宗禾
如果歷史的指針能向前撥動70年,那些埋藏在舊時光的記憶或許會令我們感到陌生,畢竟點滴積累起來的變化,讓幾代人面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些一幀一幀閃過的畫面也或許會讓我們感到熟悉,畢竟,那是全體中國人共同經(jīng)歷過的奮斗之路。
生活史是一個透鏡,可以折射家庭的變遷;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共同組成時代的洪流。站在一個歷史節(jié)點審視過去,70年的生活點滴纖毫畢現(xiàn),只有看清變遷,才能夠明白今天何以來到今天,我們何以成為我們。
在古玩街逛街的中外游客。
正如同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所寫的那樣:“我仍然眷念著布拉格那鋪滿鵝卵石的街道,和所有踏過這街道的靈魂。”回望70年,我們能聽到億萬中國家庭走過歲月的足音,它們在溫熱的細節(jié)里回響,一直通向明天。
人在家中坐,貨從四面八方來。盡管大家都在抱怨商家將每個節(jié)日都變成了購物節(jié),可無法否認的是,離開購物,我們好像沒辦法生活。
上班族的一天從買咖啡和早點開始,被KPI折磨的腦仁在下午還需要一頓甜點外送續(xù)命.如果有幸摸魚,掏出手機刷刷某寶某東,購物車里嗷嗷待付的心肝兒加起來價值連城。下班之后,有力氣的買菜買米回家做飯,累趴下的找個飯館吃頓簡餐,偶爾朋友聚會,買單的金額還要比平時翻上幾倍。
鄉(xiāng)下也早已不是自給自足的舊時田園,種地要購買種子、農(nóng)藥、工具,收成要去市場上售賣,再小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也能找到瓜果蔬菜、衣服鞋子、日用百貨。
飯菜、日用、衣裝,逛街、網(wǎng)購、叫外賣,購物隨時在發(fā)生。商場、超市、購物街、集市、攤販,大大小小的購物場所密布在這片土地的各個角落,各自運轉(zhuǎn)又彼此相連,交易往來之間,構(gòu)成我們生活的脈動。
當我們徘徊在超市、菜市場,猶豫買雞肉還是牛肉、東北米還是泰國米的時候,當我們打開手機外賣,面對滑不完的店家選擇困難的時候,很難想象吃九二米、八一面的上世紀50年代。
1949年,濟南市區(qū)常住居民按家庭人口,平均年購買力折合人民幣僅64.53元,平均每月5.38元,按當時價格計算,折合標準粉38.4斤。平均每58戶一輛自行車,115戶1架縫紉機,29戶1臺收音機,19戶1只手表。
建國初期,正是戰(zhàn)后糧食緊缺的時候,肉和水產(chǎn)品則更是緊俏。為了減少食物浪費,政府提倡食用九二米、八一面,即100千克糙米磨出92千克白米、100千克小麥磨出81千克面粉。
民以食為天,在當時,弄到糧食在一切購物行為中居首位。1953年10月,糧食計劃供應(yīng)開始,拉開長達四十年的糧票時代。
某種程度上,那個時代的糧票有了貨幣的價值,全國通用糧票被稱為“滿天飛”,各省的糧票叫做“吃遍省”,不同等級價值不同,由于其緊缺性,還有人冒著被抓捕的風險倒賣糧票。滿足溫飽已經(jīng)很費力了,當時的國人,更談不上買什么菜、吃哪種肉。當時中國居民的食物中,糧食是絕對主角,肉、蛋、奶則是稀奇珍貴的花邊。
艱難時期,每個月的豬肉供應(yīng)量限定為每人6兩,雞蛋則是每人2只。如果小伙子家里能拿出2斤糖,就可以作為聘禮去女方家提親了。
艱難的日子總會過去,土地上終會生長出稻米和麥穗。糧食產(chǎn)量逐步提高之后,人們獲得食物的渠道增加,糧票逐漸不再金貴,吃飽了飯的人們會用多余的糧票去換其他物品。
1978年,可口可樂拿到了重新進入中國的許可。在友誼商店,一瓶可樂賣4毛錢,一開始顧客僅限外國人,在飽腹之外還有余錢購買飲料的中國顧客并不多。
