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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先生的普魯士藍

      2019-11-13 09:26:34駱平
      四川文學 2019年8期
      關鍵詞:手袋仙女院長

      □文/駱平

      天空從未有過真正的黑暗,因此,黑夜給不了詹先生黑色的眼睛。他犯不著費力尋找,光明就在他身旁,如影隨形,從不謝幕。他嘗試過躲進衣櫥,躲進行李箱,躲進廚房的煙道,躲進一切幽暗的、深遠的旮旯,統(tǒng)統(tǒng)沒用,光源無所不在,他活在一個明亮的世界里。

      經過千挑萬選,詹先生最終把詹太太的肉體當作棲息地。他整晚整晚地窩在詹太太柔軟而寬大的睡衣口袋里,隔著一層薄薄的棉織物,感受著詹太太內里的器官運化,那些聲響、微光,還有人體的溫度、代謝,這些蓬勃的態(tài)勢,讓他稍微安心。

      身體發(fā)生變化以后,詹先生每晚能夠小睡片刻,盡管睡眠顯得支離破碎、若有若無。如此帶來的裨益是,他不會有被詹太太壓住的風險。每當詹太太在睡夢中表現出翻身的企圖,他總能及時探出堅硬的腦袋,給自己找一個更為妥當和安全的位置。

      不過,詹先生對自己腦部的面積耿耿于懷。有一陣子,他頻繁拜訪身體收納師,想要徹底解決頭顱的折疊問題,身體收納師告訴他,那是一個尚未攻克的世界難題,這令他頗為沮喪。

      凌晨時分,詹先生睡著了,做了好些主題不甚明確的夢。從前他的夢是詩意的、抽象的,由一些富有仙氣抑或頗為詭異的片段組成,屬于玄學范疇,但現在,他的夢變成了寫實主義,出現的都是具象化的事物,譬如晶瑩的鹽粒、發(fā)蔫兒的萵苣、原木茶幾、掛在玄關的背包等等。在夢里,一陣突如其來的水流讓所有的物品都漂浮起來,先是一只拖鞋順流而下,接著,幾本攤開的書搖搖晃晃地漂來,然后是一些女人的化妝品。水底有蓬松膨脹的藻類植物,幾尾纖小的金魚游弋著。最后,詹先生看見一個女人的裸體,浸泡在水中,雙腿像行將殘敗的花瓣一樣大大張開,手指仿佛樹枝一般無盡地延伸。這女人是在緩慢輕柔地自慰。

      詹先生早已發(fā)現,那并不是純粹的夢,而是一種觀看。換言之,他混淆了沉睡與清醒的界分,將房間里的物事帶進了他的夢境。針對這一現象,他詢問過身體收納師,后者將之記錄進了醫(yī)療檔案,說是會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醫(yī)學現象加以重點分析。

      在顛簸與水聲中,詹先生聽到了煮蛋器細小的響動。他知道,詹太太的一天正式開始了。裝睡已經不太可能,他不得不睜開雙眼。從詹太太睡衣口袋的某個角度,他看見客廳邊緣水波蕩漾的魚缸,一尾金魚保持靜止的懸浮狀態(tài),鼓起的眼珠子直直地瞪視著他,缸底的水草萎靡而密集。

      剛剛沐浴完的詹太太打了個巨大的呵欠,有條不紊地往豆?jié){機里加入好幾種顏色各異、浸泡發(fā)脹的豆子,那些豆子無一例外讓詹先生想到女性處在哺乳期的乳頭。一定不是詹太太的,他拒絕對妻子進行任何色情聯想。

      詹太太的自律意識很強,她對時間和身材的管理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詹太太是一個油膩的中年婦女,也是一個充滿力量的中年婦女。她身上散發(fā)著一種讓詹先生敬畏與懼怕的光芒,這光芒將她籠罩起來,亦將她隔絕起來,其強烈與熾熱足以讓詹先生渾然忘卻當初是如何與之男歡女愛、繁衍生息的。正是這個通體發(fā)亮的女人,使詹先生的人生無法墮入永恒的寂滅。

