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峻
一、我連康赫的真名都不知道。不過這也沒什么。至少我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名。
二、有一次他說起衣服這件事:我就穿成這樣,不像個藝術家,也不像個文化人,我在街上走,沒有人知道這個傻是誰。
三、也許是2016年,有一次我們在一個朋友家演出。他來得晚了,進了門大家已經(jīng)坐好了,我給他介紹了一遍其他要演出的人。我說這個是詹森,等一下我倆有個二重奏,人聲二重奏。我說這個是康赫,等一下我倆也有個二重奏,他會躲在廁所里念一段讓?熱內(nèi)的文章??岛站陀靡环N可能是風干了的紹興味道的英語和詹森聊了起來:我剛剛做了一個關于讓?熱內(nèi)的作品,我在做影像寫作。詹森不是一個愛聊天的人,他說“亦可死求死蜜”?康赫就換了一兩個同樣風干了的詞又說了一遍。他大概說了三遍。觀眾都看著他,背著包,不緊不慢,同樣也是沒頭沒腦地,向人群中的詹森說著那部電影。對,人群中的詹森:詹森坐在人群中,他是人群的一部分:你要怎么樣才能對一個整體的一部分講話呢?尤其是這個整體的其他部分正在用十來雙眼睛打量著你,就像是一只蒼蠅的復眼,在這復眼中你是一個陌生的形象,在舞臺的中央,你面對這唯一的觀眾,無動于衷。
有一段時間,差不多就是康赫寫《人類學》的那段時間,我很少見到他。他的臉令人印象深刻,因此并不需要經(jīng)常見到就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的臉,怎么說呢,如果你看過弗蘭西斯?培根的畫,再來看看康赫的臉,就可以理解抽象表現(xiàn)主義為什么需要被老不死的具象繪畫所糾纏:人類總是需要比色彩、情緒、痕跡更加平凡的東西,讓它從自己身上出發(fā),再返回,來注視我們。這是人自己的形象,人對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這當然也是人對自己的不理解和無法想象所造成的:總之這東西從畫布上呼應著我們自己,包括我們的困惑。通常是眼睛,有時候是整個的臉或者整個的身體,有時候則不,只是一些快速涂抹的痕跡,說明畫家正在從顏料中躍向人這件事:這種跳躍令人感同身受,因為每個人都試過,想要煥發(fā)直覺,從時間的幻象中,嗖的一聲,跳出去。
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看過培根的原作。
我在康赫的浮腫臉上看到蒼白的斑點,還有一些胡子楂兒,它們和其他的陰影攪合在一起,幾乎在移動,此外他嘴唇發(fā)黑,眼袋下垂,眼珠里有幾道血絲。他身體很結實,他是墾荒者的后代。這張臉像是屬于一個提著飯盒叼著煙的人,一個拎著涂料桶坐地鐵的人,一個鉆過鐵路防護欄的人,一個敞開衣領的人,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一個外地人,無論在哪里都是外地人的那種。他已經(jīng)快要把自己弄死了。如果你是一個弗蘭西斯?培根,你賭了一整夜,也喝了一整夜,天亮回到工作室,你照一照鏡子,里面就是這么一片蒼白黢黑蠟黃的東西:你會想,我他媽的是誰,什么是我,人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光學現(xiàn)象這件事又會是什么樣子?