1987年11月,北京前門開了一家洋餐廳,只賣原味雞、土豆泥、沙拉和面包,這家店叫做肯德基。當時,2.5元一塊的原味雞并不實惠,但門口仍然排起長隊,人氣不亞于旅游景點。于老百姓而言,這更像是一種象征:購買食物除了維生,還有了其他的意義。
1993年,城市居民的人均糧食消費量下降到97公斤——人們不再那么渴望吃主食了,與此同時,肉、禽、蛋等食物的消費量正翻倍增長。
這一年,我國的糧食總產(chǎn)量達到9128億斤,填滿了谷倉、貨架和人們的肚子。
1988 年,山東,賣饃饃。
1987 年8 月21 日,濟南市泉城路一大食物商店,在這里各種食品全都按規(guī)定的價格出售,就連緊缺的趵突泉啤酒,仍按國家規(guī)定的每瓶0.93 元的零售價出售。
走進商店,買白菜還是蘿卜、買雞肉還是豬肉終于成為人們自己的選擇,完成使命、已逐步淡出視野的糧票,也在此時正式退場。
在家里、在餐廳,豐盛的餐桌于如今是習以為常的事,但在走過這70年飲食變遷的老人眼中,這一切來得太不容易了。
小時候,奶奶常常說“雷公不打吃飯人”,天大的事,吃飽了飯再說,天底下哪有比這更重要的?出門買菜,一根黃瓜也要貨比三家,吃剩的飯菜也總是舍不得倒掉。孫子們買一袋瓜子當零嘴,奶奶也會一邊掏錢一邊念:“一袋瓜子夠買二兩米了?!?/p>
食物豐足的年輕人并不常常能領(lǐng)會其中深意,老人們絮絮叨叨的舊習慣里,藏著那個時代的尾音。
1949年10月,國營上海市日用品公司在新永安大廈開幕,這是新中國第一家國營百貨公司。當時物價混亂、百廢待興的局面,因為國營百貨公司的出現(xiàn)而有了轉(zhuǎn)機。
然而,百貨公司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并無百貨。市面上流通的貨物不多,后來憑票買貨的時代來臨,人們的購物選擇就更少了。
站在三尺柜臺前,要買東西不僅要錢,還需要布票、火柴票、肥皂票、鬧鐘票、手表票、煙筒票……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61年,北京發(fā)行過的各種購物票就有69種,全國各地皆是如此,沒有票,什么也買不到。
日用品供應(yīng)緊張,這也導致一旦有貨就容易出現(xiàn)搶購的現(xiàn)象。走在大街上看見有人排隊就趕緊去占個位置,甚至不知道那里在賣什么——無論賣什么都好。
物質(zhì)匱乏,過日子只能“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直到上世紀70年代,一場體面婚禮的象征,就是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和收音機,即“三轉(zhuǎn)一響”。如果買不全,就只能去借一件。婚禮的另一項大事被稱為“四個一工程”:一張雙人床,一個熱水瓶,一只搪瓷盆和一只痰盂。一缸酒、一缸粽子、一缸豬肉,聘禮是100元錢、幾十斤被棉、十幾丈布票。而新娘的嫁妝有腳盆、床、桌椅、柜子等,親朋送的賀禮也都是各種日用品。
邁入80年代,經(jīng)濟緩過氣來,國家逐步開放了小商品價格,市場活水涌動,人們能買的東西越來越多。
壓抑已久的購物欲野蠻生長,中國的第一張信用卡正誕生于這個時期——中國銀行珠海分行在1985年發(fā)布的中銀卡,借錢也要購物的時代來了。交易場所也開始變得多元。
1981年,廣州友誼超市正式營業(yè),規(guī)模比不上如今動輒幾層樓的大超市,但自選商場的模式迅速引起轟動。在這之前,柜臺阻隔了顧客和商品,售貨員才是掌控一切的上帝。馬志明在相聲《核桃酥》中吐槽過舊時的商店服務(wù):
