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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卦

      2019-11-12 20:59:57王亦北
      四川文學(xué)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喬廟里瞎子

      □文/王亦北

      一到冬天,破廟里就冷得磨人。風(fēng)從四面鉆進來,呼啦呼啦一陣掃蕩,先是把皮肉刮起一層疙瘩,然后再在骨頭里種一把鉆心的涼,接著,牙齒也跟著打幾個顫。每到這個時候,瞎子張蜷緊了的身子便很快地一抖,之后,才哆哆嗦嗦地勻一口長長的氣,張緊了耳朵聽外面的響動。

      不多久,地面上果然響起一陣咚咚聲。那聲音先是很沉很實,幾聲過后,聲音漸漸低下去,連勁頭兒也矮了,卻依然伏在地面響上一陣,像是游在鼓上的一粒碎石。直到所有的聲音都散盡,瞎子張才攤了攤身子,摸索著要從床上坐起來。這時候,老喬頭已經(jīng)坐起來了,他的嘴向下塌成一彎弓,眼睛里的光散得朦朧,花白的后腦勺上還斜掛著一根稻草。等瞎子張剛一坐好,老喬頭便張了嘴咿咿呀呀地嚷冷啊,冷啊。咚咚聲又響起來,一聲跟一聲,重一陣輕一陣。瞎子張心里明白,老喬頭又在用腳擂地了。每天醒來的時候,老喬頭總要用腳擂一陣地,等腳擂累了,再換手擂。寒去暑來,老喬頭擂成了習(xí)慣,瞎子張也聽成了習(xí)慣。

      老喬頭擂地的時候,瞎子張并不說話,只是繃了耳朵聽。漸漸地,老喬頭或許是累了,或許是覺出無趣,便停了動作起身往菩薩后面走。菩薩身后壘著幾塊大石,架一口鐵鍋,麻沙沙的正幽著黑。光線全是從木板門和泥巴墻的碎縫間浸進來的,千縷萬縷都在廟里疊,卻仍然顯不出亮,僅僅是把菩薩的背襯得更加黝黑了。等老喬頭晃了身子一碗一碗地將水舀進鍋,嗞的一聲,火柴便亮閃閃地跳著光,很快,灶里燃起一陣噼里啪啦聲。

      煙霧升騰起來,在廟里暈得迷迷蒙蒙,頓時,菩薩被托坐在云霧中,像是正在飛升一樣。每到這個時候,老喬頭都要跑到菩薩面前站一陣呆一陣傻一陣。他總愛仰著頭張了嘴吊著兩只眼珠子看,很快,口水就成串地掉下來。常常是這個時候,他在嘴里嚅囁,菩薩要飛走了,菩薩要飛走了。瞎子張猛咳幾聲,提著拐杖狠了勁兒在柱子上敲了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如此幾次,老喬頭才又醒過來,眼睛里的光收一收,嘴咂巴咂巴幾下,轉(zhuǎn)身走回菩薩后面,眼睛愣愣地望著菩薩的后背,重又蹲了身子繼續(xù)燒火。

      等老喬頭燒好熱水,兩個人一前一后拿手捧著水洗臉。瞎子張洗臉向來仔細,他先換著手一只一只細細地用水溜,一邊溜一邊用另一只手揉搓,直把手洗得他認為干凈了,才濕著手掌在臉上抹一陣,最后,才捧著水往臉上鋪。這時,老喬頭總愛躲在一旁大氣不哈地看瞎子張洗臉,看著看著,口水掉一團,便又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了。瞎子張最怕人看,尤其是經(jīng)年累月長久地住在一起的人。知道老喬頭又在偷看自己,瞎子張頭倏地一低,嘴里碎碎地罵,活該是個傻子,一個憨不溜嘰的傻子!老喬頭聽到瞎子張喊傻子,忙從角落里站出來,嘿嘿的笑聲更加響亮了。

      瞎子張洗完臉又提了拐杖往菩薩身后走。拐杖點在地上,聲音掉得實實沉沉,迅速銷匿難覓了。直到拐杖在石頭上觸了一下,響一聲小聲的叮當(dāng),瞎子張才停了步子將兩手張開,一只手朝著四面八方撲騰,一只手靈靈巧巧地從上往下摸,一直摸到菩薩巨大的底座。順著菩薩,瞎子張輕輕將拐杖靠下了,手在另一個方向一陣撲騰,最后握住一只鐵瓢,兩瓢水嘩啦嘩啦下了鍋。做完這些,他便蹲在大石邊上,一把拿過石頭邊上的那只布袋,兩只手在布袋里一陣掏,直到抓出一把一把的碎菜。布袋里什么菜都有,短的長的,好的壞的。瞎子張的眼睛雖是看不見,心里卻樣樣明白,哪樣是哪樣,哪樣該怎樣吃,一樣一樣在他心里生了根似的。只消手在上面一摸,便很快地擇出了早上煮面要吃的菜。

