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一
在劉醒龍迄今為止創(chuàng)作完成的十多部長篇小說中,明確地征用自我生存經(jīng)驗,帶有一定自傳性色彩的作品,應該說只有兩部。一部是2002年那部以巖河嶺水庫修建過程為背景的《彌天》。年輕時候的劉醒龍,曾經(jīng)以“技術員”的身份,切實介入了這次修建水庫的整個過程?!稄浱臁匪饔玫?,正是他這一段真實的生活經(jīng)歷。另一部,就是作家新近完成,我們這里所要重點討論的《黃岡秘卷》。只不過,這一次,作家所征用的,乃是其家族生存經(jīng)驗?!饵S岡秘卷》的創(chuàng)作,與他對地處鄂東的那塊故土黃岡的深厚感情緊密相關。對于那一塊滋養(yǎng)了自己生命的特定土壤,劉醒龍懷有一種被他自己稱之為“害羞”的深厚感情:“寫《黃岡秘卷》,不需要有太多想法,處處隨著直覺性子就行。全書終了,再補寫后記,才明白那所謂的直覺,分明是我對以黃州為中心的家鄉(xiāng)原野的又一場害羞。”“直到現(xiàn)在,都一把年紀了,只要回到那片原野,害羞的滋味便油然而生。害羞的意義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愛,就像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莫名其妙地表現(xiàn)出害羞。如果是愛情,擁有一個在自己面前常常害羞的男人,是女人一生的幸運?;氐皆吧系暮π卟皇菒矍椋膊皇怯翘畹膼?。愛到只能默默相對,哪怕多出一點動靜也是對這種愛的打擾?!眲⑿妖堧m然出生在黃州城內(nèi),但卻在年僅一歲時就已經(jīng)離開了那片故土。既然這么早就離開了故土,那么,他何以能夠在面對故土時生出如此這般深厚的“害羞”感情?或許,只有深入到他的家族史之中,才能得到部分的解釋。在這部帶有一定自傳性色彩的《黃岡秘卷》中,有兩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一個是祖父堅持要求孩子們把父親稱為“伯”:“我們家早就搬到距離黃岡老家將近兩百公里的大別山中,在異地異鄉(xiāng)繼續(xù)將父親稱為伯,常常遭到當?shù)厝蒜嵉淖I笑與真誠的疑惑?!痹僖粋€就是,“我們家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為了記住從祖父到父親再到我們,這條延續(xù)下來的根是在黃岡,除非萬不得已,否則,我們只能以‘這個縣’來稱呼,離開黃岡后,重新開始新生活的新的縣份?!北M管《黃岡秘卷》并非一部以紀實為根本特征的非虛構文學作品,但以上兩個細節(jié)源自生活的那種真實性,恐怕卻無須懷疑。很大程度上,正是他們家族有如此一種看重祖居之地的傳統(tǒng),在不斷強化劉醒龍故土記憶的同時,也強有力地培植著他一種以“害羞”為具體表現(xiàn)形式的對故土的眷戀與熱愛。細細推想,隱藏于這種“害羞”情感背后的,實際上卻是劉醒龍對于故土那種真切的敬畏心理,古人所謂“近鄉(xiāng)情更怯”的說法,庶幾近之也。
如果單就小說的命名來看,近期相繼出現(xiàn)的諸如賈平凹的《山本》(這部小說不僅曾經(jīng)一度被作家命名為“秦嶺志”,而且在發(fā)表問世后,很多研究者認為這一命名較之于“山本”更切合作家的書寫題旨)與劉醒龍的這部《黃岡秘卷》這樣的一些長篇小說,很容易就可以讓我聯(lián)想到筆者專門提出過的“方志敘事”這一概念。在指認自打“文學革命”發(fā)生以來的鄉(xiāng)村敘事先后經(jīng)歷了“啟蒙敘事”“田園敘事”“階級敘事”“家族敘事”以及“方志敘事”這樣五個階段的基礎上,我對所謂“方志敘事”給出過相應的界定:“就是指作家化用中國傳統(tǒng)的方志來觀察表現(xiàn)鄉(xiāng)村世界。