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
一
趙建國看見一輛馬車,車夫懷里,抱著鞭子。車夫的相貌極其丑陋,瘦長的五官,擠到一起,像一根干柴棒。車上拉的,也是一堆干柴,橫七豎八,其中幾根像人腿一樣舉向了天空。馬車夫狗皮帽子,黃帆布大皮襖,兩手抄著袖籠,沖趙建國的窗子高聲喊:再上一個,再上一個!還能上一個,還能上一個??!
冰天雪地,拉柴的馬車沖我吆喝什么呢?趙建國納悶兒,走至窗前想仔細瞧,這一瞧不打緊,嚇得他激凌一下子,如墜地獄:那馬車,分明是一掛靈車啊,車上拉的,全是死尸。凍硬的尸體,有的腳上還穿著鞋子,支愣八翹的。馬車夫五官上看不見眼睛,他就是抱著那根鞭子,對趙建國喊:再上一個,再上一個!
趙建國嚇得大汗淋漓,他醒了。
空調(diào)開得太冷,他是被凍醒的。上好的空調(diào)被,被他踢到了地上。這一段是鬼纏身了,趙建國想。坐起來,目無表情,僵尸一樣把腳插進拖鞋里,打算去衛(wèi)生間。聽他喊叫,安麗走了進來,白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做噩夢了。不屑地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天天一驚一乍的,有什么虧心事啊。說著,撿起那條絲被,直奔陽臺的洗衣機。
掉一下地上也得洗?我看你是真有毛病了。趙建國說。
誰有毛病誰知道。安麗說。
她們已經(jīng)是三十年的夫妻。頭十年,小夫小妻,圍著孩子,老人轉(zhuǎn),日子辛苦卻有滋味。后二十年,卻不好過了,是夫妻,無性無愛。不是兄妹,卻也能相互依賴。這樣的夫妻關(guān)系,她打問過多家,包括她的妹妹小芹。原來,大家都一樣啊。小芹的丈夫前年去世了,她告訴姐姐,無愛,也比沒有這個人強。
有這個人卻沒有愛,那不是影子,僵尸?
影子僵尸,也比沒有強。小芹堅持。
安麗不太認同她的觀點,因此,她對趙建國分毫不讓??蹿w建國進洗漱間,噗嚕噗嚕用手洗臉,而不是用毛巾,這一習慣都說過他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了,他也不改。安麗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噗嚕得到處都是水,待他出來,安麗一點一點開始擦,擦完的抹布,又去陽臺扔進了洗衣機。抹布也要洗衣機洗?趙建國回身用同樣的目光,看安麗。
安麗裝作沒看見。
早晨的夢,讓趙建國心里像裝進了一塊石頭,他很想找人說一說,卸下這塊石頭,可眼下,自己的老婆,妻子,安麗,顯然不是搬這塊石頭的人。妻妹小芹,也指望不上,她每天跟她姐姐一唱一和的,女人更年期,都一個德性。趙建國決定去客用衛(wèi)生間,抽兩支煙,蹲坐一會兒,消化消化那個爛夢,應該是不錯的選擇。這樣想著,他拿好煙,火機,進衛(wèi)生間了。
安麗又舉著一支香,不經(jīng)敲門拉開就放到了他的腳底下。趙建國非常憤怒,他想大喊一聲,這是不是我的家?這里是家還是廟?但他終究沒喊。就像安麗已經(jīng)習慣了他,他也習慣了安麗。安麗怎么做,他都不再叫喊。他怎么做,安麗也不發(fā)怒。他們互不關(guān)心,相安無事。安麗已經(jīng)多年不上班了,抑郁,潔癖,每天的愛好就是洗洗洗,她恨不得把趙建國整個人都泡到消毒液里——我看她就是好日子燒的。天天閑的!趙建國一腳就把香碾碎了。