      老喬頭,老喬頭。瞎子張喊。

      老喬頭從廟門處跑過來,手上還一滴一滴地掛著水。等在瞎子張跟前站定,他才把紅腫著的手放在衣服邊角處搓了搓,然后飛快地送到嘴邊哈哈地朝上面吐幾口熱氣。

      快點洗,該燒火了。瞎子張說。

      老喬頭蹲了身,開始仔仔細細地?zé)??;鸸庥吃谒哪樕希粡埬槤櫇櫟乜讨芏嗉y,頭發(fā)也白得亮起來。老喬頭一邊燒火一邊看瞎子張,看瞎子張的時候,他常常是張一下嘴,卻什么話也說不出就閉上了,跟著,又是嘿嘿,嘿嘿。

      火熊熊地燃著,破廟里的一切漸漸分曉,菩薩是菩薩,破床是破床,全都在金光燦燦地漫。兩個人搭伙過日子有多少年了,到現(xiàn)在誰也記不清了,老喬頭的時間里只有今天,而瞎子張呢?他的時間只是一張一張的紅卦紙。

      吃了早飯,老喬頭背了背篼便往外面走。每次出門,瞎子張總喊老喬頭先走,一直到所有聲音都定下來,瞎子張才起身把廟門一關(guān),虔虔誠誠地跪在菩薩面前,一個接一個地磕頭。瞎子張不愿讓老喬頭知道自己拜菩薩,因此,便回回趁老喬頭不在的空子悄悄地拜。拜完菩薩,他才重開了廟門,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出去。除了大雨、大雪等惡劣天氣,一年一年,兩個人總一前一后地出破廟,回破廟,配合得嚴(yán)絲密縫。

      廟在山頂,四周已蓬蓬勃勃地長滿了樹和高草,只在廟門口東一片西一片地荒幾餅空地,像是綠色的地毯上不經(jīng)意間點下的幾粒碎洞。在瞎子張和老喬頭找到這里之前,廟就已經(jīng)是多少年遺棄不用了的。山既不陡,也不高,只緩緩地塌下去。下山是一條小路,幸得當(dāng)年不知是誰鋪的石板,再加上兩人日日走得勤,因此,從遠處望,仍然能看出樹木間夾著一條白白的細縫。

      老喬頭去的地方只有兩個,一個是八里鄉(xiāng),一個是陳里灣。他一日一隔,總不知疲倦地來來回回。從廟里出來,老喬頭就步步仔細,先是伸頭看了看小路這邊,然后墊了腳又往那邊高草叢里看了一陣。漸漸地,他背上的背簍便慢慢隱了底,越往街上走,背篼里的廢紙廢瓶就爬得越高。冬天里的日子常?;?,老喬頭一身衣服袖袖邊邊臟得發(fā)沉,遠遠看去,倒像是一個背簍扔在草堆里。

      瞎子張從來只去八里鄉(xiāng),不過,即使是兩個人都去八里鄉(xiāng)的那一天,他也并不與老喬頭做伴。倘在路上遇著了,常常是老喬頭扯了嗓子哇啦哇啦地一通嘿嘿,瞎子張也只是在原地一愣,頭微微地一點,便又提了拐杖敲著地面篤篤地走開了。在八里鄉(xiāng)的街道上,瞎子張的位置一直是固定的。每一次,他總能準(zhǔn)確地停在菜市場斜對面那塊橫臥著的石板邊上。等站定后,他才彎了身子伸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在石頭上認認真真地摸索,然后,再從肩上斜吊著的那只布袋里掏一塊舊得發(fā)灰的毛巾整整齊齊地墊上去,這才慢慢坐下了。