正因為這種敘事形態(tài)往往會把自己的關注點落腳到某一個具體的村落,以一種解剖麻雀的方式對這個村落進行全方位的藝術展示,所以,我也曾經(jīng)把它命名為‘村落敘事’。但相比較而言,恐怕還是‘方志敘事’要更為準確合理。晚近一個時期的很多鄉(xiāng)村長篇小說中,比如賈平凹自己的《古爐》,阿來的以‘機村故事’為副題的《空山》,鐵凝的《笨花》、畢飛宇的《平原》,乃至于閻連科自己的《受活》等等,都突出地體現(xiàn)著‘方志敘事’的特質(zhì)。”但事實上,只要細察文本,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部長篇小說的書寫早已大大溢出了所謂“方志敘事”的概念界限。黃岡也罷,秦嶺也罷,早已不再僅僅如清風街、古爐或者機村那樣,只是某一個村莊的名字。既然已經(jīng)不是某一個村落,那繼續(xù)使用“方志敘事”方式來加以框限理解,顯然也就不合時宜了。也因此,與其繼續(xù)不合時宜地把劉醒龍與賈平凹他們的近期創(chuàng)作看作是“方志敘事”,反倒不如在更寬泛的意義上將其理解為一種文學地理學層面上的地方性書寫更具合理性。只不過,有家國情懷縈繞于胸的劉醒龍,在他這部以自己的故土黃岡為主要觀照對象的長篇小說中,意欲通過對黃岡的地方性書寫而抵達的,一方面固然是他對長達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歷史演進過程的個人化深入觀察與思考,另一方面,在家族生存經(jīng)驗的表象背后,也潛藏有劉醒龍書寫表達一種地方性精神風骨的藝術野心。
二
雖然說在《黃岡秘卷》中,作家劉醒龍很明顯地征用了自己的家族的生存經(jīng)驗,但這部作品卻無論如何都不能簡單地被認定為是一部家族小說。與其說它是一部家族小說,反倒不如說作家是在借助于劉氏家族中的若干人物而嵌入到歷史的縱深處,進而對充滿著吊詭色彩的二十世紀中國歷史提出尖銳的質(zhì)疑與反思。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小說與他那部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長篇巨制《圣天門口》,可謂異曲同工。具體來說,在這部《黃岡秘卷》中,與歷史進程發(fā)生過緊密關系的兩個家族人物,分別是祖父和父親。
身為織布師的祖父,之所以能夠與歷史發(fā)生關聯(lián),主要因為他曾經(jīng)在黃岡地區(qū)很有名的林家大垸織過很多年布。雖然敘述者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及那個曾經(jīng)在二十世紀中國歷史上發(fā)生過絕大影響的重要人物的名字,但明眼人卻很容易就能夠從字里行間感知到他的巨大存在。雖然與祖父發(fā)生過密切交往的,并非這位大人物,而只是他的哥哥林老大。但也正是通過與林老大的交往,織布師祖父不經(jīng)意間走入了歷史深處,觸碰到了歷史進程中的一些核心矛盾沖突。
祖父對歷史進程的深度介入,發(fā)生在一九五三年的時候。那一年,為了徹底肅清舊政權的根基,新政權在黃岡全境發(fā)起了可謂聲勢浩大的鎮(zhèn)壓運動。在當時,一方面,因為“林老大家有兩臺鐵織布機、兩臺木織布機,成了最富的人”,另一方面,也因為林老大多少有點仗著弟弟的勢,曾經(jīng)把槍口對準過農(nóng)會主席的緣故,林老大便成為了這次鎮(zhèn)壓運動最大的靶子?!跋鱽恚掷洗笳f什么也不相信。但也不敢真的不當回事。借口到劉家大垸請織布師,跑來問祖父,要祖父幫忙拿主意。祖父一句話也不多說,指著門外的小路,要他趕緊順著這條路去團風碼頭買一張去武漢的船票。林老大離家時還想著一會兒要回來,身上沒有帶錢。祖父將家里所有的錢都給了林老大,還到老十一家借了一些,并明確說,要買一張團風到武漢的船票?!