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莎士比亞最好的戲劇,其實要到他的十四行詩中去尋找?!弊鳛槭男性姡⊿onnet,音譯為商籟)這一詩體在英國的發(fā)揚光大者——英國體十四行詩(English sonnet)又被稱作莎士比亞體十四行詩(Shakespearean sonnet)——莎翁留下的154首十四行詩是一個完整而宏大的“詩系列”,每一首都宛如一幀繽紛而自洽的波斯細密畫,為讀者留下英語語言中一些最為膾炙人口的詩篇。
雖然莎翁一生中密集從事寫詩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年多——1592-1594年間倫敦爆發(fā)瘟疫,戲院全部關(guān)閉,劇作家莎士比亞“被迫”向詩人轉(zhuǎn)型——在英語世界,十四行詩系列卻是他除了《哈姆雷特》外被引用最多的作品,無數(shù)英文諺語從中照搬或衍生出來,人們甚至用這本最初于1609年刊行的詩集進行時運占卜。它們既可以作為抒情詩杰作一首首單獨解讀,也可以被看作一種四幕連環(huán)劇,其中蘊藏著詩人與一名俊俏而輕浮的“俊美青年”、一名邪魅而不忠的“黑夫人”、一名居心叵測的“對手詩人”之間不為史載的愛戀和斗爭。莎翁借助亦真亦假的戲劇面具,用詩歌探索青春與死亡、星象與煉金、激情與嫉妒等主題,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相信,只要解讀恰當,就可以通過這些十四行詩一窺(在劇作中通常隱形的)莎士比亞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
從古典時期到中世紀,再到莎士比亞寫作的文藝復興時期,如果要舉出一種在文學中出現(xiàn)最多、意義也最豐富多變的花,相信玫瑰是一個少有爭議的選擇。這種薔薇科植物不僅將所有的美綜合于一個意象,成為“永恒不朽的美”的化身,更幾乎成為一切崇高和值得渴望之事的符號,一個所有的上升之力匯聚的軸心。近代以來,僅歐洲著名的“玫瑰詩人”就有法語中的龍沙、英語中的布萊克和葉芝、德語中的里爾克、西班牙語中的博爾赫斯等,他們都在各自的寫作語言中留下了關(guān)于玫瑰的不朽篇章,而莎士比亞可謂早期現(xiàn)代英語中“玫瑰詩”的優(yōu)秀先驅(qū)。在整個十四行詩系列中,這樣的玫瑰詩有商籟第1首、第54首、第67首、第95首、第98首、第99首和第109首等,每首詩中的玫瑰都有不同的修辭審美、歷史文化、政治宗教內(nèi)涵?!懊倒濉边@個亙古經(jīng)典的意象在莎翁筆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靈活運用,成為一種具有高度創(chuàng)造性的符號。
哦,美看起來要更美得多少倍,
若再有真加給它溫馨的裝潢!
玫瑰花很美,但我們覺得它更美,
因為它吐出一縷甜蜜的芳香。
野薔薇的姿色也是同樣旖旎,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顏,
同掛在樹上,同樣會搔首弄姿,
當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輕展:
但它們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
開時無人眷戀,萎謝也無人理;
寂寞地死去。香的玫瑰卻兩樣;
她那溫馨的死可以釀成香液:
你也如此,美麗而可愛的青春,
當韶華凋謝,詩提取你的純精。
——莎士比亞商籟第54首(梁宗岱譯)
商籟第54首開篇,莎士比亞借用玫瑰意象探討“美”和“真”的關(guān)系,“美看起來要更美得多少倍,/若再有真加給它溫馨的裝潢!”——“真”可以為“美”帶去一種“溫馨的裝潢”,可以為“美”錦上添花,使得原先已經(jīng)是美的事物顯得“更美”。而這種關(guān)系就如同玫瑰花的“外表”和它的“香氣”之間的關(guān)系:馥郁的花香,可以讓原先只是看起來“很美”的玫瑰令“我們覺得它更美”(The rose looks fair, but fairer we it deem/ For that sweet odour, which doth in it live),真和美之間也是如此。換言之,第1節(jié)四行詩告訴我們:“真”是更美的“美”,“真”是“美”的“比較級”。
