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唐天馬長篇小說《哀牢深處》"/>
劉艷
五十萬字小說體量的唐天馬長篇小說《哀牢深處》,作品首發(fā)《中國作家》2016年第2、3期,2018年1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作家唐天馬動用了三十多年的生活積累,耗費十多年精力,幾易其稿,打磨而成的一部長篇現(xiàn)實主義力作。細讀文本,就會被這個小說深深地感染和打動,時時能夠體會到作家向哀牢山和蒙自歷史凝目的幽幽深情,宏大歷史的建構和重構當中,時時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和溫情,讀來絲毫不會有閱讀的滯澀之感,和面對宏大歷史時常常產(chǎn)生的歷史的紛繁與滯重之感。小說兼具敘事史詩與抒情傳統(tǒng)交融的抒情性,小說敘事深具故事性和可讀性之外,又詩性飛揚,抒情性滿溢;小說顯示了作者宏闊敘事和打磨鴻篇巨制的能力,又體現(xiàn)出作家宏大敘事與文學書寫兼擅的寫作功力;而且在向哀牢山和蒙自歷史的深深凝目當中,作家所書寫的已經(jīng)不止是一部云南地方的歷史史詩,已經(jīng)不止是唐氏家族敘事、唐家三代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云南近現(xiàn)代一百多年來波瀾壯闊的歷史,《哀牢深處》內蘊和折射出的是一部家國的歷史,地方性與家國歷史如此完美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
陳平原先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論述《“史傳”傳統(tǒng)與“詩騷”傳統(tǒng)》時,特地講道:引“史傳”“詩騷”入小說并非始于20世紀初;但只有到了20世紀初,這種廣義的問題滲透才呈現(xiàn)出如此特異的風采,促進或限制了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陳平原說中國古代小說:“史傳”之影響于中國小說,大體上表現(xiàn)為補正史之闕的寫作目的、實錄的春秋筆法,以及紀傳體的敘事技巧?!霸婒}”之影響于中國小說,則主要體現(xiàn)在突出作家的主觀情緒,于敘事中著重言志抒情;“摛詞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結構上引大量詩詞入小說。陳平原認為“新小說”更偏于“史傳”而“五四”小說更偏于“詩騷”。1952年給家人書信中,沈從文以《史記》為例,談到的中國歷史的兩條線索“事功”和“有情”。即便是在寫作中呈現(xiàn)明顯的抒情性特征和受詩騷影響明顯的沈從文,仍然自訴自己所受史傳的影響:“過去我受《史記》影響深,先還是以為從文筆方面,從所敘人物方法方面,有啟發(fā),現(xiàn)在才明白主要還是作者本身種種影響多?!妒酚洝妨袀髦袑懭耍P不多,二千年來還如一幅幅肖像畫,個性鮮明,神情逼真。重要處且常是三言兩語即交代清楚毫不黏滯,而得到準確生動效果,所謂大手筆是也?!妒酚洝愤@種長處,從來都以為近于奇跡,不可學,不可解。試為分析一下,也還是可作分別看待,諸書諸表屬事功,諸傳諸記則近于有情?!陛^陳平原更為細致的是,沈從文仍然在史傳傳統(tǒng)里分出了事功和有情,于是亦可理解,有學者說,中國古代小說的“傳奇”文體以史傳性為核心,兼具抒情性和哲理性,屬于“文備眾體”的“跨文體”寫作。而中國當代小說60幾年來的文體變遷一直與中國古代小說的“傳奇”文體傳統(tǒng)之間存在著或顯或隱的藝術關聯(lián)。在唐天馬《哀牢深處》里,我們看到了這部作品兼具史傳性和傳奇性的長篇小說文體特征,而沒有陷于有學者所分析的當代“革命英雄傳奇”和“后革命英雄傳奇”往往“傳奇”勝于史傳性,過于重視離奇和曲折的小說情節(jié),而忽視了人物“傳”的書寫的問題。