售貨員一捧點心砸在秤盤上,當啷作響;買完了走出門,一塊核桃酥掉地上被卡車碾過,不僅沒有碎還死死嵌進路面,鐵絲都撬不出來——最后被商店里的另一種點心姜米條撬了出來。沒得選沒得挑,給你什么就是什么,點心有多硬,買賣就有多糟心。在這種情況下,自選商場的出現(xiàn)猶如一聲春雷,驚醒整片大地。
不過,當時的自選商場里只能售賣一些不需要票證購買的高價商品,這意味著身份地位和財產(chǎn)實力。因此,短暫的火熱之后,自選商場開始冷卻,直到走進90年代,各地政府開始助推超市購物,隨后,百盛、家樂福、沃爾瑪?shù)冗B鎖超市巨頭相繼進入中國,自選商場逐漸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國內(nèi)外大超市品牌走進城市,改寫了千家萬戶的購物與生活。與此同時,大超市、大商場,也成為一座城市引以為傲的地標。
在老濟南瞿先生記憶里,“一百”位于繁華的經(jīng)二路緯四路,是濟南開業(yè)最早的大型綜合型國營零售商店,前身是建于1949年7月的濟南市百貨公司商埠門市部,1967年1月改名為濟南市第一百貨商店。
小時候跟著父母去“一百”的情形,瞿先生至今印象深刻。從一個現(xiàn)在看來不大的門進去,是個大天井,四周的營業(yè)樓層,柜臺和貨架都是木制,商品從日用百貨、服裝鞋帽,到五金交電、文具、家電等,“只要你能想到的東西,這里都有”。
購買商品時,售貨員會先開一張一式兩聯(lián)或者三聯(lián)的票據(jù),然后把錢和票據(jù)一起夾在頭頂?shù)膴A子上。夾子掛在一根粗鐵絲上,另一端接連到收款臺。售貨員使勁把夾子滑向收款臺,收款臺找零、蓋章,再把夾子滑回來,營業(yè)員核對后,把零錢和商品交給顧客。每個柜臺都有鐵絲連著收款臺,時間長了鐵絲都磨得錚亮。那時不能刷銀行卡,更不能移動支付,但那種看起來很麻煩的購買方式,卻給人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上世紀90年代末,“一百”逐漸走向衰落,但同期成立的人民商場至今還在煥發(fā)生機。成立之初的人民商場,副食品、早點、雜貨都有,還有民間藝人在市場里說書、唱戲,周邊幾個區(qū)縣的人們,也會坐幾個小時的車來購物,“逛人民商場”成了一種時尚。
上世紀80年代,以人民商場、大觀園商場、濟南第一百貨、濟南百貨大樓、山東華聯(lián)商廈為代表的濟南商場“五朵金花”幾乎是濟南商場的全部,市場份額曾一度占到95%以上。
不斷前進的時代攜卷著這些驕傲的商場奔赴下一站,不久之后,電商就悄無聲息地來了,再一次顛覆了我們對購物的認知。
今年7月,支付寶在網(wǎng)上發(fā)起尋人啟事,找到了當年第一個使用擔保交易的用戶。當時,開張半年的淘寶咨詢者眾,卻無法使人們放下戒心,把錢交托于一個網(wǎng)站。
焦振中是第一個,但剛打完款就后悔了,想要退款。支付寶的文章中寫道:“身在西安的焦振中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小猶豫,揪著千里之外一個團隊的心,更直接決定著數(shù)年后一個10億用戶的產(chǎn)品能否有機會面世?!?/p>
為了讓焦振中放心,沒有辦法的工作人員打去電話,報出姓名、工號、手機號,“如果出了問題,我用工資賠你。”
這筆生意成了。后來,擔保交易有了名字——支付寶,焦振中750塊的訂單原件,在支付寶大樓的展示墻上已經(jīng)掛了15年。
這份彌足珍貴的信任,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網(wǎng)購從此出發(fā),一步步成為中國人最重要的消費方式、生活方式。
1985 年2 月,在百貨公司展出的電視機。
“房子是新造的,電冰箱有了,自來水裝進家里了,一家四口,一只吊扇,四只臺扇。家具是成套的。等有了彩電、洗衣機、錄音機,那我家還缺啥呢?”