第2節(jié)四行詩中,出現(xiàn)了玫瑰意象的一個變體——確切地說是作為“真正的玫瑰”的對立面——這種和玫瑰同屬薔薇科的常見英國植物被稱為canker bloom, 梁宗岱先生譯作“野薔薇”,俗名又叫犬薔薇(dog rose),這是它的拉丁文名稱rosacanina的直譯。其中“犬”的元素,據(jù)說來自于人們自古相信這種野生薔薇的根可以用來治療狂犬病,直到18、19世紀,歐洲鄉(xiāng)間的土方里還記載著用犬薔薇的根部熬藥為被瘋狗咬傷的人熱敷的藥方。
在商籟第54首中,莎士比亞是將犬薔薇作為一種冒牌的玫瑰來呈現(xiàn)的:它們有玫瑰一樣華美的色澤(“野薔薇的姿色也是同樣旖旎,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顏”),有玫瑰一樣的刺,夏日的微風像吹開玫瑰的蓓蕾一樣,使犬薔薇的骨朵含苞綻放,而它們也像玫瑰一樣熱情地回應這吹拂(“同樣會搔首弄姿,/當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輕展”),然而它們究竟不是真正的玫瑰。作為轉(zhuǎn)折段出現(xiàn)的第3節(jié)四行詩以一個諺語式的“但”開始:“但它們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But for their virtue only is their show),這里的“色相”(show)即花朵的外表,也就是上文中的dye(色彩,色澤)。而“香的玫瑰卻兩樣”,因為在迷人的色澤之外,玫瑰還散發(fā)馥郁的氣味,從玫瑰甜美的死亡中可以生產(chǎn)出甜美的玫瑰香露(Sweet noses do not so; of their sweet deaths are sweetest odours made)。第11至12行重復出現(xiàn)了三個sweet, 仿佛在呼應著蒸餾過程中濃度越來越高的香氣,同時也點出了“真正的玫瑰”三段式的甜美:甜美地生,甜美地死,并在死后留下最為甜美的遺產(chǎn)(也即玫瑰香水)。這三重的甜美是徒有其表的犬薔薇所不具備的。
詩人在第3節(jié)四行詩中巧妙而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一次意義重大的概念替換:花朵的色彩被等同于表象(show)甚至是假象(disguise),就如文中犬薔薇(canker bloom)的字面意思一樣,是“蛆蟲之花”或“潰爛之花”,其美麗的外表暗示著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只有花朵的香氣才被等同于實質(zhì),也是一朵花最重要的美德(virtue)?;氐降?行,“美德”(virtue)一詞在中古英語以及莎翁所使用的早期現(xiàn)代英語中另一個重要的義項就是“力量”(power),來自它的拉丁文詞根vir(男人)。犬薔薇唯一的“力量”在于色相,而這遠非什么恒久的力量,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容易腐爛的。真正稱得上美德的“力量”,對于玫瑰這樣的花朵,在于它的香氣;而對于人類,就在于“真”,一種在本詩第1節(jié)中還只是為外表的“美”錦上添花,到了詩末卻已經(jīng)與外表的美分離開來,作為表象之美的對立面被集中凸顯的“真”。