      瞎子張干的行當(dāng)是算卦。說是行當(dāng),其實拉通整個八里鄉(xiāng)的街道走一遭,也就他一個。有時候,物并非都以稀為貴,也有可能是無人問津,所以到后來便連帶這個行當(dāng)也沒有了。八里鄉(xiāng)是窮地方,長長短短兩條街呈十字叉在一起,但逢場天,人來人往也只為生活需要奔走,哪里還會有人舍得下閑工夫費些過日子的錢去問卦。不過,雖然趕集是幾天地輪,可菜市場卻是天天不歇的。因此,瞎子張也同那些菜販子一樣,天天地到八里鄉(xiāng)的街上走一趟。

      一旦坐穩(wěn),瞎子張就一樣一樣地把工具從布袋里往外掏。先是一張裁得方方正正的油紙,再是一張藍黑相間的舊棉布,最后才是一把卦簽和一張寫滿碩大黑字的紅紙,紅紙上無外乎寫著問卦、看日子、算命等等。一切擺定之后,瞎子張扭著身子三下兩下地動了動,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張臉像雕塑一般穩(wěn)在了路邊。單是看樣子,也是極嚴(yán)肅,極虔誠的。不管攤前有人沒人,瞎子張都是這一副樣子擺到底。偶爾有小孩子從他面前經(jīng)過,他們總要搖頭擺腦地看一陣然后嘻嘻哈哈一陣風(fēng)似的跑開了。

      天和地愈加清朗,一切的朦朧全都無比清晰起來。從一陣雜雜的喧鬧聲開始,街上的靜默便一點點受到渲染,并沿著整個八里鄉(xiāng)以點帶面地蔓延開去。菜市場持久地?zé)狒[著,從朦朦朧朧的清晨到中午,一直到整個八里鄉(xiāng)的街道上空曠得再也勻不出一點兒響,一天的集市才算是告一段落了。最后,街上又只剩下瞎子張了,就像所有的潮水退去,那只還未來得及跟著海水一起沒下去的蚌,只好被孤零零地剩在了沙灘上,提心吊膽地等待著被挑揀的命運。

      瞎子張的瞎是天生的。自從有了他,他的父母著實絕望了一段日子。就拿晚上來說,母親睡著睡著便要驚醒過來連鬧帶悶地哭一陣。有時,父親連看他一眼都要嘆好一陣的氣。好在這種狀態(tài)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日子總是在朝著好的方向過。他的父母,在瞎子張三歲的時候,又一次生下了一個男孩。弟弟出生那天,父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眼睛好著呢”。父親一點兒沒蓋著自己的高興,連著說了好多句,眼睛好著呢,眼睛好著呢。瞎子張坐在一旁小凳上聽著,一邊高興一邊眼淚就掉了下來。盲人心思細,雖然眼睛看不見,耳朵鼻子卻是多了幾分心眼,瞎子張難得聽見父親笑,更聽得出來父親話里的笑。因此,他便很能理解父親似的呼地一下從小凳上站起來,循著聲音走到父親身邊,第一次主動地對父親笑了一回,也對那個才出娘胎的小弟弟笑了一回。

      家里底子薄,父母便把所有能使上的勁兒全用在了弟弟身上。母親對瞎子張講,你要好好待弟弟,以后指著他養(yǎng)你呢。瞎子張點點頭,嗯嗯,嗯嗯。后來,弟弟上了學(xué)又輟了學(xué),再后來,弟弟娶了媳婦成了家,還有了自己的孩子,總之,弟弟完整地復(fù)制了父母的生活,當(dāng)然,除了他。瞎子張努力地想把自己藏起來,或者,變得透明也好,最好是像空氣那樣。在家里,他盡量不發(fā)出聲響,他從來不大聲說話,做什么都安安靜靜,連走路都悄悄踮著腳。瞎子張努力地把哪怕是一點兒聲響都埋到地里去,他盡可能地減少出現(xiàn)在父母和弟弟一家面前的次數(shù),當(dāng)然,這些全都是徒勞的。就像空氣一樣,他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父親說得直接,他說,我和你媽年紀(jì)大了,你弟也有一家人,總不能全指著他。瞎子張點了點頭,嗯嗯,嗯嗯。父親又說,你該學(xué)門手藝了。瞎子張又點了點頭,嗯嗯,嗯嗯,一張臉愈發(fā)專注地看著父親。其實,看這個字不太準(zhǔn)確,瞎子張是把他的一顆心貓在整張臉下去對著父親的。父親頭一抬,迎面便撞見了瞎子張的一整張臉,突然,父親就抖了一下。這是這么多年以來,父親第一次把瞎子張看得那么仔細,一張白花花的面皮,灰撲撲地鑲著兩只半突著的眼珠,不動也不亮,像是死了又浮上來的魚肚皮。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瞎子張的整張臉就擺到了父親面前,赤裸而不加修飾。父親又是一抖。

