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鷙
畫家住在一樓靠樓梯邊。他蓬亂的頭在門口一出現(xiàn),院子里的孩子們就停下跳鬧,張著眼望過去。
畫家長相并不古怪,有點矮,臉大。但他留著長長的頭發(fā),朝后梳了個大背,打了蠟波。他有個奇特的姓:“果”。他在一所中學(xué)教畫畫。
院子里有人背后叫他果瓜兒,說他有時說話讓人慪氣,跟他打招呼他愛理不理的,或頂人家一句。他老婆長得嬌小,說起他也滿是氣,覺得他思維、舉止不正常。兩人要吵架,還打架。
他家里掛了不少畫。孩子們往他屋里覷,脧到屋里掛了些素描,油畫,但大人警告過小孩:不要到他屋里去。孩子們雖不明白為啥,卻也隱約覺得要離他遠(yuǎn)些,就是好奇也至多遠(yuǎn)遠(yuǎn)地脧過兩三次。
有個大起膽子進(jìn)去過的孩子后來羞答答地說,那里有光屁股的女人畫,羞。
老果是個病人,“腦子有病”。
都曉得他神戳戳的,卻也沒人看見過他犯病時的樣子。他一犯病,他老婆就關(guān)上門,讓他在屋里靜養(yǎng),也不上班。
在精神狀態(tài)好時,老果對鄰居還是很和善的,要和人擺談幾句,他有時鼓眉瞪眼的,鄰居也不生氣。有次接水(都在水臺上接水),他對盧大姐說,“大姐,其實我還是想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但我腦子里總是要跳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受不了,簡直活不下去?!?/p>
他指著自己的腦袋。
“你到底有啥想法嘛?”
這類人得病后思考的是哲學(xué)啊宇宙啊永恒之類的問題,或者老感到有人要抓他,在盯梢他,惶惶不安。他唧唧咕咕一陣子,就是太陽得不得有一天不燃燒了,月球會不會掉下來砸壞了地球,以后地球人多了糧食不夠吃,美國啥時要發(fā)顆原子彈把太陽炸了咋辦一類,在鄰居們看來是多管閑事,吃飽了撐的。他還老夢到有人追殺他,覺得有人在盯他梢,要抓他回去參加一個他根本不會的考試。他成天疑神疑鬼的,大家覺得他沒名堂,一沒錢財二沒官位,哪個專門跟他過不去哦。
“你想這些做啥哦,能不能當(dāng)飯吃嘛,你不那么想行不行嘛?”
“你是書看多了?!?/p>
老果笑一下,似理非理,看著孩子們說:“等我空了,給妹兒畫張畫。”
嗯,要得。鄰居應(yīng)著,他們才怕他離自己女兒太近呢。
他能掙點小錢,偶爾接幾張路邊的招貼、廣告,畫一兩張畫,架在院子里,自己坐在搖起來吱嘎響的竹椅子里,不緊不慢地畫幾筆。孩子們圍著他,看他慢慢勾出山,勾出樹,晨光中的塔,鉛筆和油彩在他手里變得很神奇。
他一回頭,孩子們趕緊跑了。
他看孩子們的眼神很古怪,仿佛在說,我又不吃人!