      天光在煎鍋發(fā)出的滋滋聲中變得透亮,詹太太單獨為女兒預備了土豆煎餅。詹小姐是個挑食的孩子,詹太太在孩子的早餐問題上可謂煞費苦心。

      詹太太用精致的餐具擺好了食物,做完這一切,她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到微信朋友圈里。無論早上的時光是多么的兵荒馬亂,詹太太都會記得分享自己預備的餐點。詹先生曾經萌生過就女性與微信的共生關系進行深入研究的想法,這會是一個值得深挖的關乎心理學倫理學經濟學等等廣泛學科領域的課題,可惜跟詹先生的專業(yè)相距甚遠。詹先生是一名從事戲劇研究的學者。他所在的學術圈里,專注是必備的品質,朝三暮四令人唾棄。

      你可以出來了,詹太太淡然道。她的嗓音很低,但在詹先生聽來,無疑是天雷滾滾。溫暖的夜晚就此終結,詹先生必須面對口袋之外的寒冷與塵埃。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除此之外,他保持緘默。

      你說過,今天是碩士生答辯,不好遲到的。詹太太繼續(xù)提醒。這句話的效果是,詹先生下意識地把原本就折疊起來的軀體更緊地蜷縮在一塊兒,他又一次憎恨自己的大頭。無論身體收納師怎樣努力,它最終只能收縮成拳頭大,無法更小,它堅硬、碩大,拖累著膠泥一般柔弱無骨的身子,完全就是一種累贅。身體收納師曾經告訴過他,有一些天生頭部較小的人,能夠收納成拇指大小。在詹先生看來,這是多么的幸運,頭部大小決定著幸福與否。

      詹太太放棄了與他的對峙,任憑他躺在自己的睡衣口袋里,攜帶著他,徑直到衛(wèi)生間排泄。每次都是這樣。他貌似贏家,詹太太不跟他斗。詹太太坐在馬桶上,像批閱奏章一樣兢兢業(yè)業(yè)地刷手機,詹先生則在潮濕與異味里無所事事。

      詹太太接聽手機的時候,詹先生正津津有味地數著衛(wèi)生間地磚上的小格子,他不斷地數錯,不斷地重來,單調的數字游戲沒讓他生出睡意,反倒使他精神抖擻。因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驚覺,與詹太太通話的,是他的上司,師大戲劇學院的院長。

      這通電話有違常規(guī)。首先,詹太太與院長僅僅見過一兩面,談不上任何交情,他們之間的交集是通過詹先生建立起來的。其次,院長跟詹先生是正職和副手的身份。詹先生是戲劇學院的副院長。談公事,院長找副院長即可??墒?,院長找的是副院長太太。詹先生對此是滿意的,院長的行為,證明了詹太太在某種程度上對詹先生負有職責。詹先生沉迷于此,他巴不得深深地藏進詹太太體內,進入她的子宮,成為被她掩護的胎兒。

      這是不公平的,院長。詹太太說。

      老實人永遠是吃虧的。詹太太說。

      任何處罰,我們都無所畏懼。詹太太說。

      好吧,他會自己去向您表達與陳述。詹太太說完,干脆地結束了通話。

      詹先生屏息靜氣,前面的話語使他安之若素,詹太太像是他的監(jiān)護人,或是辯護律師,替他決策和發(fā)言。但末尾一句,他膽戰(zhàn)心驚地明白了,詹太太猶如放棄與他的對峙一般,放棄了對他的庇佑。換言之,她把他給交了出去。

      詹先生在衣帽間里遲疑了一小會兒,督促他加快速度的是詹太太發(fā)動汽車的聲響。他飛速鉆進一件藍色西裝,一瞬間,收縮的軀體全部舒展開來,恢復了正常的尺碼。他朝著穿衣鏡匆匆捋了捋亂糟糟的頭發(fā),折疊時,那些毛發(fā)細小如飛塵。詹先生是個胖大的男人,這種體型看起來通常會顯得有些笨拙,有些呆傻。

