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長篇小說《大河盡頭》為中心"/>
盧軍霞
(北京語言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部,北京 100083)
李永平曾被稱為“臺灣現(xiàn)代主義文字煉金術(shù)一系的代表人物”,他在《大河盡頭》中用其畢生所鐘愛的中國古老方塊字,以繁復(fù)綿密、活潑靈動、充滿南洋氣息的筆墨風(fēng)格,繪制了一幅飽脹著生命原力的熱帶雨林圖景。小說以一九六二年盛夏婆羅洲雨林為故事背景,一個自小生活在南洋的十五歲華裔少年永,暑假期間奉父之命,來到西婆羅洲小城坤甸,拜見自己的荷蘭籍姑媽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克絲婷)。在克絲婷的安排下,永與一群“紅毛男女”(歐美人士)沿著卡布雅斯河溯流而上,希望前往圣山峇都帝坂尋找生命的源頭?!洞蠛颖M頭》作為一部帶有自傳色彩、以回憶錄形式寫成的長篇小說,若僅從作品長度以及語言的華麗程度來說,堪稱是近些年來最具代表性的雨林書寫。正如王德威在小說上卷《溯流》的序言中寫道:“熟悉殖民、后殖民論述,外加離散寫作的讀者很可以按圖索驥,為這本小說做出制式結(jié)論。東方和西方,異國情調(diào)和地方色彩,殖民者的霸權(quán)和被殖民者的嘲仿,情欲啟蒙和“原初的激情”,種種對照都派得上用場。”將李永平的《大河盡頭》納入到以上范疇中進(jìn)行討論,已經(jīng)成為常見的研究策略。然而李永平的雨林世界之所以令人魂牽夢繞,也得益于其對婆羅洲雨林的感官化書寫。大量感官化敘事的存在,不僅使神秘的熱帶自然島嶼得以靈動再現(xiàn),更彰顯出感官雨林所蘊含的獨特歷史奧秘。因此筆者將從感官這一獨特的視角出發(fā),通過文本細(xì)讀的方式,進(jìn)一步挖掘隱藏在《大河盡頭》背后的深層內(nèi)涵。
作為一部可讀性較強的雨林?jǐn)⑹伦髌?,李永平在《大河盡頭》中總是積極喚醒人類的各種感官知覺,以此來認(rèn)識那蠻荒陌生的自然雨林世界。雨林是小說中的核心意象,這一點毋庸置疑。李永平曾坦言:“叢林,在我們的小說中不只是故事背景,同時也是全書的象征中心、具體而微的小宇宙,甚至,在我心中,它才是小說的真正主人翁呢?!鄙衿娴钠帕_洲雨林與人類的感官系統(tǒng)密切相連,敘述者希望讀者盡力運用自己的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官能力來體悟這一有異于古典中國、神州大陸所常見的自然景觀。
雨林的熱情徜徉、神秘莫測首先作用于人的視覺。柏拉圖認(rèn)為,眼睛作為“諸神最先造的器官”,是“給我們帶來最大福氣的通道”,在人類感官建構(gòu)中具有超越性的地位?!洞蠛颖M頭》中關(guān)于視覺的描寫比比皆是:
“我從大汗淋漓的迷夢中霍地醒來,結(jié)束這趟奇幻南海歷史之旅,使勁揉揉眼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憑著欄桿往舷外一望,只見諾達(dá)一輪冉冉下沉的猩紅落日,凝血般,驟然停駐在半空中,陰森森懸吊在赤道海平線上,待沉不沉。
……
海水已染成金黃。驀一看,我還以為那是夕陽的倒影幻變成億萬條小金蛇,狂舞在碧波中呢。多么絢麗爛漫、多么毛姆的熱帶港灣落日!可定睛一瞧,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叢林大河挾著萬噸泥沙,流經(jīng)婆羅洲心臟,呼號著,鉆過那綿延一千公里的雨林?!?/p>