本瓦@樣,根本就不懂政治為何物的織布師祖父,憑借著人性本身的善良,無意間便介入了社會歷史的演進過程。祖父的所作所為不僅改變了林老大的命運,而且也導致了黃岡地區(qū)這一次鎮(zhèn)壓運動虎頭蛇尾的結局。因為“農(nóng)會連林家大垸一帶最富有的林老大都鎮(zhèn)壓不了,也就不好對別的人下手”。這樣一來,就在鎮(zhèn)壓運動在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地進行的時候,黃岡地區(qū)卻表現(xiàn)出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寧靜。很大程度上,祖父在這一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人性善良,與鎮(zhèn)壓運動本身的殘酷,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實際上,也正是依托如此一種鮮明對照的存在,劉醒龍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對于一段沉痛歷史的批判性沉思。
與祖父相比較,在小說文本中占據(jù)更重要位置的,顯然是“我們”的父親老十哥劉聲志。作為一個早在共和國成立前就已經(jīng)參加組織的,有著長達將近四十年革命經(jīng)歷的干部,在離休前將近三十年里都徘徊在所謂科級干部的職位上,始終未獲相應的升遷。對此,一直熱衷于續(xù)修《劉氏家志》的老十八也百思不得其解:“當年,老十哥帶著一紙調(diào)令離開黃岡老家,往后數(shù)十年,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從未犯過政治錯誤、經(jīng)濟錯誤和生活作風錯誤,早先跟在身后的通信員,都成了可以對老十哥發(fā)號施令的副縣長;后來的那位水庫管理員,在教會其游泳后,也很快當上了領導老十哥的副縣長。在組織的框架里,老十哥成了那一步一步拱到底線的小卒子,無法繼續(xù)前進,也不可能向后撤退。”導致這種狀況得以形成的主要原因究竟何在呢?這樣一個問題,很大程度上也構成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一個藝術懸念。
小說在情節(jié)展開的過程中給出了一個表面的答案,即除了命運的捉弄外,老十哥長達數(shù)十年的官場原地踏步,與他過于敬業(yè)過于精明強干緊密相關。比如,就在老十哥擔任第一區(qū)區(qū)長的時候,恰逢大別山地區(qū)遭遇連年大旱,森林防火一時之間便成為各項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為了很好地完成森林防火的任務,老十哥與代理區(qū)委書記王朤伯伯根本就不理睬縣里要求他們一味在電話機旁值守的指示,而是“各帶幾個人,一個爬到左岸最高的山上,一個爬到右岸最高的山上,一人一只望遠鏡,站在山頂,晝夜不停地盯著往山下看”。就這樣,由于老十哥與王朤伯伯他們采取了積極主動的防備措施,很好地完成了森林防火任務,“第一區(qū)的樹一棵也沒有燒”。而相鄰的第二區(qū)“堅決執(zhí)行縣里命令,區(qū)委書記小馮二十四小時都在電話機旁邊值守”。等到森林不僅起火,而且還漸成燎原之勢的時候,身為區(qū)委書記的小馮“得到消息后,先向縣里做了匯報,再騎著自行車趕到火災現(xiàn)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最終被撲滅時,除了燒毀近萬畝森林,還燒傷了在滅火第一線沖鋒陷陣的區(qū)委書記小馮”。依照常理,很好地完成了森林防火任務的老十哥與王朤伯伯他們理應獲得相應的褒獎與升遷。沒想到的是,到頭來,被提升為副縣長的,竟然是第二區(qū)的區(qū)委書記小馮。類似的情形,在老十哥的生命歷程中,并不只出現(xiàn)了一次。小說在這里實際上揭示了根本的原因,即不合理的社會運行機制。精明強干的人不能夠獲得正常升遷的機會,這種社會運行機制的合理性是相當可疑的。由此可見,借助于對老十哥那充滿失敗感的一生行跡的真切書寫,劉醒龍實際上已經(jīng)把自己的批判矛頭不無犀利地對準了體制的弊端。