三樓的張曉明那時正混得風(fēng)車斗轉(zhuǎn),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又愛看書,像個文化人。張曉明偶爾表現(xiàn)出對老果的畫很感興趣的樣子,抱著膀子看他畫,或進(jìn)他屋里坐一坐,抽支煙,走得挺近的。老果也認(rèn)為這居民大雜院里也就張曉明還可以聊聊。
“招貼那些,沒得意思,”有次他和張曉明談起,說,“不過你光想著掙錢,你是不懂的?!彼麚u搖頭,扔掉煙,在布上畫一筆。
張曉明笑笑,他認(rèn)為自己還是懂老果的。他認(rèn)為老果是想畫傳世之作,搞藝術(shù)的嘛!但老果在他看來顯然又沒那么大才氣。老果?不像大家,大家都在書本上,張曉明覺得那些人才像大家。一個住在大雜院里、教一幫中學(xué)生的人能是什么大家?他不信。
“我這種病多痛苦的,我為啥不能是個普通人哦! ”他說得很認(rèn)真。
這話被院子里的孩子們聽到,只是覺得好笑?!拔液猛纯嗯叮焙⒆觽冇袝r鬧騰起來,要相互笑一句。
“我也好痛苦哦?!彼麄儾铧c笑岔了腰,又有點小心翼翼。
他們繼續(xù)在樹木間蹦來蹦去,跳。
“你有啥子不普通的嘛,你就是個普通人,我們都是普通人,你就按普通人的活法好好過活就是?!庇幸淮?,他的女人聽到他又在那樣說,跟他一陣火。
老果當(dāng)時愣了半天,瞪大眼看著他的女人從屋里走到屋外。
畫家的女人叫李瑤,沒有正式工作,那年頭沒正式工作的還較少。她是資陽那邊的。不知老果怎么認(rèn)識她的,她跟老果結(jié)婚是有想到成都來的因素。
李瑤偏黑,顯得很健康,不高的個子,勻勻稱稱,五官說不上多漂亮,卻也耐看。
她說話有資陽腔。
“我們老家窮,產(chǎn)紅苕。”有次她說。
她在外頭上班,條件不太好。上什么班呢?有人傳她在歌廳打工。雖然不是干壞事,但歌廳似乎終歸不是正經(jīng)人該去的地方,這院里的男人女人是很難得去消費(fèi)一次的,據(jù)說一杯果汁都要收幾十塊錢。大家說起就面露怪相,交換眼色。
李瑤走過,眼睛有些浮腫,帶著熬夜后的疲倦。
她晚出晚歸,有時夜深了,聽到院子門口她在叫看門大爺開門。
看門的大爺姓劉,有時裝怪,邊披衣裳邊問:哪個?哪個?黑天半夜的,早都關(guān)門了,看把人凍得。
“大爺,我,小李,開一下嘛!”她像在低聲哀求。
劉大爺弓起身,慢慢拖著步子走出小房子,似乎很鄙夷她。
后來她習(xí)慣性地遞給劉大爺一些毛票,劉大爺也不說話,接錢,開門,進(jìn)門,再關(guān)門。
老果可能清楚這情形,看到劉大爺,不時怒目而視。他有病,劉大爺有點怕他。
“你,能不能不去那兒上班?”有次吵架,鄰居聽到老果對李瑤發(fā)火。
“那你去給我找個好工作哇! ”女人一句話就把老果頂回去了。顯然,他是沒有辦法的,他認(rèn)不到啥大領(lǐng)導(dǎo),他在這大院里都還活得沒那么自如呢。
老果只好灰溜溜地夾起尾巴,閉嘴。
有次又吵起來了,女人在屋里汪汪大哭,鄰居來勸,她說沒事,沒事,邊用手揩兩把眼淚,站起來。她很少哭,她看起來很堅毅。
他們有個孩子,是個男孩,但很少在這里出現(xiàn),被李瑤放在一個近親家,說那邊住宿條件要好些,上學(xué)也更方便。
