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明

衛(wèi)生院的老師里，老蔣是脾氣最好的一個。不管病人說什么，他總是笑瞇瞇地聽。說的多是家長里短，和身上的毛病一點(diǎn)也不搭邊。老蔣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不急不躁地插一兩句“哪里痛”“其他地方有沒有不舒服”之類的話，邊說邊診脈邊拿捏，只有處方的時候，他才會讓病人把舌頭伸出來，仔細(xì)觀察，然后再處方。醫(yī)生沒讓把舌頭縮回去，病人不好自己把舌頭縮回去，診室里安靜下來。

短暫的安靜，每一個病人都屏氣聆聽醫(yī)囑。聒噪了半天，耳朵有難得的清閑，我瞅著空閑給老蔣泡茶——誰讓他是我的實習(xí)老師呢。到衛(wèi)生院快兩個月了，沒聽到老蔣一句關(guān)于如何診斷如何厘清病理如何醫(yī)治病痛方法的話語，倒是聽了一大堆病人的絮叨。我的心都寒了。

更讓我寒心的是，大學(xué)里交往了三年多的男朋友陳振和我的室友艾美勾搭在了一塊兒。我問他是不是有其他女人了，他吭哧了半天說哪會呢，我這輩子只愛著你一個人。這話他在我耳邊說過不下六次，我記得在校園的銀杏樹下，他咬著我的耳朵說，郎秀，我一輩子都愛你。銀杏樹葉從空中飄落下來，掉在我頸脖里，癢酥酥的。我推開他說，鬼才相信你。他幽幽地說，非關(guān)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我把他推開了，不是因為其他的原因，盡管他吻了我的耳垂，我卻不想他有進(jìn)一步的動作。我父親曾說過，女孩子最寶貴的東西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昏黃的燈影下，我看見陳振眼中的幽怨如落葉飄零。我對他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同是李商隱的句子，在我嘴里缺乏水分，干癟而又無力。他只是笑了笑。陳振眼角的皺紋深了許多，我想我會好好愛他，哪怕是一輩子——只要他愿意。但他若即若離，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冷淡，直到我看見他和艾美在校園的假山后親吻——我知道我的大學(xué)愛情死去了。我選擇了回到老家的衛(wèi)生院實習(xí)，做了老蔣的學(xué)生。一是衛(wèi)生院離家近，二是我可以躲開陳振，讓刺痛的心得到恢復(fù)。

老蔣不老，只比我大十歲，臉上褶子卻比我父親還多。父親說，你跟了老蔣，肯定能學(xué)到東西。他把積攢了多年的一壇老酒送給了老蔣。那壇二十多斤的老酒是父親在我滿周歲的時候埋下的，是準(zhǔn)備為我出嫁時為貴賓們送上的佳釀。對此，我極為不滿。父親腰椎間盤突出多年，是老蔣為他治好的，權(quán)作感激，我無話可說，但父親諂媚的表情讓我感到傷心，感到失落。仿佛我不是即將從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而是要送去給老蔣做小妾的女人，且不受待見的那種，需要父親卑躬屈膝央求別人收留我一樣。我把這種想法講給閨蜜聽，她一直想去支邊——這種精神讓我感動，以至于我覺得，只有她是我的“同謀”。但她好像心不在焉，唔了一句，安慰說你爸是從心底里愛你的，他真是個了不起的父親。我愿意聽她這么說，眼淚不害臊地流了下來。

我站在花壇前，心里一片昏亂。貼著白色瓷磚的花壇里，不知道是誰種上了幾株西紅柿，它們葳蕤的身姿掩蓋住低矮的非洲雛菊。讓人略感欣慰的是，那些茂密葉片里伸展出淡紅的色彩——西紅柿即將成熟。但我對這種散發(fā)清香的果實沒有一點(diǎn)兒興趣，我想，我的大學(xué)愛情如此短暫，如同熟透的西紅柿一般，在這個夏天被人輕輕摘走，而我卻只能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

“我想吃西紅柿雞蛋面?！蓖鯊埜Ｕf。他簡直是忽略我的存在——盡管我站在花壇面前，盡管我是照顧他的醫(yī)生，他卻一點(diǎn)兒也不在乎我的感受，甚至完全不在意我的悲傷。我說，“這是你家里的嗎，你想吃就吃？”