然而,老十哥的數(shù)十年不得正常升遷,還僅僅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以及受他牽連的親人晚年的生存困境。首先,是那位為他操持了大半生家務的老伴:“從嫁給父親以后,她就跟著我們的父親不斷地在八個區(qū)之間調(diào)來調(diào)去”,“永遠只是供銷社和食品站的售貨員”,“工作三十幾年后,只有三十幾元病退工資,在家里成了不明不白的笑談”,即使是母親這么少得可憐的一點病退工資,到最后竟然都發(fā)不出來了。到了這個時候,一來為了讓母親不失去對組織的信心,二來為了讓母親自己安心,老十哥竟然玩起了瞞天過海的手法,每個月從自己的獎金里拿出一部分來,“謊稱自己領回了母親的退休金”,“我們的父親堅信目前的困難是暫時的,他只是變相地代表組織向我們借錢過渡一下。父親要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嚴守秘密,不能讓母親知道這是個善意的騙局”。然而,老十哥根本就沒有想到,有一天,情況竟然嚴重到連自己的離休工資都發(fā)不出來的地步。而老十哥終生老友、最佳工作搭檔,同為黃岡人的王朤伯伯晚景尤其凄涼。已經(jīng)身患癌癥的王朤伯伯,因為醫(yī)療費得不到保障的緣故,沒得到過積極有效的治療,后來突發(fā)急癥,因醫(yī)院及各部門相互推諉而沒能得到及時救治。老十哥、王朤伯伯,甚至連同“我們的母親”在內(nèi),某種意義上都可以說是把一生都幾近無私地獻給了組織的人,但他們一生都對其忠心耿耿的組織反過來卻一再地辜負這些忠誠者。雖然我很難揣度劉醒龍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初心究竟何在,但最起碼,當他把這一切以前后對照比較的方式真切書寫出來的時候,他那樣一種或許屬于無意識狀態(tài)的意欲對歷史進行深度勘探與追問的企圖事實上就已經(jīng)溢于言表了。
三
對長達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歷史演進過程作一種個人化的深入觀察與思考,固然是這部《黃岡秘卷》深刻思想內(nèi)涵的一個方面,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忽視的一點卻是,他的這種書寫意圖,乃是依托于他對于黃岡這一特定區(qū)域的地方性書寫而實現(xiàn)的。以自己的家族史為藍本,充分寫出黃岡那一片特定地域的精神風骨,應該被看作是劉醒龍的寫作題旨之一。很大程度上,劉醒龍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靈感,其實來自于在中學教學領域影響極大的所謂“黃岡秘卷”。因為《黃岡秘卷》的閱讀題中曾經(jīng)選用過“我”的一篇名為《傳說的祖父》的文章,所以北童以為“我”是這套令他們這些中學生頭痛不已的“密卷”的編寫者之一,便不管不顧地打電話向身為其母親朋友的“我”興師問罪。這也就構成了這部小說最初的寫作緣起。那么,擁有作家身份的敘述者“我”到底是否參與過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黃岡秘卷》的編寫工作,尤其是,這一套《黃岡秘卷》中那一道可謂怪異至極的關于一只熊的顏色的題目到底有沒有正確的答案。又或者,既然劉醒龍的《黃岡秘卷》是一部依托于自我家族史書寫的長篇小說,那么,作家又為什么不僅一開始就把筆觸落腳到看起來與“我”的家族毫無關聯(lián)的少川母女身上,而且在行文過程中還要不斷地把筆觸拉回到這兩位很顯然位置并不重要的人物身上。從小說藝術結構的角度來說,以上這些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推動故事情節(jié)演進的藝術懸念。事實上,也正是在這些懸念不斷被揭秘的過程中,劉醒龍巧妙地展開了他以家族史為藍本的地方性精神風骨的追慕式捕捉與書寫。
