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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脈 絡(luò)

      2019-11-12 18:33劉漢斌
      青年文學(xué)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北山葉脈

      ⊙ 文/劉漢斌

      葉脈

      從葉柄開始端詳一片楊樹葉子,葉肉豐腴,葉脈縱橫交織。葉肉似沃野,葉脈如阡陌,葉片大的嶄新世界,時光靜好。稀薄的晨露順著葉脈滑動、聚集,匯集在葉子中心的主脈上,然后從葉尖上滴落,一滴露水從葉尖上滑落的瞬間,這個世界在為之震顫。

      小小的螞蟻探著纖細(xì)的觸角爬上葉柄,抬眼望望這碩大的葉片,兩只眼睛閃現(xiàn)著欣喜的光,那光中有它的新大陸。葉脈交織的葉片上似乎全是路,怎奈葉脈細(xì)碎,盛不下螞蟻的腳步。露水沿著葉脈匯集,而螞蟻偏偏不走既定的路線,它要么立在葉面上正著走,要么掛在葉子的背面倒著走,在樹葉上,螞蟻是自由的行者,它從不走尋常路。

      比目光所及的綠色更為濃烈的色彩,便是比螞蟻更為細(xì)小的生命體在纖細(xì)的葉脈中涌動,給了葉片以勃勃生機(jī)。楊樹暗藏于土壤中的根系,是大地的脈絡(luò)。每一株植物都以不同的姿態(tài)表達(dá)著對土地的感受,葉脈傳導(dǎo)著根的旨意,同時也將陽光雨露傳遞給終不見天日的根系。舒展的葉子上,陽光普照,滲入葉脈的陽光和雨露,被根系寄存著,根系輸導(dǎo)給葉脈的暗流,浸透著水和光。葉脈是太陽織在世間的網(wǎng),它織下網(wǎng)時,只為給大地以生命和生機(jī),而到了收網(wǎng)的時候,理所當(dāng)然從大地上打撈了生命無數(shù)。

      一片樹葉的自然死亡,不是樹木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讓樹木在季節(jié)的輪回里復(fù)制或者復(fù)原了一個更好的自己,重新開始。

      葉螨爆發(fā)的夏日,玉米的葉子一度失色,綠色從葉尖開始褪去,在日光下泛著白。螨蟲刺吸過的葉片傷痕累累,葉螨隱匿于葉子的背面,在刺吸汁液的同時,將葉子的細(xì)脈全部阻斷,它們強(qiáng)行在每一片玉米的葉子上安家落戶,自由繁衍。

      對體型嬌小的葉螨而言,任何一根葉脈都是巨大的,葉螨密密匝匝地吸附在葉背上,它們只需要在一棵碩大的玉米的營養(yǎng)輸送中樞上隨意刺吸一口,玉米就在夏日里迅速失色。葉螨在攫取自己所需的同時,將玉米的營養(yǎng)輸送線破壞了,玉米根系再發(fā)達(dá),莖稈再粗壯,也無濟(jì)于事。葉螨守在葉脈上,從葉片上截留了陽光,又從葉脈上汲取了養(yǎng)分和水分,病斑隱現(xiàn),從細(xì)微之處不斷發(fā)生,擴(kuò)散,一棵植株高大的玉米,葉脈斷裂,葉肉枯死,病斑迅速蔓延、匯集;世間到處都暗藏著讓玉米葉脈斷裂的物種,卻沒有修復(fù)葉脈、葉肉的良藥,玉米的葉片漸次敗枯,死亡勢不可擋。不必刻意去掩飾生命中已然顯現(xiàn)的病斑,任何掩飾都是自欺欺人,是徒勞的,機(jī)體的損傷已然出現(xiàn),不如坦然面對,沒有比坦然面對更好的良藥了。