出來,洗過手,又抹了點男士大寶,穿衣服要出門。趙建國不想吃早飯了,一沒心情,二想減肥。減肥是男女的王道。
小芹從廚房出來,說姐夫,飯都做好了,雞蛋羹,粗面餅,還有昨天他們捎來的大連鮑。不吃,都撂不新鮮了。
白瞎了。小芹看著他。
趙建國略一遲疑,又脫掉了外套。大連鮑是他的老戰(zhàn)友,昨天特意給捎來的,這個老戰(zhàn)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老戰(zhàn)友,他不能辜負,遂坐到了餐桌前。
白白的襯衣,還是那么挺括。長方形國字臉,也依然英俊。小芹是他的小姨子,丈夫去世了,前年住到他們家。現(xiàn)在相當于一個貼心的保姆。小芹把幾個精致的小碟子端放完,說了聲姐夫吃吧,就又去廚房了。
你們不一起吃?趙建國拿著筷子問。邊問邊吃起來,風卷殘云,當過兵,吃飯的速度和質(zhì)量都沒變。早晨的夢,現(xiàn)在還驚心,外表的挺括,那是強打精神。東西都進了胃里,卻不知什么滋味。突然,已經(jīng)吃完的他,又夾起一只鮑,仔細端詳起來:據(jù)說,這種東西平時趴在涯壁上,吸附力極強,八級大風都刮不掉。足底的吸盤,賽千斤頂。人類如果想憑借手力,上去硬摳,硬抓,硬拽,那是拉不動它絲毫的。對付它們,得使用另外的辦法。
因其險,才昂貴。
小小的鮑魚有這么強的吸附力,老趙聯(lián)想到了小錢,錢大業(yè),這個剛上位的七零后。虎狼之師啊。剛開始,老趙都沒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三著兩式,人家就和他交換了場地,客場變主場了。趙建國瞇著眼睛,覷視了很久,對,吸附,攀爬,死死地吸附,牢牢地抓爬,游刃于體制上,如蛆附骨,敲骨吸髓。
沒心思吃早飯了,他像扔垃圾一樣扔掉了那只鮑,披上衣服就出門了。沒有小錢,他老趙早晨不會做那樣的噩夢。這樣想著,都忘了跟她們姐妹打招呼。安麗和小芹走出來,見一只鮑魚扔在了桌上,不明其意。安麗沒好氣地對妹妹說,一天天的,浸頭耷拉腦,喪打游魂的,就像全世界都欠他!
又說:頭不抬眼不睜,不定哪天被車撞死!
姐,你可別這樣說,讓老趙知道了,他也該盼你死了。
盼我死?敢!我死了給那些養(yǎng)漢老婆倒地方啊?做夢!——安麗用東北話自問自答。
二
趙建國走到單位的電梯口,上班時間,電梯總是滿負荷,一梯一梯的,有的還吃著煎餅果子。那股味道,讓趙建國屏住了呼吸。他當過兵,襯衣的干凈,指甲的干凈,周圍味道的干凈,是他的特殊需求。雖然安麗一直罵他埋汰,那是另外的一種含義。
角落里,他好像看見了兩個熟悉的面孔,小孫小李,但他們都沒抬頭,像看不見他一樣。趙建國他們在十層,公共文化單位,這幾年做大了,要獨立蓋樓,輝煌的大樓尚未蓋好,暫先將就在這幢商業(yè)寫字樓里。公司多,人員雜,有潔癖的趙建國一般的時候會錯過電梯高峰。這一段,小錢使勁,都是陰勁兒,他不敢再留把柄,規(guī)規(guī)距距地按時間到來。面對著滿滿的一梯人,他猶豫著上還是不上,只聽那個老阿姨說:上來呀,快上來呀——還能上一個!還能上一個!