當然,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漸次向縱深推進,以上這些問題的答案也都慢慢地浮出水面。比如,盡管說敘述者“我”并沒有實際介入《黃岡秘卷》的策劃編寫過程,但這套影響極大的高考參考書的策劃與編寫卻與“我”所歸屬于其中的劉氏家族緊密相關。與“我們的父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老十一哥劉聲智,不僅策劃編寫了這套“黃岡秘卷”,而且還憑此取得了高額利潤的回報和商業(yè)上的巨大成功。比如,那道怪異至極的求熊的顏色的題目,竟然出自高考失敗,后來嫁給了年齡懸殊的老十一哥的老十一嬸紫貂之手。再比如,一部以自我家族史為藍本的長篇小說,之所以要從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少川與北童寫起,關鍵還在于她們其實和劉氏家族有著相當緊密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少川的母親,就是那位由于所歸屬政治集團的不同而在人生旅途中被迫與老十哥擦肩而過的海棠姑娘。在這些情節(jié)相互串聯(lián)的過程中,小說進一步展開了對黃岡這一特定區(qū)域的精神風骨的描摹與書寫。從這個角度來看,作為小說標題的“黃岡秘卷”顯然就擁有了多個層面的豐富內(nèi)涵。
說到劉醒龍對黃岡地區(qū)或者說鄂東人精神風骨的挖掘與表現(xiàn),首先須得特別注意諸如“嘿乎”“不嘿乎”“嘿乎嘿”“嘿羅乎”以及“伯”這樣一些貫穿文本始終的方言詞。特別是這個“伯”字?!安?,一般都被通用來指稱家族中年齡比父親大的長一輩,但在黃岡地區(qū),這一語詞卻被用來指稱自己的父親。那么,黃岡地區(qū)為什么非得把父親稱作“伯”呢?劉醒龍曾經(jīng)借敘述者之口,給出過相對詳盡的說明:“原本定居在鄂西與川東武陵山一帶的巴人,屢屢謀反,屢屢鎮(zhèn)壓,總也沒個盡頭。東漢皇帝劉秀當朝時,巴人又起來造反,被剿滅之后,劉秀下旨將參與造反的七千多名巴人骨干,集中遷徙到史稱五水之地的倒水、舉水、巴水、浠水和蘄水的鄂東一帶,意圖用綿綿流水來消融山大王們的好戰(zhàn)性格。歷史和時光的確做到了前朝所想做到的。在消磨性格過程中,巴人在生存環(huán)境完全不同的五水之地,仍然斷不了挑起血腥戰(zhàn)事,以至于史書將這個時期以黃岡為中心的這片地區(qū)的人稱為‘五水蠻’。只是每場戰(zhàn)事的結局都對‘五水蠻’們不利,這種失利的直接結果便是對那些涉事的‘五水蠻’家族以株連形式問罪。如此,五水之地的人們就發(fā)明了將父親稱為伯的最為簡捷的脫罪方法。”將父親稱為“伯”,乃是為了脫罪,但脫罪的前提卻是犯罪。只有有罪者,方才談得上如何脫罪的問題。那么,罪從何來?質(zhì)言之,這罪也恐怕只能從這些被遷徙的巴人那樣一種敢作敢為、好斗霸蠻,一旦認準了自己的選擇便會不管不顧地堅持到底的倔強性格而來。只要將這種倔強性格普遍化,自然也就可以被看作是黃岡或鄂東人所獨具的那種地方性精神風骨。