      把葉脈如織的葉子握在手中,它就是一面能夠映照心靈的鏡子,叉狀脈、平行脈、網(wǎng)狀脈,脈脈相連、互通,每一枚葉脈的繁茂都是我內(nèi)心的博大,每一枚葉脈的斷裂和枯敗都是我內(nèi)心的痛楚所在。置于葉肉中的每一根葉脈,都可以精準(zhǔn)抵達(dá)我的血脈,無論是在脈管里汩汩流淌的汁液,還是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整個世界,每一片葉子,我都稱它是我的兄弟。我不曾到過的地方,有樹守著大地,我離開過的土地上,它們替我站著,只要一抬眼,眼前的葉脈交織,我就感覺自己不曾被這個世界所遺棄。

      村道

      我出生的時候,麥田就在那里。我用來到世間的第一聲啼哭,向世襲的麥田問聲好,老村長聞訊趕來,給父親道喜的同時,不忘懷抱一大捆繩子,指使人在麥田里為我劃割下一塊地,算作見面禮。從此,那塊被劃撥下來的土地,就成了我的口糧田。

      口糧田是我來到這個村莊時,村莊給我最大的福利。田在村外,與我居住的地方之間有半截土路。路面不寬,僅夠兩輛架子車錯行。野草大都生于路肩,偶有一兩棵固執(zhí)的車前草非要生長在路面上,被人畜踩踏,車輪碾軋,帶著滿身的傷痕,死皮賴臉地活著。

      每一條路注定屬于腳掌。從一個村莊到一塊莊稼地,山路在播種和收獲的腳步聲里歡暢。春天,北山梁上,肩膀上扛著種子的農(nóng)人,從村莊里走出來,將一年的希望播撒進(jìn)大地敞開的胸膛,沿山的路就在懷揣著夢想的腳步聲里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一粒等待發(fā)芽的種子,吸足了水分,靜靜等待著一雙憨實的腳掌在松軟的土地上輕輕踩踏一下,根就扎實了。

      一株莊稼臥在腳掌的印痕里茁壯成長,六月里的鋤頭,在一個村口到另外一個村口的山梁上奔走,將雜生的草連根斬斷,在大旱的六月,給大地上饑渴的莊稼留住一滴清水。

      等到秋天,大山的脊梁上,掮著糧食的農(nóng)人,從莊稼地里走出來,把一年里最燦爛的笑容掛在臉上,山梁上灑下一路糧食的芳香。

      路肩上的蒿草長勢兇猛,一季便可長高,我花費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個頭才長到一米七,而路兩旁的雜草每一年都會先于我的身軀長高,從春至秋,蒿草是急于讓土地變得荒蕪的物種。如果它們在春夏時節(jié)不死于我的足下,在秋日一定會高過我的頭頂。

      我心無旁騖地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奔忙過五年,統(tǒng)共不下一千次,常走夜路,漆黑阻擋了視線的同時,將我周身的空間無限放大,心就不由得緊縮,騰出手,在頭發(fā)上抹幾下,火光哧哧,灼得手發(fā)麻,被自己電著了,心里就踏實。我不怕鬼,不怕被打劫,怕的是,路面在我出去后回來前被人挖了坑,坑里被人埋了糞便,上面搭了草,用土找平了,而我根本不知道,一腳踩下去,我不怕臭,卻怕崴了腳,耽誤出工。如果路面上沒有發(fā)生改變,就無所謂白天還是黑夜了,那半截土路,我閉上眼睛,也能回到家。

      在人人都想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莊稼,產(chǎn)出更多糧食的時候,莊稼偏偏半死不活,野草總會從稀疏的莊稼中鉆出來,替作物將土地鋪滿。當(dāng)我徹底失望了,轉(zhuǎn)身離開后,再返回來看它們的時候,發(fā)現(xiàn)撂荒的土地草木葳蕤,高處的樹,低處的草,處處都是植物蘇醒的種子替我守護(hù)著土地。

      荒蕪的土地上草木葳蕤,且大都無名,未名植物,不是一些植物的代名詞,而是對我的一種鞭策,我總以為自己是熱愛植物的,每當(dāng)遇到一種不知其名的植物,我會寢食難安。這不是一件小事,對我而言,植物不分尊卑,只要遇見,我至少應(yīng)該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喜愛植物,植物就像是生命中突然遇到的一個人,理應(yīng)給予最起碼的尊重,至少得知道他的名字,僅僅是一面之緣,興許恰到好處給記憶忝列一份美好。

