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公度
這么熱的天氣,誰提議的去公園劃船呢?
到了郊外的公園,幾個人下車候在一邊,等著把車停好。一起進了公園大門,女人們便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吃東西。
男人們拋接著車鑰匙,挑著眉毛,看著三個女人嘰喳成一朵花的樣子,“不是說劃船?怎么開始吃東西了?”
沒有人搭理他們。他們走到噴泉邊看幾個孩子在里面嬉戲。有個孩子的媽媽看著噴泉護欄邊上放置的“請勿池內(nèi)玩耍,小心觸電”字樣的牌子,抱著肩微笑著。夏天抱著肩不是更熱嗎?她拉了下遮陽帽的帽檐,朝這邊看了一眼,目光又轉(zhuǎn)移到孩子身上。噴泉的左側(cè)是游樂場,天氣太熱了,過山車和摩天輪靜止在那兒,只有零星幾個人在稀疏的碰碰車區(qū)域夸張地尖叫著。陽光直射在碰碰車游玩區(qū)的金屬屋頂上,像是要把那些人的叫聲吸納而去,然后就將游樂場立即廢棄了一樣。更遠處的湖水邊,出售船票的小木屋前,有兩個穿短裙的女孩和一個瘦高的男孩,指著湖水中動物形狀的小船,比畫著手勢。
兩個同伴都一只腿踏在噴泉護欄上,客氣地聊著天。天氣真熱啊。女人們有時候不知道熱是什么意思。夏天對她們而言,是可以名正言順買大批穿不上的衣服。冬天也是的。四季如此,她們一邊說減肥,一邊一日八餐。對,還不擇時間、地點。壞天氣從不影響她們的胃口。如果男人聽話,女人就不怕地震和戰(zhàn)爭爆發(fā)。但她們怕老鼠和毛毛蟲。哈,男人和老鼠、毛毛蟲是平等的了。果真如此。今天不帶孩子出來,覺得年輕了十歲,但有點兒牽腸掛肚??刹皇菃?,我媽已經(jīng)打來了五個電話。
男人之間真是不能客氣起來。不然顯得太像兩個變態(tài)狂。我走過去,站在他們旁邊,聽著他們說話。
“你剛才去哪兒了?”其中一個問我。
“去游樂場那兒看了看?!?/p>
“熱不熱?”
“熱?!?/p>
“我從來沒有玩過旋轉(zhuǎn)木馬。你呢?”另一個接著說道。但臉沒有朝向著我。
“談戀愛的時候,我玩過一次。后來看看就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一個男人獨自玩旋轉(zhuǎn)木馬,覺得不好意思。真是很微妙的心思。我也曾有過。有時候,即便是看看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的人,也覺得神思恍惚。有一天傍晚,途經(jīng)這座公園,還專門在旋轉(zhuǎn)木馬前看了一會兒。從坐滿了小孩子和少女、女學(xué)生、小女人、不茍言笑的中年女性,到?jīng)]有了游玩的人,旋轉(zhuǎn)木馬停下來。也許應(yīng)該有人寫一本關(guān)于旋轉(zhuǎn)木馬的書。不要談故事,說快樂,說宮廷與王子的追趕。要分析出這個游戲背后的為什么。
“我們站到樹蔭里怎么樣?這噴泉邊太熱了?!?/p>
他們倆抹著脖子上的汗水,朝女人們在的樹蔭下走。我跟在他們身后。一個戴著草帽的園藝工人正在草地上割草。電動割草機的聲音在中午的公園里,響亮非常?!爸形绺畈?,割下去的草一會兒工夫就曬軟了?!逼渲幸粋€人說。好像我問了他為什么園藝工人要在此時割草。
割下的草曬軟了做什么?
女人們是很好的朋友,三個男人互相并不熟悉,然而命運中的這一天的這一刻,六個人的人生會聚在了這個公園里。
她們吃完了東西,在談各自的男人。她們很滿意剛才的小型聚餐。雖然只是一些餅干、汽水、不新鮮的水果。
“出門時,他說你穿高腰的裙子就可以了,還選個高領(lǐng)的,怎么可能涼快?太自以為是了,男人怎么會明白,高腰的裙子如果領(lǐng)子不高,那不顯得上身短嗎?蠢透了!”