“他就是想吃?！蓖跖_柱說，“他看上那幾個番茄了?！蓖跖_柱把手里提留著的一袋面條掛在王張福的輪椅上，對我說，“郎醫(yī)生，你行行好，讓我摘幾個，我爹想吃呢?！?/p>

“這又不是我家的。醫(yī)院里住了這么多醫(yī)護(hù)人員，誰知道是誰種下的，誰知道是誰摘走的？”我把電話放進(jìn)口袋里，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又帶他出去了？”

王臺柱慢吞吞地爬上花壇，摘了三個西紅柿，有一個還是青色的。他說，“我爹說了，他要吃；我爹說了，他想出去走走……”

“你不想讓你爹活了？他怕傷風(fēng)呢，一感冒就要他的命……”這幾句話，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Ｎ倚枰l(fā)泄，需要讓內(nèi)心的傷痛找到一個突破口，我對自己說，這個地方除了病人，再也沒有能讓你大吼大叫宣泄一番的對象了。

王臺柱爬下花臺，木呆呆地看著我。面對他蒼老沮喪的面孔，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我朝四面看去，寂靜的田野里，青綠的禾苗——那些高壯的玉米和低矮的水稻，都陷入了沉靜，它們在等待夜色降臨的時候，讓聒噪的蟋蟀和青蛙出來吟唱關(guān)于豐收的曲調(diào)。

我看了一眼王臺柱，他比我的父親還要老，比老蔣還要年邁。在短暫的空寂后，我有些不知所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無法相信王臺柱是王張福的兒子——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對兄弟，時間能賦予老年人的所有特征都能在他們的身上臉上甚至眼角顯露出來。在王張福略顯浮腫的臉上，青春垂死掙扎的印痕還殘留在眼角，以至于讓很多人覺得他比王臺柱更為年輕——至少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

給王張福辦理入院手續(xù)的時候，他的身份證上顯示，他已經(jīng)是快滿70的人了。做過一次心臟搭橋手術(shù)，下肢基本癱瘓。這次住院是因重感冒引起心臟并發(fā)癥。來為他辦理住院手續(xù)的是王臺柱。我擦了擦鏡片，想努力分辨誰是父親誰是兒子，老蔣拋過來一句話，“辦了吧?！?/p>

王張福是老蔣的“老主顧”。據(jù)老蔣說，王張福因為心臟的問題找過他好幾次，原以為他過世了，沒想過了個把月又來了醫(yī)院?！斑@人真是命長?！崩鲜Y說。

“能活著全靠蔣老師，我這條命啊，就是蔣老師給的?！蓖鯊埜ν跖_柱說，“兒啊，你把你爹的寶貝給蔣老師……也拿不出啥了，這人活得……”

王臺柱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來，是一個小碟子，白底青花，模樣很好看?！扒宕耐嬉鈨?，蔣老師不嫌棄就收著?！蓖鯊埜Ｕf，眼里精氣一閃，嘴里就呼呼冒氣。老蔣順手接過來，遞給我說，“收著?！?/p>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老蔣，他收了我爹送的一壇酒，還收快要死去的老人“清代的玩意兒”——這算什么德行？我別過頭，把一口唾沫吐在墻角。老蔣當(dāng)沒看見，拿起聽診器給王張福聽心肺。

也許是命大，也許是老蔣的醫(yī)術(shù)可靠，王張福挺了過來，睜開眼說：“臺柱，我咋眼花呢？狗日的，那邊還不要我哦……”

老蔣說，“王臺柱本來不叫王臺柱，王臺柱這個名字是王張福給起的?！边@話聽起來拗口，不就是個名字么，誰在意呢？

王張福是在東門里遇見王臺柱的。日頭已經(jīng)爬上樓頂，把白亮而炙熱的光投下來，集市里變得明亮起來，踩爛的菜葉在污穢的水漬里不甘地伸展，再慢慢卷曲。賣菜的販子們把泛黃枯萎的菜葉剝下來丟在一旁，立即遭到撿拾爛菜葉的人的哄搶。那些蝸居于城市角落里的人，大多衣著干凈但卻囊中羞澀，生活的堅硬會讓人失去體面。