我看過那張魯迅抱著孩子,在自己生日Party上照的照片。頭發(fā)亂蓬蓬的,衣服鼓鼓囊囊,一副“我抽了很多煙我天天熬夜我心情特別棒”的神情。然而那么臃腫的衣裝,怎么可能會是寫過“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的人穿的呢?棗樹這種東西,就像魯迅的散文詩一樣,枝條很硬,又韌,不時伸出一個三角形的凸起,也就是刺,不時突兀地拐彎,就像大量的“然而”一樣,令人無法理解,除非用棉袍裹起來:人們對待無法理解的東西就是這么干的。
兩株棗樹的意思是,沒有整體而言的棗樹,只有單獨的、特定的棗樹,他強迫你去摸,一株一株地摸。一次只能摸一株。另一株不存在。一株否定一株,兩株同時出現(xiàn)則兩相否定,負負得正。用康赫早年學習過的辯證法說,這里就出現(xiàn)一個正反合:棉袍:棗樹尖利的刺相互戳刺、相互抵消之后,剩下的東西。兩間余一卒,荷戟尚彷徨,這個彷徨就是剩余物,它不是虛無,而是結結實實的虛無,是虛無的實體形式。從這個實在的虛無中,有可能會長出超越辯證法的東西,很多人稱之為存在。20年前康赫寫個人簡歷的時候,就會寫:堅定的虛無主義者。這個堅定是特別的,畢竟,我們身邊擠滿了軟塌塌的虛無主義者。
你可以不理解培根,但是要理解魯迅,因為康赫和魯迅有很大的關系。不僅僅是紹興同鄉(xiāng)這回事。也不僅僅是眼袋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需要培根:在看過培根的畫之后,再看看康赫的臉,一個人怎么能每天帶著這樣的一張臉,去寫人類?一個人怎么能不帶著這樣的一張臉,去寫人類?語言和顏料,是如何幫助他躍向人這件事的?這其中當然不僅僅是付出生命之精血那么簡單。一個人既不是相信人臉,也不是不相信人臉,而是尊重人臉,像尊重其他的雞毛蒜皮一樣,才能去把語言寫成和人類對等的東西:不斷地消失在詞語中和人群中,但是,連人群也是具體的。
康赫在《人類學》里面寫到魯迅的《雪》:滿天飛舞的精魂,不肯成為一個整體的,始終在消散的。這里面牽扯到魯迅對主體的懷疑。他總是用轉折來消解自己。同時他也處在一個方言、翻譯語言、官話和文言所相互抵消的身體上,這無法不令人抽很多煙??岛找渤楹芏酂煟钌畹剀S入語言,與其說語言的巴別塔,不如說巴別塔的廢墟,其中有一部分是故鄉(xiāng),他假設故鄉(xiāng)還存在于方言之中,這是我不大同意的地方,但他把方言寫成了意識深處的東西,也就是最接近前語言狀態(tài)的東西,也就是說母體什么的,也就是說他心里清楚得很,故鄉(xiāng)必須成為廢墟才可以消融在意識深處。一個墾荒者的后代,一九九幾年就北漂的自食其力者,有什么故鄉(xiāng)可言。墾荒就是住在北京破舊的胡同大雜院里,一天早晨醒來,旁邊睡著一個女的,說著另一種方言的夢話,對面房檐上的貓正在咕嚕,呼嚕,烏盧,普圖,然后墾荒者就像個種子似的,隨著意識流動起來,躍入了原音的喉嚨。同時還冒著煙:事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我有理由相信在一九九幾年的一天,康赫和某個我可能也認識的女的折騰到天亮,然后抽煙,煙灰彈落在搪瓷碟子里,象征他旺盛的性欲終于消耗一空,以消散的形式歸于母體。
剛才我談到了《人類學》里面的幾個細節(jié)。不過可能沒有幾個人讀過那本書。那么談論那些細節(jié)有什么意義呢?《人類學》已經(jīng)不是那張臉了,它是用一張臉換來的一幅畫,它變成一種共鳴裝置,但凡誰身體里也藏著類似的臉,就被驚訝地對照出來。問題是這本書實在太厚了,能看完這本書的人,已經(jīng)可以自己去寫作了。閱讀本身就被它共鳴出來了:不是單方面的閱讀,而是一起閱讀……此處略去1000字:沒有讀過這本書的人為什么要聽我論證這種經(jīng)驗呢?為什么不能自己去體驗呢?那些讀完了,辭職了,人生被改變了,從此不能再讀沒有滋味的書的人,難道不是已經(jīng)用自己的精血去體驗并且喚醒了自己身上的臉嗎?
說回到閱讀:我想用《人類學》做個例子,來說明某些作品需要讀者的參與。是那種放棄讀者身份的參與:就像是放棄觀眾身份去看一出戲劇。不再是集體身份的一部分,不是一張現(xiàn)成的臉,而是具體得可怕的那種。要是不能一起變成具體的人,我們?yōu)槭裁匆タ囱莩瞿兀块喿x不也是這樣的行動嗎?有些另外的書不就是不希望你是個活人嗎?有些音樂、戲劇、電影,有些當代藝術,不就是現(xiàn)成的信號發(fā)射器,只需要你條件反射嗎?