人體百分之七十的感官接收器集中在眼部,因此視覺是人類評鑒和了解世界的主要窗口。讀者對婆羅洲雨林生猛、力量的感知,便是通過敘述者的視覺鏡頭來獲取第一印象。那萬噸噴流的泥沙既有孕育萬物的能力,又有摧毀一切的氣勢。而當(dāng)雨林形象憑借視覺文字得以描摹再現(xiàn)時,可以看出李永平尤其強調(diào)雨林色彩的重要性。在文字運用上,他十分偏愛“紅色”、“黃色”等具有強烈視覺沖擊感的顏色。這些灼熱的色彩不斷刺激著讀者沉睡的感官,除引文中所展現(xiàn)的“猩紅落日”,此外還有“紅色雨林”“紅色土壤”“紅色血湖”“紅色水鳥”“紅色迷宮”以及“黃色巨蟒”“黃色河渠”“黃澄澄的尸水”等等。地域奇異色彩的直觀渲染不僅展現(xiàn)出熱帶雨林地區(qū)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特征,也強化了小說本身的抒情力度。
此外,傾聽雨林之聲也是李永平構(gòu)造雨林世界的重要途徑。韋爾施認(rèn)為聽覺比視覺更能觸及宇宙人生的核心意義,把一切好聽的屬性賦予了聽覺,并認(rèn)為聯(lián)結(jié)自我與他者、與自然的聽覺模式/聽覺文化,代表了人類的希望和繼續(xù)存在的可能。同樣在李永平的筆下,各種奇花異草、珍稀鳥獸也都有屬于自己獨特的聲音,以此構(gòu)成熱帶雨林奇異的聲響效果與聲音網(wǎng)絡(luò)。比如刮風(fēng)時的簌簌聲、泉水流淌的叮咚聲、昆蟲不停的嚶嗡聲、猿猴悲戚的嗚嗚聲,甚至白蟻啃食樹葉的沙沙聲,細(xì)菌分解枯枝的輕微蠶食聲都被主人公永一一所捕捉。聽覺是一種動態(tài)的藝術(shù),透過永那異常發(fā)達(dá)的感官能力,存在于雨林各處或低吟短促,或嘹亮悠長的形形色色之聲音,皆化成具體可聽可見的東西,成為婆羅洲雨林重要的辨識標(biāo)志。
值得注意的是,在描繪雨林生物奇特聲音時,李永平充分顯示了一名“文字煉金術(shù)師”的深厚功底。李永平講究文字錘煉,在《海東青》中已然展現(xiàn),他的原則是不造字,而是從《康熙字典》中,找到形、音、義都符合的字。有時這些字并不常見,卻十分契合所屬之物。比如婆羅門鳶的鳴叫聲是不住地“呱——剮剮刳——”,而當(dāng)永進(jìn)入一心向往又莫名畏懼的婆羅洲雨林,一群詭秘隱形的樂師和歌手更是即興奏起一曲紛亂雜沓,卻又極度和諧的浪漫樂章。其中,“眾鳥各據(jù)枝頭,引吭競練嗓子,咭咭唧唧,卡嗒!噓噗哧,呼——飗,唿——哨,啁啁啾啾唼喋嘬啄唏唏唏呵呵”這些動態(tài)擬聲詞的使用突破聽覺的限制,帶有強烈的畫面感,不僅呈現(xiàn)出雨林的奇險與詭異,更為《大河盡頭》營造出一種怪誕的古典文化氣息。當(dāng)雨林、雨林生物與李永平精心挑選的文字相碰撞,便真正達(dá)到了他所念茲在茲的“魚幫水,水幫魚”的境界。
在旅途過程中,要體會雨林的蠻荒感與陌生感,除了需要仔細(xì)聆聽大自然之音,還必須動用人類的嗅覺能力。海倫·凱勒曾賦予嗅覺極高的地位,認(rèn)為嗅覺是失落的天使,在所有感官中,嗅覺是最多姿多彩的。事實上,“氣味就像時間、地點和物種一樣,是一種可被記錄的真相”,因此帶有某種信息的價值。當(dāng)十五歲少年永生平第一次看到卡布雅斯河奔流在婆羅洲夜空下,他不禁大口大口呼吸河上沁涼的空氣:“在滿江充塞的各種氣味中,我終于這條大河從婆羅洲內(nèi)陸原始森林挾帶下來的千年黃泥巴,很臭,可又十分清新和實在。不知什么緣故,丫頭,真的,那一剎那我竟感動得直想留下眼淚。”溯河之旅這場華麗的冒險即將開啟,擺在永面前的是未知的生命成長之行。然而回到最初的原點,擺脫掉啟蒙與責(zé)任的負(fù)累,存留在永心中的只有那對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驚嘆與對熱帶雨林難以言說的震顫。