      瞎子張摸著黑生活了許多年,早就練出了用耳朵看用心看的功夫,因此,哪怕父親刻意掩壓著身子的抖,也還是被他捉到了。那之后,他迅速埋下了頭,連整顆撞傷的心也斂了起來,不論父親再說什么他都只是點頭,只是嗯嗯,嗯嗯。

      父親說的手藝是問卦。父親說,你指著菩薩給你吃口飽飯吧。瞎子張就嗯嗯,嗯嗯。瞎子張第一次見到師父是在師父家里。那天,父親提兩塊臘肉吊一瓶酒領(lǐng)瞎子張走了好久好久的路,最后,父親哈哈著聲音說,久等了,久等了。就這樣,瞎子張的一只手被父親牽搭到了師父手上,兩人拿手互相地一捏,就算見過了。

      師父也是盲人,跟瞎子張一樣。走的時候,父親還是撲棱著聲音對師父打哈哈,臨到末了,父親才將師父拉到一旁,慢動作一般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錢往師父手里送,接著,又哈哈著對師父說了幾句什么便離開了。父親的聲音越來越遠,一座一座的山在瞎子張和父親之間立了起來,后來,父親的聲音爬過了一座一座的山,一直把話留在了山頂。父親說,好好學(xué),想我們了就回來。這一次,瞎子張既沒有點頭也沒有嗯嗯,只是呆愣了立在那里。父親已經(jīng)走遠了。

      瞎子張又晃了晃身子,開始一樣一樣地把問卦的工具往布袋里收。四周靜極了,陽光鈍鈍地漫散著,日子里煥發(fā)出的絲絲暖意,也是鈍鈍的。瞎子張重將布袋斜在了肩上,便拄著拐杖一點一點碎碎地擦著地面往菜市場里走。

      幾乎每一天,菜市場的石板上都會東一點西一點地剩些碎菜。其實,對于瞎子張,常常是人盡散去的時候,他的工作才真正開始。只見他用手臂掖了拐杖,一手攀在菜市場架起來的及腰高的青石板上,一面將身子撲上去,張了另一只手在石板上闊大無邊地掃蕩。很快,他的手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他便張開另一只大手,輕輕地覆上去。有時,是幾棵爛得只剩了心的小白菜;有時,是一只爛了一個小洞的土豆、紅薯之類。凡此種種,瞎子張都是用手去偵察、去感受、去抉擇,最后,再一樣一樣認真地放進垂在腰邊的布袋里。

      在瞎子張的心思里,核檢完整個菜市場,一天的工作才算是結(jié)束了。每次這個時候,他身上挎著的布袋總會明顯地鼓脹開去,活像一個趔趄著的大漢。他拿手在布袋上摸了一下,臉上迅速地泛起一團紅,然后又飛快地沒下去了。他利索地把拐杖從腋間順下來,重將衣服抻了抻,邁幾個大步,很快離開了菜市場。一直到繞過八里鄉(xiāng)進場口的那塊大石頭,這時,菜市場已經(jīng)被巨石遮掩了大半,他才緩下步子悠悠地走。

      很多年前,瞎子張剛到八里鄉(xiāng)擺攤問卦,他一天一天地滿懷希望,一天一天地精神抖擻,他想,這么多年了,他終于要開始自己養(yǎng)活自己,這是一件多么難以想象又多么幸福的事。師父講,吃問卦這一碗飯的人,都是奉了神的旨意。瞎子張頓時沮喪,他想,他哪里是奉了神的旨意,他一定是如村人所說,是前世作孽太多,這一生才殘著身子受磨難。師父又講,只有他們才能成為一個好的卦師。瞎子張潦草地聽著,拉著的嘴角微微向下垂。師父不再說話。過了好久,師父才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還不信,只是你要明白,如果連你自己都不信,這一行就養(yǎng)不下你。后來,師父再說問卦的時候,瞎子張就在心里問自己,我還能信點啥呢?這樣一想,他便不再懷疑師父的話。他想,他巴巴地活著,自然是要信點什么才好。他愿意相信師父,所以他得信菩薩,或者是,他愿意相信菩薩,所以得信師父。