盡管沒有過于“奇”勝于“傳”,《哀牢深處》還是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重視情節(jié)的一面,小說在現(xiàn)實性書寫之上,講究情節(jié)宛轉曲折,顯示出非常強的故事性和可讀性?!栋Ю紊钐帯分腥宋锔鱾€個性鮮明,這就不像興于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到新世紀更加蔚為大觀的“新革命英雄傳奇”——有都梁的《亮劍》、徐貴祥的《歷史的天空》、石鐘山的《激情燃燒的歲月》,等等——“新革命英雄傳奇”必有一絕對中心人物置于英雄群像之中的樹狀結構,往往可以將小說簡化為中心人物一個人的傳奇。
《哀牢深處》卻不是這樣,它不是唐洪道一個人的傳奇,里面每個人物幾乎都個性鮮明,就不要說收養(yǎng)唐洪道的畢摩和丈夫,畢摩的哥哥莫獨土司和女兒莫水,其他幾乎是每個人物,也大都可以在小說文本中或者說是躍然紙上,能夠栩栩如生地立起來。即便不是唐氏家族的人,小說家也總能運用調度自如的筆觸,將人物寫得性格鮮明生動感人。比如唐志鵠與侯俊如聯(lián)姻時,作家內部倒敘了奶媽黃花兒與侯老爺?shù)墓适拢?88-203頁),圍繞奶媽黃花兒所發(fā)生的故事,既有傳奇色彩又有人性人情的溫暖和感喟,甚至會讓讀者在閱讀時聯(lián)想到歷史上的“貍貓換太子”的故事,但作家似乎有意在與讀者捉迷藏,情節(jié)并沒有往“貍貓換太子”方向發(fā)展,而是奶媽變事實上的“夫人”的情節(jié)演繹,黃花兒對侯老爺?shù)臒霟岣星楹秃罾蠣斚葻o意接受、后被黃花兒打動而樂得接受的過程,寫得既有傳奇色彩又有現(xiàn)實和人性基底,所以情節(jié)和人物都能夠打動人?!栋Ю紊钐帯窞檫@些生于民間、長于民間的民間野生人物立傳?!盀槊耖g人物立傳是中國古典小說偉大的敘事傳統(tǒng)之一,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淵源素來都有史傳傳統(tǒng)一說,而由史學性的史傳衍生出文學性的野史雜傳,這正是中國小說傳統(tǒng)的精華之所在。野史雜傳不同于正史正傳,它主要致力于捕捉和打撈遺失在民間世界里的野生人物的靈魂,這種古典敘事傳統(tǒng)即使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未曾斷絕,而是在借鑒西方近現(xiàn)代小說敘事技藝的基礎上加以承傳和拓新?!睆倪@個意義上說,《哀牢深處》是對中國古典小說的史傳傳統(tǒng)有著非常自覺地繼承和加以改造的?!栋Ю紊钐帯匪茉斓娜宋锶盒?,各有各的個性和特點,每一個都從小說當中栩栩如生般確立起來。這是這個長篇小說的一個很大的優(yōu)長之處。而且,《哀牢深處》中的人物普遍擁有一種英雄氣韻和正向生長的力量,不能不說是哀牢山、蒙自、滇南這個地方的歷史與水土,所賦予作家和人物的一種來自歷史和傳統(tǒng)的精神力量與血脈傳承。
如前所述,中國文學傳統(tǒng)里有來自詩騷傳統(tǒng)和史傳傳統(tǒng)兩脈,自五四現(xiàn)代白話小說確立以來,詩騷傳統(tǒng)對于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影響一直是存在而且是影響深遠的。在有關抒情傳統(tǒng)的研究和論述當中,中西方學者普遍認為,中國文學傳統(tǒng)是抒情勝,而缺乏敘事史詩作品的。王德威在他的著作《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現(xiàn)代性》序論《“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里第一小節(jié)《“有情”的歷史》當中,首提即是:1961年夏天,沈從文寫下《抽象的抒情》。然后自然引出了就在沈從文默默思考“抽象的抒情”的同時,海外的中國學界已經(jīng)興起一股抒情論述的風潮,英語世界里對抒情問題的探討,首推陳世驤教授的系列文字,而又經(jīng)同在美國的高友工教授做出進一步的擴展,另外還有捷克學者普實克等人。