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云華
直到今天,已經(jīng)93 歲的母親,仍在耕種著一份登記在她名下的菜地。
她常說,這是她的最后一塊田地了,趁還動得,要好好地服侍。我們做兒女的也知道,只要她一息尚存,就沒法阻止她走向菜地的蹣跚步履。
20 多年前,我們曾嘗試過讓她放棄責任田。為此想盡了辦法,找盡了理由,動用過親戚,拜托過鄰居,勸過,吵過,用丟人現(xiàn)眼之類的理由要挾過。但都不管用。逼急了,她就耍橫說,這是共產(chǎn)黨分給我的,誰也別想著拿走,除非我死!
照理,母親是一個通情達理之人,很好說話。唯獨在田地問題上,卻非常地固執(zhí)和不可理喻。
隨她吧。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勸我們。理由是,她們這代人,勞動慣了,閑不住,怕閑出病。
隨她吧。我們也無可奈何地這樣勸自己。理由是,她總有抬不起鋤頭的那一天。
這樣一晃,母親就過了八十歲生日。后來母親打擺子,大病了一場。出院后,先不回家,忙著下地,然后就是大發(fā)雷霆,把兒女們一通亂罵。原來是地里的雜草比苞谷苗還高了。后來我們四兄妹趕緊下地,鏟了草松了苗,才算了事。只是從此以后,母親的身體明顯地一天不如一天,盡管還能下地,但地越挖越淺,背籃里的東西也越背越少,腳步也越來越沉重。妻子不忍心,勸我代勞,至少也要幫一把。我說不。一來,工作忙。二來,的確閑軟了,干不了農(nóng)活。同時我也覺得,這是母親自找的,就隨她折騰好了。
后來,母親開始請工。還示威似地說,我做不了大工,總還可以做小工嘛。
母親口中的大工,就是犁地碎垡;小工,即開墑打塘點種以及之后的中耕管理和采摘收貯。幸虧種的都是苞谷、豆類、瓜蔬等懶莊稼。只是母親不懶,一年四季總在田間地頭侍弄,所以莊稼出奇地好。于是,在眾人的嘖嘖贊嘆中,母親更加得意,更加有了下地干活的借口,還有了自夸的底氣。有時吃著飯,也會忍不住問孫子,這青蠶豆還行不?或者說,這嫩苞谷,沒用化肥,是不是比買來的好吃……孫子當然是頻頻點頭,說好吃,老奶親自種的原生態(tài),太好吃了!其實孫子回答時,她并不望孫子,而是望向我們。我和妻子趕緊堆出笑臉,說當然好吃了,沒施化肥嘛!這是母親想要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做兒孫的,沒有理由不順從。而且說實話,的確好吃。只是吃得有些心虛,總有一種愧疚感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好在到了2009年,擴城強縣,我們村成了城中村。征地時,工作組最怕的,就是像我母親這樣視田地如生命的老人。我們是雙職工,我大小還是個領導,覺悟沒得說。何況,把母親的責任田交出去,正是我們想做而一直沒有做成的事。為此,我們胳膊肘往外拐,積極配合工作組,制定了好幾個方案,目的,就是虎口奪食,把母親的那一份責任田拿了。
想不到的是,第一個方案還沒用完,母親就爽快地簽字畫押了。母親的原話是:地是共產(chǎn)黨分的?,F(xiàn)在國家建設需要,要拿回去,還給我補償,沒啥說的,這字應該簽!