雨林的駁雜當(dāng)然不止于河岸上濃蔭里裊裊飄出的腐植土香、叢林中不時溢出的動物尸臭與堆肥,更有在雨林城鎮(zhèn)中,“街頭巷尾迷霧般四下飄漫起的南洋咖喱、峇拉煎生蝦醬和椰子油香”。氣味總是與個體的本能、內(nèi)在的生命記憶息息相關(guān)。“它就像威力強大的地雷,隱藏在歲月和經(jīng)驗之下,在我們的記憶中安靜地爆炸。只要觸及氣味的引線,回憶就同時爆發(fā),而復(fù)雜的幻影也由深處浮現(xiàn)?!币虼?,當(dāng)永在陌生地域聞到這些充滿熱帶情調(diào),且煙火氣十足的味道,便不禁回憶起家鄉(xiāng)古晉的一點一滴,仿佛自己身臨其境。各種各樣的氣味如同無所不能的魔法師,組合成雨林的豐盛與妖嬈。它們憑借著獨特的嗅覺特征與文化屬性,時不時勾引起主人公、甚至是讀者那千絲萬縷且難以割舍的情緒與記憶。
在李永平所構(gòu)建的雨林世界中,大河、高山、動物等自然生靈借助畫面、色彩、聲音、氣味等諸多元素,以感官方式傳達(dá)自我的存在。而當(dāng)這些奇幻元素作用于人的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官系統(tǒng),便使熱帶雨林所蘊含的自然性得以靈動展現(xiàn)。李永平為讀者揭開了婆羅洲雨林的神秘面紗,各種魔幻詭異之事即將在此上演。它的意義不僅在于某種自然世界的簡單鋪陳與描繪,更在于這個充滿南洋熱帶氣息的時空場域寄予著李永平無限的想象詩學(xué)。
人類是一種“永不疲倦的尋樂者”。因此,鼓動著各種生命原力以及歷史鬼魅的“欲望之火”無疑是李永平感官雨林世界中的重要主題。婆羅洲作為世界第三大島,島上充斥著沉郁神秘的雨林、黃流滾滾的河水、頹靡詭異的城鎮(zhèn)、魅惑流轉(zhuǎn)的邂逅,可謂自然風(fēng)光與人文歷史都極其復(fù)雜。它雖然遠(yuǎn)離現(xiàn)代文明中心,但無論是雨林中的草木鳥獸,還是存在于其中的各色人事,都無一不浸潤著充滿情欲誘惑的隱喻色彩,更時不時觸動著作者腦海中雨林曾被殖民的歷史創(chuàng)傷記憶。
一方面,將雨林中的各類自然意象進(jìn)行感官化的書寫,使其成為人類的欲望化的情感投射是李永平常用的敘事策略。在《大河盡頭》中,蛇與月亮是出現(xiàn)最頻繁的兩個感官意象。小說上卷開篇,永就和一只花海蛇不期而遇,它妖妖裊裊吞吐著她那根紅涎涎的舌芯子,以海龍王之姿陪伴著永開啟孤寂的航程。然而更多時候,蛇總是在樹叢、河流中舉行目若無人的交配儀式,它們或“扭擺著丈八長、通體雪白的身子、纏斗著,雙雙鉆出河畔老樹根窟窿,只顧相互追逐、撕咬”,或“ 穿越滔滔洪流,邊交媾邊渡到對面河灘,鉆入水草窩里噼啪噼啪相愛到天亮”不僅如此,人的身體也時常被比喻成蛇:“兩只皎白的胴體登時幻化成三十條花白大蟒蛇,蠕蠕翻滾嬉戲,繾綣成一團”??梢钥闯隼钣榔皆谛≌f中多次對蛇的外貌色澤、行為動作進(jìn)行視覺性的聚焦描繪,使其從動物意象過渡至感官意象,再將其與人類的交配行為相聯(lián)結(jié),從而完成欲望化敘事的寫作目標(biāo)。
如果說蛇自在《圣經(jīng)》中誘惑亞當(dāng)和夏娃偷食禁果開始,便帶有原罪與原欲的邪惡色彩,那么月亮在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則通常是以純潔美好的象征而著稱。不過,這樣定勢思維顯然在李永平的《大河盡頭》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顛覆。首先,月亮是大河溯源之旅的重要背景設(shè)定,使整趟旅程籠罩在一股充滿鬼魅迷離、又儀式感十足的神秘氛圍中。永和姑媽克絲婷是在中國陰歷鬼月里開啟大河之旅,最終在七月十五月圓之夜登上圣山峇都帝坂。