在王德威看來:“沈從文、陳世驤外加唐君毅、徐復觀、胡蘭成、高友工等人的抒情論述其實應該視為20世紀中期中國文學史的一場重要事件”??梢哉f,20世紀60年代,陳世驤提出抒情傳統(tǒng)這一概念后,得到了高友工及諸多學者的持續(xù)關注,在古典文學、美學研究領域形成了一個互有關聯(lián)、又有差異的學術話語譜系。普實克不止將中西方文學做了抒情和史詩的劃分,還認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特色在于以小說為代表的敘事文學的興起。但是五四以來,中國小說如何在抒情傳統(tǒng)里,將敘事文學尤其敘事史詩作品形塑成功,獲得成熟圓融的現(xiàn)代小說經(jīng)驗,一直是擺在現(xiàn)代作家和當代作家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即便是在每年幾乎出產(chǎn)萬部左右長篇小說的時代,中國當代小說如何產(chǎn)出優(yōu)秀的長篇敘事史詩,都是一個難題或者說擺在當代作家面前的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維度。在一向被認為是缺乏敘事史詩作品的東方文學傳統(tǒng)里,在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里,要寫好《哀牢深處》這樣的長篇小說,并不容易。這個寫作的難題,自魯迅《狂人日記》確立了現(xiàn)代白話小說以來,似乎就一直沒有被很好地克服和完滿地解決過。讓人欣喜的是,五十萬字小說體量的長篇小說《哀牢深處》,兼具敘事史詩的特點又不失濃厚的抒情性,這看似互相矛盾的兩個方面,或者說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里,一直不好處理的兩個方面,被作家在《哀牢深處》當中,有意做著調和二者的努力,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唐天馬《哀牢深處》,所展現(xiàn)出的一幅長篇敘事史詩的畫卷,讓我們看到了當代長篇敘事史詩作品的一個成功的例證。以唐家?guī)状说娜松?jīng)歷和故事,折射云南近現(xiàn)代一百多年的歷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哈尼土司制度的興衰、個舊礦山的開發(fā)、滇越鐵路的修建、辛亥革命、蒙自兵變、滇越鐵路保衛(wèi)戰(zhàn)、松山大戰(zhàn)、西南聯(lián)大、日本投降抗戰(zhàn)勝利、解放云南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云南邊疆經(jīng)濟與社會變革,等等。小說最后:
杜云兒舉目遠眺,只見南湖上一片晨霧冉冉升起,朝陽從晨霧中穿透過來,一道彩虹把天地裝扮得美輪美奐。杜云兒忍不住驚訝起來:“這可真是太美了,老爺!”
“云兒,”唐洪道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你是讀書人,聽過一句‘紫氣東來’嗎?”
“聽過,”杜云兒說,“但是,這……”
“中華民族的大時代來了!”唐洪道說。
“真的嗎?老爺!”杜云兒激動地說。
“真的。”唐洪道堅定地說。
這一極富象征意義,結束得恰逢其時和恰到好處的小說結尾,同時也是富于抒情性的。而《哀牢深處》第一卷“凌云壯志”的開篇語,對哀牢山脈和滇南的文學書寫,頗有點沈從文代表作《邊城》和《長河》開篇的味道,文字是富有詩性和抒情性的。而在第一卷前面的題記:“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犧牲之后,唐家的血脈不斷;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磨難之后,唐家的精神不滅。