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曉蘭
母親墳前有一排櫻桃樹,四棵;墳后也有一排櫻桃樹,五棵。母親的墳?zāi)乖诶衔菖赃?、櫻桃樹之間的小塊平整的地方,曾經(jīng)的菜園里。
母親生活在龍門山脈起伏的群山里,山坡上難得有幾塊平整的土地。母親一生辛苦勞作,她選擇了櫻桃樹之間稍微平整的地方,作為自己的安息之地。這里曾留下母親的足跡,土地上灑滿她的汗水。站在這里,小小村落盡收眼底,散亂的莊稼地、茂密的樹林、稀疏的房屋坐落其間,飄散著幾縷炊煙,恬淡悠然的畫卷不著痕跡地展開。偶爾幾聲鳥鳴襯托著周遭的寧靜,母親靜靜地去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了母親的地方一片荒涼,空空蕩蕩。
老屋在半山腰,土改時修建的,四間五柱的泥瓦房。母親嫁到父親家,就住在老屋。生兒育女,興家活人。忙活田地里的農(nóng)活,拾掇家里的家務(wù)事,一年四季,周而復(fù)始。房屋旁邊是自留地,母親隨季節(jié)種上蔬菜,茄子、黃瓜、豇豆、洋芋,那是母親辛苦勞作的菜園,有母親侍弄的菜園總是生機(jī)勃勃。如今,曾經(jīng)的菜園早已荒蕪。
房屋前后有些果樹,櫻桃樹、梨樹、桃樹、石榴樹、李樹、棗樹,在兒童的眼里,儼然是座果園,給貧瘠的童年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快樂。春天,雪白的梨花、粉紅的桃花、火紅的石榴花,開得煞是熱鬧,希望隨之膨脹??稍谀侨币律偈车哪甏?,連果樹都是歉收的,果實少之又少。只有兩棵櫻桃樹是個例外,櫻桃樹承載著我的喜悅。
“家鄉(xiāng)美味入夢多”,櫻桃是其中之一。記憶對我忠心耿耿,記憶中的櫻桃樹,美好溫暖,充滿童年的光澤。櫻桃紅了,我和弟弟起床就爬上樹,尋找紅的櫻桃,有時急不可耐地把黃色的櫻桃也吃了。放學(xué)后又吊到樹上去吃,仿佛與樹相依為命,吃得津津有味,沒有嫌棄過它的酸澀。
距離我家二十多里的地方,興建了一家工廠,那是六十年代的事情。不記得是哪一年,廠里的工人有錢買櫻桃吃了。村子里有人到廠子里去賣櫻桃,母親也跟著去,有了一筆小小的收入。第二年春天,母親把從櫻桃樹根部發(fā)出的小櫻桃樹苗挖出來,移栽到菜園的前面地邊和后面地邊。又一年春天,母親又移栽幾棵櫻桃樹。櫻桃樹慢慢長大,然后結(jié)果,母親苦心經(jīng)營著一片櫻桃園。
這個村落鄰近 “5·12”地震斷裂帶,受地震波及,山體滑落,墻倒屋傾。母親和父親在河邊的承包地里修建了新房子,三間七柱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在河壩邊的新房子可以看到母親新墳上的花圈。母親去世的時候,櫻桃花剛凋謝,樹上結(jié)滿小小的青果;核桃樹剛發(fā)出嫩葉,枝丫嶙峋。櫻桃紅了,站在河邊新房子的地方,卻看不到母親的墳?zāi)沽?,核桃樹繁茂的枝葉阻擋了視線。
自從搬到河邊的新房屋后,老屋存在的價值只是存儲農(nóng)具和糧食而已,沒有了煙熏火燎,沒有了雞貓豬狗,老房失去了活力,日漸衰朽,殘破不堪。但櫻桃樹依然是例外,少有管理,任由它自生自滅。但它年年依舊,春天花開,夏天結(jié)果,它不管世事變遷,人是人非,綴滿櫻桃,紅得耀眼。那個栽種櫻桃樹的人,卻靜靜地躺在厚厚的黃土里。我在母親的墳前點燃香蠟,焚燒紙錢,眼淚無聲流淌。