其次,月亮又被敘述者賦予女性化特征,時常以懷孕女子的神態(tài)出現(xiàn)。最初,月亮“水白白,懸掛在白骨墩紅毛城頭那片漆黑的婆羅洲夜空中”,隨著冒險不斷推進(jìn),“月弧悄悄擴大了,像女孩長大了偷偷懷了胎兒”,最后當(dāng)永一行人逐漸逼近大河源頭的那座石頭山,月亮“體態(tài)變得日愈豐潤、腴白……,竟像個偷偷懷了五六個月身孕的少女?!痹诶钣榔降难壑?,有著“月娘”之稱的月亮不僅與女性身體互為指涉,成為感官欲望的象征出口,而且它獨有的母性色彩也成為作者心靈原鄉(xiāng)的寄托。
另一方面,欲望之火的無盡蔓延同樣使得李永平筆下的雨林世界成為人們縱情感官享樂的灰色地帶。有論者曾指出:“性幻想構(gòu)成李永平文學(xué)心靈的關(guān)鍵支柱,他的身體不斷成長,他的知識不斷積累,卻總是陷入不滿足的情欲向往。”可以說,在婆羅洲濕熱陰詭的雨林中,到處都布滿著性的激情與侵略。有時,它是人類感官享受的情欲伊甸園。在航程開啟之初,于紅毛城的木瓜園中,永親眼見證了包括姑媽克絲婷在內(nèi)的三十個白人男女探險隊在月夜下亂交,他們“光裸著身子,一窩兒纏綣交疊在草地上,汗潸潸喘呼呼”。而當(dāng)船只在卡布雅斯河中擱淺,一群紅毛男女更是選擇及時行樂,舉行轟趴派對,紛紛“兩兩成雙,捉對兒眼勾眼臀對臀,只顧互相撩撥”,不多久剝掉衣裳,瘋狂且怪誕地跳起婆羅洲原住民祭神舞。這支由一群各色人等組成的探險隊,當(dāng)進(jìn)入潮濕詭異的雨林深處,便丟棄了人類文明的桎梏,以對感官欲望的無限沉迷展現(xiàn)了人性中最原始的一面。
但更多時候,雨林世界是人類感官享受的情欲惡托邦。正如敘述者在文中所言;“你們白種男人對婆羅洲最感興趣、最感好奇的就只兩件玩意兒:伊班婦女的乳房、達(dá)雅克男人的葩榔”。書寫女性的摧殘與淪落一直是李永平鐘愛的主題之一,在《大河盡頭》中,純潔無知的天真少女常常淪為白人男性們紓解欲望的工具??偸谴┲奂t紗籠的十八歲姑娘英瑪·阿依曼,被五個美國嬉皮玩弄后懷孕并慘遭拋棄,最終投河而死。在魯馬加央長屋中,伊班孩子們心中來自南極澳洲的圣誕公公峇爸澳西,以神奇魔術(shù)蒙蔽當(dāng)?shù)厝说碾p眼,暗地里卻四處騙取小女孩的童貞。表面上道貌岸然的英國探險隊成員安德魯·辛蒲森爵士甚至在叢林深處修建了一幢漂流的蘇丹后宮,私藏多個爪哇女郎以供自己享樂。李永平通過性、欲望的淪落揭示出婆羅洲歷史深處的殖民創(chuàng)傷。這種性侵略政策一方面顯示出殖民者對自我感官需求的肆意妄為與毫無節(jié)制,另一方面也透過充斥感官色彩的肉欲氣息,揭示出隱藏在欲望背后的人性之惡。
在李永平的小說中,以感官再現(xiàn)的熱帶雨林總是與人性欲望相聯(lián)結(jié)。它不僅成為感官欲望的寄托,更見證了感官欲望的彌漫。鬼魅雨林成為人類欲望的噴薄出口,在其中所生存的自然生靈、普羅大眾皆燃燒著熾熱的情欲之火。小說中這場糜爛、潮熱又華麗的冒險旅程,將雨林世界內(nèi)部最陰暗不堪的角落放大。它透過展現(xiàn)人類世界對于感官享受的不自覺向往,以及對其的無理性迷戀,既暴露出李永平對欲望敘事的執(zhí)念與追求,又顯示出他內(nèi)心中對婆羅洲雨林被殖民歷史的難以釋懷。
林建國在《有關(guān)婆羅洲森林的兩種說法》中曾十分精辟地指出:“這座森林現(xiàn)在只能面對著兩個沒有交集的命運:一是淪為感官性的超感官性的物,在市場經(jīng)濟法則的操縱下,或遭砍伐來賣錢,或被開發(fā)為休閑和環(huán)保的樣板……;另一個命運同樣是落在超感官性的范疇,效用卻在泄露各種兇險的歷史玄機……”在《大河盡頭》中,李永平筆下充滿奇幻色彩的雨林世界,似乎也難以逃脫這樣不幸的命運。但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大河溯源之旅的不斷推進(jìn),看似趨于崩解毀滅的雨林對于主人公而言,實際上仍舊隱含著重生的希冀。