在攤位前面游走的女人里，有好幾個王張福都認(rèn)識——她們是絲綢廠的女工，蒸騰的水汽讓她們原本紅潤抑或黝黑的皮膚變得白嫩，甚至看起來有些浮腫。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們?yōu)槊撾x農(nóng)耕的勞苦而進(jìn)入城市生活感到驕傲，但驕傲卻如此脆弱，即便尋找到一份愛情，覓得了一處棲身之所，在大小廠礦紛紛破產(chǎn)的喧囂后，那些肌膚已經(jīng)變得細(xì)致的女人突然沒有了方向。為了飯食里有青綠的顏色，她們只好把羞澀和難堪收起來裝在兜里，捏著塑料口袋，在集市快要散了的時候，收撿一些菜販不要的菜葉。王張福有些感嘆，生活真不是個玩意兒，除了會埋汰人，剩下的就是一堆雞零狗碎的壞時間了。在絲廠還比較紅火的日子里，王張福看上了一個時常來集市買菜的女人。女人喜歡吃排骨，從劉三娃的肉攤要走到武林的攤子前才勉強(qiáng)找得到一扇滿意的排骨。劉三娃不止一次在王張福面前抱怨，那個女娃子挑剔得很，不就是買一塊排骨么，值得挑選半天？

王張福覺得那個女人會過日子，能把日子過得精致。她也來王張福的攤位上買耗子藥，說話細(xì)聲細(xì)氣，不挑不揀，丟下三塊錢，讓王張福拿幾包耗子藥。王張福選了一袋麥子、一袋玉米和一袋炒米拌勻的耗子藥給她。女人蹙著眉頭說，要不了那么多的。王張福注意到，她一說話就蹙眉，眉毛就更加彎彎了，很好看。

“耗子各色，喜好不同，多選幾樣，總有適合它們口味的?！蓖鯊埜Ｕf。女人嘟嘟嘴，不言語。王張福拉開口袋：“看看這些藥，完全是黑科學(xué)；耗子吃了跑不脫，大的小的都逮到，效果好得莫法說；吃了這些藥，貓兒失業(yè)人撇脫；快來買快來帶，謹(jǐn)防耗子談戀愛，談得多生得多，屋子里頭壘窩窩……”

這些說辭，是王張福討生活的本事，張口就能來。只要一開口，就有人圍上來。劉三娃趿著拖鞋走過來說，王張福今天說得好嘞，比往天好聽。說著，覷女人的胸脯。女人臉紅了一下，接過口袋轉(zhuǎn)身走了?！皣K嘖，這女娃子屁股好圓?！眲⑷廾掳捅砬殁?。王張福喊女人，藥死的耗子記得拿過來換藥，不要錢的。女人好像回頭來望了王張福一眼，讓他感到高興，腸子都軟了一下。

王張福不敢奢望有女人喜歡自己，誰愿意嫁給一個跑江湖賣打藥的呢？干這一行快十年了，王張福一直想換個行當(dāng)來做，尋思了半天沒找到一個合適自己的。還是算了，不就是女人么，口袋里有錢了，還愁找不到？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王張福有一絲苦惱，這是靠嘴巴子吃飯的行當(dāng)，沒一個搭檔扯不開圈子。他現(xiàn)在需要個搭檔比需要女人更迫切。

王臺柱出來得恰逢其時。集市要散了的時候，王臺柱像一道影子一樣跌在王張福背上，把王張福嚇了一跳。彼時，王臺柱不叫王臺柱。集市上有人說他姓謝，也有說他姓羅的。這都不重要，王臺柱腦子不太靈光，據(jù)說以前在建筑工地干活，被墻上掉下來的一塊磚給砸出了問題，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可能他根本就沒有家人——反正沒人來找過他，他就在東門一帶撿垃圾換兩個錢買吃的，實在餓極了，就端著碗到飯館里乞討些剩飯，晚上住橋洞下。王張福瞅了瞅面前這人，頭發(fā)胡子結(jié)在一起，遮了半邊臉，另一半臉黑糊糊的，看不出皮膚的顏色，衣服都冒出油光來了，發(fā)出陣陣難聞的臭味兒。

