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慶奇
在蘭州,雨比雪更讓人驚喜
站在黃河邊,我把頭仰向天空
伸出舌頭接一滴雨
好多時候,我反復練習這個動作,適應
用舌頭接住一滴雨
用盡全身的力量擁抱雨水
往往,我都哭著跑回家
講述一滴雨,辛酸的一生
它的出生足夠艱難,從土里長到天上
又回到土里
由一滴雨,我想到了父親
他已經(jīng)久居地底,懷抱著無數(shù)條暗河
這些年,祖父老了,祖母老了
唯獨我越來越強壯
一年,十二個月,分四季
現(xiàn)在是暮春,接下來是初夏
我從體內(nèi)掏出另一個自己
安放在一滴飽滿的雨中
靜靜地休眠到下一次雨期
定西路左轉(zhuǎn),有一棟高大的建筑
人們把這稱為:甘中附院
巷子里有一個賣紅薯的人
每天都按時出現(xiàn)
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
接連幾天不見人影
周二查房,我走進105 病房
賣紅薯的男人躺在床上
我給他量血壓的時候,他笨拙地
卷起袖子,臉上滿是窘迫
我給他檢查單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
接過去,握在手里,身子不停地顫抖
像極了為紅薯剝皮的樣子
桌子上的花開得正艷,有百合,有玫瑰
她睜著眼睛定定的看著,好像要看穿花 之外的身后事
也許是太虛弱,她無力抱怨曾經(jīng)
一開一閉的口中吐出將死之人的腐氣, 與濃烈的花香
碰撞在一起
她的一生是短暫的,僅僅只有七十八年
相比于樹木而言,太短,不足掛齒
前二十年照顧兄妹,后五十八年操持
丈夫兒女,期間不知有多少天寄存于醫(yī)院
她像一個分娩的婦人,解開
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衣服,顫巍巍的從身 體里
掏出自己,獻給別人
現(xiàn)在,她完成了一個妻子的一生
現(xiàn)在,她完成了一個母親的一生
她像一只暮秋的蟬,安靜的結(jié)束了生命
連著繭一起埋入地下
提拎著夢里的自己,從惶惶不安中醒來
摸一下床頭的手機,凌晨一點二十四分
夜里輾轉(zhuǎn)難眠,想起了病房里的老者
他深陷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包括他 將死的訊息
電腦上的病例寫著:獨居
他不是子女外地工作,而是沒有子女
更為準確的說,白發(fā)送走了黑發(fā)
他臉上刻滿滄桑,皺紋的縫隙里隱藏沒 有流盡的眼淚
他說:我怕是活不久了
嘴里一直在重復這句話
像是說給別人聽,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把藥遞給他的時候,夢剛好結(jié)束
我記得我遇到過這樣的病人,不止一個
他們臉上笑著,手卻抖得厲害
十二月的天空壓抑了起來,來自西伯利 亞的狂風
卷起古老的黃土
每一粒泥土都有隱情,每一次刮風都有 起因
土里埋藏著戰(zhàn)死的軍士和飲血的馬匹
用力深嗅,會有青草的腥味
越過賀蘭山的禁錮,渡過渾濁的黃河
它們來到滿布溝壑的高原,一齊向四面 吹去
不用考慮溝壑的深淺,不用顧忌死者的 詛咒
在我緊了緊衣服的當口,天空更壓抑
也更低了
村子里惡寒的老人減少了出門的次數(shù),
他們閉門塞戶,謝絕登門的訪客,
忌憚提及死亡
透過車窗,我大體分清樓房的輪廓
借著月色我斗膽分辨路上的行人
他們行色匆匆,不作一點停留
他們的輪廓佝僂,低矮,最后匍匐
身子往下,低進嘈雜的車流里
河岸邊的房屋依次排列
在一場即將到來的雨水中,它們不安
就連黃土里的螞蟻也是,它們搬了家
在忙碌的日子里,行人把雨水趕回陰天
去青海的路上,我感受到廣闊
那是放牧數(shù)萬頭牛羊的草原
在火車上,我清楚的聞見草香
是西西伯利亞的風
提前帶來了草原的訊息
借此,我們展開討論
那些不知疲倦飛翔的雄鷹
以藍天作為依靠,飛向另一個隱秘世界
于是懂得苦難,往往小于人世的悲歡
一條河,生命的源頭永遠不會停止
黃昏漸漸傾倒,轉(zhuǎn)為黑夜
在海南藏族自治州,一條我不知
姓名的河流旁邊,黃昏從遠處緩慢走來
我不著急,就在微涼的風中等候黑白交替
此刻,腦海中
有一個擅長書寫邊關的詩人,他正在吟詩
那些白雪,是他筆下忠實的賓客
在漫長的守關年歲中,不知疲倦地
與他一次次相遇,相知
他的詩句名貫古今,而心里永遠裝著他 的邊塞,
他的戰(zhàn)馬奔騰
黑夜侵占黃昏,周圍的草原寂靜,又喧囂
我看不見一個人,卻聽見數(shù)不清的風聲
無法入睡的人,你為何獨坐
是在懷疑這個夜晚,還是沉醉已逝的黃昏
只有坐車的時候,才會仔細看看窗外
一些細碎的聲音從車窗上彈走,一抬頭
幾只鳥兒與車子緊擦而過
細聽,你會發(fā)現(xiàn)
在曠野上,還有無數(shù)種
喊不出聲的聲音被禁止
一個牧羊人的吆喝,卡死在
日漸稀疏的草地上
一個礦工的指令,埋葬在
日趨變薄的炭層里
我像一個拾荒者,背著寬大的布袋
收拾他們遺落的聲音
借過車窗,我向不斷倒戈的樹木揮手
讓它們替我守住這片土地
讓下一個透過窗子的人
還能看見牧羊人、礦工和我
一條水橫行云貴,便是江
江邊有一葉扁舟
藍色的外殼如同藍色的天空
浸染了這一方水土
橫江水依舊如去年一般渾濁
像是有流不完的渾濁的眼淚
為一次大旱哭泣
為一次暴雨哭泣
幾個農(nóng)人提前收割早夭的莊稼
他們細致極了,緩慢地收割
緩慢地放進背簍
像是給自己多年的摯友
收拾尸骨一般
昨夜大雨,江水漲了又漲
可還是有人守著一條江
打撈莊稼們溺死的尸身
帶回家中,喂牛,喂馬
以及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