這便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希望所在……”——這段文字,其實在小說精神主旨方面,起了提綱挈領的作用,或者說,是小說的一條精神的線索,而這條不滅的精神線索,是小說在內在精神方面富于詩性和抒情性的基礎。由它,小說當中一直氤氳和存在一個精神層面的空間——是令靈魂可以飛升、精神不滅乃至蕩氣回腸般英雄精神和情結可以存續(xù)的空間。小說內在精神的詩性和抒情性內質,才會帶來小說敘事和敘述的詩性與抒情性,而不是流于一味地編織情節(jié)和講故事。而小說中,這樣的富有詩性和抒情性的段落,可以說是比比皆是。比如父親唐紀元罹難,唐洪道被哈尼土司莫獨收養(yǎng),改名莫山,莫山逐漸適應了哈尼寨生活時,就走出了院子,和寨里的山娃捉鱔魚去?!耙蝗和尥迊淼秸_梯田邊,每人都提著竹篾籮,輕手輕腳地向田中走去。剛剛耙過的田,清清的水里,一條條黃色的鱔魚清晰可見,青娃猛地下手,麻利地抓到一條鱔魚,放進籮里。幾條鱔魚聽到動靜,一下閃進了泥里?!保?9頁)請注意,作家這段文字書寫,所呈現(xiàn)的哈尼山寨日常生活的詩意和抒情性,而且,用字極其精準生動,用沈從文的話來說,就是“恰當”,鱔魚聽到動靜是一下“閃”進了泥里——一個“閃”字而境界全出。
陳世驤提出了抒情傳統(tǒng),而且認為“抒情精神在小說中常常是隱沒不顯的,然而當我們閱讀傳統(tǒng)的章回小說時,哪一個不曾對每部小說中點綴穿插的抒情詩留下深刻印象(又或有時被惹惱)?”陳平原認為,中國古典小說之引錄大量詩詞,自有其美學功能,不能一概抹煞。倘若吟詩者不得不吟,且吟得合乎人物性情稟賦,則不但不是贅疣,還有利于小說氛圍的渲染與人物性格的刻畫。而且在五四以后的小說家散文化的小說里,也會引入詩詞或者是民歌的段落,這些都使小說敘事呈現(xiàn)一種抒情性。《哀牢深處》中也有多處的插入民歌情歌(95頁)的敘事段落,以及插入西南聯(lián)大時期陳寅恪、聞一多等南湖詩社詩人們?yōu)榭箲?zhàn)悲歌的詩歌吟誦的敘事段落(362-365頁),等等。哈尼青年男女的情歌對于反映、襯托人物心理,渲染小說敘事所涉及的情節(jié)的氛圍,對于生動刻畫人物形象,都極有作用。
這邊,艾扎在男人堆里看到莫水只顧和姐妹私語,連正眼都不看他,便惆悵地唱了起來:
我是東邊追來的太陽
你是西邊躲著的月亮
妹妹啊
為什么我追到了西山
你又跑到了東山……
那邊,艾美看著對面坐著莫山,唱了起了,她的歌卻是火辣的直白,不像哥哥那樣的婉轉:
我是這山干燥的柴
你是那山冒煙的火
莫山哥哥
你那不死不活的火
哪天才燒到艾美的心窩……(95頁)
就像小說中所說的“這樣火燒火燎的山歌”,正是這“火燒火燎”的山歌,恰如其分地唱出了哈尼青年男女表達感情的熾烈。將艾扎對莫水、艾美對莫山的情感,通過抒情意味濃厚的山歌表達了出來。
《哀牢深處》通篇,富有詩意和抒情性的段落,俯拾即是。另外,小說以一個無比宏大的小說體量,十卷的劃分,基本上是按線性時間敘事來敘述,比較符合西方敘事文學作品,自亞里士多德以來,所要求的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這一因果鏈各個環(huán)節(jié)兼?zhèn)涞膫鹘y(tǒng)的情節(jié)觀。而且每一個敘事段落(卷)里,又自含小的因果鏈的敘事鏈條和戲劇化沖突,這些都讓小說得以成為一部展現(xiàn)哀牢和蒙自百年地方歷史與家國歷史的成功的敘事史詩作品,也令小說具有很強的故事性和可讀性——當然,《哀牢深處》還汲取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注重情節(jié)曲折的情節(jié)觀,很多地方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由此也可以看出當代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做著融通中西方小說寫作經(jīng)驗的努力和嘗試。而那些穿插在敘事進程當中的富有抒情性的段落,也讓小說敘事不僅僅停留在講故事,它們是讓敘事史詩生動起來和深深打動人的精彩所在。