      一天,兩天,三天……很多天過去了,瞎子張漸漸有點坐不住了。他在心里盤算了一陣,翻來覆去只剩下兩個人。這么多天了,只有兩個人來找他問過卦。瞎子張拿手在幾只兜里摸了一陣,幾只兜都是一樣的空。瞎子張突然覺得有一點慌,一慌,身子就開始搖晃。這時候,他想起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包括弟弟一家。自從父親把他送到師父那里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嗯,是再也沒有聽見過他們的聲音,他離開家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這么一想,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想家了。他該回家了。

      到家的時候,到處都靜得沉。瞎子張聽見的第一句話是弟媳說的。弟媳嗓門尖尖,一口氣竄得急,她喊,張老二,你家瞎子來了。很快,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就在地上散播開來。瞎子張認真地扯著嘴角向上,軟著聲音小心翼翼地對弟媳說,我就回來看看,看看。爸媽都在吧?說完,瞎子張便站在那里,一張臉被笑意裝扮得格外的白。沒有人接他的話,周圍的一切無比安靜。后來,是弟弟告訴他的,弟弟說,爸媽已經(jīng)不在了。瞎子張捏著拐杖的那只手一下抓得很緊,身體也頓時變得僵硬,過了好一陣,他才張著嘴動了動,說,還是你帶我去看看他們吧。弟弟沒有說話,一直領(lǐng)瞎子張走到了爸媽的墳前。給父母磕完頭,瞎子張說,那我走了。弟弟還是沒有說話。

      瞎子張回到破廟已經(jīng)很晚了。盡管他在持續(xù)地減少進食,但還是覺得餓。他早已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只好兩手壓著肚皮坐到了床沿上。這時,老喬頭正坐在自己那張破床上笑,嘿嘿,嘿嘿。那晚,老喬頭從兜里掏出一把一把的棗給瞎子張,老喬頭一邊嘿嘿,一邊說,你吃,你吃啊。瞎子張一直喊老喬頭傻子,他接過棗,第一次沒有喊老喬頭傻子。那以后,他喊,老喬頭,老喬頭。

      日子總要過下去。除了問卦,瞎子張開始核檢八里鄉(xiāng)的菜市場。這是瞎子張一個人的秘密,他不愿意讓任何人知道。有人笑瞇瞇地問起,他說,干問卦這一行,自然是等著別人來問卦。說完,他把兩腳一張,撇一個八字站穩(wěn),兩手在襠前一握,又恭敬又虔誠,又散淡又傲凌。他說,他信卦,他只信卦,菩薩不會騙我。當(dāng)然,這些話他只在心里說,也只對自己說。

      師父問卦,不只給別人問,還給自己問。問卦嘛,這是他們糊口的生意,自然要有人來問才算得上營生,瞎子張知道??墒?,瞎子張不知道的是,師父還給自己問。等瞎子張知道的時候,師父只吊著半口氣了。師父說,菩薩沒騙我。師父又說,你跟我學(xué)問卦,那你可認我這個師父?瞎子張說,認的,認的。師父便捏了瞎子張的手說,那你給我送終好不好?瞎子張想也沒想就說好,事后瞎子張想起來,他除了說好還能說什么呢,師父無兒無女不知親故,他只能說“好”。只是,瞎子張覺得,他是真愿意說“好”的。師父還說,菩薩說了,會有人給我養(yǎng)老送終的,菩薩的話,我都放在屋里箱子里。說完,師父握住瞎子張的手朝放卦簽的那個木頭箱子指了指。從此,瞎子張在心里種下了一個菩薩,或者,是很多個。

      那以后,瞎子張的日子就成了卦,成了一張一張的紅卦紙,紅通通的,要灼掉眼珠子的那種紅。這些,瞎子張看不見,全烙在心里。因此,卦紙就是心,心就是卦紙。

      下山,上山,再下山,再上山,一月一次,如此循環(huán)。廟遠,瞎子張更不怠慢。每次去廟里前,瞎子張總精心穿好衣服,臉和手也洗得更加仔細。衣服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發(fā)沙,邊邊角角薄成一縷一縷框連在一起的細絲線。到廟前數(shù)米的地方,瞎子張便要停下來,滿滿地呼出一口長氣,一只手在衣服上利利索索地撲撲打打,等做完這一切,才又繼續(xù)緩著步子朝廟門走。