因此在最后的對句中,詩人說,“你也如此,美麗而可愛的青春”(And so of you, beauteous and lovely youth),這里的youth既可以是本詩的致意對象“俊美青年”(Fair Youth)的簡縮,也可以指“你”的青春。當“你”外表的美,或者它所象征的青春年華褪色,就像一朵玫瑰凋零,失掉它華美的色彩,“你”的內(nèi)在的美德,你的“真”卻不會受到影響,反而會在“你”死后愈加芬芳。這首先是因為“你”本身就擁有這樣的芬芳,“你”的實質(zhì)和外表一樣美好;另一方面,還有“我”用詩歌來為“你”提純(by verse distills your truth)——詩人自信自己的技藝能夠歌頌、保留、銘記俊美青年內(nèi)在的“真”,這也使得商籟第54首在博物詩的外表下,成為一首反思詩藝及其功用的元詩。
我離開你的時候正好是春天,
當絢爛的四月,披上新的錦襖,
把活潑的春心給萬物灌注遍,
連沉重的土星也跟著笑和跳。
可是無論小鳥的歌唱,或萬紫
千紅、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鮮花,
都不能使我訴說夏天的故事,
或從爛漫的山洼把它們采掐:
我也不羨慕那百合花的潔白,
也不贊美玫瑰花的一片紅暈;
它們不過是香,是悅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們所要摹擬的真身。
因此,于我還是嚴冬,而你不在,
像逗著你影子,我逗它們開懷。
——莎士比亞商籟第98首(梁宗岱譯)
詩人在商籟第98首中繼續(xù)訴說與“你”(俊美青年)分離的憂傷。這首詩的第3節(jié)四行詩中出現(xiàn)了一組重要的植物與色彩的并列:紅色的玫瑰與白色的百合。從文化史角度而言,色彩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只有當一種顏色與其他色彩相互對照、關(guān)聯(lián)、并列時,它才具有藝術(shù)、社會、政治和象征上的確定意義。在中世紀附著于花卉的色彩象征體系中,紅玫瑰幾乎總是象征基督的殉道或者慈悲,白百合則是圣母童貞和純潔的象征。因此我們會在無數(shù)時辰書或詩篇集的“天使報喜”頁上,看到天使手中持著、或是瑪麗亞的腳邊放著白色的百合花束,而紅玫瑰則遍布手抄本的頁緣。在這類頁緣畫上,有時會同時布滿紅玫瑰與白玫瑰,起到同樣的象征作用,白色的玫瑰在此就成了白色百合的一個替代物,與紅玫瑰一起構(gòu)成一種以花朵形式出現(xiàn)的福音雙重奏。這種色彩象征體系在中世紀晚期至文藝復興早期的印刷書本中依然十分常見。
到了莎士比亞寫作的都鐸王朝,紅玫瑰和白玫瑰的并置在上述圖像學象征之外具有了另一重極其醒目的政治內(nèi)涵——這一次,它直接出現(xiàn)在王室的族徽上,以紅白相間的“都鐸玫瑰”(Tudor Rose)的形式, 被保存在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諸多肖像畫和珠寶裝飾中。雙色的“都鐸玫瑰”是兩大有王室血統(tǒng)的家族紋章合并的結(jié)果(蘭開斯特家族的紅玫瑰,約克家族的白玫瑰),紅白相間的“都鐸玫瑰”通常被表現(xiàn)為外層的紅玫瑰包裹中心的白玫瑰,有時也將一朵玫瑰四等分,相鄰交錯涂成紅色和白色。
歷史上,所謂“都鐸玫瑰”其實是都鐸王朝開國之君亨利七世(伊麗莎白一世的祖父)用來為自己的繼承權(quán)合法性背書而“發(fā)明”的一種宣傳形象。出自蘭開斯特家族旁支的亨利·都鐸(Henry Tudor, 亨利七世登基前的名字)在博斯沃思平原一役擊敗理查三世后,娶了約克家族的伊麗莎白(Elizabeth of York)為王后,結(jié)束了金雀花王朝兩大家族間延續(xù)三十余年的王權(quán)之爭,即所謂紅白玫瑰對峙的“玫瑰戰(zhàn)爭”(Wars of the Roses)。今天的史學家認為,“玫瑰戰(zhàn)爭”的提法和“都鐸玫瑰”一樣,都是勝利者亨利七世為自己并不那么合法的登基謀求民眾支持的發(fā)明,約克家族的確曾以白玫瑰為族徽,但蘭開斯特家族在亨利登基前幾乎從未以玫瑰為族徽(更常用的是羚羊),即使偶然在族徽上使用玫瑰,通常也是一朵金色而非紅色的玫瑰。15世紀的英國人從未將這場他們親身經(jīng)歷的曠日持久的內(nèi)戰(zhàn)稱作“玫瑰戰(zhàn)爭”,而戰(zhàn)勝者亨利七世就通過以一朵雙色玫瑰為族徽——“都鐸玫瑰”又稱“大一統(tǒng)玫瑰”(Union Rose)——巧妙地自命為結(jié)束紅白紛爭的英雄,也是兩大家族合法的聯(lián)合繼承人,在王朝建立伊始就打贏了英國歷史上最漂亮的宣傳戰(zhàn)之一。