      小徑兩邊的草太茂盛,年幼的孩子走在上面,掩映于其中,我在心中說,孩子,你還是那么幼小,你還來不及長高,小徑就已經(jīng)荒蕪了。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要堅持不懈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不要離開,你一離開,草就鉆出來,再也無法下腳了。

      阻止一條路荒蕪的最好方法,就是將它置于來去之間,路的一頭系著家,一頭系著田地,奔忙之間,人成就了路,路也成就了人。人生中總有那么一些時日令人心情晦澀,稍有怠慢,路就荒蕪了,荒草覆蓋了的小徑,它已被遺棄,已與人的命運沒有了關(guān)系,它只是一片適合長草的土地。

      伸向麥田的小徑,已經(jīng)模糊不清,我的出生地坍塌了,一片狼藉,我的口糧田荒蕪了,我撥開萋萋野草,卻無從下腳,它們是我離開這片土地后的那一段歲月里新生的草芽,草芽密集,像一把把通體生銹的鎖,而握在我手中的那一把鑰匙,已經(jīng)無法將它們一一打開。

      山脈

      北山空靈,你對著它喊一聲,它會立即應(yīng)你一聲。北山上草木蔥蘢,每一種植物都各自有名。高聳者為木,低伏者為草,高大的喬木一再將暮氣沉沉的北山拔高,密集的野草矢志不移地呈現(xiàn)著北山的新顏。我若指著北山的草木,你能隨口喊出它們名字,你就一定是北山的人。

      北山地處黃土高原干旱丘陵區(qū),黃土堆積成丘,山丘密布,被冠以山區(qū),山區(qū)是山的世界,也是溝的世界;群山之間全是溝壑。山丘是大地上隆起的肌膚和骨骼,山巒凸顯的是一片土地的脈絡(luò),大都以方位命名,比如:北山。

      北山山勢陡峭,不易攀爬,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草木就越是豐茂。半山腰纏繞著一條細(xì)徑,是北山的項圈。四季有山羊出入其中,也有綿羊跟著山羊試圖爬上北山,綿羊笨拙,不適合攀爬,結(jié)果都是失足跌入溝壑,摔成了一鍋羊肉。體肥膘壯的騸驢在北山蔥綠的時候,總?cè)滩蛔√ь^望一眼北山,然后甩甩耳朵,打個響鼻,一尥蹶子在塬上狂奔一氣,就當(dāng)是上了回北山。

      在北山下大聲說話,必有回音。七爺說北山是空的,有洞口為證,夏秋季草木繁盛時,洞口被掩隱起來,只有在草木將葉子散盡的冬日,洞門才會顯現(xiàn)出來,洞口呈窯門狀,成年人一低頭,就能走進(jìn)去。遠(yuǎn)觀北山,北山是鼻眼模糊而嘴巴洞開的一張臉,它是北山人的臉面,每個北山人自來世后就試圖從那張洞開的嘴巴里得到關(guān)于北山的一些事情,而北山只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你喊出的話,而關(guān)于它的事,從不會多透露一個詞。

      山腳下溝壑環(huán)繞,溝底狹小,有細(xì)細(xì)的溪流,歪歪扭扭,像麻花辮,歪處分流,扭處合股,自成一股溪流,流水清澈,水質(zhì)綿甜、清冽,一年四季都有水活著,不緊不慢,細(xì)流不絕。

      依山而居的村莊,遂傍水而立。每一個莊院都有一條小路通往溝壑深處的溪流。溝壑以南是塬,全是良田。麥子、豆子種一顆,能收一大把,土豆種半個,能收一窩窩,蘿卜籽兒小,一個蘿卜占一個坑,田不以作物而分,也不以植物而分,卻以人的名字分割成塊,網(wǎng)狀的埂網(wǎng)住了莊稼,網(wǎng)住了雜草,同時也網(wǎng)住了飛禽和走獸,卻始終是沒有網(wǎng)住以田為生的人。