      藍西裝是詹先生外出的行頭,一年四季均如此。倒不是這件西裝特別有型特別挺括,也不是什么奢侈品。它對他的意義,相當于鎧甲、戰(zhàn)袍,抑或是魔術師的道具,抖一抖,披上身,搖身一變,成為血肉筋骨齊備的雄性之軀,一旦脫下來,他的肉身便如彈簧般自動收折,直到疊做軟軟一團形狀不明的物體。

      這件西裝跟隨詹先生三年多了,功能由不得他做主,色系卻是他決定的。最初,身體收納師給他的建議是綠色,被他否認,他提出的是普魯士藍。身體收納師把目光轉向助手,助手機械地念出了有關普魯士藍的信息——

      顏料藍27,英文名稱為Pigment Blue 27,中文別名為C.I、顏料藍27,CAS號為12240-15-2,分子式為C6Fe2KN6,廉價深藍色無機顏料,大量為涂料和印墨等工業(yè)所采用,不產生滲色現象。

      念罷,身體收納師與其助手一齊將目光轉向詹先生,詹先生肯定地點點頭。對,就是它。身體收納師認可了他的意見,并沒有追問為什么。身體收納師從不試圖侵犯他自愿傾訴之外的場域,這讓他感到充分地被尊重。其實,理由很簡單,詹先生喜愛這種顏色所帶來的語感。作為文科男,他對語言有執(zhí)念。純工業(yè)中的藝術范兒,是詹先生堅守的底線。

      庫房里沒有這種低廉色澤的西裝,需要定制。定制的過程足足延伸了三個月,可能還要更久。于是詹先生繼續(xù)被失眠糾纏。當中,身體收納師的助手曾經打電話給他,詢問他是否更換為現成的西裝,高級灰、格紋,乃至神秘的黑絲絨。詹先生一律拒絕,他情愿大睜雙眼,等待天明,等待那件普魯士藍西裝。他不是一個容易妥協(xié)的男人。

      身體收納是針對失眠的一種隱秘療法,目前仍然處于實驗階段,沒有貿然進入臨床。詹先生是在無意間成為第一批受試者,這還得歸功于詹太太。想要加入免費實驗的人群數量大大超出預期,詹太太動用了她的人脈圈,讓詹先生順利入圍。

      接待詹先生的身體收納師很年輕,這個職業(yè)群體的平均年齡不到三十歲。身體收納師給予了詹先生一些斷舍離的理念,不僅是物質上的,還包括精神層面的,甚至是身體的。對于詹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而言,清理大腦皮層中的智識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他的習慣動作其實是不斷地往堆積如山的信息中添加新的碎片。至于生活中的瑣物,一向是詹太太的領域,詹太太守土有責,不容他涉足。他唯一能做主的就是自己的肉體。因此,他接受實驗,持續(xù)服用一種糨糊狀的、無色無味的藥劑,讓骨骼變得輕如空氣。

      此時,詹先生把自己裝進普魯士藍西裝里,昂首闊步出門,奔向詹太太的車。詹太太是公務員,官至正處級,詹先生的身份則是師大傳媒學院的副院長,大學教授,身份體面。他供職的高校距離詹太太的單位不遠,清早他總是搭乘詹太太的順風車。

      詹先生是男性當中少有的技術盲,他連駕照都沒有,而詹太太恰好相反,詹太太是外表骨肉纖細、內里鐵骨錚錚的女漢子,除了生殖功能受限,簡直算得上雌雄同體。詹太太曾經自怨自艾地對他說,要是能夠像某些植物那樣自體受精,她壓根兒就不需要詹先生的存在。

      不是撒嬌的口吻,而是斷然的、不容置疑的結論。詹太太一直用這種方式與他交流。他從不反駁,因為他發(fā)現詹太太永遠站在真理的那一邊。細想想,就連繁衍的欲求,在詹小姐出世以后,詹先生也算是功德圓滿,在詹太太的價值判斷中,他真是可以壽終正寢了。

