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 子
像是誰的目光,很幽微,很飄渺,很羞澀,很游移,在無邊的黑暗里搖曳、低語。那光,是青色,冰藍,橙紅,綠黃,似乎都像,又似乎都不像。剛想說它憂郁,它又燦燦如星光;剛看出它冷幽,又感覺能照亮你的向往。亦真亦幻,成為封存于心中溫情的童話符號,激發(fā)無數(shù)的靈感和想象。
在記憶與遺忘邊緣游弋的螢火蟲,像一盞盞小燈籠,舞動螢光,牽引你回到美好的童年。小河邊,灌木叢,螢火蟲像一個個游走在夜色中的小精靈,也像草叢中開出的小花朵,又像是快樂的舞者,用玲瓏的身姿詮釋著生命的燦爛和靈動,用搖曳的詩句,撩開夜色的羽衣,朦朧出一片夏夜的清涼。它們好像知道自己只有幾天最多十幾天的時間,所以抓緊求偶,交尾繁殖下一代。雄蟲二十秒內(nèi)或快或慢地閃動亮光,以燈語訴說愛意。等二十秒,再次發(fā)出愛的訊號,如果沒有雌蟲強光回應(yīng),雄蟲也不糾纏,會飛往別處尋找屬于自己的愛情。忽明忽暗的螢光和閃爍的星星相伴,點綴著鄉(xiāng)村的夜晚。小伙伴們拿著紗布網(wǎng)兜、罐頭瓶 、汽水瓶,唱著自編的兒歌:“螢火蟲,打燈籠,飛到西,飛到東。飛到我手心,一起來做夢”向著那穿梭于草叢的點點螢光撲去。
螢火蟲飛得不高,也不快,又一直發(fā)出亮光,飛行的軌跡暴露無遺。只要伸出手,一般不走空。那些停在草葉上、樹枝上的螢火蟲,用網(wǎng)兜一掃,用瓶口一抹,就能收進去。或是把雙手合攏,圍成一個空,輕易地就把它罩在了手心。它的身形扁平細長,腹部一節(jié)一節(jié)的,看起來很單薄,嬌弱,輕輕一捏,足以致命。我們捕捉的時候都很小心。更多的時候,我們不急于出手,而是與它們追逐嬉戲。它們好像也明白我們的心意,忽上忽下,忽明忽暗挑逗性的飛旋。我們在夏日玩著這單純的游戲,日復(fù)一日,樂此不疲。
回到家里,把幾只十幾只的螢火蟲集中到一個瓶子里,取出書本,關(guān)掉燈,體會一下囊螢夜讀的妙處,可是字看不清楚,只是那光真是好看,像月亮浸在水里發(fā)出來的一樣??梢姟澳椅炓棺x”的傳說,多的是寒門學(xué)子刻苦治學(xué),終成大器的激勵精神和美學(xué)意味。后來還聽過“腐草化螢”的傳說。說是大暑之日,草木在溽暑中死去,幻化為明滅飛舞的螢火蟲。雖然這傳說沒什么科學(xué)依據(jù),較之現(xiàn)代人的現(xiàn)實和刻板,化腐朽為神奇的想象是可愛的,愿望也是燦爛的,追尋的是一種富有詩意的生活。
對螢火蟲的關(guān)注和欣賞似乎是古人一種風(fēng)雅的習(xí)慣。飛入古詩的螢很多,“移床池上樹,相識有流螢”“長信深陰夜轉(zhuǎn)幽,瑤階金閣數(shù)螢流”“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大概是古時生態(tài)好,螢繁,抬頭不見低頭見,才會有這么多關(guān)于螢的詩篇。
記不起有多久沒見到螢火蟲了。近年來的城市化和土地開發(fā)對它造成的危害很大。那熠熠生輝掛著綠燈籠的小精靈找不到潮濕、溫暖,草木茂盛的棲身之地,露水、花粉、蝸牛肉,這樣的食物也難找尋,還有水污染、光污染、農(nóng)藥及化學(xué)制劑的污染,再想與螢火蟲見面,概率真的很低。
又逢夏夜,女友相約去東海的青松林。那里有灌木,有草叢,有野花,有池塘,還有幽長的小徑,想到有潔癖的小家伙在城里已無處投親,可以來這里落腳。
在青松林的原野上,最先讓人感知秋意的,當(dāng)算是蟲兒的鳴叫了。立秋,還是處暑,不知是哪一個晚上,“唧唧”“吱吱”“嘰嘰”“嚓嚓”,蟲兒發(fā)出的象聲詞飄進你的耳畔。你的身體倏然一緊,有一種東西在體內(nèi)蘇醒,讓你深切地感知季節(jié)的更替,生命的遞進。