我已經(jīng)寫過了《人類學》的書評,那么就不舉這個例子了。以上就當我是在發(fā)牢騷吧。有一個特別愛發(fā)牢騷的德國作家,應該是叫伯恩斯坦,他說,偉大的作家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尊重??岛帐且粋€幾乎從不發(fā)牢騷的人,他一定會反駁,他一定會說:我不需要尊重,也不需要理解。
我估計康赫會說:我需要錢。
而我會說,偉大是一個可疑的詞,天才來自于其他人的黑暗。天才是要被克服的??岛找彩且粋€常常使用天才的詞,這容易造成誤會。我更愿意說,他是一個正在克服偉大的人。荷馬、司馬遷、屈原、尼采、喬伊斯、魯迅、戈達爾,這都是些什么呢?康赫的譜系?景仰的名單?不,我寧愿說,這是康赫從讀者和觀眾的身份中出來,為使自己變得具體而消耗的東西。
我上次寫一篇人物稿,是關于小河的。小河是一個樂手,也唱民謠,他曾經(jīng)演過康赫的話劇。他是一個佛教徒,我說小河已經(jīng)沒有朋友了,這是贊美他修行得好。我還說小河是一個沒有缺點的人。
康赫呢是一個不發(fā)牢騷的人。他有很多缺點,也有朋友。
大概是2008年或者2009年,胡昉和張巍在藝術空間“這個店”辦了一個馬拉松公開訪談,瑞士策展人小漢斯問康赫:你最恨什么?康赫就嘟囔著說:我恨“恨”。他的語氣一點也不斬釘截鐵,不令人心靈融化。像棉袍。事實上,之前的訪談的過程也是如此,他嘟囔著說話,用到了很多自己發(fā)明的術語,他談論到司馬遷和現(xiàn)代小說,好像還有黑格爾的錯誤,好像還有他剛剛完成的劇本《紂王》。沒法翻譯,而且現(xiàn)場的觀眾也暈了,一片尷尬的沉默,就像是被迫退回到那個“觀眾”的集體的身份中去。但這種尷尬,又在逼迫著,或者說撕扯著棉袍,他讓人無法理解以及不舒服。但是他說他恨恨。那是一個辯證法的微妙時刻:我可以這樣說嗎?
關于朋友,我可能不是最有資格說話的人。我常常得罪人,包括朋友。但康赫在這件事上似乎要穩(wěn)定得多。他沒有那種想要得罪人的沖動。真的,我試過很多次,別看他那么雄辯,他不跟人急,要是被逼到死角,到最后,他就只好羞怯地笑。舉個例子,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替雜志約稿。這個人有一種潛在地渴望得罪所有人的沖動。不用說他也打算得罪我:我說能不能預付稿費啊,康赫就把問話轉過去,他就回康赫說這個我可問不出口,要是雜志不發(fā)稿費我來付。我就對康赫說,那么就讓他預付稿費給我吧??岛债斎徊粫@樣難為他的朋友,他不說話了。我似乎看見他羞怯地笑了:就像是我們針對各種雞毛蒜皮的辯論:辯論,激情,抵消,沒有真理,也可能沒有恨,但是要有游戲,我偷襲成功,他笑了。
另一次是他偷襲我成功:他在微博上艾特了幾個人,都是他的朋友,但互相不喜歡,可能還有死敵。他請大家當面對罵,因為每個人都向他罵過其他人。其中也艾特了我,我想說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罵過這里面的任何一個人嗎?沒有!那么我不喜歡這里面的任何一個人嗎?嗯,我想了想,似乎并不能理直氣壯地說沒有。我尷尬地陷入了沉默。這種并不理直氣壯的狀態(tài),正是表演中的軟肋,一個演員突然喘不上氣來,暴露出一個自我,而這個自我本來也是捏造的、條件反射的、弄假成真的,這樣一來表演就從半空中掉了下來。康赫作為一個戲劇作者和導演,一定是看到了太多的業(yè)余演員的掉下來,而不再涉足戲劇。