這是我母親嗎?是我那個在土地上錙銖必較寸土不讓的母親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把母親看透。
突然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母親近似偏執(zhí)的這份土地情結,竟然可以追溯到解放前的爺爺身上。
爺爺是個木匠,而且是一個能在家俱上繪畫雕花的細木匠,有做不完的家俱活。奶奶裹得一雙小腳,俗稱“三寸金蓮”,下不了地,只能做家務,有時也到富戶家?guī)凸?。他們育有三女,母親排行老大。
爺爺?shù)淖畲笮脑?,就是想靠自己的手藝,置一塊田地,傳給我母親。因為這個緣故,母親比兩個姨媽幸運,沒有經(jīng)歷過裹小腳的痛苦。
舊社會,大腳女人能下田。但同時,也難于婚嫁。何況,作為長女的母親肩負著開門立戶續(xù)香火的重任,只能招婿上門。對此,爺爺也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從關姓人家過繼了一個兒子(我父親),還供他讀書。條件是,改名換姓,成年后與我母親圓房結婚。
但最終,爺爺還是沒有攢夠置辦田地的錢。因為生不逢時,先是軍閥混戰(zhàn),接著小日本入侵,偏居一隅的云南雖然是大后方,但也深受其害民不聊生。所以爺爺攢錢的速度遠遠低于物價飛漲的速度。但爺爺還是不屈不撓,一直攢攢攢。
1944年,大姐出生。1946年,爺爺接了鄰縣一個大活,工錢是“一兩雕花一兩銀”。據(jù)說是賺得太多,被土匪盯上了,所以路上遭劫,死于非命。
爺爺死后,置田買地也就成了泡影。但母親不甘心。先是托人為父親找了一份省政府的差事,做文抄。自己則加入了長途販運的行列。好在家里還有兩個未出嫁的姨媽幫襯,所以母親沒有后顧之憂,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攢錢置地,當一個地主。
直到云南和平解放,父母合力,也沒有攢夠置地的錢。
是土地改革,才圓了母親的土地夢。擁有土地后,母親的第一反應,就是上省城找父親回家。是時,父親已經(jīng)接受整編,另有安排。但經(jīng)不住母親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后只能卷鋪蓋回家,和母親一道躬耕田畝,分擔快樂。
慢慢地母親才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快樂。好在父親有文化,不久后就當上了村上的會計,后來是加工站的會計,一干就是終生。晚年的母親常常對我們感嘆,說,你爹要是像我一樣地熱愛田地,就不會走得這么早了……
對此我深信不疑。因為父親死于腦溢血。但與田地無關,與好吃懶動有關。
母親,連同分到的那一份田地,后來經(jīng)歷了互助組,合作社,生產(chǎn)隊,有過吃飽飯的日子,也有過餓肚子的日子。印象中,母親最常念叨的一段話,就是“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平時半稀半干,雜以番薯青菜之類?!笔聦嵶C明,困難時期的生活就該這樣打理。如若不然,父母掙再多的工分,也養(yǎng)不活我奶奶和五個兒女。更何況,還要供我大姐讀大學,供我們四兄妹讀小學以及后來的初中。
我們四兄妹幾乎是擠在1960年前后出生的。我排行老三,所以沒有互助組、合作社的印象。但我見過幾張母親的獎狀,積極分子勞動能手之類的。據(jù)說,“老積極”這個外號,就是母親在那個時候掙來的。
我的記憶從生產(chǎn)隊起,在我讀小學和初中期間。那時候,母親最嘮叨,經(jīng)常抱怨,尤其是在我們做作業(yè)的時候。說某某鏟地松苗時偷奸?;?,玩“貓蓋屎”。說某某薅秧不認真,草沒拔凈。說某某插秧大簇小簇的不勻均……大哥讀初中,是個半勞力,也要經(jīng)常參加隊里的勞動,所以有資格回嘴,就說:又不是你家的田地,哪來那么多閑心操?母親急了,教訓說,哪里不是我家的了?你們一個二個的都給我記著,生產(chǎn)隊的田地里,就有我家的那一份,是合作化時入進去的!
大哥想想也對,只好說,反正你不是隊委會,就不要瞎吃蘿卜淡操心了,得罪人!
1982年,土地“包產(chǎn)到戶”,母親終于有機會掌握了一份責任田。在她的帶領下,大哥及弟妹起早貪黑,第一年就開門紅,賣了母親這一生中最多的余糧,然后建了三間大瓦房。之后,日子逐年好轉(zhuǎn),大哥娶了媳婦。小弟也娶了媳婦。小妹出嫁后,父母決定分家。
分家時,母親主動提出跟我過。事后我才知道,跟我過有母親的小算盤。因為我和妻子有工作,沒田地。這樣的話,她帶過來的那份田就是她說了算。
事實也證明,母親的田地,一直都是她說了算。耕種到今天的這塊菜地,也是她說了算,否則,早被我們交回去了。所以現(xiàn)在,我們進退兩難。幫吧,有些不情愿;不幫吧,于心不忍。但我們心里明白,即便我們袖手旁觀,她也能腰躬氣喘顫顫巍巍地用她的那把小挖鋤,這里松個塘,那里挖個坑,然后就雨水點種,或者趁我們上班時從家里提自來水澆灌。總之,她不會停歇,也不可能停歇。我甚至于還可以預見,假如有一天母親百年歸終,很有可能不在病塌,而是在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