——這話聽著怎么這么耳熟?“還能上一個,還能上一個——”天啊,趙建國的腦袋突然嗡的一聲,他想到了早晨的夢。正在這時,他看到緩緩上行的電梯,轟隆一聲,再轟隆一聲,兩頓兩挫,電梯墜落又卡殼兒了。
趙建國身上的汗,像一場雨,把他兜頭澆透了。
太嚇人了。這是老天保佑啊,多虧沒有上去。趙建國感嘆。
事后盤點,一梯十個人,一個大胖孩子,礅醫(yī)院去了。一個小瘦桿兒,礅成了兩截兒。余下的,不同程度扭傷挫傷。小孫小李也在其中,他們是趙建國單位的,一個管人事,一個在辦公室,從前,他們見了趙建國,如果電梯滿了,早蹦出來搶著讓趙建國上了,讓書記先走。他是他們的書記?,F(xiàn)在,他也還是書記,只是,他的勢,已去。在錢大業(yè)面前,他已是個搖搖欲墜的書記了。錢大業(yè)雖是院長,但比他這個書記勢頭更大,更威。倆小子騎墻看明白后,就從墻頭上下來了,該怎么站隊,毫不含糊。沒有求榮賣主的忌憚。見了他,基本裝作看不見,剛才電梯里,使的就是這招兒。誰想到,還不意地把他救了。好,壞人有報應,他們現(xiàn)在一個礅歪了脖子,一個礅傷了腳踝。天意。趙建國心說。
然后,趙建國爬上十層,坐進自己的辦公室,大腿小腿都在打哆嗦。但他竭力鎮(zhèn)定。和當年的越野奔襲相比,這點臺階算什么呢?趙建國勸慰著自己。只是,“再上一個,再上一個”——這催命符般的咒語,到底要干什么呢?平時,他沒大注意那個看電梯的女人,現(xiàn)在,他腦子里一回想,干巴巴的瘦臉,細長的五官,螞蚱風格的長相——可不是像夢里的那張干柴臉嘛。
趙建國老半天老半天,都呆坐在椅子上。
三
往時,來到辦公室,桌上的熱水,已經(jīng)燒好了。茶葉,也會沖洗得剛剛好。他進屋,就直接泡熱茶了。這都是辦公室主任小孫的功課。桌椅書架,更不消說,也都擦得锃亮。現(xiàn)在,他剛出門了一星期,這里,已經(jīng)墳墓般荒凉。不,不要比為墳墓,不吉。應該是,應該是——倉庫吧,對,像倉庫,到處都是灰。他稍微側(cè)頭,桌面是一層淺淺的灰,窗子一星期都沒人幫著關(guān)。這樣想來,自己的屁股底下,剛才一屁股坐上的椅子上,褲子是代替抹布了。他平時嫌安麗潔癖,神經(jīng),現(xiàn)在,他突然對自己的粗糙,疏漏,很厭惡。使了使勁兒站起來,拎上水壺,抹布,去走廊打水。自力更生,沒什么大不了的。
就看到了走廊兩側(cè)的奇觀:小錢的辦公室門口,南北兩側(cè),貼墻候著兩排人,楊小萌也在其中。她們有的拿著個小本子,有的拿著一沓A4紙,另一手是筆,不用說,既匯報,又記錄——錢大業(yè)他個小毛孩子,七零后,才當官兒幾天呀,譜兒擺得這么足,這一套玩得這么熟。原來單位的人多散漫啊,這些人都是戲子出身,散漫慣了,開個會,半小時一小時都到不齊?,F(xiàn)在,才仨月,就都給整老實了,服服帖帖的,叛變的叛變,變節(jié)的變節(jié),每天排著隊進他辦公室表忠心。饒是這樣,那小錢依然板著一副黑臉。轉(zhuǎn)世的活閻王啊。
楊小萌看見他了,像早晨電梯里的小孫小李一樣,微微偏過頭,裝作看不見。趙建國心里冷笑,笑安麗總是瞎罵,罵人家楊小萌養(yǎng)漢老婆,其實,更應該罵她薄情寡義的小娼婦,才恰當,妥帖。養(yǎng)漢,養(yǎng)漢老婆,那是安麗她們這代人。楊小萌們,怎么會干這事兒呢?他老趙才失勢幾天呢,這小娼婦就見風使舵,轉(zhuǎn)得這么快。老趙拎著水壺,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兩排,挺立著的,偏著頭的,都很忙的樣子。擱從前,早有人替他接過水壺了,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趙建國默默地打了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如果不簽文件,這一上午,他都沒有任何事情可做。趙建國忙慣了,當了這個單位的十幾年書記,從前,走廊里站著那些人,是要到他屋里來辦公的,工資,職稱,人才申報,等等等等,都需他的一支筆。錢大業(yè)來,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先點著了自家的后院——自查自糾——他們單位的三產(chǎn),“撈四季”飯店,多年的資金流向,賬目,監(jiān)管部門……一系列。說不清,又要說得清。幾輪下來,趙建國就不像書記了,像個灰頭土臉的嫌犯。小錢的頭三腳踢得漂亮,以貫徹上級精神的名義,招招致命,全都踢到了他的咽喉、心口、和下襠處。“問責清理”,“自查自糾”——趙建國確實感覺到了一天一天魔鬼的腳步。他剛當書記時,管理這個飯店的是前院長的親戚。他來了,也要用自己的人。一時半會兒又沒有可信任的,就改由自己來信任自己。書記,兼院長,兼飯店總經(jīng)理。一晃,十幾年下來,黃金地段,又是公家地盤,它不僅是小金庫,它是火力相當猛的軍火庫,不然他們也不會另起爐灶,要蓋樓。現(xiàn)在,小錢來了,七零后,提拔到正處級了,管過人事,混過大機關(guān),下來,到基層,領(lǐng)導文化。錢院長來,先卸掉了他一肩上的院長,不用他書記院長的雙肩挑了。然后,又卸掉了他一只胳膊——清理整頓,單位的小金庫。把他的兩只手都舉了起來,是繳槍不殺嗎?