      黎明時,北山下的雞鳴,北山上的雞也鳴,山上山下雞鳴一處,一只山羊在春天進(jìn)入北山,到了深秋時節(jié)再回到村莊,是兩只或者三只山羊。為此,山羊的主人心里對北山滿懷感激。冬日的北山,清明祥和,肥碩的犍子依在拴牛樁上蹭癢,半截子干樹樁是它的癢癢樁,山羊豎著耳朵,聆聽風(fēng)過北山的嘶鳴,一撮白生生的胡須在冷風(fēng)里飄搖不定,麻騸驢把長長的腦袋架在圈墻的缺口上,一面灰土色的老墻上頂著一顆驢腦袋,目光深邃,遙望北山,小花狗拖著修長的鐵鏈,獨身蜷縮在煙熏火燎的炕洞里,偶爾叫一聲,北山上的狗也跟著叫一聲,寂靜的村莊里就會響起陣陣犬吠。

      北山人的面目,大都像北山那樣,鼻眼模糊,千人一面。年幼時,覺得新奇,對著北山不住地呼喊,北山就不住地應(yīng)著聲。而等到長大了,被山下的水土磨得沒了銳氣,聽到北山的回聲還顯得有些不耐煩。能讓我深深記住的,并不是我的父母,而是七爺。從我記事起,七爺就是個老頭,仿佛人到了七爺那般年齡,時間就拿他沒有辦法了,過上一年,他是那個樣子,再過上一年,他還是那個樣子,我都三十多歲了,再看七爺,還是原來的那副模樣。

      果然,再一次回到北山的第一眼就看見七爺筒著雙手靠在馬廄的半截干墻下打盹,七爺?shù)亩浔沉?,需要大聲說話,我貼著七爺?shù)亩舐曊f,七爺你要是感到困了回去到家里睡,天涼,千萬別染上風(fēng)寒,七爺便咧著沒有牙的嘴對我一笑,說,太陽底下暖和,太陽一曬就困了,睡一覺分外的香,回到家卻睡不著了。人老了就難了。我有意取笑,當(dāng)老人比當(dāng)官還難嗎?

      七爺梗著脖子爭辯,當(dāng)官有什么難的,能上也能下,覺得不美氣了還可以不當(dāng),可是當(dāng)了老人好賴就這樣了。我心頭不禁一顫,這句話像一顆釘子,將我釘在村口良久,心里不由得暗自思量,七爺老了老了,卻成了人精。

      馬廄坍塌了,馬匹不知所蹤,泥質(zhì)的馬槽依然光潔,是被馬的脖子在天長日久的吃草料的過程中打磨出來的,似乎還留存著馬的體溫,生銹的馬嚼子掛在槽棚外的木樁上,銹跡印在樁體上,散發(fā)著鐵銹的味道,成色如新。耳畔隱隱約約響起馬的嘶鳴,北山上有風(fēng)吹過,嘶鳴聲此起彼伏。殘存的墻體掩隱著馬匹舊時的蹤影,那些殘缺不全的土墻,固執(zhí)地立在北山堅守的歲月里,它們是逝去的馬匹留在土地上唯一的痕跡。

      北山下的土地上,依然有大片的麥子立著,葉片低垂,只有滿地的麥穗在風(fēng)中搖曳。我正欲問,這么好的麥子怎么還不收呢?七爺早看出了我的疑慮,他嘆口氣說,收糧不可盡絕,留一些在地里,給土地留一些種子,就不會辜負(fù)來春,留一些給北山上的飛禽走獸,讓它們在冬日里抵御寒冷,留一些給秋蟲,它們也眼巴巴地等待了大半年,讓它們貼一身秋膘,給家族一個未來。

      為此我感到羞愧,此前,我只覺得北山上的每一株植物都是春天的孩子,親眼看著它們各自成長、開花、結(jié)果,然后在暮冬里又親歷它們的干枯和逝去,心底便像沉積下每一個冬天一樣積攢下了對植物的哀思,而這一地干枯的麥子,從細(xì)微處將我的心胸打開。