那是哪一年?哪幾年?10年前?15年前?康赫在《天下美食》雜志做出品人,要么就是主編。他在辦公室辦公,一邊指導著演員排練,經(jīng)費是自己掏的。他成為北京小劇場話劇圈外的一個幽靈:沒有人接納他的游戲。觀眾退場。戲劇家們忽略了他。沒有評論。有一次他的演員向我抱怨那個戲多么爛。搞不好真的很爛。但這個演員實在是太爛了,我不知道康赫怎么能夠容忍一個傻子來演他的戲。然而他從一開始就無動于衷地接受了:他沒錢,沒有贊助人,沒有投資人,沒有職業(yè)演員和燈光師。他的戲,我只記得其中的一部,根據(jù)愛倫?坡的小說改編的,帶著些表現(xiàn)主義的氣息,相當古典,演員和配樂都過于認真,沉重,而且一眼望去就帶著股窮氣,搞不好也沒有怎么排練。搞不好策劃人已經(jīng)把他忘掉了。康赫對此無動于衷,那張臉像是構成臉的材料,原型,或者說臉的基本形式。
另一次,康赫的另一個戲,觀眾站起來說:我看不到任何的溝通。他說:對,這個戲就是關于溝通的不可能。他甚至高興地笑了。
現(xiàn)在是下午6點零3分。我打算休息一下。要么就回家吃飯。春節(jié)過后,康赫送了我一些咸肉。他對食物的熱愛保持在一個細膩的存在主義的層面。愛吃,愛談論吃,這似乎和他做過美食雜志有點關系。不。然而不。他會談論安徽臭鱖魚的秘訣,冬筍和毛筍的區(qū)別,炸雞要裹上面粉和淀粉炸兩道,金華火腿切薄片配紅酒還是配威士忌,先喝一杯瑞典開胃酒再喝金酒安神然后品紅酒最后可以來點啤酒……注意這里面充滿了謬誤,全都是一面之詞。這里面除了對游戲的熱愛沒有別的。沒有真理。所有這些康赫式的美食游戲,都歡迎你去針鋒相對,說其實不是這樣的,你是胡整,炸雞要炸三道才會有北非鼠尾草的香氣。但你要有所準備。你必須給出同樣量級的品嘗力和想象力,還有行動力。
我認識兩個愛喝工業(yè)啤酒的人。其中一個就是康赫。他不具備任何的啤酒知識,但他品嘗。他喝,準確地描述香氣、口感、溫度、苦度,但他仍然愛喝那種像是洗啤酒瓶的水的東西。另一個人解釋過這種知白守黑的態(tài)度:對呀,我就是喜歡喝那種摻水的味道。
現(xiàn)在是中午,12點52分。我已經(jīng)休息了一下。吃過了晚飯和早飯。今天是我生日。我喜歡和朋友在一起,為朋友寫一點東西也是一種在一起:
游戲中有一種神性。
游戲中有一種彈性。
游戲中有一種禪性。
游戲中有一種蟬。
上邊這些更像是寫給另一個朋友的,康赫對語言的態(tài)度,更偏向于建構。某種程度上,我想說他是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一個散沙世界中的建構者。他們不相信任何現(xiàn)成的幻象,不相信神,但他們也絕不是軟塌塌的。當然我不會說他是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畢竟現(xiàn)代主義者這個詞在1920年代就已經(jīng)結束了,至少在法國和意大利是這樣。也許現(xiàn)代主義還沒有過時,至少在二戰(zhàn)前的全世界,在二戰(zhàn)后民族獨立浪潮中的第三世界,在1980年代中國文藝的二手現(xiàn)實里。
康赫會比我更激進地破壞對“現(xiàn)代主義”的定義。對任何的定義來說,他都是個災難。他打電話來問我一些音頻處理的問題,簡直氣死我了,他根本沒有興趣使用現(xiàn)成的、共通的語言:立體聲擴展、采樣率、均衡、宿主軟件、vst 插件……沒有這些詞,就沒有交流。然后我們就真的沒有交流,我們只是通電話,熱情地各說各話,讓他的欲望更加蓬勃。然后他掛掉電話繼續(xù)聽,嘗試,一遍又一遍。他幾乎就要成為一個民間科學家了,但是他最終還是變成了一個民間藝術家:他正在這兩者之間掙扎,并且開始建構自己的秩序。
這件事可以從康赫的“影像寫作”上看到。
順便說一下,不要在不恰當?shù)牡胤綖E用“影像寫作”,不然他會追打你。