“我也是。讓他出個意見,說不出來,每次穿個什么,他就說,太巧了,就是我想的。真想抽他一耳光。”
旁邊的兩個男人聽了撇了撇嘴。
“哪有那么多‘真巧’。我們家那傻瓜,寫過篇《論偶然》。說一切都是偶然。一件事情,只有面對自己時才是必然的。如果尋找可能的解答,那一切答案,一切預(yù)兆,都會往自己設(shè)想的必然性上靠攏。”
“什么意思?這么深刻?饒舌得很!一個詞,這文章就是自我欺騙。”
“嗯。就是!”
“你們到底還劃船不劃?”我在她們身后問。
“你傻了不是?這么熱的天,逼我們劃船?”大萌說。
“我們正談?wù)撃愕拇笾?。”其中一個女人回頭看著我,賠罪似的說,她拉了一下大萌的衣服,略小了點聲音,“大萌,是你提議來劃船的?!?/p>
“是嗎?那我們?nèi)澊?!?/p>
女人們站起來。其中一個男人很禮貌地收拾了她們弄得臟亂的長椅,把垃圾投遞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大萌覺得很丟臉面,使眼色讓我去買水,她們則一起向湖水邊的小木屋走去。
向周圍看了一下,賣冷飲的商店在游樂場旁邊。剛才我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人總是很容易忽略不是你所尋找的事物的。我沒有走石子小路,而是直接從草地上走了過去。
冷飲店里的人坐在柜臺里,只能看得到頭頂。柜臺上擺著一大罐子棒棒糖,和一堆散開的吹泡泡的“機器”。推拉門的把手上掛著一沓廉價的女士遮陽帽。男人不怕熱嗎?
冷飲店前的遮陽傘下放著一個冰柜,旁邊擺著一張電腦桌,桌前貼著一張手繪的海報。是一個校園樂隊的演出公告。有個穿短裙子的女生坐在桌子后面。我蹲身在桌前看海報時,可以看得到她涂著藍色指甲的腳趾。她的雙腳疊加著,腳型很好看。但穿著人字拖。腳踝也很好。像兩顆桂圓。為什么是像桂圓?我正納悶著這奇怪的想法,她覺察到了我在看她的腳,慢慢收了回去。真善良,避免了我的尷尬。如果是大萌,就會把腳收得“嗖”的一聲。也許不是“嗖”的一聲,而是一腳把桌子踹翻。“咣當(dāng)——”
“在公園的演出嗎?”
“是在我們學(xué)校。海報上寫著呢?!彼念^發(fā)很長,沒有扎成辮子或流行的直發(fā),而是蓬松著擰了個一順著的麻花盤在額頭前。
“什么時間?”尷尬難以避免,“不好意思,我再看一下?!?/p>
我重新蹲下身來,仔細(xì)看了一遍海報。再站起來看她,她正在修剪手指甲。用一把小刀,輕輕地刮著指甲上的涂色。
“酒紅色,挺好看的。”
“謝謝。”她微微一欠身,“但夏天看著太鬧心了。也沒有人喜歡?!?/p>
我想說,我剛說了我很喜歡。但覺得這樣和陌生人說話很冒失。有一次學(xué)術(shù)會議,有個發(fā)言的嘉賓東拉西扯了很多,然后重心轉(zhuǎn)移到了與會的一位女嘉賓的容貌上,大加贊美對方容貌的純潔。然后其他的嘉賓也開始附和這個人的觀點。學(xué)術(shù)會議成了這個女嘉賓的容貌贊美專場。但晚餐的時候,女嘉賓和同來的友人說,她沒有感覺到喜悅,只感覺到了深深的冒犯。
冷飲店里的人躺在竹制的躺椅上,打著瞌睡。一臺風(fēng)扇背對著他吹拂著。我敲了幾下柜臺玻璃,他才清醒過來。站起身,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口水。
我買了一堆冷飲和袋裝的點心。
提著塑料手提袋,回頭看她,她的短裙縮到了大腿根部,可以看得到里面的內(nèi)褲邊緣。我想回去跟她叮囑一聲,但沒有過去。她的腿修長,白皙。
一輛小型的公園灑水車從對面的路上行駛過來。她急忙站起身,用兩張報紙覆蓋到桌子上,自己退到冷飲店鋪里面,站在我的身邊。她到我的鼻子的位置,身上有股淡淡的嫩黃瓜的清新氣味。
灑水車沒有城市街道的音樂,只是機械地行駛過去,把沿途噴灑得濕漉漉的。水滴噴在冷飲店的鐵皮屋頂上,嘩嘩沙沙作響。水滴仿佛穿過了鐵皮屋頂,滲透到了店鋪內(nèi),她弓著腰,雙手覆著頭頂。她聽到了我鼻息中的笑聲,放下手,沖我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她回到遮陽傘下的桌前,探身看著桌前海報上的泥色水滴,嘆口氣,把桌面上噴濕了的報紙揭開,又用紙巾擦干凈了坐下。我走到傘下的冷柜前站住,打開冷柜,翻著里面的汽水、奶糕。遮陽傘的邊緣有幾點水滴到了我的腳旁。好像校園演唱會開到中途,大雨瓢潑而下。人們紛紛逃散,而我和她共用一把雨傘,堅持把演唱會欣賞完。
“很高興認(rèn)識你?!?/p>
“我也是的。在演唱會上認(rèn)識,太美妙了?!?/p>
“你有名片嗎?”