“買藥？”王張福說，“我都收攤了，明天早來哈?！?/p>

“兄弟我姓羅，家住……李家沱，為了討生活，賣點(diǎn)……耗子藥……”這人唱上了，唱得斷斷續(xù)續(xù)，但中氣十足。王張福眼睛一亮，站起身來，拍拍手說，你要是餓了，就跟我去一起吃飯。王張福帶他去澡堂子里洗了個澡，把自己的衣服挑了一套給他換上，又帶他去理了個發(fā)。收拾完了，一瞅，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大，臉上的褶子比自己還深，看起來挺老實，和王張福心里想象的條件都符合。

王張福需要這樣一個搭檔?，F(xiàn)在的人越來越不好糊弄，喜歡看熱鬧的多，真正舍得掏錢的少，沒有人幫襯，就只能賺個吆喝。王張福把人領(lǐng)回家里。房子是租來的，逼仄，地上堆放著瓶瓶罐罐，墻角碼著一大堆塑料口袋裝的藥材，床下的紙箱子里是一封封耗子藥。吃飯的家伙什不敢擺在屋子里，放在了走廊上。屋子里一年四季有股子藥味兒。王張福叫那人，喂，你叫什么來著？

“兄弟我姓羅，家住李家沱……”

“行了，行了。”王張福叫住他，想了想說，“今后你就叫王臺柱好了。”王臺柱是他臨時想的，自己一跑攤的，有個臺柱不是更吉利？今后有空的時候訓(xùn)練訓(xùn)練，班子不就成了。王張福對自己這個想法很滿意。

晚上，王張福睡床上，買了一床棕墊子讓王臺柱睡地面。半夜，聽見耳旁呼哧呼哧的響，拉開燈一看，王臺柱蹲在床邊，借著窗外的路燈正瞅他。王張福心里直發(fā)毛，剛要張嘴訓(xùn)斥王臺柱，王臺柱噗通一聲跪下來，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喊：“爹——”

王張福說我不是你爹，我婆娘都還沒有找到呢，哪有你這么大個兒子。王臺柱又磕了一個頭喊了一聲“爹”。

來來回回好幾次，王張福的困意都漫到頭發(fā)尖上了，說你和我差不多大，頂多算兄弟，不能給你當(dāng)?shù)?。王臺柱跪在地上不起來，說你讓我有人樣了，就是我爹。王張福沒轍了，想了想說，今后在人面前不準(zhǔn)叫我“爹”，喊我“王老師”。王臺柱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睡去了。王張福想這都是什么事啊，找個搭檔還找個大兒子回來。想著想著，瞌睡沒了，聽著王臺柱貓一樣的呼嚕聲坐到了天亮。

王張福帶著王臺柱去東門里市場去鄉(xiāng)下趕集，讓他跟著學(xué)。以前大包小包都得自己背著，現(xiàn)在全放王臺柱身上了，王張福甩著兩手走得意氣風(fēng)發(fā)。王臺柱勤快，屋子里收拾了一番，東西碼得整整齊齊，把王張福換洗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凈凈，也能做做飯啥的。這讓王張福感到有些恍惚：這哪里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嘛？

王張福到一個偏遠(yuǎn)鎮(zhèn)鄉(xiāng)賣打藥，攤子擺好了，轉(zhuǎn)身看王臺柱不見了，心想這家伙多半是去買吃的去了。扯開嗓子吆喝起來，聚了一圈子人，都只看地上的藥材聽他吆喝。這時，王臺柱鉆進(jìn)來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爹……哦，王師傅，我找到你了。”把王張福急得差點(diǎn)跳起來，正關(guān)鍵時刻你咋就犯病了？

王臺柱拉著王張福的袖子，說王師傅，我找了你好久。王張福說，找到就好了。王臺柱說，上次你開的藥，泡酒讓我爹喝了，他的病就好了，我找你再開。王張福心里暗暗高興，問你爹是啥毛病??？