他還用過一個詞叫作總體藝術,我說這他媽的是一個古老的詞,最早瓦格納就用過,然后在1970年代成為一個重要的術語。他說我不知道,但是我要用它來談論愛森斯坦。也許他不是要用它來談論愛森斯坦,而是用來罵邱志杰,搞不好他根本沒有說過這句話,那都不妨礙他說:但是。在1910年代,讓?考可多甚至會說畢加索是現(xiàn)實主義,同時也是超現(xiàn)實主義。不要低估這些人對術語的敵意。他們在抵抗詞語的身份,在把詞語變成更具體的東西……在交流和徹底不交流之間,是用詞語建構。也就是說,考可多也罷,康赫也罷,熱內(nèi)也罷,都不是具體派藝術的愛好者,甚至不是語言哲學的愛好者:對他們來說,具體詩、字母詩、概念藝術,都缺少一個建構的主體,哪怕是被懷疑的主體,但即使懷疑也是滿懷熱情的、主動的,哪怕懷疑到了一種自我毀滅的程度,就像《紂王》,也仍然是向命運挑戰(zhàn)。語言哲學里沒有命運,那個陳舊的東西??岛赵谒爬系纳眢w里玩著人類最早的游戲:我不知道,但是。
對……影像寫作。在很多人看來,康赫有一點太戈達爾了。聲畫不同步,突兀的切換,噪聲和噪點,疊加,一閃而過的視覺錯覺……但康赫可能比戈達爾要更古老一些,或者說更民間一些,或者說更紹興更蕭山更北漂一些。他總是暴露出一種濃烈的身體感。他可能總是暴露出。我說可能,是因為我沒有看過他全部的影像作品。但這幾天我們正在排練一個新的作品:它的影像和我的表演,在近乎靜止的畫面中,暴露出了他自己的身體,主要是端著機器端到手抖。戈達爾的語言是機器和材料的身體,在康赫這里是身體的語言和身體的材料,就像是關于讓?熱內(nèi)的那個作品里,有一個鏡頭是熱乎乎的生殖器,它代表其他的影像:一個熱切的身體:熱內(nèi)的熱乎乎的熱切的康赫,在用自己的身體,而不是現(xiàn)成的知識,去操作攝影機和電腦,你甚至能從影像中看出兩只手在軟件里東翻西找、摩擦。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好,暫且說到這里,接下來我可能會再花上幾個月,考慮一下要怎樣討論這里面的“民間”,我知道康赫和龐麥郎是一樣的,但這需要揭示。
在寫《人類學》的時候,康赫會專門去觀察月亮,測算月亮盈虧的形狀、位置,然后在這本書里,每一次寫到月亮都會是具體的,最后整本書串聯(lián)起了一個完整的時間周期。他的游戲是古老而熱乎乎的。從這一點看,他比冰冷迷幻的龐麥郎更具實證能力,他是龐麥郎身上的科學家。對,有時候我們需要科學,但不是國家科學和資本主義科學。當龐麥郎本能地唱出一種單調(diào)的、貌似極簡主義的、單線條的、重復的、非表現(xiàn)性的歌曲,康赫卻是靠手工勞動,一幀一幀摳畫,拼接出一幅奇怪的循環(huán)影像:一只手拿著燃燒的火柴,在抖動的時間里轉動;而與此同時,另一些人,要么雇人,要么自己動手,用 MAX/MSP編程寫出精準的循環(huán)往復。所以康赫不是民間科學家,他是民國科學家,他沒有機會接受編程教育。這樣,康赫手工勞動的結果,是把極簡主義的純粹形式打回到了民國和民間的道教儀式,那就是他向電影史致敬的方式。
而他本人仍留在此地,此時間,他和盜版 final cut 同在。
面對現(xiàn)代性而產(chǎn)生的焦慮,一百多年來,已經(jīng)是一個全民的精神危機。比如說,現(xiàn)代性所導致的純粹形式、從純粹形式中衍生出來的藥物文化、影像技術對感覺的改造、語言和身體的分離、多重感官自身的相互分離、語言系統(tǒng)的沖突……對一個中國人來說,現(xiàn)代性的問題,是而且仍然是今天文化的唯一問題。
對,對一個中國人來說,現(xiàn)代性的問題,是而且仍然是今天文化的唯一問題。這句話像不像一個傻逼說的?一個憂心忡忡同時振振有詞的老文藝青年,可能還讀了一些左派批評理論的,但并不像左派理論家那么熱愛瓦格納的,也許假裝喜歡皮娜?鮑什的,實際上喜歡周云蓬的老文藝青年?