      一是要跪,二是要拜,三是要許愿。瞎子張每樣做得足,月月如期而去,經(jīng)年累月,廟里唯一的和尚早已認得他。最開始時,和尚還別過臉掩了嘴撲哧地笑,到后來,連他也對瞎子張鄭重起來。等瞎子張一切做畢,和尚遞過一把卦簽,瞎子張抽一支,和尚拿過去掃一眼,再將一張紅紙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厮偷剿稚?。瞎子張接過紅紙,兩只手巴巴地捏緊,不說話也不動作,身子站得筆直。和尚轉(zhuǎn)身出去,頭不經(jīng)意地往里面撇一下,倒像是看見兩個菩薩在對話。和尚再看,瞎子張正提著腿從廟門里跨出來。

      老喬頭每天撿破爛賣破爛。凡去陳里灣,他回破廟的時間就容易變得跳躍。陳里灣街上有一所小學(xué),老喬頭左繞右繞卻總也繞不過。小孩子消遣多,個個知道老喬頭,常常變著花樣地編排了歌曲取笑他。老喬頭不知道那些歌調(diào)的意味,最開始他還跟著嘿嘿、嘿嘿地笑,誰知孩子們聲音更加響亮,很快,一個瓶子,一包紙,一塊碎石子也從他們手里追到身邊來。老喬頭萬事不明白,卻也慢慢覺出了惡意。每次快到學(xué)校時,便開始傻站著聽,一旦聽見聲音,便尋了路不分遠近地避,有時候,直到天快要黑下來,他才重返了身朝廢品站走。直到這時,再經(jīng)過學(xué)校,也仍然是一臉的驚懼。

      人都喊老喬頭傻子。其實,老喬頭不傻。一次醫(yī)療事故后,老喬頭傻了。后來,小喬成了老喬。不過,不管是小喬還是老喬,都是傻子,因此,也就沒有人在意是小喬還是老喬了。關(guān)于老喬頭是被誰喊過,或者是多少年前被什么別的人喊過,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了,老喬頭老了。

      瞎子張從來不知道老喬頭和學(xué)校的事。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想,老喬頭該回來了。他抬頭,破廟外一點兒響動也沒有;他站起來,破廟外還是一點兒響動沒有;他嘆一口氣,破廟外仍是一點兒響動沒有。好在老喬頭總會回來的,有時是跌一身的泥,有時是披掛著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總算是回來了。

      老喬頭只會笑,只會一邊流著涎水,一邊嘿嘿,嘿嘿。又是一個深夜,瞎子張一個人坐在床上,他在等。門響一下,他的心松一下,聲音很快地響起又很快地消失。一次一次,全不是老喬頭。那一夜,瞎子張突然覺得自己走進了無邊的黑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沉而不可捉摸的黑暗,他開始用拐杖點地,一下,一下,又一下。老喬頭該回來了。門外還是靜成一片。

      老喬頭是被聲音牽回來的。這是瞎子張頭一次聽見老喬頭哭,哇啦哇啦,不要臉不要命地哭??蘼暫剖幎d長,是源源不絕的悲傷在釋放。瞎子張差點就掉了淚,他站起身,剛把門打開,老喬頭就哭著站到了他的面前。老喬頭一看見瞎子張,就勢蹲坐到了地上,一把抱住瞎子張的腿,拿臉在瞎子張的褲腿上一陣磨蹭,再一次山崩地裂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當(dāng)瞎子張醒的時候,老喬頭正抱著自己的腿睡得憨沉。瞎子張坐起來,一邊拿手去找老喬頭,一邊喊,老喬頭,老喬頭。也就是從那一天起,瞎子張開始帶著老喬頭拜菩薩,拜破廟里的那尊菩薩。

      老喬頭兩眼沉沉,腿不經(jīng)琢磨,三兩下貼了地,跟著瞎子張對著菩薩咚咚、咚咚地磕起了頭。拜完菩薩,瞎子張摸索著站起身子,一雙手反反復(fù)復(fù)地在衣服上揩,最后,才從床上拿過自己包得嚴(yán)實的那尊泥菩薩,耐耐心心地把菩薩揭了出來,還從里面掏出了一張紅卦紙。這時,瞎子張正拿背對著老喬頭,頭昂一下,又低一下,抬一下,又低一下。也不知過了多久,瞎子張才慢慢轉(zhuǎn)了身,雙手捧捏著紅卦紙,一點一點探著老喬頭的手遞了出去。