王臺柱說，他走不動道，都好幾年了。你的藥好，他能走了。

王張福蹲在地上一面吆喝，一面抓藥。王臺柱在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20 元錢出來遞給王張福。王張福沒給王臺柱拿多少錢，20 塊錢是讓王臺柱買早餐的錢?！斑@錢哪夠哇，我這藥35 塊一包啊?！蓖鯊埜Ｕf。圍觀的人都說，一看就是老實人，你就少收點(diǎn)把藥給人家嘛。

王張福遲疑了半天，一臉不情愿地把藥包遞給王臺柱，王臺柱磕了個頭，站起身來卻不走，望著王張福，囁嚅著說，沒錢買早飯了。王張福眼看要露餡，忙把那20 元錢塞在王臺柱手里，說你也不容易，我走四方你也能找到我，是個孝子，這錢我不收了，你買點(diǎn)東西孝敬你爹吧。說得極為動情，讓看的人紛紛叫好。王臺柱捏著錢歡天喜地地去了。王張福這邊生意火爆得一塌糊涂，原本要跑兩三個集市才能賣完的藥材，不到半天就賣完了。晚上帶王臺柱去吃了一回火鍋。

王張福下肢不能動彈，讓王臺柱隨時給他按摩活血。王臺柱半跪在地上，邊按摩邊問：“爹，重不？”“爹，舒服不？”王張福不說話，瞇縫著眼哼哼。

好些天沒有去理發(fā)了，王臺柱的頭發(fā)胡子蓬亂如野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讓人極不舒服。我讓他去理發(fā)，他說不能走哦，走了就沒人照看我爹了。最后還是推著王張福一起去了理發(fā)店。王張福的頭發(fā)胡須修剪得干凈，他倒是原樣，一蓬亂草回來了。

我很懷疑，王臺柱腦子是不是真的有毛病。老蔣聳聳鼻子說，他是個懂事的人，很孝順，這點(diǎn)就比好些人強(qiáng)。我想起先前對父親的粗暴態(tài)度，臉上隱隱發(fā)燒。

天氣晴好的時候，王臺柱便推著王張福到衛(wèi)生院的壩子里轉(zhuǎn)悠?？匆姾w過，王臺柱喊：“爹，快看，蝴蝶?！笨匆娨蝗壶B掠過稻田，他便驚呼：“爹，快看，鳥?！蓖鯊埜ｍ樦傅姆较?，響亮地答應(yīng)：“哎——”他說，好蝴蝶！好鳥！

“父子倆”成了衛(wèi)生院的一道風(fēng)景。我們站在窗口看著他們，時間忽然變得恬淡起來。老蔣端著杯子感慨說，這倆人不容易。

王張福掙了些錢，卻沒能在城里找到媳婦兒。城里的房價太高了，他那點(diǎn)兒錢不夠買房的，更別說找個女人成家了。他拿著錢回老家修了一處院子，娶了鄰村的一個女人，算是成了家。女人不喜歡王臺柱，總是吆喝著他干活兒。王臺柱也不抱怨，交代的活路都做得一水兒光。逢場或是農(nóng)閑的時候，王張福就帶著王臺柱去趕集賣打藥，有時在東門里，有時去一些鎮(zhèn)鄉(xiāng)。偏遠(yuǎn)的鎮(zhèn)鄉(xiāng)一去就是好幾天。女人守著院子，數(shù)墻頭垂柳的枝條。枝條上的葉片枯了黃了，又綠了；綠了，又變得干黃。日子有些孤寂。

王張福發(fā)現(xiàn)女人和村里一個光棍裹在一起已經(jīng)是結(jié)婚五年后的事情了。那些天他和王臺柱在一個鄉(xiāng)里趕場，狠狠賺了一筆。他沒有急著回家里，在東門里給女人買了兩件時髦的衣裳?；丶依?，院門緊閉著，喊了半天沒人開門。王臺柱順著墻邊的柳樹翻過圍墻才打開門。女人從臥室里出來，面目緋紅，頭發(fā)亂糟糟的，王張福正要問，聽見墻頭上撲通一聲響，和王臺柱出去看時，一個人影一瘸一拐跑得遠(yuǎn)了。