曾經(jīng)的日子里,母親精心侍弄櫻桃樹的一幕幕恍如眼前。母親平生所有都花在了家的日常勞作之中,她的歲月灑在屋子里,灑在莊稼地里,也灑在菜園里、果樹上。她給予櫻桃樹更多的關(guān)愛,松土、培土、施肥、澆水、修枝,從不懈怠。因為母親的精心管理,我家的櫻桃又大又紅,口感又好。櫻桃紅了,母親奔走在賣櫻桃的路上。
櫻桃樹旁,有母親采摘櫻桃的影子。天蒙蒙亮的時候,櫻桃還掛著晶瑩的露珠。一顆一顆,只見母親的手在枝葉間飛快地穿梭,她把摘下的櫻桃裝在瓷盆或桶里,然后把盆或桶裝到背篼里。母親背著新鮮的櫻桃,走二十幾里的山路,去廠礦、去場鎮(zhèn)。那時候沒有車可以乘坐,崎嶇不平的小路上,母親走得很快,有時是邊走邊跑。因為櫻桃保質(zhì)期短,摘下的櫻桃,半天的工夫就失去了鮮艷。如果走得快些,到市場上的時間早一點,就可以找到放背篼的好位置,櫻桃才可以賣到好價錢。母親會吆喝叫賣,說我家的櫻桃如何甜美。有人眼睛在我家櫻桃上停留片刻,母親馬上用手捧著櫻桃,毫不吝惜地送給他(她)品嘗。母親會根據(jù)具體情況給櫻桃定下價格或調(diào)整價格,有時候是根據(jù)賣櫻桃人數(shù)的多少,有時候是根據(jù)天氣的陰晴,有時候是根據(jù)賣櫻桃的速度快慢。
賣櫻桃的日子,母親沒有時間吃早飯,有時她帶個饅頭,有空的時候吃點充饑。母親有時候只能吃一頓飯,就是賣完櫻桃回家后的晚飯。賣櫻桃的日子,正是收割油菜、豌豆、小麥的時候,收完這些,還得種上莊稼,田里栽水稻、地里種玉米,是忙種忙收的時節(jié)。母親還要到田地里幫父親干農(nóng)活。家里的豬要喂,要扯豬草;家里的蠶要喂,要摘桑葉。母親的時間是寶貴的,她必須爭分奪秒,很多時候是顧不上吃飯的。櫻桃紅了的時候,連續(xù)幾天如此,雖然很辛苦,母親卻很高興。櫻桃換來一筆不小的收入,可以緩解家里捉襟見肘的困境,買日常用品。有時還給我和弟弟添置一雙漂亮的塑料涼鞋,為此我和弟弟會自覺地少吃櫻桃。
母親命運(yùn)坎坷。母親出生的時候,外爺家殷實富足,不缺吃不缺穿,擁有幾十畝田地,還有三間九柱大瓦房。外爺能干,外婆勤儉,掙下一份產(chǎn)業(yè)。但是外祖婆重男輕女,我的母親在她眼里是無足輕重的,生病也不醫(yī)治,母親由此左手殘疾。土改劃分階級成分,外爺家劃為富農(nóng),田地充了公。不久,外爺又被人陷害,流放新疆,杳無音信。在沒有男人的家里,外婆帶著兩個女兒,侍奉著遭遇家庭變故而瘋癲的外祖婆,還要接受無休止的批斗。我無法想象外婆是以怎樣的堅韌度過了那些艱難的日子。母親的童年,沒有父愛,沒有安全感,看到的是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童年的經(jīng)歷,在母親的心里烙下痛苦的印記,也留下陰影。她表面爭強(qiáng)好勝,其實脆弱敏感,這或許是母親患上憂郁癥的原因。
母親用她的聰明才智,用自己的辛勞,勤儉持家,供我和弟弟讀書。星期天返校的時候,母親慢慢打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手帕,從里面取出一角、兩角、五角、一元的零錢,放在我的手上。我仿佛看見母親在櫻桃樹上摘櫻桃的小心翼翼,仿佛看見她背著背篼在小路上奔跑的急促,仿佛看見她饑腸轆轆蹲在街邊賣櫻桃的焦灼。我怎么能夠不用心讀書呢?