這孩子在這里出現(xiàn),也是烏黑的眼睛盯著人,好像懷疑的樣子,和院子里的孩子們玩不到一堆。他一個人坐在門里玩一把釘子,一把可以折疊的小刀,他反復(fù)把刀折疊,打開,打開,折疊。放下刀子又玩釘子,眼睛都不斜一下。不知道釘子有啥好玩的。
老果在門口炒菜,偶爾看一眼兒子,意味深長。
兒子繼續(xù)玩釘子,也不看他。
畫家自殺了。他是上吊死的,趁家里人都不在的時候,一根細(xì)尼龍繩子,吊在臥室和客廳之間的門楣上。他女人回到家,見他已經(jīng)吊在繩子上了。女人沒有尖叫,沒有哭喊,她似乎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鄰居來勸,女人在門口一把椅子上塌腰坐著,沒有說話,眼睛看著地上。
孩子們是在放學(xué)后知道畫家自殺的,院子里擁了很多人,他們才聽說畫家死了。
他自殺后,孩子們路過他家門口都小心翼翼的。
單位要收回房子,李瑤帶起娃娃搬走了,屋子空了一段時間。
李瑤能去哪兒呢?她又沒有正式工作。
老果死后,大家擔(dān)心的是這個微黑的女人。
老果沒死前,在院子里畫畫時,住在樓上的老羅常背起手在他畫架前看,走過來走過去,也不發(fā)言,好象他挺懂似的。
老羅在軸承廠上班。他的書架里,有幾本撲了灰的領(lǐng)袖書,簡明哲學(xué)、聯(lián)共(布)史一類。
“你會畫那個啵?”他湊攏,神秘兮兮地問老果。
“哪個?”老果車身白他一眼。
“就是那個……”
“哪個嘛?”老果提高聲音,老羅頓時有點不自在?!芭?,你說裸體女人啊,嗨,我們以前在美專上學(xué)時,畫了好多女人哦,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哪樣的沒見過,有回還有個外國的白女人。都說人體是美的,其實女人脫了衣裳不一定好看,我更喜歡女人穿著衣裳,旗袍,裙子,哪怕是綠軍裝,只要合身看起也順眼?!?/p>
畫家說這些時,老羅在他身邊聽得兩眼發(fā)亮。
老羅和老婆感情不好,飯后散步從不走在一起。
他老婆姓邱,小孩子們叫邱孃孃,在商貿(mào)單位上班,模樣不算丑,性格安安靜靜的。她帶孩子,做飯。
他們家里總是靜悄悄的,只有拿東西的聲音,腳步挪動的聲音。
老羅喜歡弄吃的,奇怪的是他一個人弄好吃的,在罐罐里燉冰糖肘子,粑蹄花,水煮黃鱔。一個人舀了吃,老婆有倒班,回來看他正在收碗筷。他不為所動,邱孃孃也像沒看見。
“看這人!”鄰居們說。
“吃那么多還是長不肥!”他確實,干瘦干瘦,吃了不長肉。
“還是個人啵?!”鄰居們背后說他。
但他在鄰居面前又笑瞇了,很親切的樣子,邊說邊來拍別人的背、肩膀,好像都和他很熟?!澳阕錾蹲优?!”年輕的女鄰居們肩膀一躲,感覺到他有些色。
羅老頭矮是矮點,但五官端端正正,就是氣質(zhì)差些,有點猥瑣。
據(jù)說他畢業(yè)于一所有名的學(xué)校,但出身不好,爺爺在老家縣城曾有過不少房產(chǎn)、鋪面,又沒遇上火燒、被搶之類的幸運(yùn),一直富到解放,所以他一直抬不起頭。他小時候吃了不少冰糖肘子,但那時他暗中恨他的爺爺、父親為什么不是貧農(nóng)。
他因出身不好,才找了邱孃孃這樣的普通女工。那時候跟工農(nóng)兵結(jié)合很時髦,后來又看不起人家沒文化。
他不愿跟人說這些,依然笑瞇瞇地拍女鄰居、小女孩的手,很和善似的。
他上過學(xué),但家里沒什么書,有書也不怎么看?!皶θ??!彼麑芫?。
老果死后,院子里觸動最大的,卻是老羅。“你看,說死就死翹腳了,有啥意思?!?/p>