空坐了一上午,沒有一個人找他。連電話,也是悶聲不響。這樣的日子,有一段時間了。上周,他出門,說是去看望病中的叔叔,其實,他是去見老戰(zhàn)友了。老戰(zhàn)友曾是他的恩人,如父似兄,不,比父親叔叔還要親。因為遇到事兒,父親叔叔幫不上什么忙,都是這個老戰(zhàn)友,每每關(guān)鍵時刻來拉幫他。
老戰(zhàn)友早已離休,住在非常幽靜的干休所。趙建國帶去了好酒,好煙,好茶,兩人慢慢品,細細喝,聊了半個晚上。老戰(zhàn)友聽了他的困境,問他還記得那個貓吃辣椒的故事嗎?趙建國一愣,怎么不記得,只是,這么多年,自己太順了,把它給忘了。
“現(xiàn)在,你就是掉進了自己舔屁股的怪圈啊?!崩蠎?zhàn)友說。
“可不是?!壁w建國心底一酸。
當年,研習這一招數(shù)的,據(jù)說是毛澤東呢。那次,他們倆也是這樣喝酒,老戰(zhàn)友問他,有什么辦法,能讓貓把辣椒吃進去?你知道,貓是不吃辣椒的。辣椒對它,有如毒藥。
他猜了若干種,辣椒裹在香腸里?
那是藥狗的辦法。不算。
化成辣椒水,給它喝下去?
不能硬灌。
把辣椒和魚放在一起?
魚辣了,它也不吃了。
把辣椒整不辣了,再給它吃?
那還能叫辣椒嗎?
行了,你也別瞎猜了,我告訴你吧,把辣椒,抹在它尾巴上,尾巴上有辣椒,它就自個兒舔啦!
噢,這么說,當年的老美也挺擅用這一招兒,二戰(zhàn),他們放到日本后院的“小男孩”,第二顆“胖子”,也是把辣椒抹日本人的后屁股上了,他們不得不停下來,顧不上再打別人,都急著跑回去舔。
——“嗯,對,看來這世界級的手段,小錢那小子也會使,全世界通用!”趙建國恍然大悟一般。
四
午餐時,趙建國和錢大業(yè)同席。一張靠角落的桌子,班子里四個人,今天兩個副的都出差,只剩了他和錢大業(yè)。小孫小李去醫(yī)院治脖子和腳踝了,這頓飯沒人侍候。楊小萌有意過來,獻勤,可見老趙在坐,遲遲疑疑——新舊兩主,實在不好侍候,也自顧吃去。老趙撲嚕撲嚕,而小錢,就優(yōu)雅許多,抿著嘴,咀嚼盡量把聲音控制在口腔里。老趙心想,小錢這個七零后,頭發(fā)也白了,但染得認真,染膏也上乘,別人頭頂上像頂著一塊小黑布,而他,除了鬢角露出一點白,整體,比真發(fā)還真!在他去取菜時,挺著小肚,邁著短腿,老趙忽然想到了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小公務員”,還有“變色龍”。小錢的黑衣,鼓肚,短腿,挺胸,都酷似那個小公務員。哦不,上級面前他是個恭謹又膽小的小公務員,屬下這單位里,他的兇悍又立馬轉(zhuǎn)成那只狗面前的變色龍嘛。老趙記得剛開始他來時,對老趙也是一口一個前輩地叫,扮豬吃虎,三招兩式,三拳兩腳,就讓他老趙人仰馬翻了。一個“撈四季”賬目,抹得他全身上下都是辣椒,不,何止是辣椒,是屎,比屎還難聞啊!饒是這樣,也得舔!