怨不得女人，結(jié)婚五年多了，沒幾個時間陪她。王張福這樣想，心里卻不好受。這些年，他也沒少下功夫，女人的肚皮卻連個動靜也沒有，為此他還給女人和自己開了好些藥來吃，吃得女人臉都黃了。這是上天要絕老王家的后。王張福的父母去世早，沒讀多少書，干農(nóng)活也不行，要不是跟一個賣藥師傅學(xué)了點(diǎn)本事，只怕自己早就成王臺柱那樣的人了，抑或餓死了。

家丑不可外揚(yáng)，王張福不想聲張，對女人上了些心。但撒了韁的馬兒哪還收得住，女人趁他去東門里賣藥的時候和情郎跑深圳去了。那時候打工潮熱，年輕人在村子里呆不住，夢想去大城市里賺大錢，哪里有錢哪里去，說不定混成老板啥的。女人和情郎去了南方，離家遠(yuǎn)，人海茫茫，王張福就是找去了也是大海撈針。

女人跑了后，王張福好幾天沒說一句話，只抱著酒壇子喝酒。幸好有王臺柱，不至于冷鍋冷灶，還有口熱飯菜吃。王張福有時想，王臺柱不該叫自己爹，和自己一般大的人叫自己爹，不是折了自己陽壽么，害自己沒有繼承香火的子嗣，該把他攆走。攆走也許就好了。一有這個念頭，心里就像有東西擱著，還隱隱作痛。他想，還是算了，把王臺柱攆走了，找誰做自己的搭檔??？

王臺柱來送飯。王張福盯著王臺柱，王臺柱身子縮了一下，又縮了一下。王張福突然笑了，他從床上下來，把酒壇子放在桌上，對王臺柱說：臺柱，你好久都沒有喊我“爹”了。王臺柱呆了一下，恭恭敬敬走到王張福面前，喊了一聲“爹”。王張福說，你大點(diǎn)聲喊。王臺柱扯著嗓子叫：“爹，爹，爹——”

王張福仰著頭，先是哈哈大笑，漸漸變成呵呵聲，最后嘿了一句，眼睛里慢慢流出眼淚來。王臺柱看著他的臉怯生生地說：“爹，你哭了?！?/p>

王張福拍拍桌子，對王臺柱說，“來，兄弟，陪我喝一杯。”

王張福帶王臺柱去東門里租了個鋪面。不賣耗子藥——城里的耗子藥蟑螂藥有相關(guān)部門派發(fā)——這門生意算是斷了。王張福賣保健藥酒，滋陰壯陽、補(bǔ)腎養(yǎng)身、延年益壽，很受人歡迎。城市發(fā)展太快，人的陰氣反倒越盛，活得越來越蒼白越來越衰弱。王張福把師傅留下的藥方改良了一下，開發(fā)藥酒，喝了的人都說好。有的人不好意思親自來買，便打電話讓送，王張福讓王臺柱去送，沒一家送錯的。王張福已經(jīng)不再去考慮王臺柱腦子有沒有毛病的事了，他沒事兒的時候就坐在店面口，看集市里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他想起那個女人來。女人買排骨的時候是用兩個指頭拎肉的，提耗子藥是一個指頭勾著袋子走的。后來見過幾次面，女人發(fā)福了，顯得更加白嫩。最后一次見著，是在收攤的時候，女人捏著個袋子跟在其他人身后撿爛菜葉子。王張福的喉嚨像被人捏了一下，發(fā)出聲來。女人瞟了他一眼，眼眶里一紅，埋著頭急忙忙躲人后面去了。

那個人和他沒有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如果說有，也只是從他這兒買過一次耗子藥，但王張福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人心里是有自己的，要不也不會回過頭來看他。他就這么等著，看著，想著。

王張福的鋪子擴(kuò)展到兩個門面的時候，女人來了，拎著個玻璃瓶子來打藥酒，說是腰扭傷了。王張福給女人灌了滿滿一瓶子。收錢的時候，王張福突然說，我姓王，叫王張福。女人愣了一下，低聲說，我曉得。