      詹太太甚至在朋友圈里發(fā)過一段臺詞:一個女人,經濟上不依賴你,精神上不依賴你,那么請問要男人來干什么?我們又不缺祖宗……詹太太還給這段高揚女權主義旗幟的宣言配了一張面相狼狽的大猩猩。那只表情尷尬的大猩猩,讓詹先生想起自己的大胖臉。后來,從研究生那里,詹先生懂得了朋友圈里有一種僅針對某人可見的玩法,他突然明白,詹太太那條信息,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不過,詹太太只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生活的秩序倒是一成不變,詹太太并沒有鬧離婚,并沒有把他掃地出門。畢竟他們的婚姻已經過了跌跌撞撞的磨合期,那種用盡全力去改造對方從而導致的大吵大鬧、要死要活的階段已經徹底過去了,他們進入非常奇異的狀態(tài),除了兩性情感的缺失,仿佛兼具了世間所有的關系,猶如一條伸向四面八方的八爪魚,指向不明,目標含糊,難以言說。

      在詹先生和詹太太之間,某些相處的方式已經固化。例如開車,詹先生跟很多男性不太一樣,他是天生的機械盲,走路都有撞人撞墻的危險,開車簡直就是要他的老命。因此,直到詹太太親自上手,順順當當拿到了駕照,他連駕校的門朝哪里開都不知道。

      結婚以后,詹先生和詹太太這兩個人文背景出身的知識分子方才發(fā)覺,所謂生活,完全不是由一堆高大上的概念組成,戀愛時的看電影、壓馬路、吃館子,不過是餐前的開胃菜,真正的大餐在后面——足夠撐死他們?;橐鍪乾嵥榈?、低端的、龐雜的,是缺乏美感、缺乏詩意、缺乏幻想的,詹先生很難適應,他要的,是合理合法的床伴,而附贈給他的,是一個鋪天蓋地的世界。

      詹太太則迅速地成長起來,她依然化妝,依然千嬌百媚——這些,不再屬于詹先生,她在家里蓬頭垢面,在床上,她也開始倦倦的。與此同時,她突然會做很多事情,連炒菜這種詹先生視為畏途的活兒都能干了,詹先生想不通她怎么就不怕鍋里的熱油呢,要知道談戀愛的時候,一只四腳蛇都能讓她鉆進他的懷里顫抖好半天。這還只是開頭,有了詹小姐以后,詹太太像個開掛的女戰(zhàn)士,渾身的潛能都被激發(fā)出來了,世間的一切困難,全都不在話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相形之下,詹先生越來越慫,他似乎是沿著詹小姐長大的路徑,倒退著往回走,恨不得走回子宮里去。

      表面看來,這一家三口再和美不過了,高大威猛的詹先生,漂亮玲瓏的詹太太,古靈精怪的詹小姐,幸福的一家子。然而,內里的千瘡百孔唯有詹先生知道。關起門來,他們的行為可謂倒施逆行。毫無疑問,詹小姐最大。詹小姐是宇宙的中心,詹先生詹太太乃至周邊的近親,都得圍繞著詹小姐轉悠。此外,詹太太是權力的核心,凡事她做主。至于詹先生,他就是一個笨拙的存在——完全可以不存在。

      臨下車的時候,就在等紅綠燈的那短短一分鐘,詹太太語焉不詳地交代了一句,我贊成,保持節(jié)操。詹先生知道,這是指自己的頭頭,戲劇學院的院長跟詹太太通話的那件事。

      詹太太身處官員體系,能夠有這樣的態(tài)度,讓詹先生肅然起敬,他甚至熱血沸騰了一下子??上?,在那一刻過后,他被鋪天蓋地的軟弱所襲擊,他預感到自己無法擁有詹太太的堅定與無畏,他就像一只陷進泥濘的豪豬,越是打滾,越是骯臟,他已經沒法兒干干凈凈地生活。