“大業(yè)”,他現(xiàn)在叫他大業(yè)了,剛來時,都是小錢小錢的?!按髽I(yè),我出門這幾天,單位沒什么事兒吧?”老趙此時謙遜得像小錢的下級。
小錢頭都沒抬,埋頭吃。說:“還是督導清查的事兒,上邊讓這個月底前,把清查報告報上去。再遲,就不管了,就上交了。”
“上交”——意味著紀委,往上交就是上面的機關(guān)也不管了,直接交到省里的紀委去。“上交”兩個字,像兩粒沙子,硌得老趙的牙,生疼。
小錢的筷子,正夾著一片蘑菇,圓乎乎的,形同鮑魚。這幾年,都知道養(yǎng)生了,這種像鮑魚的菇,是下邊一個縣特意種出的,單獨采摘,特供。年紀尚輕的小錢,也希望長長的活。“好人不長壽,壞人活千年”——老趙心里這樣想著,突然一使勁,嘴里的飯“嘎吧兒”一聲,他錛掉了自己半塊牙,想吐在手里看看,在小錢也意識到他嘴里的異常后,他不動聲色地,抬起頭,咽了下去。
小癟羔子,跟大爺斗,大爺奉陪到底!
小錢眼里有笑意,看著老趙:胳膊折了往袖里藏,夠種!
又都埋頭開始吃。小錢的吃相確實比老趙尊貴許多,咀嚼不露牙齒。老趙基本是水泊梁山式的吃法,滿桌子殘骸。而小錢面前,沒留下一塊骨頭。
正在這時,小芹打來電話,老趙拿起,她說姐夫不好了,我姐送醫(yī)院了!
五
趙建國并不慌,安麗心臟不好,婚前沒什么表現(xiàn),婚后,孩子長到六七歲后,她的心臟就開始頻頻出現(xiàn)情況。老趙回來晚了,它停跳。跟孩子生氣,心口也疼;跟他媽,安麗的婆婆,爭吵,心跳過速也被送進過醫(yī)院。好在,次次都是有驚無險。中年時,單位不順心,她天天回來捧著心口,皺眉頭。那時老趙正順風順水,他請安麗單位的頭兒吃飯,建立友誼。幾次之后,又成哥們兒。一個系統(tǒng)的,開會經(jīng)常碰在一起,不久,那頭兒的一個什么親戚又來到了趙建國的單位,一還一抱,互送友誼。安麗在單位的日子更加舒服起來。資料室,一個又輕又閑的崗位,多久不上班,都沒有什么事兒。安麗在四十歲那年,就可以長期不上班了,更年,在家調(diào)理,工資照拿。按說,這樣的生活,她應該幸福起來,快樂起來。因為這時候,婆婆已經(jīng)去世了,兒子,也長大到了外地。誘發(fā)她心臟犯病的因素,幾乎一個沒有。恰在這時,她心臟差點氣崩,她發(fā)現(xiàn)了老趙的桃花。
知道楊小萌,是她偶然一次去單位,領(lǐng)過節(jié)福利。單位的幾個女同事,在嚼舌頭。她們說誰誰誰,大字兒不識一筐,連論文都是抄襲的,可那臭不要臉的,硬是讓她又評正高又當什么三三人才。真夠意思。
安麗的單位是藝校,很多教師都是演員出身?!袄喜灰槨钡恼f的是校長。那個大字不識一筐的,是搞行政的一個女干部。
你說她那么丑,沒模樣沒文化的,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讓那老不要臉的那么舍本兒,那么下力,什么都不怕不顧了。我看啊,他再這么胡整下去,都能把她整成校長!
咱們這算啥呀,那誰,咱們系統(tǒng)的,某某文化公司那個,聽說,他們的頭兒,更不要臉,都把楊小萌整成省津貼專家了。楊小萌,你們都知道吧?唱個歌兒五音還不全呢,長的也不比咱們這個俊,倆腿撂釵子似的??墒侨思?,又是專家又是特殊人才的,聽說過兩年,都能整成國務院津貼,終身享受。你說厲害不厲害!
老不要臉的都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
也不光是不要臉,人家楊小萌,多乖呀,天天老媽子一樣侍候著,聽說她頓頓把飯都打好,凉熱都先嘗,比老婆侍候得都周到,這樣人誰不得意呀。你們眼氣,你們也學著點呀……
楊小萌不是趙建國單位的嗎?安麗一下子警覺起來。那些人意識到說漏了嘴,紛紛躲開了。安麗長期不上班,她們都忽略了。安麗那天東西也顧不上領(lǐng),一路氣憤地跑回家,邊跑還邊在心里罵:我說這兩年,老不要臉的那么美,那么浪呢,天天出門,又是擦皮鞋又是抹大寶的。看來,一個騷老爺們兒,有閑心浪起來,那就不是好事兒!