她接過名片,雨水滴在名片上,她在胸前衣服上一抹,仔細(xì)看了一眼。
“祝發(fā)云。哈哈哈哈,你的名字好可愛。你娘管雨的呀!讓你發(fā)云彩?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俯后仰。像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這幾個字看上去很丑。如果是繁體字,會很好看?!?/p>
她側(cè)著腦袋想了一下,斜著眼睛看著我,“是的。你說得沒錯,像個明末清初的人。”
“為什么是明末清初的人,而不是民國時期的人?”
“就是一個直覺呀?!?/p>
湖面很寬闊,他們沒有等我,就租了船,劃船到湖水中央了。我把購買的冷飲放在腳下的草地上,扶著湖邊的架式望遠鏡,巡看著湖面。偌大的湖面上只有四五艘動物形狀的卡通船遲緩地行駛著。有一對戀人在鴨子形狀的小船里親熱,男的手伸在女的裙子里。還有一對在距離對岸不遠的湖水中間停船,吵著架,女的撲打著男的。大萌和兩個女朋友穿著鼓鼓的救生衣,擠在一艘青蛙船里。兩個男的在一艘河馬船里,跟在她們的船后面。
我朝大萌她們擺著手,喊了一聲,把旁邊櫻桃樹上的喜鵲驚飛走了,她們也沒有聽到。我沒有喊第二聲?;氐搅擞螛穲鰠^(qū)域,觀看空無一人的旋轉(zhuǎn)木馬。售票員在小亭子里趴著午睡。有幾個經(jīng)過的小孩停下,對著旋轉(zhuǎn)木馬興奮地指指點點。
我提著一手提袋東西,來到冷飲店。
“冰鎮(zhèn)的純凈水買少了?!苯?jīng)過她面前的桌子時我說。
她從桌子上抬起臉,對著我一笑。牙齒很白。一邊臉上被胳膊壓出一道紅印。
“打擾你午休了。”
她搖搖頭,看著我手中的手提袋。我急忙轉(zhuǎn)移話題。
“你口音不像這兒的人?!?/p>
這句話很蠢,她只是笑了一下,哪里能夠聽出口音來。
“嗯。在山東沿海,一個島上?!?/p>
“在島上生活,應(yīng)該很棒?!?/p>
“是的。夏天就更好了。傍晚吹著海風(fēng),涼爽得很!”她臉上現(xiàn)出愜意的表情,話也多了起來。“有一年暑假,有個朋友來找我。我們在島上住了一個星期,晚上用柴油點海帶篝火?!?/p>
“海帶篝火?”