宏大敘事不僅僅是一個哲學、文化學上的概念,也是一個文學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宏大敘事和“史詩性”被看作是相等同且可以相互置換的一對概念。宏大敘事最為根本性的含義是把握時代精神,揭示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的本質。
宏大敘事在中國20世紀30年代的長篇小說中就有鮮明表現(xiàn),《子夜》就是其中的典范之作?!笆吣辍睍r期的長篇小說,更是以宏大敘事為圭臬?!肚啻褐琛贰都t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紅日》《保衛(wèi)延安》等長篇小說是“十七年”時期宏大敘事的文學典范?!笆吣辍睍r期宏大敘事通過文學形象的塑造與故事情節(jié)的演繹,充分表現(xiàn)了共和國建立的“合法性”與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合理性”。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崛起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思潮,以其解構的理論鋒芒,嚴重地沖擊了宏大敘事。而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欲望化敘事、身體敘事和新歷史主義敘事,再度沉重地打擊了宏大敘事。新歷史主義思潮有其文學價值,但極端化發(fā)展,便是歷史虛無主義和虛無文化的溫床。而宏大敘事的一度衰落,是中國當代文學重要敘事維度的一個巨大損失。中國文學也因此一度被削弱了其把握歷史和現(xiàn)實本質的能力??梢哉f,時代與社會生活的發(fā)展已經(jīng)在召喚宏大敘事。重振宏大敘事已經(jīng)成為有文學理想、文學追求和敘事雄心的作家必須承擔的歷史責任。
唐天馬《哀牢深處》,是作家精心書寫的一部宏大敘事的文學作品??盀楹甏髷⑹挛膶W作品的典范之作。正如此書內容提要當中所說,小說對哀牢、蒙自、云南一百多年“重大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事件全景式的描寫,填補了歷史和文學的空白”。這樣意圖“填補歷史和文學空白”的長篇小說,一旦處理不好宏大敘事與文學書寫的關系,就會讓小說枯澀、缺少故事性和可讀性,甚至由于文學虛構能力的匱乏,流于大量的紀實性史料材料的堆積。我們已然看到近年來很多長篇,尤其反映重大歷史事件的長篇小說,由于作家缺乏文學虛構的能力,并且常常是缺乏生活積累、一味閉門造車式“虛”構故事,導致文學性和藝術性的喪失。我這里要說,作家襟懷對哀牢、蒙自、云南一百多年“重大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事件全景式的描寫”這樣的寫作初衷和寫作目的,并且還很好地實現(xiàn)了它。這其中,作家要具有很好的把握和處理宏大敘事、紀實性歷史事件的能力,克服宏大敘事寫出歷史真實別具難度這樣的寫作難題。所以說,尤為難得的是,《哀牢深處》出離了一般宏大敘事文學作品容易罹患的文學書寫能力欠缺,或者失色的情況。小說如此精妙地將宏大敘事和唐氏家族敘事——唐家?guī)状说娜松?jīng)歷(不失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生活日常、人性溫暖的輝光,等等,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比如,小說第三卷“人海茫?!碑斨?,對唐洪道放下心懷——對收養(yǎng)自己家庭的姐姐莫水的感情牽系,把感情寄托在了新婚妻子萬媛媛身上——這一變化過程的敘事(134-145頁),寫得生動感人又絲絲縷縷入人心深處和體現(xiàn)人性的幽微,讓人感懷。比如對從萬媛媛懷孕起,就一直服侍唐洪道的使女紅顏與唐洪道之間的感情故事的書寫,灑落在小說的角角落落,直到萬媛媛離世,紅顏出人意料地吞鴉片追隨小姐而去,令人嘆惋。圍繞唐洪道幾個兒女的故事,唐洪道與最后娶的杜云兒的故事,等等,都是這部宏大敘事作品里,文學書寫充分表達的地方,令小說藝術性和文學性豐沛,非常動人。