      詹先生不敢看詹太太的眼睛,他嘟囔著,拖著一具龐大的身軀拉門下車。

      果然,詹先生對自身的認知和定位都是精準的,他敗給了院長。到了中午,他已經垂頭喪氣地行走在校園里那條著名的銀杏大道上。陽光下,滿地黃葉,每一片都透著傷感。

      詹先生肥碩的身胚和稍顯木訥的眉眼,透著與他的內里不相映襯的粗疏。其實,他深知自己是個敏感的人,很容易受傷。他恨不得脫掉那件普魯士藍西裝,找個無人能及的角落,將自己蜷縮起來,如同一只彷徨的蝸牛,再也不要頂著繁冗的軀體艱難行進。

      那件事的始末相當的無厘頭,當然,這與詹先生在學院的整體處境密不可分。詹先生一度是學院的紅人,院長相中了他的踏實較真,著力培養(yǎng)起來,扶持他坐上了副院長的位置。院長在學界是厲害人物,著作等身、長袖善舞,可惜年齡上頭是硬傷,五十好幾了,強弩之末,沒幾年就要退出行政崗位。誰都看得出來,院長想栽培他做下一任院長,接好班,管好家。

      詹先生是書呆子,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尤其像他這樣從農村一路苦讀出來的孩子,格外看重仕途。他激情燃燒地追隨著院長的腳步,呼應著院長的召喚,盡善盡美地完成院長的每一項吩咐。可是,他卻在不經意間犯下了大忌。他沒有把握好時間節(jié)點,沒有掌握好分寸,就在他刻意籠絡人心,為接班這件要務掃清障礙的時候,院長猛然意識到,在當下的學院里,呼聲最高、口碑最好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詹先生!

      這禍闖大了。院長當機立斷,把他從分管科研的崗位上,挪去分管行政。前者正是詹先生獲得睦鄰友好的平臺,他循循善誘地與老師們約談,利用自己的科研資源,幫助老師們申報課題、發(fā)表論文,為大家規(guī)劃科研生涯。這些,都是老師們的命脈。詹先生有句金句在學院流傳,說的是,沒有科研成果的高校教師,相當于沒有子嗣的后宮嬪妃。被老師們奉為經典。院長切掉了他的平臺,劃了一條分割線,這就等于向整個學院宣布,詹先生野心太大,已經失去了進階的機會。

      詹先生被邊緣化了。那時他還不習慣事無巨細跟詹太太商量,那些年,他意氣風發(fā),從未發(fā)覺老婆比自己的氣場大得多。他耷拉著大腦門,無精打采地坐在門可羅雀的副院長辦公室里,怎么都想不清楚是什么導致了這樣的場面。當他忍不住告訴詹太太,詹太太不過輕輕嘆息一聲,說,讀書把腦子讀傻了吧。說罷,轉過身,沉沉睡去,留給他一個峰巒起伏的背影。詹太太的身材是很好的。詹太太什么都好使,特別是腦瓜子。

      詹先生跟詹太太是大學同學,詹先生讀書很賣命,他不是天賦異稟的那種人,他很吃力地一路讀下去,讀到博士畢業(yè),進了高校。他一邊勤勉地著書立說,一邊驚覺自己距離優(yōu)秀越來越遙遠。他越是掙扎,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平庸,就像《月亮與六便士》里所言,用盡了全力,過著平凡的一生。他很驚恐。就是在這種泥沙俱下的混亂中,他開始失眠。從很早醒,到難以入睡,再到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他躺在床上,坐在書房里,或是靠著陽臺的欄桿,任何姿勢,都與睡意遙遙相望,直到他遇見身體收納師。