雨林不幸命運之展演主要表現(xiàn)在自然生態(tài)上,指的是其本應(yīng)承載著孕育萬物的自然使命,卻由于人類的破壞,逐漸變成人類感官消費的場域,成為一種純感官性的物。在婆羅洲雨林心臟的小鎮(zhèn)新塘,探險隊一行人無意中目睹了日本殖民者為興建全亞洲最大的木材集散場,而造成了雨林毀滅式的生態(tài)崩解。成百輛挖土機、鏟土機、刨土機、壓土機和成隊的大卡車,“嘶吼著奔馳在婆羅洲的處女林中,鏗鏘轟隆,一路刨起滾滾鮮紅土壤,挖起千年老樹根,浩浩蕩蕩沖破曙色,以狂飆之勢,掃蕩開滿山遍野飛沙大霧”。李永平以“強暴女性”來隱喻殖民者對雨林資源的瘋狂掠奪,并以一系列華麗、繁縟的詞匯構(gòu)建起一幅幅殘酷的畫面。這樣的圖像化敘事,隨著雨林破壞鏡頭的推進(jìn),逐漸形成一種“暴力美學(xué)”,不斷刺激著讀者的感官系統(tǒng)。“天上的父!他們把整個原始森林一股腦兒全都鏟掉了”,看到少女時代的夢幻莊園被破壞殆盡,克絲婷迷茫錯愕,像個被出賣的孩子欲淚哭泣。人類對雨林心臟的無情掠殺,不僅喚起了她在二戰(zhàn)時曾被迫做日軍慰安婦的痛苦記憶,更促使小說上卷迎來了溯流故事的短暫終結(jié)。
通常人們“論起殖民文化,總是從討論政治上的宰制、經(jīng)濟上的剝削,以及文化上的霸權(quán)著眼”,但“環(huán)境史學(xué)家克羅斯比則認(rèn)為,有一種侵略工具更具有隱形的造化力量,即從生態(tài)上改變被殖民地”。與現(xiàn)實中整個婆羅洲島就快變成一座巨型伐木場不同,十多年前原始森林在英國牛津?qū)W者安德魯·辛蒲森的眼中則顯得宛如仙境:“那趟千里徒步旅程,一路看到的盡是千年古樹,密密層層的就像一張巨大的綠傘,世世代代庇蔭著這座世界第三大島”。而如今雨林卻淪為感官性的超感官性的物,被那血漬斑斑沾滿鮮紅土壤的各式工具無情肆虐。這種生態(tài)殖民所帶來的現(xiàn)代化力量,以前所未有的巨大殺傷力使雨林趨于崩潰瓦解。婆羅洲原住民的生存棲居之地因此受到致命的威脅,但更殘酷的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變也使得他們的生活方式、思維習(xí)慣發(fā)生改變,從而趨近并依賴于殖民者所倡導(dǎo)的權(quán)利話語。
然而縱使雨林遭受著種種不幸命運的摧殘,但對于主人公永或者作者李永平而言,它都是不折不扣的心靈救贖圣地。雨林生態(tài)崩解意味著某種信仰的死亡,但同時也蘊含著重生的契機。生與死在宇宙大循環(huán)之中,從來就不是簡單僵化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因為生命于無盡的傷害中,仍舊具有能夠頑強生存下去的終極可能。在這樣一個總是以作用于感官系統(tǒng)而存在的雨林世界,永開啟了他的人生之旅,并最終完成了自我重生的儀式。他以強大的感官系統(tǒng),尤其是異于常人的嗅覺能力,慢慢走進(jìn)蠻荒陌生的雨林深處。其中,克絲婷身體上那“幽幽的略帶辛酸的汗味”,以“一股莫名的餿掉了的奶酪香”而著稱的氣息便是卓越的引導(dǎo)者。初見時,永“煞住腳,本能地后退出兩步,縮住鼻尖”。但在航程中,他又忍不住伸出鼻頭,“偷偷吸了兩下,在毛絨絨兩叢汗珠中,依稀聞到了一股甜美、腐敗的氣息”。而在婆羅洲心臟原始叢林中,永終于感受到它顯得熟悉無比,聞起來格外香甜鮮美,莫名地讓人覺得心安。嗅覺是人類各種感官之首,其蘊含的情感流露是最直接的??