女人姓姚，叫姚梅。離了婚，和兒子住在一起。兒子快要結(jié)婚了，屋子猛然變得窄起來。姚梅說，兒子高中畢業(yè)，在一家汽修廠上班，找的是城里的姑娘，姑娘家里有錢，也許會買一套房子搬出去住。王張福說，那敢情好，婆媳住一起容易有矛盾。姚梅蹙了蹙眉不說話了，盯著集市里看。集市里人聲鼎沸，但王張福卻覺得鋪子里安靜得可怕。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么好。王臺柱送完藥酒回來了，喊了一聲“爹”。姚梅說，你兒子都這么大了，看起來比你還老。

王張福說，他是我兄弟，腦子有點(diǎn)不靈光。王臺柱上下打量女人，女人不好意思起來，提著王張福送的兩瓶藥酒走了。

這時間過得真快，姚梅的兒子都要結(jié)婚了，王張福想。他把日子過忘記了。這些年熱心人給王張福介紹的女人也不少，大多一聽說他和王臺柱的關(guān)系便不干了，也有愿意深入下去的，卻又不合王張福的意，那些女人們沒有姚梅那樣的身段那樣的眼神，更沒有蹙眉頭，也看不見眉毛彎彎。王張福把自己放在酒壇子里，想女人的彎彎眉毛，全身毛孔都浸滿了酒液。姚梅來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女人的腰和屁股一般粗了，走路的時候一擺一擺，像鴨子；也蹙眉，但眉毛彎不起來了。但這都不算什么，他眼里看到的，還是當(dāng)年那個回頭望了他一眼的女人。

老蔣說，王張福后來和姚梅一起過了十三年。倆人沒有辦結(jié)婚證，租了間房子，住在了一起。姚梅的兒子隔三差五來問王張福要錢，有時候是兩百，有時候是五百，有時候是一萬。卻從來不叫王張福一聲“爹”。王張福的腰包慢慢癟了下去。姚梅建議讓王臺柱搬出去住，三個人的開銷太大，少一個人少一些開銷。

“你都養(yǎng)了他快二十年了，一個外人能這樣養(yǎng)著，夠份了?！币γ氛f，“你一個賣藥酒的又不是開慈善堂的，再說了，現(xiàn)在政策好，他孤人一個，年齡也不小的，可以去敬老院，也可以去收留站，反正去的地方多?！蓖鯊埜ＳX得有理，他現(xiàn)在的收入遠(yuǎn)不如從前，開銷越來越大，姚梅的兒子不是省油的燈，不給錢就吼著讓母親回家去，他舍不得。

王張福請王臺柱吃火鍋?；疱伖距焦距降刂笾?，王張福的筷子一直沒動。王臺柱好像意識到什么，只管吃，吃得一頭汗水?！昂煤贸裕喑渣c(diǎn)?！蓖鯊埜Ｕf，“吃了這頓飯，咱兄弟也該散伙了。”說著竟掉了兩滴老淚。

王臺柱到底聽懂了王張福的話，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打了一個嗝，轉(zhuǎn)身朝城門洞走去。王張福突然想叫住他，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他舔了舔嘴唇，看著王臺柱步履蹣跚的背影，心里有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奔跑，跑著跑著像被人捏了一把，讓他喘不過氣來。

王臺柱走后，王張福一連幾天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王臺柱的影子就冒出來。王臺柱應(yīng)該住在橋洞下或是城門洞里，天亮的時候像只耗子一樣鉆出來，在垃圾桶里翻垃圾，端著破碗去街邊的飯館討殘羹剩飯吃……

第八天的晚上，下著雨，王張福爬起身來，他想去找找王臺柱。姚梅說，你是不是瘋了。王張福不理她，打著電筒撐著傘下了樓。半夜的時候，王張福在橋洞下找到了王臺柱。王臺柱睡在一堆爛棉絮里，一身酸臭，出門的那套衣裳都變了顏色。王張福把他從睡夢里叫醒，王臺柱揉了揉眼睛，說爹啊你可來了。