于是都鐸王朝的那些擅長審時度勢的作家們——以莎士比亞為個中翹楚——都成了這場宣傳戰(zhàn)中得力的騎手。莎士比亞曾在《理查三世》《亨利六世》等歷史劇中全面貶低亨利七世曾經(jīng)的對手,亦對紅白玫瑰合并為“大一統(tǒng)玫瑰”的故事津津樂道,并在諸如商籟第98首、商籟第99首這樣的短詩中看似無心,實則巧妙地多次提及這次“紅白戰(zhàn)爭”,潛移默化地為都鐸王朝的統(tǒng)治合法性背書。此外,通過無數(shù)朵在教堂里、屋檐上、手稿中綻放的“都鐸玫瑰”,這朵“紅白相間的玫瑰”自此成了英格蘭正統(tǒng)王權(quán)的象征,至今仍可在英國皇家盾形紋徽、英國最高法院的紋章乃至倫敦塔守衛(wèi)的制服上看到。
在商籟第98首中,當詩人寫下“我也不羨慕那百合花的潔白,/也不贊美玫瑰花的一片紅暈”,字面上來看,他仍是在完成一種戀愛的修辭,這兩種花朵雖然美,卻只是一種賞心悅目的肖像(figure),而它們摹仿的對象正是“你”,“你”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原型(pattern):“它們不過是香,是悅目的雕刻,/你才是它們所要摹擬的真身”(They were but sweet, but figures of delight /Drawn after you, you pattern of all those)。這里,莎士比亞儼然成為一個柏拉圖主義者,相信有sweet(香)和delight(悅目)的原型存在,一種凌駕于個別具體事物之上的品質(zhì)性的理念。而“你”恰恰被比作了這種柏拉圖式的“香”和“悅目”的理念,一切塵世間美好和悅?cè)酥挛锊贿^是對“你”的蒼白的摹仿。這也就引出了最后的對句中所謂“你影子”之說:因為“你”不在,這世上的一切在詩人看來皆是寒冬,而他只好將就與紅玫瑰和白百合嬉戲一番,雖然它們不過是“你”這朵“原型之玫瑰”的寒磣的影子。
恥辱被你弄成多溫柔多可愛!
恰像馥郁的玫瑰花心的毛蟲,
它把你含苞欲放的美名污??!
哦,多少溫馨把你的罪過遮蒙!
那講述你的生平故事的長舌,
想對你的娛樂作淫猥的評論,
只能用一種贊美口氣來貶責:
一提起你名字,誣蔑也變諂佞。
哦,那些罪過找到了多大的華廈,
當它們把你挑選來作安樂窩,
在那兒美為污點披上了輕紗,
在那兒觸目的一切都變清和!
警惕呵,心肝,為你這特權(quán)警惕;
最快的刀被濫用也失去鋒利!
——莎士比亞商籟第95首(梁宗岱譯)
美國女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922年出版的《地理與戲劇》一書中,收錄了一首她寫于1913年的題為《神圣艾米莉》的詩,其中有一行著名的“玫瑰金句”: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斯泰因詩中的第一個Rose是一位女性的名字,這首詩常被后世闡釋為:僅僅是喊出事物的名字,就能喚起與之相聯(lián)的所有的意象和情感。20世紀意大利最出色的中世紀文學研究者和符號學家之一翁貝托·??碌谝徊啃≌f的標題《玫瑰之名》(Ⅱ nome della rosa, 1980)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略谌珪┪苍艘痪淅∥脑姼琛皊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按照埃柯本人在《〈玫瑰之名〉注》中的說法,這句詩出自12世紀本篤會僧侶莫萊的貝爾納的作品《鄙夷塵世》。無論是對于貝爾納、埃柯還是斯泰因,玫瑰這種花早早就和唯名論與唯實論之爭、語言的所指和能指等一系列哲學和語言學問題緊密相連,作為“一切象征的象征”,“玫瑰之名”和“玫瑰”一樣重要。
