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泯
寺外,楓葉來不及紅;
寺內(nèi)木魚,已游入春雨中。
經(jīng)幡,在廟會散后,仍然飄著象征意義的彩旗。
閑坐亭內(nèi),無法入靜。
畫家在嫻熟的線條中,寫生。
我在冷風中警醒,才打開速寫本,讓畏手畏腳的線條,行走一絲大膽的暖意。
禪,在寺外;
佛,在心中。
古鎮(zhèn),在游客的彩色鏡頭里年輕著。
碧水,在沱江里靜靜地流淌著。
背依青山的鳳凰展翅欲飛,我的竹船篙再長,也探不到倒映歷史天空的深度。
飛檐翹起了民間藝術(shù),翹不起我藝術(shù)的涂鴉,唯有在風雨中躲進船艙,讓腳背深的積雨浸入骨髓。
腳印在漁夫撐篙的欸乃聲中,逃離。
古色古香的吊腳樓走不動了,八十元價位打折后的苗家麻鞋——四十八元,開始走四方。
想起祖母一針一線納出來的布殼子底鞋,遠方再精彩,我跑野的心也會折回老家。
雪橋不下雪,下陽光。
飛檐上的燈籠,被翹角上的風鈴搖醒。
陽春三月,沱江解凍,熱門景點倒春寒。
楊柳枝,昨夜就在遠處的山坡上綻綠芽了。
少男少女,卻偎在今天的卡拉OK廳里,擠出聲嘶力竭的熱戀。
幾葉稀稀拉拉的飄葉,冷落了風景。
朝陽,坐在休息椅上打一個盹,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黃昏。
找一點時間,找一個空間,敘舊。
那是繁忙的時候,寫簡體字。
一筆一劃猶如小草一樣,干瘦在石縫里,尋找生存的陽光,水分和土壤。
終于,有了時間和空間,敘舊。
那是悠閑的時候,寫繁體字。
記得部首,忘記了筆畫。一方石桌幾條石凳,還有誰沒來,還有誰來不了?
一窩雜草瘋長著,幾只螞蚱蟄伏很久很久了,再也不知道怎么蹦跶。
福祿綿長,僅僅是美好的祝愿。
古城墻,不古板。
現(xiàn)代游客,花花綠綠的閑情逸致,藤蔓一樣爬滿了仿古墻垛。
紅檐朱閣翹起性感櫻唇,聲嘶力竭的卡拉0K 唱翻了風平浪靜的烏篷船。
長篙,來不及站穩(wěn)腳跟,年輕的船夫就溜上了碼頭。
阿妹的情歌,不再是唱給一個人聽的奢侈品。
花錢點歌,風情萬種。
古城墻,不古。
古鎮(zhèn)水車,古老的裝飾,并不車水。只有游客車水馬龍。
人在柵欄內(nèi),觀水;
水在柵欄外,嗆人。
現(xiàn)代人囚禁自己,早已習以為常,偶爾透過柵欄,呼吸一兩絲自然之風,不小心就傷風感冒——躲入閣樓,關(guān)門閉戶。
小船,丟在風中,任長篙點擊流水沒有傷疤的痛。
億萬年,才一個鷂子翻身,鷂子飛走了,只剩下踩落的枝,萌生石筍。
春天,叼走了左邊的綠水,叼不走右邊的青山。
我從中間走來,成為頑巖夾縫里的一棵小草,冬天枯得只剩瘦骨伶仃的根了,春天也許會復活奄奄一息的綠。
柵欄外湍急的山溪,咬痛我的目光,我試圖沖出——
囚禁久了,如同三寸金蓮放開裹腳布,走不穩(wěn)蹣跚的腳步……
畫家吳冠中的慧眼,拾起一顆失落在深山的明珠,招惹了蜂擁而至的天下游客。
我速寫金鞭溪水的時候,一只金絲猴閃過一道金光。
一群不速之客的吆喝,打擾了秦始皇的“金鞭”也未趕得走的安逸。
木橋呆立著,任金鞭溪在亂石叢中,嘆息——
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可惜。
深閨被人騷擾,更可惜。
古老的油榨,不再榨油;
破舊的房子,不再住人。
古樟樹客棧主人說——
蓋了新房子,舊房子就閑在那里;新房子改成客棧,日子過得就越來越像日子了。
我在客棧二樓對著窗外速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棵瀕臨死亡的古樟樹,發(fā)芽了!
落款是3月25日,2017年這一天,是春分后的第五天。
峭壁上求生存,很懸。
夾縫里求生存,更難。
是植物就要生長,讓根植入夾縫里,一絲夾縫,也能擠出一方立足的土地。
有了生存的土地,哪怕峭壁再陡,也要懸立,也許會有第一縷陽光的沐浴,第一滴雨露的滋潤。
回想起曾經(jīng)在峭壁上求生存,是險中求奇。
回想起曾經(jīng)在夾縫里求生存,是苦中求樂。
盡管,至今我還只是一株枯瘦的植物。
避開塵世的喧囂,躲入月巖。
想在紀念館,拜讀《愛蓮說》,重修的歷史,來不及啟封;
想在濂溪,撐一把荷葉傘,荷花還未開;
想在月巖,乘一條月牙船,三寸速寫筆當槳,怎能蕩開一千年。
周敦頤剛才不是還在吟誦,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么?
而我躲入月巖村,又逃離……
只殘留幾根沒有生命力的線條,萌生不出半葉嫩芽。
只拼湊幾行蹩腳的文字,以示到此一游。
忠烈祠,不由自主默默的拜。
三十七位先烈六位老鄉(xiāng),用錚錚鐵骨挺起中國人的脊梁。
我不敢匆匆離去,唯有緩步退出,在祠外石階上,用身體一百七十一點五厘米直立成一炷虔誠的香。
黃昏的余暉,浸染血色,穿過密匝匝的葉隙,點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