安麗以她東北人的脾氣,電話喝令趙建國回來。并當場,對趙建國進行審訊。趙建國也以他東北人的脾氣,當過兵的勇猛,給予干脆的回擊?;負舻囊庖姌O其簡潔有力:愿意過,老實點。不愿意過,滾犢子!
——動不動還威脅我,慣的你!
安麗是打算不過的,她受不了這個氣。受男人的氣,毋寧死。
小芹告訴她,姐,死不是那么容易的,說說行。真死,沒有幾個人真舍得。你長點心眼兒吧,別鬧了?,F(xiàn)在,你是受一個人的氣,自己丈夫的氣。好歹,他還管吃管喝,有大房子住。你若打散了,孤寡起來,到那時,他的氣你是不受了,可是,你要受全天下、全世界的氣!
更別說你的單位!
安麗老實下來了,隱忍下來。但是,她的心并不老實。不老實的結(jié)果,就是真病了,心口疼,精神疼,渾身哪哪都疼。只有不停地干活,不停地洗涮,那份疼才略得一絲緩解。可是,總有停下來的時候,總有閑下的時候,今天早晨,看趙建國那樣魂不守舍的樣,她以為又是為楊小萌。她不知道,趙建國在單位,已經(jīng)屁股上被抹辣椒了。趙建國的行尸走肉,讓她誤以為是人在趙營。一想這些,心里的那份恨,像一把小刀子,在身體里各處游走。中午時分,洗好的那床空調(diào)被從桿兒上滑落了,她彎腰撿起時,想把它塞進洗衣機,再重新洗。就是一貓腰一起身的當兒,“嘎吧兒”一聲——她感覺身體里的那柄小刀,似戳破了肚腸。
醫(yī)院的門口,比菜市場還亂。趙建國已經(jīng)有些年頭沒經(jīng)受這樣的場景了。沒有公車,他是打出租來的。貼邊兒溜縫往前擠,院落,走廊,到處都是人,人擠人,一股臭味,腥味,人肉味。路過大馬力的空調(diào),嗡嗡噴出濁氣嗆得人睜不開眼。省級三甲,也是這般豬圈模樣。從前,他對這些視而不見,現(xiàn)在,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自己,也是這艱難豬圈的一員了。
電梯,一梯接一梯,梯梯人滿。老趙終于上到安麗所在的樓層,急救室,安麗閉著眼睛,這回是真的不行了,她的臉色,身體,就如一片薄紙。小芹告訴他,趕快找關(guān)系,住院沒床位,醫(yī)生都催幾次了。
趙建國站在醫(yī)院的走廊,像推銷員一樣打遍了手機上的所有朋友、戰(zhàn)友??斓酵盹垥r,住院的問題終于解決了。
安麗被推向病房時,要從急救室出來下兩層電梯,再入內(nèi)科病房。人多,還是一梯梯的滿滿的人。超大的電梯,可以推進床位。一個醫(yī)生看著她們,小芹的表情讓她動
了善心:進來,進來吧,擠一擠,還能上一個。電梯合上了。
六
“一人成佛,九祖升天”,“修佛永遠在路上”——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趙建國耳邊回響著安麗說過的這些話。近半年,安麗修佛了,她的佛名叫“真修實干”,她也想把妹妹,修成佛友,師兄。她們這些女人,不再有性別,男男女女,一律稱“師兄”。她還鼓動過老趙,學佛,修佛,說一人修佛,全家受益。一人成佛,九祖升天。好好學,修,也是給兒子積功德。更是給自己修來世。趙建國把她這些話,都看成她的更年期,不跟她一樣的。愛修啥修啥,只要不找老趙麻煩就行。安麗對妹妹說,她丈夫早逝,就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債,還完了,了了。下一輪回,她們會以什么形式相見,不好說。不好好修,也許是一頭豬和一個農(nóng)婦,還許是,一頭豬和一個屠夫……安麗這樣修主要是想把自己的身體修好,心情修好,把身體里的那把刀子,修出來??墒?,結(jié)果,她還是住進了醫(yī)院。
趙建國胡思亂想著。
回到家,沖了個凉水澡,換上干凈衣服,又抽了支煙,緩緩神兒。然后,他開始找安麗的洗漱用品,換洗衣服。他已跟小芹定好,小芹白天,他是夜晚。安麗這回病得不輕,他要好好地,當一回陪患了。
收拾完畢,正當他準備出門時,小芹的哭聲傳來:姐夫,我姐不行了。
七