“蚊子好多啊。就把驅(qū)蚊草和干海帶放一起,點燃了,驅(qū)蚊子?!?/p>
海帶的鮮腥味不是更吸引蚊子嗎?但我沒有打破這份平靜的對話空間。
她穿著棉質(zhì)傘擺的黑藍色短裙。裙子上印染著白色的雛菊。薄荷綠色的雪紡小背心,扎在裙腰里。斜挎著一個小小的淺綠色的皮包。包的帶子是一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銅色鏈子。一切都是這么簡單、輕麗,讓人毫無壓力。
如果和她在一起,也許一年可以做很多事情。
她抬起手,看看腕上的手表。挺直腰背,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我在她旁邊遮陽傘下冷柜旁的一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來。她扭頭看了我一眼,我覺得我也安靜了下來。
她的身材不錯。胸脯小了點,但很勻稱,堅挺。春末夏初的桃尖就這樣的。夏天的桃子就不是,夏天的時候桃子們瘋狂生長,一個個茁壯有力。但她在夏天保持著春末夏初的胸脯。她衣服上有幾個水痕的斑點,像夏末水蜜桃的桃色汁水。
“太齷齪了。愛慕里沒有真實的心意。只有臉面和肉體?!?/p>
我在內(nèi)心鄙視著自己。
“你結(jié)婚了沒有?”她突然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沒有。”我果斷地回答。
她的眼睛閃爍著比剛才明亮的光彩。
“你在公園里做什么呢?這么熱的天,跑來跑去的?!?/p>
“……我,我在檢查游樂場的旋轉(zhuǎn)木馬,是不是安全?!彼粗难劬?,聽我繼續(xù)講下去,“我是生產(chǎn)旋轉(zhuǎn)木馬的廠家代表。”
女孩子們都是旋轉(zhuǎn)木馬專家,如果她追問下去,怎么回答?我對自己的應(yīng)答。以后我也許應(yīng)該好好研究下游樂場的每一種設(shè)施。包括那個海盜船。女孩子們好像也很喜歡坐在那個上面尖叫。
“前幾天怎么沒有看見你???”
“前幾天,我在另一個游樂場。”我想了一下市區(qū)地圖,“在秦嶺腳下的野生動物園那個。你去過野生動物園嗎?”
“去過。去年暑假時,幾個同學(xué)一塊兒去的。我們?nèi)タ葱茇?。但我最喜歡河馬。”
“為什么?”
“它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p>
她眼睛中的光彩漸漸又黯淡了下去。旋轉(zhuǎn)木馬很好,但廠家代表這個身份太不美好了。說謊如登山,下面如果接得不夠巧妙,便會從山上滾下來,摔得毫無尊嚴(yán)。
“其實是個暑假兼職。我平時在雜志社。”
“雜志社暑假不忙嗎?”
“哦。我們是個季刊。三個月才出版一期。反正平時也不忙,剛好夏天我想出來轉(zhuǎn)轉(zhuǎn)?!?/p>
“工作真好啊。我畢業(yè)了也想找個這樣的工作。是什么雜志呢?可以去實習(xí)嗎?”
“《道學(xué)》。是個季刊。”
“這么生僻的……稻子的‘稻’,還是《道德經(jīng)》的‘道’?”她說完咯咯笑起來。
“道德的道?!?/p>
女生笑的時候,“咯咯”是最好的聲音?!般y鈴”似的笑聲,總覺得未來是個潑婦?!昂俸佟薄昂呛恰钡鹊?,就更不用提了?!肮币欢ㄒB起來,呈現(xiàn)“哈哈哈哈”的節(jié)奏,才會分外動人。
“如果你是個生物學(xué)家就好了。就研究稻子?!?/p>
“為什么?”
“我們那兒種植稻子?!?/p>
“你家不是在海島上嗎?”