“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fēng)鳴冬?!睌?shù)千年來,韓愈的說法基本權(quán)威。而這幾種聲音中,春的鳥聲有些張揚喧囂,夏的雷聲有些激烈單調(diào),冬日里的風(fēng)聲過于寒冷肅殺,只有秋天夜晚的蟲鳴,唧唧復(fù)唧唧,不急不躁,蘊含著天長地久的平和。有的鳴聲細長,如琴弦撥動,有的鳴聲短促,似珠玉落盤,還有的鳴聲雄渾,像男中音歌唱。時高時低,時遠時近,相互交融。偶有風(fēng)吹草動,它們像是接到了統(tǒng)一命令,一齊住聲。發(fā)現(xiàn)沒什么異常,仿佛那停頓只是個小小的休止符,旋即又歌聲四起,一路婉轉(zhuǎn)。不知是歌唱愛情的美好,還是感慨生命的短暫?!爸︻^黃葉吹又少,秋蟲蟋蟀聲漸悄”,它們盡情鳴唱,直至唱落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黃葉。
書上說,蟲兒的嘴是不會發(fā)聲的。人們聽到的叫聲,是它們振動翅膀產(chǎn)生的鳴響。蟋蟀右邊的翅膀有銼一樣的短刺,左邊的翅膀有刀一樣的硬棘,雙翅一張一合,便“唧唧——吱”“唧唧——吱”地唱個不停了。蟈蟈也是通過左右兩翅摩擦發(fā)音。大多數(shù)蟲兒在白天屏聲靜氣,休養(yǎng)生息,等待夜晚的來臨。夜晚它們聚在一起,或嘮嗑拉家常,或談情說愛,或抒發(fā)感想,一聲聲鳴唱,此起彼伏。夏日的夜晚因而彌散出詩性的光芒。
那時的夜,很純靜,生命會睜開另一雙眼睛,感受和識別很多有形與無形的東西。淅淅瀝瀝的雨聲,嗚嗚陶陶的風(fēng)聲,霜降聲,雪飄聲,還有鳥鳴,蟲吟,還有谷物拔節(jié),花朵綻開,不像現(xiàn)在的夜,被燈光和市聲稀釋了厚度和濃度,與白晝的邊界模糊不清。那時的夜晚,一彎素月透過樹叢灑下斑駁的碎影,天空疏闊,大地清朗。莊稼地里玉米、黃豆悉數(shù)歸倉。收割停當(dāng)?shù)奶镆跋癞a(chǎn)后的婦人,有些疲憊,有些慵懶,有些失落,有些期盼。在一次次生命的輪回中,經(jīng)過了落土發(fā)芽拔節(jié)揚花的過程,田野孕育萬物,滋養(yǎng)人類。除人之外,蟋蟀和它的朋友蟈蟈、螞蚱、蹬倒山、山水牛牛們也在田野恣意橫行,逮蟲兒,逗蟲兒是我們童年的一大樂趣?!斑筮蟆薄爸ㄖā钡慕新曇豁懀覀兙拖窠拥矫钜粯油馀?。我們既聽不出“蟋蟀夜鳴斷人腸,長夜思君心飛揚”里思婦的低吟,也聽不懂“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剪裁”中的勸諭,更不理會母親“漿漿洗洗,縫縫補補做寒衣”的解讀,三個一伙,五個一檔,要么到大場上分兩派玩打仗,捉迷藏,要么勾起一條腿搗拐,或是兩人四手交疊相挽架起一個人雙方互拽,比誰不倒。更多的時候是拿著手電筒,提著小篾籠,溜墻根,竄野地,廚房里,水缸邊,雜草根、灌木叢、瓦礫堆、亂石間,循著叫聲尋覓蟋蟀的蹤跡。那叫聲有些蹊蹺,明明就在身邊,可分辨不清是哪個方位發(fā)出來的,也分辨不清來自哪一個小生命。你得集中耳力,汰去其他雜音,順著聲音躡手躡腳接近。當(dāng)電筒的光突然覆蓋它,它有瞬間的靜止不動,茫然地睜著亮晶晶的眼,你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一捂,一只蟋蟀就收入篾籠了。
“蟻門知將雨,蟲鳴覺近秋”,曾幾何時,那些帶著時令特征的鮮活細節(jié)和生動鳴叫漸行漸遠。我們的靈魂被物欲驅(qū)趕,早已無暇顧及《詩經(jīng)》里“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節(jié)氣預(yù)報,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青松林一樣的地方,以蟲鳴為出口,穿越灰色的鋼筋水泥,感受大地舒展,守候花瓣綻放,看一粒豆子等不來收割的人,自己從豆莢里彈跳出來,劃一道弧線落入地下,等待明年發(fā)芽……《詩經(jīng)》里的古意瓜瓞延綿,恒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