語言中住著文藝青年。我能說的,只是:我身上的文藝青年是我今天中午的唯一問題。
語言中住著各種各樣的身份。語言中有身份的密碼??岛諑缀醪皇褂妹艽a。密碼是那種可以翻譯的東西,等價的符號,它沒有余韻,也不會發(fā)瘋。舉個例子來說吧,康赫是我身邊的人里,離亞文化最遠的一個。前幾天我們聊了一下90年代中期的grunge搖滾,他說最近一直在聽。我們聊了一下grunge對重復旋律的迷戀,也許是一種自戀,就像保羅?策蘭在他的詩歌中暴露出來的自戀。很少人可以這樣聊搖滾樂,從亞文化中剝離出來,不考慮它和一代人或者一種人的關系,也不考慮它的格子襯衫,它的自毀英雄,它的社會學。直接面對它,有必要的話宰了它,烹煮,吃掉。車前子身后追殺著一個蘇州,夏宇身后追殺著一個流行文化,我身后追殺著搖滾樂,康赫身后是一片荒地,可能還有一個廚房。我們這樣討論搖滾樂,就好像討論一種動物:我們可能會把它吃掉,然后替它活下去。
我的社會身份,基本上是一個表演者。我需要觀眾的參與,還有遍布全球的地下音樂網(wǎng)絡,包括歐洲的文化基金。從這個角度來說,康赫是我最大的挑戰(zhàn)者。他從未屬于任何一個文化上的群體。他不了解僵尸電影和爛電影,對激浪派沒有興趣,沒有參加過朋克巡演,可能也不知道維也納行動派藝術,至于即興音樂要如何突破它自身的傳統(tǒng),他完全聽不懂。這不是術語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更徹底擺脫身份的問題,他為了獨立而拒絕做一個現(xiàn)代人。畢竟,這些身份,是現(xiàn)代人,尤其是年輕人,在遭受文化碾軋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反抗。然而康赫從來就沒有在這個意義上年輕過,他搞不懂為什么我們需要“永遠年輕”這樣的淚水和幻覺。這態(tài)度果然散發(fā)著瘋狂的氣息,他幾乎不具備社會屬性。在這些反抗者看來,最為奇怪的事情就是,為什么他既不是共產(chǎn)主義者,也不是佛教徒。也許我應該說,因為康赫并不是一個反抗者啊,他不想借助一個對立面來存在,他花了很多年才逃脫了辯證法啊。或者我應該這樣說:因為存在一種這樣的可能:沒有加密的知識可以共享,也就沒有那個關于交流的神話,也就沒有那個關于民主的神話,也就沒有那個關于現(xiàn)代的神話……
我可以原諒他對即興表演一無所知,也可以原諒他的戲劇沒有爛到底。畢竟,他為了不斷地排練而感到痛苦,也為施行導演的權力而感到痛苦,他說,并不是演員太爛而讓他放棄了戲劇,而是戲劇這個體制建立在極權的基礎上。我想,他當然也為自己對影像和文字施行的權力而感到痛苦。在即興音樂和實驗作曲的傳統(tǒng)中,的確這是一個貌似已經(jīng)解決了的問題,但只有通過康赫,我才能繼續(xù)提出這個問題:也許并不需要消除這種痛苦,就像也許并不需要放棄戲劇。
我想,因為缺乏足夠清晰的語言,去理解和創(chuàng)造一個當下的世界,大多數(shù)人應該已經(jīng)選擇了現(xiàn)成的模型,要么回到浪漫主義的懷抱,去模擬完美的大自然和終極的真理,比喻和象征的泛濫就是一個證據(jù),我有時候也會說,那是詩學的泛濫。要么就像加速主義者所說的那樣,更激進地放棄這個母體,也許吳稚暉、魯迅和瞿秋白在呼吁廢除漢字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去你媽的流浪地球,我們自己流浪好了。但康赫不會放棄漢字的,他放棄了戲劇,然后是小說,也許也會放棄影像,甚至他會同意漢字在這場沖突中所連帶的危機,但他可能會說:沒有關系,這張臉很爛但是沒有關系。他根本就是拉斯?馮?蒂爾的《憂郁癥》里面的那個病人,她是唯一張開懷抱去迎接地球末日的人。
不不:經(jīng)典的歐洲式對抗焦慮的方法,是成為一個精神病人。不經(jīng)典的北漂式的方法,是這樣的:康赫寫了一本關于影像的書。他夜以繼日地看電影,備課,開辦私人影像工作坊,一幀一幀地分析影像語言,眼袋愈加突出。然后他寫了這本書。我還沒有讀過。我相信他寫到的大多數(shù)作品我都沒有看過,我可能會帶個移動硬盤去找他。他說電影也已經(jīng)死了。就好像他是電影之死中唯一的受益人似的:小說死了,他寫了《人類學》;電影死了,他寫了《影像寫作》;雞死了,他炸雞。
沒有尾聲??岛照f你怎么能這樣,淡然消逝,不不不你應該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要不你就像尼采說的,做一棵老樹,迎接閃電賜予的死亡。
不行,這個我不能接受。我喜歡無聊。我喜歡的康赫的結尾是《斯巴達,一個南方生活的樣本》:讓我們就此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