不少90后都在小學時讀過這篇名為《我家還缺啥》的課文。文中的父親買了一臺“鳳凰牌”電冰箱,引起漁村轟動,而這筆財富是因為“實行責任制,魚塘承包,到年底一個男勞力,光獎金就有500元”。
媽媽洗衣服辛苦,就買洗衣機,兒子黑白電視看膩了,想要換彩色電視機。正如文中所說,財富的增長讓享受型消費蓬勃發(fā)展,購物行為不再服務(wù)于純剛需。
以電視機來說,許多中國人對電視機的記憶始于七八十年代,鄧麗君的曼妙歌喉傳遍大江南北,金庸古龍的武俠傳奇藏于街頭巷尾,迪斯科和喇叭褲華麗登場,人們開始有了娛樂消費的欲望。
小品《昨天今天明天》里說的“家里唯一的電器是手電筒”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電視機妥妥還是個稀罕物。那時候,我國的電視普及率是每千人5.1臺,黑白電視機票非常搶手,要在單位登記排隊等上許久。每當有電視的人家掀開手工織就的保護罩、摁下開關(guān)、拉長天線,左鄰右舍的大人小孩多半都會端著飯碗跑過來,盯著屏幕上的黑白影像目不轉(zhuǎn)睛。
陳煜在《中國生活記憶》一書中寫道:“1981年……電視劇播出的時段,連小偷都會歇業(yè),因為街上幾乎沒有人。”
人們的渴望很快得到滿足,電視機生產(chǎn)迎來井噴式增長,本土品牌和進口品牌爭奇斗艷各領(lǐng)風騷。1983年的除夕,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播出,從此,全國人民的除夕有了一項新的傳統(tǒng)。同年,全國電視機擁有量達到3500萬臺,其中農(nóng)村有近800萬臺,這些村莊被稱為“電視村”。
到2003年時,我國電視普及率已經(jīng)從當年的每千人5.1臺變成每千人350.3臺,高于世界平均的275.4臺。而在這時候,電視機已經(jīng)不再新奇,人們購物欲的焦點轉(zhuǎn)向了更新、更酷的計算機。
回想當年,“彩電”也曾是個新潮詞匯,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沒有人再用“彩電”來稱呼電視機了。購買電視機是上世紀末的中國家庭購買家電盛況的其中一面,洗衣機、冰箱等家電亦如雨后春筍般,涌入百姓家。
我家還缺啥?當年課本里的答案,是“缺少一名大學生”,而現(xiàn)下,大學生也沒那么緊缺了。
購物到底是為了什么?不管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不管是因為生活必需還是精神滿足,購物從來都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70年來,人們身上的衣物從中山裝、列寧裝、布拉吉、藍白灰綠工裝,到襯衫、T恤、裙子、旗袍、西裝百花齊放;
人們的餐桌由九二米八一面到肉禽蛋奶俱全、中餐西餐隨意;
人們的出行,從“走親訪友靠步量”到汽車、飛機、高鐵;
人們買買買的時機從逢年過節(jié)到隨時隨地……
一代代人不斷奮斗、不斷改變的痕跡,或許可以從70年購物生活的側(cè)影里,窺見一二。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在一次次購物中,東南西北的脈絡(luò)糾纏相連,人與人的生活交織影響,而昨天、今天與明天,也在我們購物的過程中悄然被記憶、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