      瞎子張說,你一定要收撿好。瞎子張又說,菩薩會保佑你。

      老喬頭接過紅卦紙,翻來覆去地看,一邊看,一邊嘿嘿,嘿嘿。

      在老喬頭的嘿嘿聲中,瞎子張漸漸地抿緊了嘴,提起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聲響過一聲。老喬頭臉一緊,慌將笑聲斂住了。在一陣寂靜中,透過蒙蒙的光線,老喬頭的眼睛里全是蒙蒙的菩薩和蒙蒙的瞎子張,他們的身子上全裹著一層光。一串口水從他的嘴里掉到了胸前的破襖上,斑斑的污漬一點點被加深。老喬頭很快地擺了擺頭,他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像是他第一次來,他快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嗯,他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因此,他轉(zhuǎn)著腦袋啊了一聲,轉(zhuǎn)著腦袋又啊了一聲,然后,才兩眼看準(zhǔn)了瞎子張,喊,菩薩,菩薩。瞎子張的嘴角迅速向上提了一下又飛快地松懈了,一點痕跡不留。他說,你要放好,放好。

      老喬頭沒有說話。

      瞎子張又伸出手在老喬頭的手上摸了摸,最后,捏緊那張紅卦紙的一角,說,你要放好,放好。

      日子一天一天往深里走,天氣冷得越來越厲害。廟門被風(fēng)被雪被日子煩擾,吱嘎——吱嘎——地響應(yīng)著。每天早晨洗完臉后,瞎子張都要帶著老喬頭跪菩薩拜菩薩。瞎子張已經(jīng)多少天不去八里鄉(xiāng)擺攤了,他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再不下床走動。這種時候,往往是他動一下,臉就湊成一堆擁擠的紋路。瞎子張病了。

      老喬頭再也沒有嘿嘿地笑過,每天依然背了背簍出門。直到有一天,老喬頭才出了門天就下起了雨,雨滴滴涼得驚心,每次在老喬頭的臉上身上點一下,他就哆嗦一下。天冷極了,疙瘩一層一層地從老喬頭的身上冒出來,他啊啊地叫了幾聲,折轉(zhuǎn)了身子重往廟里走。廟門剛一推開,老喬頭就哇啦哇啦嚷著跳起了腳。廟里昏昏蕩蕩,瞎子張把去八里鄉(xiāng)算卦的卦簽鋪了一地,地上還有很多很多的紅卦紙,門一開,紅卦紙就在廟里撲撲地飛舞起來,一張一張呼啦啦地蕩。瞎子張?zhí)稍谀切┴院炛虚g一動不動,像是正在死去。天越來越黑,風(fēng)帶著雨尖叫著往廟里鉆,光線又是一陣晃蕩。卦紙呼啦,呼啦。

      老喬頭啊的一聲,肩上的背篼應(yīng)聲跌落,在一陣持久的尖叫聲中,老喬頭跑遠了。泥水在老喬頭的腳底翻滾,往他的臉上身上布下無數(shù)斑點。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臉已漲得通紅,雙腿再也無法抬起來,最后,他跌坐到地上,開始哭泣,眼淚和著雨滴一起從他的臉上滾下來。四野無邊寂靜,如此寂靜,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他終于號叫著哭出了聲,在他的哭聲里,他想起了瞎子張,想起了菩薩,想起了紅色的卦紙。

      老喬頭從褲兜里掏出那張揉得皺皺巴巴的紅紙,一邊哭一邊看,一邊看一邊哭。他想,他明明就不傻呀,是的,他一點兒也不傻。他想起瞎子張給他說過,只要拜過了菩薩,菩薩就會保佑他。他知道瞎子張這么多年一直悄悄拜菩薩,他想,不,菩薩一定會保佑瞎子張的??墒?,他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就是像瞎子張那樣躺著,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后來,父母被一群人抬著放進了土坑,他跟在后面,哇啦哇啦地叫喊,可是,沒有一個人理他,包括他的父母。他以為,等所有的人走了,他的父親母親就會從那個土坑里爬出來,他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他的雙手再也刮不動那個微微隆起卻又無比堅實的土丘,一直等到那個淺丘四周密密長出青草,還是沒有等到他的父母。從那以后,他記住了什么是死亡——死,就是被人種進地里。后來,他一個人在村子里晃蕩,再后來,老屋子塌了,他就到了那座破廟。