      血脈

      橫呈于麥地的是我親手收獲的麥子,還有我沒有來得及伸把手就倒下去的七爺。說好的,我們一起搭工收麥子。收完了七爺家的麥子,輪到收我的麥子了,大半晌,七爺才雙手拄著根榆木拐棍顫巍巍地來到田頭。七爺說他渾身沒勁,乏得不行。七爺把這句話吊在嘴上說了十幾年了。人老了,困乏是常事,我只是一味地勸他乏了就緩著,并沒放在心上。

      七爺嘴上說緩著,兩只手卻像鐮刀一樣,已經(jīng)將圍著他的麥子放倒了一片。七爺撇下手中的拐棍,雙膝跪在地上,尋著麥壟往前赤手拔麥;七爺?shù)耐饶_不好,走路得拄著拐棍,只要他雙膝一著地,拔起麥子來儼然就是個壯勞力。

      我在前面,七爺在后面,我們隔著好幾米長的麥行說話,猛然間卻聽不到了動靜,回頭一看,七爺?shù)乖诹他湶缜埃p目緊閉,眉頭緊鎖,豌豆大的漢珠子從額頭上涌出來,臉像水洗了一樣,耳后的麥土洇濕了一片。雙手卻死死地攥著兩把麥子。我一把把七爺攬進(jìn)懷里,使勁地?fù)u,大聲呼喚,我們身上的麥土潸然而下,他依舊攥著兩把麥子一動不動。七爺緊閉雙眼,沒有應(yīng)聲。我雙臂掬著七爺,想把他放在身后鋪開的麥子上,七爺身下的麥地被他猛然倒下的時候砸了一個坑,掬在臂彎里的七爺輕得像是一把干透了麥子。七爺?shù)哪樅褪忠簧蔫F黑,沒有一絲活色,脖子上的青筋高凸,一下一下地閃動,一下比一下微弱。我猛然意識到,七爺這是要把一大堆事情交給我,他一撒手,不管了。

      我抱著七爺一路小跑,七爺在我一路的顛簸里緩過了氣,卻說不出話來,微睜的雙眼無光,灰蒙蒙的,像擱置的舊物上落了一層灰土。可是眼睛里滿滿的全是祈求,我知道七爺這時候需要我?guī)退蛞粋€電話,將他的病情原原本本告訴他的兒子北民。

      北民是七爺?shù)膬鹤?。這幾年,村里的年輕人像是外面有一疙瘩狗頭金等著他們?nèi)炷?,擠著擠著往外面跑。北民得知消息后,比我預(yù)想的要冷靜,仿佛他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一天,他決意不讓我?guī)е郀斎メt(yī)院,而是央求我從七爺炕頭的紅木箱子里取出壽衣給穿上。

      我抱著七爺回家的路上,雙腿像灌了鉛似的,只見一塊塊麥地倒著往我的身后跑,所到之處,每一塊麥地里都會鉆出一兩個灰頭土臉的人,然后二話不說跟在我們的身后,只是個跑。

      此刻鉆出麥地的人,都是一些和九爺年紀(jì)相差不多的老年人。村里就只剩下一些如九爺一般年老的人和個別像我一樣唯恐離開麥地會不知如何是好的年輕人。

      跟在我身后的人并沒有因此而亂作一團(tuán),他們看一眼我懷里的七爺,就都明白了。婦女們抱柴火的抱柴火,燒水的燒水,男人們圍在炕頭上,九爺摸一摸七爺?shù)念I(lǐng)口,從脖項里拽出一根閃現(xiàn)油光的鞋帶,上面拴著一只白晃晃的鑰匙,他轉(zhuǎn)身打開柜門,伸雙手捧出個紅綢子包袱,放在鋪蓋上。屋里只留下五個男人,其他的人都被九爺遣散各自回了麥地。我被留在屋內(nèi),九爺要給七爺擦洗身子。九爺?shù)纳袂槟兀@然是把給七爺擦洗身子這件事當(dāng)成了一件極其嚴(yán)肅的事情。

