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2017年12月26日地點:
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主持人:
(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周燕芬參與者:
(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生)魏文鑫、竇鵬、李斌(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生)孔呂磊、慕江偉、馮陽、劉青、魏沁琳、楊晨潔、劉璐整 理:
劉青、魏沁琳主持人:
今天我們討論喬葉的兩部長篇小說《認罪書》和《藏珠記》。2013年《認罪書》被認為是目前為止喬葉最有分量的長篇力作,四年后新長篇《藏珠記》出版,喬葉自己說有一個明顯的輕重變化。每一次我們討論當代作家的新小說,我都特別想聽到同學們在完成閱讀后的感性表達,希望同學們首先講出自己的初始感受,然后逐漸進入理性的思考和學術的論證。這次還要注意的是,既然我們拿出喬葉的前、后兩部小說,那么難免要在相互聯(lián)系和比照當中討論問題?;蛟S還要放大到對70后文學話題乃至當下文學動態(tài)和走向的關注。學習和研究中國當代文學,保持一種介入性和現(xiàn)場感是非常重要的。70后創(chuàng)作群體還在持續(xù)發(fā)力之中,喬葉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位,她的最新小說寫得怎么樣?變化的意義在哪里?通過這兩部小說的對比解讀,進一步把握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及其走向豐富卓越的可能性,期望這次作家作品討論能有新的有價值的收獲。李 斌:
讀完《認罪書》,我想起了《狂人日記》中的一段話:“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里面也會自吃。”以及《圣經(jīng)》里說,上帝造人伊始,人類身上便帶有罪,即人與生俱來便是有罪的,人生是贖罪的過程?!墩J罪書》中多次出現(xiàn)基督教、福音書、原罪、懺悔等宗教元素,小說也在此向度上具備了深層的宗教情懷。小說在“罪惡的循環(huán)”中層層展開:梁知對 “我”所犯下的罪;“我”對“青春痘”、生身父親“啞巴”、梁知和梁新所犯下的罪;婆婆、梁文道、梁知、梁新、秦紅、王愛國、鐘潮對梅好、梅梅犯下的罪……罪惡如一張巨網(wǎng)將每個人連接起來,誰都不是清白者。所有人的罪惡導致了最后的悲劇,而這悲劇又具有明顯的震撼效果和凈化心靈的作用。《認罪書》同時又讓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和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墩J罪書》在“認罪與救贖”的主題上表現(xiàn)出了與這兩部小說相似的藝術探索,只是在缺乏宗教信仰的文化背景下,《認罪書》的宗教氣息沒有那樣濃郁深刻。楊晨潔:
《認罪書》是對“文革”這場浩劫的反思。作者將每一個生活著的人都納入小說的敘述軌道上,讓“文革”的每個親歷者都來訴說“文革”的原貌。借助不同聲音去展現(xiàn)“文革”那段歷史,在每個人自己的聲音中去挖掘屬于每個個體的“平庸的惡”?!拔母铩弊鳛橐粓鰰缛粘志玫恼问录?,不僅給整個社會造成了難以估量的災難,也讓身處其中的人借著時代的名義去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平庸之惡”。閱讀作品最令人心痛的不是王愛國類造反派的囂張與兇殘,而是如同梁文道此類“文革”受難者所表現(xiàn)的,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惡。鐵衛(wèi)紅對李老師“毛”字寫法的指證,帶頭對自己的老師大打出手。這種人性深處“平庸的惡”造就的是一場集體的大混亂和時代的大動蕩。而這些“未被承認與反思的惡”仍舊對日常社會生活造成惡果,我們目前面臨的很多社會問題,比如食品安全問題、環(huán)境污染問題、腐敗問題等,都是每一個個體對于“平庸之惡”的不自知不自省的匯集后果。劉 青:
我認為《認罪書》的后半部分更可貴,作者的反思和批判指向了普通大眾。普通大眾也是“文革”的受害者,但是否無辜?由此引發(fā)我們深思:普通民眾在這場狂熱的集體運動中究竟充當了什么角色?應該承擔什么樣的責任?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承認罪惡并且自我懺悔,在金金探訪歷史真相的過程中,幾乎每個人都在盡力回避罪責或為之辯解,甚至將過錯推到時代和集體的身上,讓歷史來背鍋,全然忘卻他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參與者和推動者。這才是小說中表達的最可怕的現(xiàn)象。作者指向的正是面對歷史時人性所表現(xiàn)出的懦弱態(tài)度,并試圖表達自己對于罪責的看法:只有正視自己的罪,才有可能得到救贖。魏文鑫:
對于喬葉這樣的70后作家來說,描寫“文革”,無疑是一種歷史想象,而所敘寫的,也必然是一種想象的歷史。問題是,沒有“文革”記憶的一代要怎樣去書寫“文革”歷史?《認罪書》中申明作為一名60后,同樣未經(jīng)歷“文革”的切膚之痛,從是否親歷的角度來說,申明想象“文革”的方式或許最契合作家;而作者構想出的80后金金,則是作者對“文革”在未來敘事中的臆想。申明的懺悔,源于社會土壤之惡。而金金則揭開了社會之惡的根源,并親身證明了申明的論斷。喬葉對于歷史的敘述是結合了60后的申明與80后的金金,對于“文革”的共同想象而形成的,這兩個不同代際的人物,都是作者思考“文革”的不同側面。作為寫作主體的喬葉,宣示的是70后作家介入歷史的方式和姿態(tài)。80后作家張悅然的小說《繭》中也有同樣的歷史表達,1982年出生的主人公李佳棲,用自己祖輩、父輩的“文革”故事構成“我”這一代人的成長背景,主題同樣關乎傷害與救贖。如果說,《認罪書》講了一個知罪、贖罪的故事,那么《繭》似乎講了一個復仇而和解的故事,在其間個人、家族、歷史是一體的,無人能夠獨存于外。毫無疑問,喬葉與張悅然在寫歷史的過程中都無法離開寫“自我”。自敘傳體確實表達了個人化的歷史感受,但借助家族敘事寫歷史,難免會缺乏親歷感,甚至會有歷史材料的羅列感,與情節(jié)產(chǎn)生脫節(jié)。竇 鵬:
是的,小說中的人物刻畫也很有意思。金金認為世界上不存在愛情這種東西,“在我最低的底線處,便是這樣一個念頭:如果能有一個合適的男人,那做他的外室也無妨。男人都是那么回事,生個孩子再有個房子才是千秋基業(yè)”。她始終拒認生身父親,親近情人梁知的弟弟梁新獲得婚姻從而向男性世界復仇,最終造成周遭家庭和人物的毀滅,包括自己和孩子。小說通過女性與男人的斗爭、探秘和廝殺,反思并揭開前代人遺忘已久的“文革”以及其個人行跡對他人命運帶來的創(chuàng)痛甚至死亡的隱秘。喬葉的多部小說都出現(xiàn)過主人公認母而不認父的情節(jié),一個家庭中的兄弟姐妹存在同父異母或異母同父的關系。小說似乎有意將人物與父親的關系模糊處理,表現(xiàn)出作家對現(xiàn)代社會失序的反思以及對現(xiàn)代人倫社會秩序的懷疑態(tài)度。馮 陽:
我在讀完《認罪書》后,始終有個疑問,小說中的金金為何如此不遺余力地去探求梅好以及梅梅的那段歷史?即使喬葉在小說中給了各種解釋,但都未免過于牽強,對梁知的仇恨不必大費周章地去反思“文革”,與梅梅外貌的相似又過于玄幻,經(jīng)不起認真推敲。仔細分析金金的地理位置移動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清晰的進城之路,即“楊莊—縣城—鄭州(德莊)—源城”。但從楊莊逃離出來的金金始終沒能建立起一種明確的城市人的身份認同。在縣城,金金得到縣醫(yī)院護士的職位是以出賣身體、欺騙感情為代價,當謊言被戳破后,她只能被迫離開。來到鄭州,金金住在德莊,她并沒有真正融入鄭州這座城市,德莊低廉的物價,熱鬧的街景使她暫時安穩(wěn)下來。金金作為城市人的身份認同是與梁知的愛情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期望感情歸屬的背后,其實是想確立與梁知同等的城市人的身份認同,所以當感情出現(xiàn)問題時,金金也隨即出現(xiàn)了身份認同的焦慮。在源城,金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作為梅梅的影子存在的,主體身份并沒有得到承認。此后金金不遺余力地去揭露歷史真相,有復仇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因為她深知“我必須徹底了解她這個來龍,才能決定自己的去脈”,從而緩解金金對于自我主體身份認同的焦慮。最后,隨著梁知身亡,金金所尋求的家的歸屬感也被證明只是一場徒勞,離開源城后又來到了德莊,在這樣一個既不是城市又并非農(nóng)村的地方,恰好能夠承認金金夾于城市人與農(nóng)村人之間的尷尬身份,在這里她不再是梁家人,不再長得像梅梅,她就是金金自己。2. 穿越套路下的現(xiàn)實關注——讀《藏珠記》
竇 鵬:
喬葉的小說《藏珠記》追溯唐李亢《獨異志》、唐戴孚《廣異記》等唐傳奇故事的“胡人買寶”主題而演繹的一位長生不老的千年女郎的故事,來書寫其經(jīng)歷的人世滄桑和感情經(jīng)歷表達對情感和生命的體悟。文學總能給人以不同的思考和多種可能性,尤其是小說?!恫刂橛洝酚悬c玄幻色彩,也有對于人性感情的哲思。肉體的永恒,青春不老,生命體驗的缺失。做千年女郎對于“我”來說,不如痛痛快快有血有肉地平凡地活著。小說通過唐珠之口透露出題旨,“人最多的地方最好藏人,也最安全。相顧不識,滿城陌路。繁華且荒涼,熱鬧而蒼茫。我在這人世,仿佛初生,又仿佛末日”。人物情緒充滿了對時間的感悟,透露出人生虛妄之感。《藏珠記》力圖對人類歷史,尤其是中國古代歷史文化以科普的方式予以揭示,如生活用品鏡子、交通工具、女人月經(jīng)用品、服飾等發(fā)展演變,以及多個章節(jié)描繪豫菜烹飪方法、古代食品安全法規(guī)、節(jié)慶儀式活動、詩詞經(jīng)典等等。從中不難看出作家有意在嘗試以百科全書式的知識來為小說的故事和情節(jié)增添佐料,通過作品來傳達知識信息使得文學的社會性價值得以彰顯。魏沁琳:
《藏珠記》的故事類似穿越,按作者的話說,這是一個千年處女和帥哥廚師的故事。長安城的女主人公唐珠被贈一靈異之珠。此珠能長生不老永葆青春,前提是不能與男人情愛交合。她始終恪守這條清規(guī)戒律,直到與金澤相遇,她冒著將死的危險去愛,至此,一千多年來“失即死”的咒語被打破,唐珠終于回歸到普通人的生活。愛帶給她的不僅僅是身體的重生,更是心靈的涅槃?;盍艘磺Ф嗄?,最終她又回到了原點。書的腰封上印著的“我愛你,愛死了”似乎預示著某種結局,唐珠一旦決定對某個男人以身相許之時,那便是她的死期。所謂藏珠,也是藏起自己,藏起真心?;蛟S作者的本意在于,千年的不老之身,只為等待那一個對的人。唐珠之于我們而言,她縱使擁有無窮的時間,不被自己和他人擁有,永生永世地活著也是虛無。生命的極致,敵不過至死不渝的愛情。反觀當今,愛情在利益面前變得患得患失,家世、金錢等因素一步步侵蝕了愛情的純粹性,《藏珠記》的出現(xiàn)不僅滿足了作者和讀者內(nèi)心深處的少女心,更在潛移默化中批評了當下存在的愛情拜金主義等現(xiàn)實問題。多少人夢寐以求想長生不老,小說的女主人公擁有長生不老的肉體,卻并沒有獲得長生不老的快樂,反而對生命的感覺日漸麻木和冷卻?;蛟S正是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時間一去不復返,才會更加珍惜現(xiàn)有的時光,體悟到生命本質的意義。喬葉用想象中虛擬的生命體驗啟發(fā)我們來思考生命的價值,活著的意義。劉 青:
閱讀《藏珠記》,給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位作家很年輕或者說有著非常年輕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她選擇當下網(wǎng)絡流行的穿越題材構架文本,用美食與情愛的元素進行填充,顯得非常時尚。此次把《藏珠記》和四年前的《認罪書》放在一起討論,對比之下《藏珠記》的分量就輕了許多,作家自己也說《藏珠記》是一本休閑式寫作,雖然行文輕松,但作家筆下應該不存在無意義的寫作,從《藏珠記》中我們?nèi)匀荒茏x出作家獨到的感悟的思考。喬葉小說的故事性都很強,無論是沉重的“文革”題材,還是比較輕松的穿越設置,都能吸引讀者很快進入小說的故事中?!恫刂橛洝分幸活w神奇的珠子讓女主活了上千年,由此演繹自己人生的愛恨情仇?!墩J罪書》中用古典小說的前世今生、投胎轉世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了相貌如出一轍的金金和梅梅,金金自己在小說中也說梅梅就是她的前生,這和《藏珠記》中的不死之身無形中也形成了一種對照。如果剝開題材的外殼,喬葉的小說還是以日常生活為芯子,正如作家在后記里所說,除了那顆珠子讓她擁有青春的外表,這個看起來最不平凡的女孩其實也是平凡的,依靠自己普通的生活,最終活成了被時間和歲月所藏之珠。孔呂磊:
《藏珠記》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征,便是散文語言的大量鋪排。這本不是問題,小說與散文這兩種文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互融的現(xiàn)象了,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用到小說筆法,在小說寫作中一些散文寫作的特點也會帶進來。重要的是,能不能有效地融合,成為一體?!恫刂橛洝愤@部小說里有大篇幅的飲食描寫、心理描寫等,語言都是散文化的。若這些篇幅獨立出來,它們會是一篇篇文筆優(yōu)美的散文。但我的閱讀感受是,這些篇幅與小說的內(nèi)容明顯脫離,并沒有融在一起。然后是關于小說中女主人公的設置問題,唐珠雖然活了一千多年,可是文本中她的生活經(jīng)驗、人生智慧等,基本上還是當下一類女性的所思、所想,看不出閱歷的積累、智慧的沉淀。受制于我們只能活不到百歲,只能活在當下,在處理一個活了千年人物的時候,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顯然有限,難免力不從心。但小說創(chuàng)作除了依托自己的經(jīng)驗之外,便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顯然不是,我們還可以借助別人的經(jīng)驗、書本的經(jīng)驗,借助想象;而作者依舊囿于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來處理一個明顯超越自己的角色,顯得這個人物很空,不能說服讀者?;盍饲曛幌袷且粋€噱頭。人物輕浮地飄著。不加“千年女郎”這一層外衣,故事也能成立。人物的眼里,沒有前一千年,更沒有后一千年,思想、眼光并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只是活在短短的故事發(fā)生的這一時間段。作者怎么來證明女主人公活了千年呢?她會背書,會背詩詞歌賦,會背食譜,就足夠了嗎?主持人:
我理解《藏珠記》還是重在寫現(xiàn)實的,“穿越”只是一個機關,或者還想走走通俗小說的路子,但作家注入小說中的思考,應該還是與她之前的創(chuàng)作有一慣性的,也即落筆在人的命運和人性的幽深地帶。所以,大家不要被作家的自述給誤導了,她說要寫一個好玩的東西,你就以為真的只有好玩。所謂小說的輕與重,不只取決于題材本身和故事套路,作家創(chuàng)作中是否有所埋伏,是否提供給我們足夠的探索空間,都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另外,孔呂磊說到的散文化傾向,如果你了解到喬葉是由一個知名散文家轉型而來寫小說的,那么關于她的小說與散文的關系問題,可能成為進入喬葉小說個性研究的一個角度。這里提示同學們,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不是一個孤立的文學現(xiàn)象,我們從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和以往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一路探照過來,才有可能獲得比較到位的把握和接近準確的評價。李 斌:
就《認罪書》這部小說來講,不僅有女性作家獨有的敏感觸覺和細膩的心理描寫,還運用了“偵探小說”式的懸疑結構。首先,金金的“犯罪心理”推動了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正是這些微妙的、幽暗的,甚至扭曲變態(tài)的、隱藏在人性深處的心理活動的充分展示,使得小說中的“罪”被十分細致地表現(xiàn)出來。這也完全體現(xiàn)了作為女作家的喬葉在塑造女性心理時的獨到之處,并與男性作家所刻畫的女性心理和女性形象明顯地區(qū)別開來。小說中金金微妙的、陰暗的,甚至扭曲的想法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示。我們也由此想到了小說《金鎖記》中的人物曹七巧,她的心靈扭曲和性格乖戾在張愛玲的筆下也被刻畫得細膩、逼真、活靈活現(xiàn),令人震撼,這正是女作家在塑造女性心理時具有的天然優(yōu)勢和獨到之處。可以說,《認罪書》通過人物心理描寫來塑造女性人物形象和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手法運用得相當成功。其次,小說故事是以“剝洋蔥”式的方法逐層展開的,有著類似于偵探小說的結構,謎底在故事將要結束時才最終揭曉。不同當事者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敘述互相證實和證偽,每一個當事者想極力掩蓋的罪行漸次被揭露出來,真相一步步浮出水面。而小說正文中插入的“編者注”和“碎片”部分,使得小說形式耳目一新,也在不同程度上起到了強化主題的作用。劉 璐:
讀《認罪書》我發(fā)現(xiàn)書中陳列著大量的巧合,初讀時遇到巧合倍覺興奮,接下來巧合不斷出現(xiàn)時,讓人不免懷疑故事邏輯的合理性,以及寫實小說的真實性。正所謂無巧不成書,小說戲劇誠然需要巧合來勾連情節(jié),推進故事發(fā)展,但如果過于刻意,即使結構上嚴絲合縫,也難免機巧造作之嫌?!墩J罪書》的制造巧合和工于故事,我覺得存在著明顯的分寸失當。關于小說的語言問題,因為作者曾有過相當長時間的散文創(chuàng)作積累,錘煉出優(yōu)美細膩、流暢自如的敘述語言,如描繪金金來到源城找梁知再續(xù)前緣的一段,作者以女性敏銳的情緒感知力,把男人斬斷情絲的決絕理智刻畫得異常真實,將甜蜜的消失比作秋風蕭瑟、野火突發(fā),摻雜著羞辱、仇恨、不甘心等復雜情緒,被具象而生動地傳達出來。楊晨潔:
在我看來《認罪書》是一種日常敘事的典型,作者立足于純?nèi)诵?,以日常生活為切入點,表達時代的病痛。通過對現(xiàn)代社會日常生活中普通女性內(nèi)心深處黑暗的格外關注,以細膩深入的書寫來關照筆下的女性,給以關懷、呵護。從日常生活出發(fā)去展現(xiàn)變革時代普通大眾的生活現(xiàn)實,并挖掘他們的人性,是這部作品得以最大程度展現(xiàn)主題的絕佳角度。而喬葉之所以能夠在眾聲喧嘩之中選取群體記憶,也正是得益于對于日常生活的細致描繪。喬葉曾說:“如果一定要探究文學對于我們當下生活的意義,那就在于它可以穿透物質表層,深入我們內(nèi)心世界,探測人心的秘密?!倍@一穿透所能實現(xiàn)的途徑一定是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對每一個生活著的人的深入挖掘與展現(xiàn),在人的基本日常生活狀態(tài)這一敘事重點上去打量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和生命本質。魏文鑫:
我從喬葉小說的幾處敘述中似乎看到了她對于未來一代人歷史觀的悲觀看法:在陪同專家考察以“文革”為主打牌發(fā)展旅游業(yè)的拾夢莊時,80后的小喬顯露了一副對歷史以及當下、對社會責任感幼稚無知又自我的面孔,喬葉眼中的80后似乎因為和歷史無緣親密接觸所以天生屏蔽歷史的重大痛感。離“文革”越遠的人似乎越無法沉浸在噩夢當中,自然也更少去斬斷夢魘。但小喬的形象無疑是有符號化傾向的,她體現(xiàn)了作家對于新生一代的意氣想象。毫無疑問,作為90后的我們,離“文革”記憶更遠,除了基因中已經(jīng)凝結的作為“集體無意識”的部分,根本談不上還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無須回避,當下青年愿意回顧歷史的人越來越少,但我們每人都有責任去重視過往,那是我們所來之處。知所來,而將知所去。魏沁琳:
小說《藏珠記》運用的是不同視角獨白的敘事手法,唐珠、金澤、趙耀、金順等人都是第一人稱主觀敘事,串聯(lián)起整個故事,多線交錯,更多地在表達自我,展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流變。讀每一章節(jié),都能使讀者站在相應人物的角度,去身臨其境地體會人物內(nèi)心的感受,心理動態(tài)刻畫得很細致。敘述的語言是散文式的,烹飪食譜、選材標準穿插其間,詩詞歌賦、古代風俗層出不窮。詩意般的散文語言,如涓涓細流沁人心脾。將一個個精彩的故事散文化,這一點得益于喬葉散文化寫作的靈性。竇 鵬:
小說《藏珠記》的敘事方式有其獨到之處,采用多視角的轉換敘事,可見其對古代戲劇“自報家門”、人物獨白手法的運用?!啊詧蠹议T’就是京劇講故事的一種獨特手法:角色出場向觀眾報出姓名,往往還結合唱(曲牌)、吟(引子)、白(定場詩)組成一套藝術程式,對人物的外在和內(nèi)在作一番介紹?!薄恫刂橛洝访空乱圆煌魅斯拿譃轭},從不同的視角展開敘事,整部小說以人物登場轉換敘事視角,采用戲劇獨白的方式,講述該人物經(jīng)歷過的事情,營造出生旦凈丑紛紛登場的氣氛,使得《藏珠記》在創(chuàng)作藝術手法上表現(xiàn)出向中國傳統(tǒng)戲劇文學因素靠攏的風格。同時,也透露出作者對于個體生命的尊重,表現(xiàn)出以不同個體的眼光看待生活以及思考人生意味的理念。劉 青:
其實作者的這種敘述手法不是這本小說獨有的,而是一種寫作經(jīng)驗的延續(xù)?!墩J罪書》中有三層敘述結構。第一層是由一名出版社的編輯完成的,沒有直接介入主線故事,這層敘述的存在是給讀者提供金金的書稿。第二層敘述者是金金,她既是故事的敘述者,也是直接的參與者。第三層敘述者則是小說中的其他所有人物,這些歷史的親歷者通過金金的探訪構成了最后一層敘述。而在《藏珠記》中,作者運用了多個人物分別敘述的方式,每一章都以不同的第一人稱推進,相互對照,補充和發(fā)問??梢妰杀拘≌f運用的是相似的敘述手法,不同敘述者的敘述構成小說的多層框架,多角度的第一人稱敘述,真實而貼切。這樣的敘述方式對應小說的主題內(nèi)涵。喬葉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注重對歷史和人性的反思,對生命的嚴肅思考和獨到關懷。作者曾在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中探討過關于生命的話題,她說:“對個人來說最短暫的生命,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將變得最為緩慢與長久。”《藏珠記》唐珠雖然活了上千年卻沒有感受到超出常人一生的樂趣和意義,她最終選擇了愛情,告別了無意義的生命存在。作者在《認罪書》中寫道:“最緩慢的是活著,最艱難的是懺悔?!睂曰诋斪魃^程中的恒久主題,是作者以寫作穿越世俗人生并升騰出的形而上思考。慕江偉:
從《認罪書》中報復加探秘的沉重書寫,到《藏珠記》中美食加愛情的輕松敘述;從《認罪書》第三人稱的視角,到《藏珠記》第一人稱的訴說。喬葉小說變化的是寫作技巧和敘事方法,不變的是她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注,不管是《認罪書》中的金金、梅梅,還是《藏珠記》中的唐珠,她們都是小說的中心人物和聚焦點,所有的故事都因她們展開。喬葉在這兩本小說中通過三位女性的愛情故事來揭示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相,發(fā)出對世道人心的叩問。金金對梁家決絕的報復,梅梅一生的悲慘遭遇,唐珠放棄堅守千年的處女之身,都是因為愛情,不同在于,對于金金和梅梅來說,愛情是其生命的一劑毒藥,摧毀了她們的希望,帶給她們無盡的失望與痛苦;而對于唐珠來說,愛情是其生命的一劑良藥,修護了她受傷的心靈,也喚起了她對愛的渴望。主持人:
今天的作品討論,重點在喬葉的兩部長篇小說的解讀,無論是對小說閱讀感受的直觀表達,還是較為細致的分析和深入討論,同學們都能找到了自己的切入角度,也發(fā)掘出了一些有待繼續(xù)思考的問題。《認罪書》是喬葉下了功夫謀求創(chuàng)作突破的作品,面世后獲得的持續(xù)好評正如作家所期待的,證明了喬葉作為成熟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實力。“文革”題材無疑是這部小說引人注目的亮點,代表著沒有經(jīng)歷過“文革”的70后一代人對歷史的一種反觀的姿態(tài);而且小說對“文革”題材的處理可以說別出心裁,其藝術結構和敘事方式恰到好處地承載了歷史反思與人性自省的深刻內(nèi)容?!恫刂橛洝肥亲骷矣幸鈬L試“輕小說”創(chuàng)作的結果,表現(xiàn)出這一代作家對文學市場的自覺靠攏,但卻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通俗小說或網(wǎng)絡寫作,這部從唐朝講起的傳奇故事,其實更多用力在關注當下社會,其現(xiàn)實批判的力量還是很強的。不知大家發(fā)現(xiàn)沒有,我們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常用的關鍵詞比如“歷史敘述”“人性探索”,比如“懺悔意識”“精神救贖”,還比如“成長記憶”“青春愛情”等等, 在討論喬葉小說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頻率依然很高,這就會提出一個問題,喬葉的小說創(chuàng)作,或者還可以放大到70后一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究竟何種程度上刷新了我們思維定勢中的這些關鍵詞?他們與眾不同的最有價值意義的文學貢獻究竟是什么?我希望大家在今后的閱讀學習和學術訓練中,既能夠緊扣文本進行精準的作品解讀,又能夠打開視野,以歷史和現(xiàn)場為比照,真正把握作家思想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所在,同時也能夠發(fā)現(xiàn)局限,揭示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動向性問題。這個要求當然很不容易達到,但我希望每一次的讀書和討論都能上一個臺階,然后在每一次的進步中努力接近我們預期的學習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