天熱,中原這個地方,七月里,好人都要發(fā)霉。安麗的后事三天就辦完了。老趙染過的白發(fā),齊刷刷地露出一截白茬兒。
小芹要回老家,老趙告訴她,在這里再住些日子,他自己,要出趟門兒。
趙建國又去探望老戰(zhàn)友了,不巧,老戰(zhàn)友也生了病,正在醫(yī)院。他們的交流,基本靠眉目,手眼,老戰(zhàn)友說話已沒力氣,但還很關(guān)心他貓尾巴上的辣椒問題。老戰(zhàn)友焦慮的眼神,渴望的目光,氣力漸盡,卻努力撕扯,讓趙建國不忍再往他身上擔石頭了。他用含糊的,輕松的笑,算做了回答。同時,安麗的情況,他也沒有如實告知。老戰(zhàn)友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多年,現(xiàn)在侍候身邊的,是他的第二任,第二春。就讓風燭殘年的他們,平靜輕省地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吧。
平靜,安生。對,趙建國忽然發(fā)現(xiàn),這兩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詞,此時,竟是那么奢侈。一個人如果心里沒什么事兒,過平靜安生的日子,那是多么幸福啊。這樣想著,他從病房出來,漫無目的地上了一輛公交車。有多少年,沒有這樣漫無目的了?每天,都是緊繃繃,像上滿了發(fā)條的鐘……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剛當兵那會兒,星期天,也是這樣坐公交車,從頭坐到尾,再從尾坐回來,五分錢,只為把風景看個夠。他還把這一巧法,告訴了安紅,安麗那時還叫安紅。他們坐在公交車上,談戀愛,看風景。累了,去海邊,有一次,看夕陽的壯美,山川的秀麗,把他們的心都驚呆了,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偉岸。安麗的名字,從那天改起。他們還憧憬了未來的日子,人生的好生活……然后,一把把椅子,一間間辦公室,一級一級的臺階,從一個被管的,到擁有權(quán)力,管別人——每天,就是人與人,人之間,人際關(guān)系……亂麻一樣,纏繞了這么多年。
一心奮斗的好日子,既沒陪兒子好好玩過,也沒跟安麗再像戀愛時那樣,好好地說過一次話。三十多年的歲月,回頭望,像一塊百孔千瘡的礁石。
趙建國的心頭,滾過一陣叫“熱浪”的東西,他知道,那是眼淚。
老虎灘上,沒有什么游人,不是旺季的緣故吧。趙建國向遠處看,一個穿暗綠水衩的漁人,氧氣罩長長的鼻子,讓他像個水怪,一會兒潛下去,一會兒冒上來,嘩啦嘩啦,網(wǎng)內(nèi)有戰(zhàn)利品——他在捕鮑魚。這種扒在涯上,十五級大風都不能奈何的珍稀物,被他用一種特殊的工具,出其不意,一鏟子,那些死死扒著的,身價昂貴的鮑們,就結(jié)束了生的命運。
趙建國再一次想到了錢大業(yè),想到了曾經(jīng)的那個怪夢。
夕陽,已經(jīng)完全落進了海里,落進海水的太陽,似融化為熱態(tài)的液體,又一次拱著海浪,擁著海潮,鋪天蓋地,向岸邊砸來。宏偉又壯麗!這份獨屬于大自然的雄偉,讓趙建國的心中,涌起一絲惆悵——“惆悵”二字,與他,也已是久違了。他緩緩地,一步一步,踏著海浪,濤聲,向園外的公交站牌下走去,待近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公交了。北方的城市,天黑得早,收工也早。趙建國向遠處望去,一輛私營“小面包”,像是專為接他而來,瘦長臉有著螞蚱相的司機,一個勁兒的對他高聲喊:“再上一個,再上一個!還能上一個,還能上一個啊!”
這一次,趙建國沒有驚慌,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大步,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