梢钥闯?,克絲婷的氣息之于永而言,經(jīng)歷了一個從拒斥、猶疑到接受的過程,這也預(yù)示著永對雨林一步一步的接納與眷戀。而這坎坷的過程則凸顯出永身上混雜著原始本能的欲望以及戀母情結(jié)的復(fù)雜情感。小說的最后,站在圣山峇都帝坂的山頂上,克絲婷對永發(fā)出呼喚:“來,我的孩子!趁著這短暫的相聚時光,讓克絲婷實現(xiàn)她的諾言,像親生的母親那樣,用她的肚子孕育你,用她的胞衣包裹你,用她的羊水滋養(yǎng)你……讓我達(dá)成一生最后的一個愿望:用我的身體,重新把你生出來?!贝藭r嗅覺能力置于幕后,永將動用所有的感覺器官去感受克絲婷帶給她的溫暖與啟蒙?!皠x那間,一股血流熱烘烘,噗噗跳動,從克絲婷腰間那宛如一顆花苞般圓潤、豐沃的肚臍孔中,汨汨流淌出來,滲入我的臉頰,穿透我的喉嚨,沿著我的呼吸道直注入我的胸腔,充盈我整個身體”。兩人在愛、母愛、性愛等多重復(fù)雜關(guān)系中,不斷地撕扯與和解。最終他們在雨林深處的圣山之巔,以相互治愈與精神洗滌的方式,完成了對彼此身心的救贖。
以感官書寫窺探記憶中的雨林世界,對于作者李永平個人來說,同樣意蘊深重。生活中的李永平事實上已多年未回過婆羅洲,他靠著不斷涌入腦海中的記憶來寫作。心理學(xué)上,由視覺記憶、聽覺記憶和嗅覺記憶等記憶類型組成的感官記憶,對思維發(fā)展產(chǎn)生著重要的影響。在一個光影交錯、活色生香的動態(tài)感官雨林中,李永平為他那“想象的鄉(xiāng)愁”搭出了華麗的舞臺。正如永最后回到克絲婷的母體,找回生命中失去的那一個月,完成了自己的重生以及領(lǐng)悟了人生的意義。李永平同樣通過魅惑斑駁的文字書寫,帶領(lǐng)讀者沿著大河溯流到婆羅洲心臟,并在這一過程中撫慰、療愈了自己心靈中的創(chuàng)傷,找到了自我存在的真正歸屬。此時,集結(jié)各色物象、人性欲望而形成的感官雨林對李永平而言便不再如想象的那般簡單,實際上雨林早已成為這位婆羅洲之子的心靈原鄉(xiāng)?!拔疑谒?,長于斯,喝她從胸脯擠出的褐色奶水,吃她在廣袤深厚的紅土壤上,以刀耕火種的原始方法,辛苦載出來的小米,十五年來,日日成長茁壯”,李永平借主人公永之口,以抽象化的感官方式,深情地表達(dá)了對婆羅洲雨林這一故鄉(xiāng)母親生養(yǎng)自己的無限感恩,也流露出對其永遠(yuǎn)留戀的難忘之意。作為一位在臺灣漂泊多年的“南洋老浪子”,李永平終于在雨林深處的圣山之巔上厘清了自己身份認(rèn)同的困惑。正如哈金所言:“對流亡作者來說,只有通過文學(xué)才有可能真正的回歸。作者身體上的回歸除了能緩解鄉(xiāng)愁,此外毫無意義。只有文學(xué)可以穿越歷史、政治和語言上的障礙,抵達(dá)讀者的那一方,包括作家故土的人們?!崩钣榔揭舱峭ㄟ^文字的力量,拯救了自己。
由一系列陌生語詞、詭譎意象堆疊而成的婆羅洲熱帶雨林,在李永平的筆下宛如一個感官沸騰的巨大熔爐。戴安娜·阿克曼認(rèn)為:“感官知覺不止借各種大大小小行為使人的生命有了意義,而且還把現(xiàn)實分割成充滿生命力的碎片,使之重組為有意義的樣式?!币虼诵≌f中無論是對于雨林自然時空的展現(xiàn),還是對人類迷亂情欲的描摹,亦或是對作者心靈故鄉(xiāng)的凝視,都得益于感官化書寫所帶來的生動與深刻。感官是懂得使用語言的藝術(shù)家,神秘遙遠(yuǎn)的婆羅洲雨林由此在讀者腦海中,逐漸成為一個可觸可感的真實世界。然而任何事情都是過猶不及,需要一個度的衡量。李永平用感官書寫所構(gòu)建的雨林宮殿固然萬物奔走,喧鬧非凡,但對于感官的過分著迷有時也難免遮掩住殖民歷史、群族紛爭等內(nèi)容應(yīng)有的光芒。大量夸張炫目的視覺寫景以及高度重復(fù)、堆砌式的長句使用在令讀者感到新穎別致之余,也會影響讀者的閱讀觀感??墒菬o論如何,婆羅洲雨林這一蘊含豐沛感官性的奇異世界,依然會帶給讀者一種難以言說的刺激體驗與生命感受。永的大河之旅雖已結(jié)束,但讀者的窺秘之旅卻仍在途中。