      九爺只是在按照他的人生經(jīng)驗,提前給七爺擦洗身子,他不忍心讓七爺帶著一世的塵垢和一身的麥土穿上壽衣。懷想起七爺在過去的七十年里,他都是將一身衣服穿臟,只換洗衣服,而從不肯既洗澡又換洗衣服。褪去七爺身上那些衣服堆放在炕的另一邊,那一臟堆衣服放在一起依然是七爺?shù)臉幼樱@個一輩子不肯再多洗一次澡的老人,身體卻是干凈的,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熱水,清澈見底,給七爺擦洗完了身子,毛巾依然白凈,水依然是清澈的。九爺一把抓起那一堆臟衣服扔進(jìn)盆里,滿屋子就全是七爺?shù)奈兜溃南嘛w散。

      七爺?shù)膲垡乱还舶思?,五件上衣,三件下衣,貼身穿的是白色棉布質(zhì)地的襯衣襯褲,棉衣棉褲都是新棉芯,紅色綢子面料,棉衣褲的外套依然是綢子面料,卻是青藍(lán)色的。長袍一襲藍(lán)色,最外面穿黑色的罩衣。壽衣上的紐扣考究,全都是用綢子手工縫成的紐扣,綢環(huán)為扣,綢盤為紐。一頂瓜皮帽子,里襯是白色的棉布,外面是黑色的綢子,戴在七爺皮包骨的頭上,大小正好。一雙圓口的千層底布鞋放在枕前,鞋底白凈,一根指頭粗的紅布袋子纏在鞋上,屋里頓時散發(fā)出新布的幽香。

      七爺一直處在昏睡之中,渾身燙得像一塊燒紅了的鐵。九爺攥著七爺?shù)氖?,不肯撒開,仿佛一撒開手,七爺就會燃盡。

      穿戴好后,七爺安靜了下來,像是經(jīng)過一場跋山涉水的遠(yuǎn)足,太累了,靜靜地熟睡著,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所有在場的人都是在盡心盡力地挽救著他的生命,同時,也都在理智地為他準(zhǔn)備后事。醫(yī)生和我們都不熟,他把我當(dāng)成了七爺?shù)膬鹤?,拉著我的手躲在柴垛后悄聲說,準(zhǔn)備后事吧。這時候,對七爺而言,我們請來醫(yī)生,并不是為了將他醫(yī)治好,而只是讓醫(yī)生確認(rèn)一下,他是不是得了老病。

      人一旦活到了七爺這個年齡,就像七月的麥地,麥子熟了也是熟了,死了也是熟了,七月,在農(nóng)人的心里,是麥子收獲的季節(jié)。像七爺這樣年過七旬的老人,得了重病,兒女們請來醫(yī)生,如果醫(yī)生說老人得了老病,然后聽天由命,人人都是這樣說,卻沒有個標(biāo)準(zhǔn),先是兒女們給親戚朋友說,老人得了老病,然后一傳十,十傳百,所有的人就都以為老人得了老病。

      九爺?shù)脑捄莒`驗,北民凌晨三點進(jìn)門,七爺立時就咽下了氣。正如九爺所說的,北民是七爺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的眷戀,他噙著一口氣不咽,就是為了看北民最后一眼,或者是等著讓北民見他最后一面。