“但離海遠點的地方都是稻田?!彼粡埧ㄆ拔覀冎饕源竺??!?/p>
駕駛著割草機的園藝工人,行駛到這附近了。我記得剛才明明是一個手推的那種小型割草機,現(xiàn)在怎么成了一個還有駕駛員的。我疑惑地望著割草機折回來返回去,另一個穿著制服拿著耙子的人,細(xì)細(xì)地梳理著草坪,把碎草攏到一邊。有個年輕的媽媽牽著一個小男孩,蹲在旁邊撿了一小袋碎草,往另一個區(qū)域去了。那邊好像有個買賣兔子、倉鼠、蜥蜴、烏龜?shù)鹊刃游锏男⌒褪袌?。割草機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用小手指掏了一下耳朵,一塊很大的惡心的耳垢,急忙彈在身后的草地上。我看看她,她正從桌子抽屜里取出一本書,打開攤放在胸前。她的胸自然起伏著。從扣子之間的衣服皺褶縫隙里,可以看到她內(nèi)衣的顏色。
“晚上十點自習(xí)課后我去找你吧。”
我走過去,托住她的下巴,親了一下她的嘴唇。
她任憑我親吻著,沒有動。在我的嘴唇離開她的剎那,她笑了一下。
“你想什么呢?”她伸出巴掌,展開手指,在他眼前晃動著,“不要這樣看著我,我都不好意思了?!?/p>
秀美的手指。指甲是透明的。
“沒想什么。”
她不相信地?fù)u著頭?!皠偛拍愕碾娫掜懩亍!?/p>
她的嘴唇很好看,像是兩片桃肉。帶著粉紅色桃子外皮的濕答答的桃肉。她抿了抿嘴唇,鼻翼上有一滴汗珠。她取出一張紙巾,輕輕撲了兩下,把紙巾放在桌子上的一沓演唱會票據(jù)上。
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未接電話和信息,在冷飲店又買了火腿、麻辣豆干、餅干,幾包濕巾。和剛才買的東西放在一起,在手提袋中裝好。有幾個奶糕都開始融化了。
“我給幾個同事買的。他們在里面修理一架木馬。”我拿出其中最大的一盒冰激凌,放在她面前,“這是給你的?!?/p>
“啊。不要不要,我自己可以買的?!彼B連擺手,說著拿起冰激凌就往我手中的手提袋里裝,“你給他們帶去吧?!?/p>
我迅速閃躲開。她的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軟軟的。像個嬰兒。
“我給你買了點兒吃的。”
“嗯?!?/p>
她踮起腳尖,努著嘴唇親了我。電影中都是這樣的鏡頭。
我來到湖邊,她們已經(jīng)把兩艘卡通船泊在了湖泊中間的小島,登岸了。大萌打電話讓我再租一條船,買點吃的送過去。我回說,剛才看到未接電話和信息,已經(jīng)買過了。她們要在島上待到“日落西山,暮色四合”。我喜歡“暮色四合”這個詞語。無比的喜歡。
在湖邊的售票的小木屋辦理了租船的手續(xù)。售票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睡著了一樣遞給我押金條和找零。但她的字跡清楚,找零無誤。我把東西放在卡通船艙的一端,自己坐在另一端。原來小船是腳踏的。腳下有兩個自行車一樣的腳踏板。之前我還以為是電動的。
我腳踏得很快,十幾分鐘就到了她們在的湖心小島。
小島上的樹木是春天新植上的,樹冠很小,枝丫生硬、突兀,還沒有展開。樹蔭稀薄,使得島上的溫度比公園陸地上略微高一點,探手進湖水,表面有點溫?zé)?,手上濕淋淋的感覺,像是在吃微波爐內(nèi)沒有熱到合適溫度的剩菜。但四面有風(fēng)吹來,頗為涼爽。
“少買了一盒冰激凌。你忙啥呢?磨蹭到蝸牛爬,現(xiàn)在又不會數(shù)數(shù)兒。數(shù)學(xué)再差也不能差到數(shù)不到五吧?你數(shù)數(shù)兒的能力,除了奶頭什么也數(shù)不清!”大萌把融化了的幾個奶糕,氣憤地拋擲到距離她們坐著的草坪很遠的一個垃圾桶。奶糕畫出幾道弧線,啪啪落在中間。我走過去,把奶糕撿起來,投到垃圾桶內(nèi)。
兩個男人哈哈大笑。爭搶著要回到陸地上的公園,為女士們買下整個國家的食物。像備戰(zhàn)一樣殷切。但我沒有給他們機會,一言不發(fā),俯首帖耳地、迅速登上了來時的小船。小船是個小豬的形象。之前看新聞,好像福建有個縣每年有一屆很隆重的小豬游泳大賽。我喜歡這項比賽。比任何人類的運動競賽都讓我著迷,期待。
我把船停泊在售票的小木屋旁邊。告訴瞌睡的售票員,我去買點東西,船還要回到湖中心的小島上。她大氣地一揮手說,到明年此時再還都可以。
公園里的人和才進公園時一樣稀少。只有散散落落的幾聲孩子的尖叫和笑聲,從公園的各個隱蔽的陰涼處傳來。有一個賣彩色氣球的人,坐在不遠處的一株法國梧桐下休息。
“你在看什么書?”