“沒意思?!彼麚u搖頭,自言自語。
當(dāng)天,他熬了一罐冰糖肘子,大吃一頓,吃得嘴上盡是黏糊糊的糖。
果瓜兒,你看這果瓜兒,說死就死球了,沒意思。
他有時在門上再看一眼老果家空蕩蕩的屋子。
他拼命地吃。果瓜兒為什么要自己尋死?這世上不是至少還有冰糖肘子值得留戀么?不是還有那些好看的青年女性值得打望么?他才不會像果瓜兒,他怕死,他想更久地活下去,吃冰糖肘子,看女性。
他偶爾和鄰居打打麻將。
他有個獨生女兒在商場上班,叫羅玉梅,喜歡和男的玄聊——這點像她老爸,喜歡異性——但長得不好看,后來不知怎么找個男的是“摸哥兒”(小偷),賭棍,地痞流氓。后來離了,娃兒是邱孃孃在帶。
摸哥兒姓余,娃娃叫余彪。當(dāng)媽的沒錢給余彪花,摸哥兒老爸更不可能給錢,羅老頭既不拿錢,也不大管余彪,最多邱孃孃忙不過來時他去幼兒園接一下。他看余彪的眼神也不夠溫柔。
羅老頭生性就涼薄。他覺得這輩子過得不好,也沒必要管別人開不開心。
據(jù)說他很早就和邱孃孃婚內(nèi)分了財產(chǎn),各人的錢各人用,家庭開支各出一半。鄰居都說邱孃孃好遭孽哦,女兒不成器,死羅老頭又是個甩手掌柜。
羅老頭后來死了。先是腦溢血,好點后,邱孃孃常扶著他在院子里腳一抬一抬地走路,他的嘴變歪了,話說不清。邱孃孃不是愛擺話的人,只是扶著他在院子里走。
后來,老羅死了,無聲無息,也沒給家里人說一句什么。
桌子上擺著他沒吃完的半碗冰糖肘子。
死后清遺產(chǎn)。家里,尤其是羅玉梅,總覺得她爸還有些東西,平時那么吝嗇,收入也不很低,不應(yīng)該啥也沒有。女兒恨她爸,就在家里一樣樣清理,把老羅的衣物翻遍,所有包袱掏過,怕他縫在衣裳里,有夾層的都拆開了細(xì)細(xì)地瞅,幾本老羅從也不翻的書打開,抖了又抖。
沒找到。她回身看到還留在桌上的半碗冰糖肘子,有點厭惡地說,拿開,拿開,就曉得吃,吃,吃!吃獨食!
邱孃孃默默地把碗收走。
羅玉梅不甘心,再找。旮里旯拉找遍,最后果然在一支取了筆芯的鋼筆筒里找到一張卷成細(xì)卷的存折,5 萬塊!
這是老羅的私房錢,不是筆小數(shù)字,估計他是存了好些年的。他的錢可能也沒花到外頭哪個女人身上,他花是花心,但那么老了,又吝嗇,哪個女人愿意跟他呢。
找到錢,羅玉梅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老爸這些年對她和母親的虧欠 (她主要覺得是對她)總算有了些補(bǔ)償。
鄰居們都覺得羅老頭夠狠的,臨死也不告訴家人。畢竟他從發(fā)病到死還有不短的一段時間。他是想干什么呢?是想留著自己病好了用,結(jié)果沒醫(yī)過來就死了,還是他自己都忘了?還是就是不想說,狠心?
要這么狠心還真不容易。大家都不寒而栗。
“看這啥人哦!”鄰居們說。邱孃孃也不說話,眼里一顆淚包住,慢慢又吸了回去。
找到錢后,羅玉梅哄她媽說單位集資,把錢騙去買了一輛奧拓車,紅色,在巷子里開進(jìn)開出。
她離婚后跟著媽住,暫時還沒“網(wǎng)”到男人。
院里人都說羅玉梅荒唐,好不容易有點錢嘛,留給娃娃嘛。羅玉梅不管這些,她依然在外面晃蕩。
邱孃孃帶著孫兒,上學(xué),煮飯。她快70 歲了,她的五官生得本不好,老了反而慢慢耐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