有時看到母親給我湊學(xué)費的窘迫,我也有過輟學(xué)的念頭,但是只是一閃而過,因為我想讀書。母親洞察我的心思,她說:“娃兒,錢的事情,你莫操心。你只管讀書,你要有出息,你讀到哪里,我們供你到哪里。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上房溜瓦都要讓你讀書?!蹦赣H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村子里的女孩子都輟學(xué)了,母親不為所動,即使自己再辛苦,也要供養(yǎng)我讀書。她苦心經(jīng)營著,不愿讓我再走她的路,不愿我活成她的翻版。
我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母親特別高興,她說:“娃兒,你趕上了好時代,遇到了改革開放。不然你是沒有機(jī)會脫農(nóng)皮的,只有當(dāng)一輩子泥腿桿的命。以前我娘家是富農(nóng),我只讀到小學(xué)四年級。那時五年級六年級叫‘高小’,是靠推薦的,我家成分不好,雖然我的成績在班上是第一名,可是我沒有機(jī)會上‘高小’啊?!边@些遺憾是母親一輩子的痛。
母親是善良的,雞貓豬狗是他的寵物。母親仁義,愛笑,不吝嗇。即使是路過的孩子,母親也不會怠慢他們,母親會給他們糖果零食。櫻桃紅的時候,母親會讓那些沒有櫻桃樹家的孩子到我家櫻桃樹上去摘櫻桃、吃櫻桃。我和弟弟相繼參加工作,櫻桃紅了,母親依然摘櫻桃賣,不再是謀生,而是成為了習(xí)慣,也許是對艱難歲月的懷念。那些年,櫻桃紅的時候,母親邀請我的同事們?nèi)コ詸烟?,還會做出滿桌飯菜招待。
母親的愛,是春風(fēng)化雨,無聲無息。在我做了母親、歷經(jīng)人生滄桑之后,從母親的行動中,讀出滿滿的愛,讀出兒女長大后她的不舍。我的兒子喜歡吃櫻桃,母親總是把最紅最大的摘給她的孫兒。早晨,母親摘了帶露珠的櫻桃,背著裝有櫻桃和蔬菜的背篼,走將近十里的山路,送到我工作的學(xué)校。櫻桃紅了的那段時間,我的兒子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鮮的櫻桃,直到樹上的櫻桃摘完為止。母親的愛由此可見。母親無意間聽說她孫兒喜歡吃草莓,她就買了草莓苗種上,成熟了,又摘了送來。我的兒子是吃著放心菜、放心糧、放心肉長大的,是在我母親的百般疼愛里長大的。我們的大米、蔬菜、豬肉、雞肉、雞蛋都是母親送來的,連木柴都是自家山林的。母親的愛無處不在,又事無巨細(xì)。
櫻桃樹承載著母親深深的愛,上面有母親的疼愛和關(guān)懷。如今,櫻桃紅了,侍弄它的人卻不在了。物是人非,悲從中來。樹上的鳥雀撲棱棱飛走了,幾顆紅紅的櫻桃從枝丫上掉下來,落入樹下雜草叢中。樹上紅紅的櫻桃,像血一樣,刺得眼睛深深地疼痛,一直痛到心里。母親墳上的花圈只剩下竹架子,沾染著被雨水濡濕的碎紙,白得凄慘慘的,晃得眼淚橫流。
母親是個溫暖的詞語,母親在,我們就是孩子;母親不在了,我們從此無來路。有人說:父母是阻隔在子女和死神之間的一道墻,父母不在,我們在世之日或不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