“啊呀,不能讓你看?!彼仙蠒?,躲閃著他,沒有對他的再次過來表示驚訝,“我借朋友的一本書,隨便翻翻的?!?/p>
“什么書?”
“《阿拉伯愛經(jīng)》。”
“據(jù)說是本偽書。一個英國人杜撰的。戴望舒翻譯過《愛經(jīng)》。希臘那本。語言很棒。直到現(xiàn)在,還是最好的譯本?!?/p>
她兩只手掌覆蓋在書的封面上。
“他們把木馬修好了嗎?”
“差不多了。整體好著呢,只是個別的木馬不穩(wěn)定了,我們加固一下?!蔽业皖^看了一下她手指縫中的書籍封面,“還有一些彩燈,換了一些燈泡。”
“哦。我剛才還想趁著這會兒人少,去玩一下呢?!?/p>
“現(xiàn)在太熱了,還是傍晚再玩吧?!蔽夷ǖ纛~頭上的細(xì)汗。
她好像想起來了什么往事,嘆了口氣,扭轉(zhuǎn)身體,望著遠處的樹蔭下的彩色氣球。全部是目前流行的卡通形象。我想過去給她買一條魚。有個紅色魚形小孩,好像是動漫電影《懸崖上的金魚姬》里的形象,被樹蔭間的小風(fēng)吹得像是在海水中游動。宮崎駿真是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他肯定有一位非常偉大的妻子。至少有一百位可愛的情人。
我站到她身邊,聞著她身上的氣味。她的衣服上有一股新洗過的香皂的味道。她抖動了一下肩膀,把我的目光抖落在草地上。我笑出了聲來。她也笑了。
我俯身去抽她雙手下壓著的書,她前傾著身體,加大了力氣。嘴巴鼓成一個豆沙面包的樣子。我伸出一只手指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哎呀”尖叫一聲,書本被我抽了出來。封面是兩個充溢著青春肉欲的身體接吻的西方油畫。她看了僅有十幾頁。我信手翻著,瀏覽里面的彩色插圖,夾著一張小紙條,上面鉛筆寫著“《農(nóng)業(yè)志》。波斯《阿維斯塔》。《蒙塔尤》。公羊式”幾行字與和字號差不大的圓句點。字跡很清秀。
兩個穿短褲的女孩過來買冷飲,其中一個折回來,站在桌前,斜著腦袋看海報,看得很認(rèn)真,另一個女孩買了兩支甜筒,遞到她的手里,她也沒有轉(zhuǎn)身??赐炅耍珠_始翻著桌面上的票據(jù)。從賣彩色氣球的人休息的方向吹來一陣小風(fēng),我忙把書壓在桌面的票據(jù)上。她看了一眼,把書的封面翻轉(zhuǎn)過來。
“有多余的海報嗎?”女孩舔了一下甜筒。舌頭是粉紅的。
“沒有……”
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問詢的,卻不能滿足人家的要求。她歉意地低了一下頭。
“票太貴了。交通也不方便。你們學(xué)校是在南郊的那個嗎?”
“就是。太遠了。免費贈票吧!”另一個女孩也過來翻看著票據(jù)。
“是的。有點遠?!边@次她的頭低得更厲害了。
一個女孩也舔了一口甜筒,吸吮得嘖嘖有聲,一大滴奶油滴在一張演出票上。
“呀,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
“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p>
她拿起剛才擦鼻子上汗水的紙巾擦干凈了票面上的奶油。
我想一把拉開這兩個多嘴的女孩,把她們扛起來,扔到湖水里。如果她們會游水,就拿根長木棍子,狠狠地在她們腦袋上拍兩下,砸入湖水深處。
“你愛我嗎?”她甜美地看著我,一只手搖擺著我的胳膊,乞求我回答。
“愛。”
我扶住桌子,蹲下身體,撫摸著海報上水滴干涸了后的浮起的凸點,把海報重新貼了一下。海報上有一個聯(lián)系人的名字,還有一個電話。她的腳又收了回去。我撿起被風(fēng)吹落到桌下草地上的那張紙巾,塞到褲兜里。
“我想去海邊住一陣子?!?/p>
“好呀?!?/p>
傍晚到來時,來了一陣涼風(fēng),吹散了熱氣。暮色漸漸深了,公園里的游人反而多了起來。
我們回到了公園陸地岸上。
“島上還不如公園里涼快呢?!逼渲幸粋€女人說。
“可不是。”兩個男的附和著。
大萌的臉色一下子陰郁下來。
“你們喝水嗎?我去買點水給你們?!蔽蚁朐黾右恍┧牡讱狻?/p>
“什么玩意兒,今天這是怎么了?”我聽到大萌對著我的背影罵罵咧咧,和嚴(yán)厲的警告,“不要讓我發(fā)現(xiàn)你究竟在做什么!”