      七爺咽氣的時候,沒有過多的痛苦和掙扎,好像只是將一直噙在嘴里的一口水“咕嚕?!钡匮蔬M(jìn)了肚子里。九爺這才松開七爺?shù)氖?,抬手輕輕地閉合好口和眼,順手從枕頭邊將纏在鞋上的帶子取下,穿上鞋,將帶子系在七爺腰中,他仰起頭,大半天,硬是把眼淚咽進(jìn)肚子里,揮手示意讓北民抬著七爺?shù)念^,其他的人抬著腳,狹小的屋門,忙碌的人們側(cè)著身子出進(jìn)。嬸子輩的婦女們移桌換凳,在主桌后騰出一門板寬的地方,鋪上麥草,眾人移尸于麥草上,七爺頭枕著浸過冷水的紅磚,臉上蓋著一張麻紙,一地的人圍在屋內(nèi),北民哭天抹淚地抱著幾袋冰撲通一下跪在七爺身邊,給七爺?shù)囊路氯媳鶋K。九爺站在當(dāng)?shù)?,梗著脖子對北民說,你不能哭,大事小事得你做主呢,你趴下哭去了,誰做你的主。北民就從草鋪里鉆出來,紅著雙眼,不哭了。嬸子端來倒頭飯供于桌上,九爺帶頭跪在供桌前,一把黃裱在燭火上點燃,紙火映紅了七爺臉上那一張平展的麻紙,火焰跳躍,七爺紋絲不動地躺在那里,我覺得七爺脖子上的那根凸起的血管依然在一閃一閃地動著。

      九爺扇了我一巴掌,我才發(fā)現(xiàn)先前和我跪在一起的人都立在我身邊,只有我還跪著,索性就多跪一會兒。九爺吩咐我去報喪,他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夸我機(jī)靈,會說話。九爺?shù)脑捔钗倚念^一熱,便接著九爺?shù)脑挷邕M(jìn)言,正是用人時節(jié),不如打個電話,省事省時。九爺立馬就拉下了臉,這么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他命我務(wù)必趕在中午前將信送到。我知道失言了,便按著九爺?shù)姆愿?,請陰陽先生在白紙上書寫帖子。帖子送于七爺?shù)哪锞思?,一共七戶,令我犯難的是,七戶人家能找得見的只有兩戶,其他的人都跟隨著兒女外遷了,我問九爺該怎么辦,九爺說,把七份帖子送給能找見的兩戶,讓他們各自再想法通知。我倒是省事了。陰陽先生教于我的“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話,我說不出口,見著了人,一支煙遞到手,順手再遞上帖子,我不用多說話,他們自然明白。

      清晨,親戚從四面八方趕來,七爺?shù)耐馍团鍪謭?zhí)一領(lǐng)猩紅色的銘旌,在掛鞭的爆裂聲中掛上墻頭。銘旌垂展,眾人瞻仰,七爺勞碌一生的主要功德全在用金粉書寫的字上閃閃發(fā)亮。

      “恭銘:大德望劉公諱韋德字安堂生平務(wù)農(nóng)有功教子有方壽享七十整卒,不幸身患癆疾壽終正寢駕鶴仙逝(外甥、女婿名)沐手敬銘?!?/p>

      從七爺?shù)乖邴湹氐哪且豢涕_始,留在世上的事情,似乎一下子變得簡單了,他留于世上的事情就剩下這么多了,干一件就少一件,我怕稍有懈怠,就再也沒有機(jī)會為七爺做什么了。想來也挺奇怪,在七爺顫巍巍地來到地頭上的時候,原以為會像往年那樣,我要幫他收獲、犁地、晾曬、堆垛、碾軋、歸倉、精選、加工,再為他備好來年的種子……

      一班子匠人全副武裝進(jìn)駐到院子里,拉開架勢,擺開排場,眾人就圍了過去看,鬧哄哄的,當(dāng)熱鬧看,看木匠破木造材。所有人都像往常一樣,說說笑笑,只顧著看破木了,竟把七爺還倒頭睡在堂屋里忘得一干二凈。木頭是現(xiàn)成的,七爺六十大壽過了,北民就從外面拉來了柏木,藏在糧房里,村里人沒見過柏木,都圍過來看??匆谎郏瑓s不免有些失望,就一截子白刷刷的木頭,灰頭土腦的,放了十年了,沒啥可看的。