這一點,首先突出地表現(xiàn)在祖父身上。關于祖父,“我”曾經(jīng)不無深情地寫道:“我的生命能夠吸吮三江四水八面來風變得如此浩蕩,在其本質(zhì)上全是仰仗著祖父,是他給了我脊骨一樣重要的文學精神?!薄斑@也是從劉家大垸到整個黃岡男人們相同的秉性。家里人能舉例說明的主要是祖父、父親,還有我。但在整個黃岡,這樣的人就多了,名氣特別大的也有,讀書人經(jīng)常舉例的不少人都是黃岡的。還有家在別處的人,來黃岡時間長了,也免不了沾染這樣的秉性。就像蘇東坡,都落魄到相當不堪程度,先前脾氣沒改不說,還增加一種帶著困苦的執(zhí)拗,當然是受到黃岡氣質(zhì)的影響。不執(zhí)拗到只剩下一根筋的男人就不是黃岡男人。蘇東坡的執(zhí)拗只相當于半根筋,所以只能算半個黃岡人?!弊娓傅狞S岡性格,集中體現(xiàn)在他與林老大的關系上:“祖父后來常回憶這段經(jīng)歷,任憑世風怎么變幻,心里都沒改過林老大是好人的看法?!边@一點,尤其突出地表現(xiàn)在“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在此之前,紅衛(wèi)兵運動達到最高潮時,祖父因為在林家大垸的林老大家待過很多年,而受到紅衛(wèi)兵的熱捧。祖父對紅衛(wèi)兵并沒有回報同樣的熱情。紅衛(wèi)兵們說林老大家是窮人時,祖父卻說,林老大家比窮人略富一點。紅衛(wèi)兵們說林老大家培養(yǎng)了黃岡一帶最早的工人階級時,祖父卻說,自己是林老大家的雇工。同樣是紅衛(wèi)兵運動最高潮時,現(xiàn)實情況已發(fā)生逆轉(zhuǎn)。此時紅衛(wèi)兵表面退出社會生活,社會生活仍延襲紅衛(wèi)兵的習慣,換湯不換藥的那些人又來找祖父,問林老大家到底有多富。祖父還是那句話,只比窮人略富一點。那些人還是用祖父的話詰問,林老大家如何剝削家里長工的。祖父這次多說了些,他說林老大家里沒有長工,自己只是一名雇工,也就是想去上工就去,不想去上工就可以不去的那種。長工則是身不由己,是被賣了身的,自己不僅沒有賣身,對方若是缺少善待,一句話不合就可以拍屁股走人。祖父的說法,讓那些專門從事雞蛋里面挑碎骨的人,只能干瞪眼?!闭^“咬定青山不放松,任爾東南西北風”,對于祖父在林老大是非善惡問題上那樣一種不合時宜的執(zhí)拗表現(xiàn),我們恐怕只能夠用這樣的詩句來評價才恰如其分。
相比較而言,由于“我們的父親”老十哥是這部《黃岡秘卷》當之無愧的主人公,所以黃岡性格自然也最集中不過地體現(xiàn)在他的身上。老十哥的黃岡性格,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對組織的堅定信仰上。自打在監(jiān)獄中無意間結識了國教授,并進一步接受了他思想的影響之后,老十哥就開始確立了自己的政治信仰:“老十哥甘愿獻身的組織,用其強大的凝聚力,徹底溶解了成員們的生命與意志,整合成為一個史無前例的強大的集體生命和集體思想。”從此之后,老十哥就變成了一個喪失了個體主體性的集體意志的體現(xiàn)者。他的一切,包括最具私密性的愛情婚姻,到最后也屈從于組織的安排。很大程度上,老十哥對組織這種徹底的忠誠,完全可以用他自己近乎于口頭禪式的三句話來加以說明:“我是百分之百不會背叛組織的!”“我是百分之百相信組織的!”“我心里還記著國教授,組織需要我像國教授那樣做什么,我就像國教授那樣去做什么!”然而,我們固然可以從作家意欲表現(xiàn)黃岡人或鄂東人精神風骨的角度來理解老十哥一生都忠誠于組織的描寫,但老十哥這種不管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如何都始終對組織不離不棄的執(zhí)拗,換個角度來看,卻也可以說是一種扭曲與異化。因此,劉醒龍這部《黃岡秘卷》最不容忽視的思想藝術價值之所在,恐怕還是地方性書寫中對歷史的那種批判性的深度追問與沉思。對于這一點,明眼人不可不察。
注釋:
[1]王春林:《方志敘事與藝術形式的本土化努力》,《文藝報》,2015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