“哈哈哈,他今天很聽你的話啊?!?/p>
“但我沒有讓他反復(fù)去買水。后面應(yīng)該讓你們老公去買了!”
我沒有管她們的議論,加快了步伐?,F(xiàn)在天色都黑了,她應(yīng)該早就回學(xué)校了吧?我剛才應(yīng)該問一下她的學(xué)校,還有聯(lián)系方式。
有人在暮色里玩沖浪,還有人在玩蹦極。旋轉(zhuǎn)木馬上的華頂燈火輝耀,宮殿一樣煊赫、富麗,充滿了童話般的夢幻色彩。五六個小孩子和一位媽媽騎在木馬上。背景音樂很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仿佛是歐洲哪個國家的民謠?根據(jù)一首民歌改編的?;厝ズ螅橐幌率詹氐囊粋€朋友送的歐洲經(jīng)典音樂CD。
冷飲店已經(jīng)把遮陽傘收了。老板正在把冷柜往店鋪內(nèi)推。我走過去幫他推進去。
“你還沒走呀。我正要收拾桌子,要走呢?!?/p>
“我來看看,你還在不在。”
她羞赧地咬著嘴唇。
“你明天還來嗎?”從冷飲店里出來,我問她。
“還要再來一天吧。今天天氣太熱了,沒有多少游客。只賣出去一張票。傍晚來的人都是附近社區(qū)的中、老年人,對這種學(xué)生的演出沒有興趣。他們說這個公園有個全市劃船大賽的,正在報名,但今年看,根本就沒有人。也許我應(yīng)該換個地方。去市內(nèi)的城墻景區(qū)?”
“還是公園吧。明天是周末,人可能會多一些?!?/p>
“好吧。希望明天報名參加劃船大賽的人多一些,人山人海。這樣我就搭一下順風(fēng)車?!彼隽藗€鬼臉。好看的女生做鬼臉也好看。
“你男朋友怎么沒有陪你?”
“我不想談他?!彼帐爸雷由系奈锲?,把票據(jù)都折疊好放到一個米色的手提紙袋里。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到紙袋中時,她把紙袋放到桌子上,拍了拍裙子上的折痕,突然說:“你如果喜歡一個人,會不會暗暗地、不署名地給人家寄東西,生日禮物什么的?”
“不會的?!?/p>
“為什么?”
“暗戀的話,就是不敢確定要不要去追求吧?如果確定要和對方在一起,那就認(rèn)真問一下。省得今生遺憾,錯過了因緣。問了的話,就不是暗戀了?!?/p>
“挺繞口的,你講話?!?/p>
“哦。他們都這樣說我?!?/p>
她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并非唯一,有點失望,撇撇嘴,把斜挎的小皮包的鏈子拉了一下,鏈子勒在了她小小的乳房中間。然后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的胸脯,嗔我一眼,把鏈子拉回到一邊。
“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大學(xué)教書的。是個很蠢的傻子。大我十幾歲呢。”她猶豫了片刻,眼睛眨了眨,繼續(xù)說道,“他整天想著發(fā)財,不好好做學(xué)問。”
“是嗎?”我很傷心她突然這么說。
“不過上半年我逼著他申報了個省級課題,好像已經(jīng)下來了。研究燈塔。哈哈哈哈。課題傻不傻?”
“不傻。”
她的笑聲也變了。
“我剛才想起安徒生的一篇童話,小學(xué)一年級時讀到的,開篇好像是‘從前有個商人,非常有錢,他的銀圓可以用來鋪滿一整條街,而且多余的還可以用來鋪一條小巷’。大意是這樣的。但想不起來篇名是什么了。你知道是哪一篇嗎?我想了一下午了。”
“不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