賈平凹在談他的近作《山本》時,曾說,他要寫的就是“林中一木,水中一沙”。我們看唐天馬長篇小說《哀牢深處》,小說是一部作家向哀牢山與蒙自凝目的地方史詩,更是一部宏闊和壯闊的家國史詩。
小說呈現(xiàn)鮮明的地方性特色,是作家有意在為哀牢山、蒙自和滇南書寫地方歷史。比如對“過橋米線”歷史傳說故事的講述(33-34頁),生動感人,溫暖人心。
“果真名不虛傳!”唐紀元說,“這米線,怎稱過橋,有何來歷?”知縣笑了:“大將軍問此事,確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啊,什么美麗的傳說,說來聽聽!”唐紀元說。
知縣曹子侯就繪聲繪色地講起來:“傳說這蒙自城里有一書生,英俊、聰明,但生性閑散,不愿讀書。他有一個美麗賢惠的妻子和一幼小的兒子,夫妻之間感情頗深,妻子對丈夫的性情很是憂慮。一日,對書生道,你終日游樂,不思進取,不想為妻兒爭氣乎?聽了妻子的話,書生深感愧疚,即在南湖邊書齋獨居苦讀。妻子為了不讓丈夫分心,一日三餐均送到書齋。不久,書生便學業(yè)大進,可是身體卻日漸瘦弱。妻子心疼,想法為其補之。一天,妻子宰雞煨湯,切些鮮肉片,備好米線,準備給書生送去。兒子年幼,戲將肉片置于湯中,妻子忙將肉片撈起時,見肉片已熟,一嘗,感覺味道香甜,不禁大喜。即提罐,送往書齋。因為操勞過度,昏倒在南湖橋上,書生聞訊趕到,見妻子已醒,湯和米線均完好。書生疑湯已冷,用手試之,卻還燙手。原來湯面為厚油所蓋,保住了常溫,過橋而不冷。書生為妻子的真情感動,略加沉思便道:妻子制膳可謂過橋米線也!書生在妻子督促鼓勵下,發(fā)奮苦讀,考中了舉人。此事被當?shù)厝藗鳛榧言挘@過橋米線也不脛而走,竟成了滇南名膳?!?/p>
唐紀元聽罷知縣講述這一美麗的傳說,也就想起幾年來無怨無悔地跟著自己南征北戰(zhàn)相夫教子的妻子趙氏和兒女洪英、洪道來,不禁有些感動:“如此說來,這米線就更有味道了!”(33-34頁)
作家將美麗的傳說,糅進了小說敘事。小說中對于當?shù)仫L俗物事人情的書寫,不勝枚舉,比如對于極具民俗風情的哈尼族“長街宴”有一段敘述:
哈尼寨的幾條主要街道一片忙碌,各家各戶都忙著哈尼長街宴,其場面浩大,譽滿西南邊疆一線,遠播沿邊幾個鄰國。哈尼長街宴究竟起源于哪朝哪代說法不一,眾說紛紜,根據(jù)哈尼老人一代代口口相傳,以及哈尼民間傳統(tǒng)藝人的記載,認為有上千年的悠久歷史。哈尼長街宴產(chǎn)生的原因,主要是:哈尼人十分好客,凡是碰到節(jié)日喜慶,親朋好友和本寨鄰寨的兄弟姐妹都會互相祝賀,送上各種各樣禮物,以示情誼。一寨之中,或寨主頭人,或某家生兒嫁娶紅白喜事,主人出面主持擺設宴會招待八方賓客??腿硕?,有時多達幾十人上百人,一家一戶庭院狹窄,難以容納,于是采取把酒席擺放到寨子中間的主要街道上。飽吃不如寬坐。哈尼山上,炎熱季節(jié)居多,人們發(fā)現(xiàn),在大街上吃筵席,有活動余地,猜拳行令,十分方便,自由自在,氣氛比在家中庭院里熱烈濃厚得多,有面子,排場大。大家覺得這個形式十分有趣,便競相模仿,各家各戶,各村各寨,爭先恐后辦起來。經(jīng)過一年又一年的約定俗成,形成了哈尼人過新年的苦扎扎節(jié)、秋收時候的新米節(jié)等重大節(jié)日的大型超大型的長街宴。各家各戶在自家門口街道的中間占一個位置擺一張50厘米寬,160厘米長,用云南松木做成的方桌,一家挨一家,一桌一桌,接龍排下去,兩邊擺上小方凳,短則500米,長則1000米或2000米,眼望不到頭,蔚為壯觀。菜肴五花八門,花色品種眾多,每家每戶至少八大碗,多者達到二十余碗,多以雞、鴨、鵝、肉、木耳、香菇、干菌、蘿白菜、苦菜以及芭蕉、芋頭、酸果各種各樣山茅野菜,不勝枚舉。烹飪方式多以蒸、煮、炸為主,輔以各種涼菜,追求色、香、味、形俱佳。