在商籟第95首中,俊美青年可愛的外貌成了他藏匿自己不良品行的一個欺騙性的空間,而他的罪過以及這種罪過帶來的恥辱,就像一朵馥郁的玫瑰花蕊中的毛蟲,玷污了他尚在含苞欲放的美好的名譽(like a canker in the fragrant rose,/Doth spot the beauty of thy budding name!)。這里,thy budding name, 字面是“你的名字”,實指“你的名譽”(your reputation)。兩百多年后,英國浪漫主義靈視型詩人威廉·布萊克在寫下他的名篇《病玫瑰》時,顯然受到了莎士比亞這首商籟對“毛蟲與玫瑰”的描述的影響:
哦,玫瑰,你病了。
那隱形的蠕蟲
那趁夜色飛行于
呼嘯的風暴中的蠕蟲
尋到了你那
薔薇色歡愉的臥床:
而他晦暗的秘密的愛
摧毀了你的生命。
(包慧怡譯)
布萊克這首《病玫瑰》的象征空間比莎士比亞的商籟第95首更廣闊,玫瑰和蠕蟲的所指都有諸多闡釋空間,但商籟第95首當仁不讓是《病玫瑰》在奇喻(conceit)和擇詞上的先行者。莎翁在第2節(jié)四行詩中直白地點明,未來的人會紛紛議論俊美青年的不端品行,“那講述你的生平故事的長舌,/想對你的娛樂作淫猥的評論”,下面兩行中出現(xiàn)了全詩的關(guān)鍵性轉(zhuǎn)折:“只能用一種贊美口氣來貶責:/一提起你名字,誣蔑也變諂佞(Cannot dispraise, but in a kind of praise, / Naming thy name, blesses an ill report)?!边@些未來時代的舌頭想要斥責“你”(dispraise),結(jié)果卻不得不贊美“你”(praise),因為光是提到“你”的芳名,就讓“諂佞”受到了祝福。這就構(gòu)成了一個悖論:“你”的外表如此美好,以至于“你的名字”已經(jīng)和一切美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有人為了貶損“你”而提到“你的名字”,只能在聽眾那里引起對美好事物的聯(lián)想和代入。“說出你的名字”(Naming thy name),這里的第二個name不再是名譽(reputation), 而就是“你的姓名”。
從《圣經(jīng)》到中世紀羅曼司,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永遠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儀式。莎士比亞在本詩中仿佛站到了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中唯名論(nominalism)的反面,成了一個唯實論或稱實在論者(realist),相信普遍的“共相”是真實的、獨立于個別事物的存在。在此詩的語境中意即:“你”的美,是先于“你”這個人具體而易逝的生命的、單獨不朽的存在。哪怕“你”已經(jīng)死去,由于在“你的名字”里就包含“你”全部的美,只需念出那個名字,就可以讓全部的美復活。這種實在論的觀點起于柏拉圖,相反,按照唯名論的看法,僅僅是“說出你的名字”并不會產(chǎn)生任何“美”的效果,更不能為貶抑的話語蒙上祝福,因為名字就只是名字而已——這是商籟第95首所極力否認的。
恰恰因為“說出你的名字”就能喚起普遍的、共相的美,恰恰因為“玫瑰之名”和玫瑰本身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詩人在詩末暗示,與“名字”用同一個詞表達的“名聲”(name)也一樣重要,并終于在最后的對句中發(fā)出忠告:“警惕呵,心肝,為你這特權(quán)警惕;/最快的刀被濫用也失去鋒利!”慎用“你”這具有赦罪功能的名字吧,像玫瑰提防毛蟲那樣,務必小心保全“你的名聲”。
我把早熟的紫羅蘭這樣斥責:
甜蜜的小偷,你從哪里竊來這氤氳,
若非從我愛人的呼吸?這紫色
為你的柔頰抹上一縷驕傲的紅暈,
定是從我愛人的靜脈中染得。
我怪罪那百合偷竊你的素手,
又怪馬郁蘭蓓蕾盜用你的秀發(fā);
玫瑰們立在刺上嚇得瑟瑟發(fā)抖,
一朵羞得通紅,一朵絕望到慘白,
第三朵,不紅也不白,竟偷了雙方,
還在贓物里添上一樣:你的氣息;