王張福鼻子一酸，想起當(dāng)初收留王臺柱的那晚，王臺柱就是這樣趴在地上叫自己“爹”的。

姚梅在，家里是不能住了。王張福托人去老家的鄉(xiāng)鎮(zhèn)府做工作，讓王臺柱有機(jī)會去敬老院。王臺柱手腳活泛，能幫忙炒菜做飯。那里住的多是孤寡老人，也有人陪他說話。王臺柱去了，走時，眼里有些灰暗。

王張福犯心臟病的時候，姚梅的兒子正和他商量鋪子轉(zhuǎn)手的事情。姚梅的兒子說王張福，你和我媽住一塊兒都十多年了，不是夫妻也是夫妻了。我媽年齡越來越大，還幫你守著鋪子，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看著都心疼。你們年齡老大不小了，也該休息休息了，鋪子的事情還是讓我們小輩的來操心好了。

王張福說自己還年輕著呢，不需要小輩來操心。那兒子拍了桌子，說老叔你把我媽睡了十多年，拿兩個鋪子來抵你還賺了呢。姚梅只在一旁抹眼淚。兒子又說，姓王的，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你不要臉我媽還要呢，你靠著一張嘴皮把我媽哄過來，陪你這么多年，多少也該有點(diǎn)補(bǔ)償……

王張福耳朵里嗡嗡直響，說你說誰不要臉了，你說誰……話未說完，一個跟斗栽倒在地面上。那兒子看了看王張福，說不愧是跑江湖的，耍賴一套一套的。姚梅覺得不對勁，過來看時，王張福的面皮都白了。

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王張福從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睜開眼時，看到的不是姚梅，而是王臺柱。王臺柱說：“爹，你可醒了?！蓖跖_柱身上臭烘烘的，一看就知道好些天沒洗澡了。讓王張福恍惚回到從前。他抽了抽鼻子，說：“你也該洗洗了。”王臺柱只嘿嘿地笑。

手術(shù)需要一大筆錢，姚梅把鋪子賣了，把錢送到醫(yī)院，讓人把王臺柱接來照顧王張福，自己回到兒子身邊?！八吡?，再也不陪我了。”王張福說。失去了鋪面也就失去了生活來源，王張福只能跟著王臺柱回老家。那座小小的院墻，是他最后的歸宿。王臺柱本來住在敬老院里，但手術(shù)后的王張福下肢出現(xiàn)問題，行走無力，只能坐在輪椅上，沒有人照顧不行，最終都去了敬老院。

王張福說，敬老院好，看病不用給錢。他不止一次在老蔣和我面前說黨的政策好，享了老來福了。他讓王臺柱把以前賣藥裝藥的物件拿來送給老蔣。老蔣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我要是不收，他會生氣，對他的身體不好。”老蔣說王張福曾說過，他收留了王臺柱，又趕走過王臺柱，覺得對不起人家，想好好補(bǔ)償一下。“能用什么補(bǔ)償呢，他就想好好活著，和王臺柱做個伴兒?！崩鲜Y說他希望我給他好好醫(yī)治，想早點(diǎn)好起來，想再帶著王臺柱去走走，去看看，走街串巷一輩子就沒走出這片地，他還想去南方看看，聽說那邊氣候特別好。

我的實習(xí)期即將結(jié)束，有好幾個條件好的單位拋出橄欖枝。陳振給我打電話，談艾美的事，他說艾美原來早就有男朋友，在深圳給她找好了工作。他說他對不起我，辜負(fù)了我的一片苦心，希望與我和好，還承諾對我一輩子好。我輕聲笑了笑，把電話掛了。

老蔣讓我把放在儲物柜里的壇壇罐罐和碗碟悄悄交還給王臺柱?！拔遗峦鯊埜]得送的了，那可就麻煩了?！崩鲜Y說。

我去找王臺柱，他推著王張福在院壩里曬太陽。已是黃昏，夕陽的光芒投射在大地上，山野田間仿佛涂了一層金粉，閃閃發(fā)亮。

夕陽的余暉落在臉上，王張福有些激動，他張了張嘴，唱起以前跑江湖唱的說辭：“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人走貨不走，賣完打空手；就是這點(diǎn)貨，賣完就下課……”王臺柱揮著雙手，像在打拍子，又像在舞蹈。他回頭看了看我，眼睛單純得像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