一個苦扎扎節(jié)長街宴就是四方八寨各家各戶廚藝美食大比拼大展示,各家各戶的男女主人放開手腳,變換花招,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烹制出各種各樣美味佳肴,供四面八方的賓朋品嘗,以贏得大廚師、大廚娘的美名。哈尼男女個個都是豪飲英雄,大塊吃肉,必定大碗喝酒,以顯男子漢的勇敢豪爽,彰顯女子的俊美潑辣大方,無酒不成席,飲酒必醉高,醉翻一天一夜不醒,方是酒中大俠,贏得夸贊,博取芳心。哈尼長街宴美食難以勝數(shù),美酒香飄云天,俊男成堆,美女如云,壯觀震撼。(104頁)
作家像一個說書人一樣,以精煉的語言,將哈尼長街宴的淵源、實況和盛景,一一陳述出來。這是普通的地方志所不能夠提供的。而且,正是因為與小說敘事有機融為一體,讀來才更仿佛唇齒都生香一般。小說開篇和小說當中處處可見的對云南地方風物的文學書寫,也是在為哀牢山、蒙自和滇南留下一個超越地方志書寫與記錄的文學樣本。地方志,只有供人查對一些歷史淵源的意義;而為地方寫作的文學作品文本,卻可以經(jīng)歷時間的消磨,世世代代流淌在人們的心間,這也正是文學所獨具而其他的書寫包括歷史書寫和記錄多不能達致的地方,是文學自身獨具的魅力——地方的歷史、傳說、故事和各種人文風情,會因為文學而名于世,不會流散消失。正如沈從文在《湘西》題記開篇即說:“我這本小書只能說是湘西沅水流域的雜記,書名用‘沅水流域識小錄’,似乎還切題一點?!蔽覀兪遣皇强梢园烟铺祚R的《哀牢深處》視作是作家對哀牢山、對蒙自、對滇南的一部“識錄”呢?地域性文學書寫對于當代作家寫作的重要性,已經(jīng)不需贅述。如果說,像沈從文那樣的前代作家,為湘西寫出了“向生命的神性凝目”(凌宇語)的《邊城》;唐天馬的《哀牢深處》,是以“向哀牢山與蒙自歷史凝目的地方史詩”,折射一部云南進而中國近現(xiàn)代一百多年的家國史詩,抗戰(zhàn)、保衛(wèi)滇越鐵路等,哪一件不是20世紀中國歷史當中最宏闊又最為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以“向哀牢山與蒙自歷史凝目的地方史詩”,寫出云南進而全中國近現(xiàn)代一百多年歷史的家國史詩——這是唐天馬《哀牢深處》能夠讓人嘆為觀止,并且在閱讀中會被其深深打動的關鍵之所在。對于作家是如何將兩者有機融為一體并加以文學表達,仍可結合文本,予以細細條分縷析。
【注釋】
[1]陳平原:《“史傳”傳統(tǒng)與“詩騷”傳統(tǒng)》,《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196頁。
[2] 同上。第199頁。
[3] 沈從文:《19520125左右 致張兆和、沈龍朱、沈虎雛》,《沈從文全集19》,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2版,第317-319頁。下同。
[4] 參見李遇春:《“傳奇”與中國當代小說文體演變趨勢》,《文學評論》2016年第2期。
[5] 李遇春:《為民間野生人物立傳的敘事探索——朱山坡小說創(chuàng)作論》,《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復興》,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61-262頁。
[6] 陳世驤:《論中國抒情傳統(tǒng)》,楊彥妮、陳國球合譯,《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6頁。
[7] 陳平原:《“史傳”傳統(tǒng)與“詩騷”傳統(tǒng)》,《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第210頁。
[8] 沈從文:《湘西》題記,《沈從文全集11》,第3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