犯了盜竊重罪,它正驕傲盛放,
卻被一條復仇的毛蟲啃嚙至死。
我還看過更多花兒,但沒見誰
不曾從你那兒竊取芬芳或色彩。
——莎士比亞商籟第99首(包慧怡譯)
傳記作家比爾·布賴森在2008年出版的《莎士比亞:世界舞臺》(Shakespeare: the World as a Stage)中告訴我們,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共出現(xiàn)過一百八十種植物。莎翁描述它們的方法當然不是簡單機械的、炫耀學識的羅列,而是為每一種植物都植入獨特的生命,賦予它們無可替代的藝術(shù)生機。在短短十四行中出現(xiàn)了大量花卉的商籟第99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詩人在這首商籟中為我們提出了一系列虛構(gòu)的“物種起源”(myth of origin)問題——紫羅蘭的紫色來自哪里?紅白玫瑰的芬芳來自哪里?——通過指責各種花卉犯下的林林總總的“偷竊罪”,“花式表達”對俊美青年的毫無保留的贊美。
第1節(jié)4行詩中,詩人斥責紫羅蘭是“甜蜜的小偷”,說它從自己的愛人那里偷走了兩樣東西:一是甜蜜的花香,偷自“我”愛人的呼吸;二是臉頰上的血色(即紫羅蘭花瓣的顏色),偷自“我”愛人的靜脈(The purple pride/ Which on thy soft cheek for complexion dwells /In my love’s veins thou hast too grossly dyed)。 Purple一詞在莎士比亞時代涵蓋從紫紅、猩紅、品紅到粉紫的廣大色譜,紫色自古又是皇室的色彩,“紫色”和“驕傲”這個組合搭配暗示紫羅蘭借著偷來的色彩頤指氣使,挪用不屬于自己的高貴。
第2節(jié)四行詩中,詩人首先指責百合花從“你”的手偷竊(The lily I condemned for thy hand)——也就是說,從“你”雪白的雙手偷走白色。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文學中的百合花在沒有色彩形容詞限定時,幾乎一律是指白百合(lilium candidum),又稱圣母百合(madonna lily),其象征意義(純潔和童貞)也由來已久,如我們在商籟第98首中看到的。這一行回答了沒有用問句表達的關(guān)于百合的白色來自何處的“物種起源”問題。《詩經(jīng)·衛(wèi)風》中《碩人》一詩有類似描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荑”為白茅之芽。古今中外,一雙白皙的手幾乎是美人的標配,比如中世紀亞瑟王羅曼司中“美人伊蓮”(Elaine the Fair)這一角色,其別號是“白手伊蓮”(Elaine of White Hands)。下一行中,詩人責備馬郁蘭的蓓蕾“盜用你的頭發(fā)”(And buds of marjoram had stol’n thy hair),這一句到底指“你”身上的什么外表特征被盜了,學界一直爭論不休。馬郁蘭(origanum majorana L.)是一種唇形花科牛至屬的開花草本植物,又稱墨角蘭或者馬嬌蓮——這些都是音譯,其實它既不是蘭花也不是蓮花。馬郁蘭在漢語里被意譯為牛膝草、甘牛至或香花薄荷,它氣味甘美,在地中海地區(qū)一度是常見的調(diào)味香料。莎學家們曾認為所謂馬郁蘭偷“你”的頭發(fā),是指它蜷曲多絲的花蕊形似俊美青年的鬈發(fā)。但我還是同意以海倫·文德勒為代表的第二種看法,認為被偷走的是“你”頭發(fā)中的甜香——唯有如此,第1、第2節(jié)中被偷的事物才能形成“香味,顏色;顏色,香味”的交叉對稱(symmetrical chiasmus),紫羅蘭先偷香再偷色,百合偷色,馬郁蘭偷香。對于莎士比亞這樣的結(jié)構(gòu)大師,說這種安排順序是有意識的匠心獨運絕非過度闡釋。