      北民拖著長長的孝衫迎上來就跪下,在匠人的斧子下塞了一個紅紙包,匠人忙攙扶北民起身,說幾句安慰的話,伸手抓起斧子,向掌心里很響地吹唾一口,斧子就扎在了滾木上。

      柏木、松木、柳木一字排開,匠人扛起一人高的大鋸,將柏木豎立起來,綁在樁上,你拉我推,破木成板。只半晌,棺木已成大樣,用木橛鉚合,柏木為蓋,松木做圍,柳木板為底。柏木不僅結(jié)實,而且防鼠蟲。柳木板落土后容易腐朽,寓意早日化土,早日超生轉(zhuǎn)世。

      請來漆畫高手油畫裝飾一番,材頭畫上院落房屋,門旁有金童玉女。材側(cè)板繪書八個壽字,謂之“八壽團(tuán)”,材腳則繪上蓮花、云紋,壽材即成。

      七爺走得很安靜,仿佛是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實在是太累了,就安然地睡了。老人安詳?shù)拿嫒莺屯R粯?,就像是聽著雨水敲打窗欞的聲音,聞著泥土被雨水打濕的氣息,安心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一輩子,七十載春秋,兩萬多個日日夜夜,一輩子的事情,一幕一幕,近了,又遠(yuǎn)了,直到遠(yuǎn)得讓他實在是無力將它們再挽回的時候,他決定將曾經(jīng)所有不愿放下的一切從心里徹底地放下,然后在這片曾經(jīng)為生計讓他奔波了一輩子的土地上好好地睡上一覺。

      七爺?shù)膲L地選在東山的一塊苜蓿地的中央。說好的,五個人看守墳坑,我們就是管家安排在墳坑上的幾個明顯的標(biāo)識物。村里的野雞、野兔或者田鼠冒失且都不知人間事,需要幾個人守在坑外,防止它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跌入坑內(nèi)。我在黃昏時依然是閑人,而其他人都要忙各自的事情,擔(dān)水的、飲牲口的、割草的,他們各自都有借口,便齊刷刷地向我請一個小時的假,我被眾人臨時推到了領(lǐng)導(dǎo)的位置上,我想拉下臉來說我家里也有事,可是,我還是沒有拉下臉來,只好隨他們?nèi)チ恕?/p>

      當(dāng)頂一片云飄過,大雨傾盆而下,我從挖墳的人在中午時搭起的帳篷上扯下一塊塑料布,苫住墳坑。我第一次一個人被差出來做這樣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該不該這樣做,我覺得應(yīng)該將墳坑苫住,我不忍心讓老人在明天下葬的時候落在濕漉漉的雨水里。

      好在云過雨就停了,雨水早已將我單薄的衣服全都淋透了,我一把揭過苫在墳坑上的塑料布,看到墳坑里依舊干爽,我覺得我是對的,盡管后來來到這里的人沒有一個人對我所做的事情進(jìn)行任何評說,當(dāng)我看見經(jīng)過雨水沖刷的苜蓿,越發(fā)顯得嫩綠了,葉尖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仿佛在對著我笑。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和村莊里四位看著我長大的老人在塋地里整整守了一個晚上。整整一個晚上,我們一直在說話,與村莊有關(guān),與老人有關(guān),與我們有關(guān)……

      七爺下葬的時候,我的身后,在東山和西山之間的土路上,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正背負(fù)著半尼龍袋子秋糧種子,急匆匆地趕往自家等待著下種的土地。而我的面前,七爺卻背負(fù)著五底三蓋的棺材,在親人們難舍難分的哭聲里,體面地走了。北民面朝親朋跪在坑沿上,手挽孝衫盛上一锨土;第一锨是吉祥,再盛一锨是如意,第三锨是幸福……眾人齊起,锨锨泥土,锨锨情意,眾人熱火朝天地將七爺蓋進(jìn)了土里,回填下去的土高出地面而成了土堆。七爺把土替換出來,讓土替他在世間里抵擋風(fēng)吹日曬。

      這個夏天,離去的七爺就安睡在茂盛的苜蓿中央。苜蓿的花季已然來臨,新生的花芽正在苜蓿的枝頭上悄然綻放,一朵苜?;ㄩ_了,又一朵苜?;ㄩ_了,苜?;幭嚅_放在墳塋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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