      瞎子張也和他的父母一樣,一動不動地躺著了。就在他的面前。他想,決不能讓他們再把瞎子張?zhí)ё?。瞎子張絕不可以躺進那個土坑。絕不。

      老喬頭的哭聲越來越大,在一片蒼茫的氣色里,四野蕭蕭,霧一直從山腰氤氳著升騰到了山頂,人間和天上,如此接近,又如此疏遠,最后,只在中間擱下一個老喬頭??蘼暆u漸隱去,隱在霧中,也在人間啞了聲。老喬頭站起來,他想起以前撿破爛的時候無數(shù)次經(jīng)過的那座廟,他想,在那里,一定還會有菩薩。是的,菩薩,菩薩會保佑瞎子張,菩薩一定會救瞎子張的。

      瞎子張在夢里浮浮沉沉,沉沉浮浮。老喬頭的聲音像是一排尖尖的刺,整齊而猛烈地插進他的夢里,他想動一下,一下也好,他的身子還是保持著靜止的狀態(tài)。他在夢里掙扎,揮著手踢蹬著雙腳,他要在夢里醒過來,要穿越千山萬水最后醒過來。他能感覺到無邊的冷在往身上鉆,無孔不入地鉆。于是,他使勁把嘴張得老大,四周安安靜靜,他又張嘴,四下還是安安靜靜。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一天,兩天,三天……老喬頭還是沒有回來。天晴了,太陽也升起來了,人間漸漸有了溫度。瞎子張從地上爬到床上,睡一陣,醒一陣,什么都朦朦朧朧,醒時像在夢中,夢時像正在醒來。還是很多年前,父親講,讓菩薩給你一口飯吃。后來,師父也講,菩薩沒有騙我,菩薩不會騙我。他來廟里,是因為廟里有菩薩,不對,是廟里有老喬頭,不對,有菩薩,不對,是老喬頭……他恍恍惚惚,到底是菩薩還是老喬頭,他無法再想下去。

      老喬頭還是沒有回來。瞎子張無法再等下去,他的脾氣開始暴躁,扔拐杖,扔衣服,撕扯床上一根一根的稻草……最后,當(dāng)?shù)囊宦?,?dāng)?shù)暮芏嗦曒喎懫饋恚棺訌埊偭怂频膹拇采蠞L下來,卻再也無法動一下,只剩下一雙手在地上狠命地抓拉。紅色的卦紙一張一張在空中飛,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它們都是瞎子張的菩薩。對于一個徹底絕望的人,相信一件事的時候,是要命的,不相信一件事的時候,也是要命的。紅色的卦紙一直飛啊飛啊,最后,它們?nèi)拷德湓谙棺訌埖纳砩?,像是已?jīng)等了一輩子。瞎子張披掛著他的盛裝,在一生一世的紅色里,老喬頭舀水、生火,遞給他一把一把的棗兒。他喊,老喬頭,老喬頭,你回來了。

      老喬頭回來的時候是在一個夜里。他頭發(fā)凌亂,臉上正新新舊舊地掛著傷,破襖的背面一條口子從頸子豁到底,風(fēng)一吹,撲撲地向兩邊張揚,像是馬上就要飛起來。他對瞎子張喊,瞎子,瞎子,菩薩來了。老喬頭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菩薩攤出來,是一尊泥做的塑像,跟瞎子張放紅卦紙的那尊一模一樣。放下菩薩,他又轉(zhuǎn)身朝破廟里的那尊菩薩背后走去,抱來了一把一把的柴火。

      在火光中,老喬頭笑得明亮。那天早上他去找菩薩,山路到處滑得厲害,他一路溜一路滑,卻連撲帶滾滑到了山腳下。他真的不是故意去拿別人家的東西的,可是他實在是太餓了,在一陣暈乎乎中撞進了山里一戶人家。他們認定他是賊,打他罵他還把他關(guān)進了豬圈。等他被放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知西東了。好在他終于找到了菩薩,找回了破廟,還帶回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紅卦紙。這些卦紙都是他在各處新墳趁黑撿來的。老喬頭從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的紅卦紙,說,瞎子,你看,這都是我跟菩薩問的卦,菩薩說,只要把這些卦紙都燒給你,你就會好起來的。卦紙一張一張燃得緋紅,火光堂堂,破廟里全亮起來……

      一場大火過后,原來是破廟的地方長出了許多密密的淺草。又是一個春天到了,風(fēng)過的地方,樹葉騰騰,仔細聽,仿佛能聽見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送來的一陣細微的當(dāng)當(dāng)聲,有一點迷糊,又有一點親切。太陽仍自照耀,有光在樹葉上奔走,在這個春天里,綠意更加隆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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