注釋:
[1]黃錦樹:《漫游者、象征契約與卑賤物——論李永平的<海東春秋>》,《中外文學(xué)》2002年第10期。
[2]王德威:《大河的盡頭,就是源頭》,載《大河盡頭》上卷《溯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
[3]李永平:《問朱鸰:緣是何物?——大河之旅,中途寄語》,載《大河盡頭》下卷《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19頁。
[4][希臘]柏拉圖著,謝文郁譯:《蒂邁歐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頁,第32頁。
[5][6][10][13][14][17][18][19][23][24][25][28][30][31][32]李永平:《大河盡頭》上卷《溯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頁,第8頁,第263頁,第30頁,第13頁,第240頁,第99頁,第91頁,第98頁,第217頁,第241頁,第299頁,第74頁,第35頁,第120頁。
[7]劉軍茹:《新時期小說中的感官建構(gòu)(1976~1985)》,北京語言大學(xué)2017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50頁。
[8]詹閔旭:《大河的旅程:李永平談小說》,《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2008年第4期。
[11][美]海倫·凱勒著,宋苗、陳靚譯:《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天津:天津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11、220頁。
[12][法]阿尼克·勒蓋萊著,黃忠榮譯:《氣味》,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52頁。
[15][37]戴安娜·阿克曼著,莊安祺譯:《感覺的自然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XI頁。
[9][16][20][21][27][33][34][35]李永平:《大河盡頭》下卷《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第215、8、9、99、6、394、390、306頁。
[22]陳芳明:《臺灣新文學(xué)史》,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2011年,第713頁。
[26]林建國:《有關(guān)婆羅洲森林的兩種說法》,《中外文學(xué)》1998年第6期。
[29]吳明益:《臺灣現(xiàn)代自然書寫的探索1980~2002:以書寫解放自然book1》,臺北:夏日出版社,2012年,第212~213頁。
[36]哈金:《在他鄉(xiāng)寫作》,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2010年,第44~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