更何況還有第3節(jié)四行詩的呼應。在第3節(jié)中,出現(xiàn)了一朵因為偷竊了“你”的紅色而羞愧到滿頰飛紅的紅玫瑰,又出現(xiàn)了一朵因為偷了“你”的白色而絕望到面色蒼白的白玫瑰。這兩種玫瑰的偷盜行為給各自帶去了不同的“心理效應”,使得它們被染上了一紅一白兩種不同的顏色:“紅色”和“白色”在這里既是原因又是結(jié)果,是起點又是終點,而這一切都在一行詩中記錄(One blushing shame, another white despair)——即使以莎士比亞的標準來看,也可謂是罕見的絕妙手筆。紅玫瑰和白玫瑰各自僅僅偷了一種顏色,就“立在刺上嚇得瑟瑟發(fā)抖”(The roses fearfully on thorns did stand),但它們的罪過還不及第三種玫瑰:一朵“不紅也不白”的玫瑰。它不僅同時偷取了紅和白兩種顏色,還偷取了第三樣東西,即“你”甜美的呼吸,和之前的紫羅蘭與馬郁蘭一樣。紫羅蘭偷了香味和一種顏色,馬郁蘭只偷了香味,百合只偷了一種顏色,就像紅玫瑰和白玫瑰一樣,沒有偷香。如此一來,就使得這第三朵“不紅也不白”的玫瑰成為了所有植物中最貪心驕傲者,因此唯獨它落得一個凄慘的結(jié)局也就不足為奇:毛蟲仿佛要為被偷盜的“你”報仇,啃死了這朵偷了三樣東西的玫瑰(But for his theft in pride of all his growth /A vengeful canker ate him up to death)。
我們已在第98首商籟中解析過紅白玫瑰的政治背景——雙色的“都鐸玫瑰”是金雀花王朝兩大王族紋章合并的結(jié)果——也許是為了不被過分政治解讀而引禍上身,莎士比亞在這里描寫紅白玫瑰時沒有說a rose both red and white, 而用了否定式,nor red nor white,不紅也不白,但作為熟悉上下文的讀者,我們清楚詩人在這里的實際意思是“不全紅也不全白”,即紅白相間,甚至是紅白摻雜而成為粉色。實際上,都鐸時期英國培育價值最高的玫瑰品種之一“大馬士革玫瑰”(rosa damascena)恰恰常是深粉色的,由通常為紅色的高盧玫瑰(rosa gallica)和通常為白色的麝香玫瑰(rosa moschata)雜交而來。在凡爾賽宮的御用玫瑰畫師雷杜德(Pierre-Joseph Redouté)筆下,大馬士革玫瑰甚至直接呈現(xiàn)同株異色、半紅半白的形態(tài)。莎士比亞在獻給“黑夫人”的系列十四行詩中(商籟第130首)點名提到這種玫瑰:“我見過大馬士革玫瑰,紅的和白的/紅白相間……”(I have seen roses damask’d, red and white...)
“玫瑰”這個如其花瓣一般反復的譬喻,在莎士比亞的第1首商籟中就已提綱挈領(lǐng)地出現(xiàn),并隨著整個十四行詩系列的展開而日漸葳蕤,在語言的王國中,在莎士比亞這名“綠拇指”園丁的巧手下,不斷伸出新的枝條,不斷獲得新的生命。到了獻給俊美青年的126首情詩臨近結(jié)尾的地方,即商籟第109首的末尾,萬千話語再次歸總于這個熟悉的意象:
這廣袤宇宙中的一切我都不看重
除了你,我的玫瑰,你是我的一切。
(For nothing this wide universe I call,
Save thou, my rose, in it thou art my all.)
“我的玫瑰”,這是包括莎士比亞在內(nèi)的無數(shù)古今詩人獻給愛人的最高贊譽,一個綜合了一切美善的稱呼。但在莎翁這里,玫瑰早已不是花園、植物圖譜、詞典中的萬花之王,而是一張流動的符號之網(wǎng),一種以名詞、動詞和形容詞形態(tài)不斷枝繁葉茂著的元詩的象征。我們雖無法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一一解析154首十四行詩中所有的玫瑰詩,卻也得以窺見這位現(xiàn)代英語詩歌中最早也最全面的“玫瑰詩人”非凡的技藝,窺見這位處于西方正典核心位置的“國民劇作家”以第一人稱抒情者視角向我們披露的一小方精神秘境。
① 此詩為莎士比亞留下的154首十四行詩中唯一一首“加行十四行”,第一節(jié)有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