      被打入冷宮后,詹先生掌管著學院添置復印紙、清洗空調一類的雜務,他仍然是學院的碩士生導師之一。作為導師,碰到奇葩學生是有很大概率的,指導論文時的雞飛狗跳不足為奇。偶爾他逛逛網絡里的熱門社區(qū),會看到各種碩士生博士生吐槽導師的帖子,極之尖酸刻薄,極之苦大仇深,卻從未見過哪個導師發(fā)帖反攻,恐怕導師們對這幫很自我的大孩子們都是一笑置之罷了。

      詹先生今年碰到的,是極品中的戰(zhàn)斗機。這名學生是社會考生,據說考研之前有七八年的工作經歷,入學以后的主要精力是開設一間跟戲劇一毛錢邊兒都沾不上的寵物醫(yī)院,沒人知道他干嘛要讀這個戲劇碩士。起初他被分配給學院的另一位碩士生導師,斯人不是好惹的貨,工會過年發(fā)大米都要較真斤兩的主,毫無懸念地把這學生扔回學院。分管研究生工作的副院長輪了一圈,分不下去,誰都不背這口沉甸甸的大鍋。

      末了,院長出面,說服詹先生接下來。在詹先生分管行政以后,學院里需要學雷鋒做好事的機會全都留給他。詹先生稀里糊涂地中了院長的套路。接手之后,他才見識了這學生有多渣,一應行為皆毀三觀。教師節(jié)那天,詹先生門下的弟子們集體送花束送賀卡,邀請詹先生在校門外的小餐館晚餐。唯有這一位,晚飯吃到一半才姍姍來遲,給詹先生抱來一只齜牙咧嘴的金毛。詹先生怕狗,險些被當場嚇尿了褲子。

      畢業(yè)論文開題時,詹先生面對學渣提交的劣質開題報告,堅決不簽字。該生用上了十八般武藝,詹先生打死不松口。于是畫風陡轉,悲情片秒變恐怖片,戲精袖子里籠著一把刀,不是揮刀砍向詹先生,那樣的話,反而就簡單了。人家是朝著自己的脖子比畫?,F場聚集了大量看熱鬧的師生,詹先生渾身哆嗦,差點兒給他跪下了。

      鬧了這一出,詹先生不得不簽了字。人命關天,他擔不起這責。完了他直接找到院長大人,要求給這學生轉導師。院長泡了一壺上好的普洱,留他細聊。聊天的中心思想是勸他從大局出發(fā)。

      被院長打入冷宮后,詹先生是頭一回享受這待遇。前些日子在院長辦公室,通常就是科研經費報賬簽字一類的活兒,站著就給打發(fā)了,院長多一句話都不想搭理他。這一回,普洱是喝下了,詹先生不是刺兒頭,但畢竟也不是爛好人。他明確拒絕繼續(xù)帶下去,畢竟這學生的基礎擺在那里,除非導師給他當槍手,另起爐灶寫一篇,否則神仙都幫不了他。

      院長沒有再逼迫詹先生,表面是妥協(xié)了,算是把這學生交給大伙兒一塊兒解決,不分具體的導師,因為沒人敢接招。詹先生以為就此脫身。沒想到正式答辯前,論文審核的導師簽字環(huán)節(jié),院長居然再度安排給了詹先生。不僅如此,又把詹先生約到辦公室,又來一壺好茶,講了一大堆政治正確的大道理,尤其放在了維穩(wěn)上頭,結論就是,這種學生,不速速打發(fā)了,難道給學院留著過年?

      詹先生被院長的無立場無原則無下限給弄暈菜了,忍不住列舉該生論文中無法過審的一二三四五六,且正告院長,一旦簽字過關,將來被上級部門追查質量,輕則導師受罰,重則學院連坐。

      院長自然知曉其中厲害,卻沒有被詹先生嚇到,在詹先生這里碰了一鼻子灰,就把電話打給了詹太太,讓詹太太說服詹先生。詹太太倒是支持詹先生,她看透了院長是在給詹先生下套,讓詹先生左右為難。

      有老婆撐腰,詹先生平白地生出了力氣,變本加厲,索性到學校紀委和教務處反映,這兩部門受理了信訪,卻是反饋給學院黨委書記,書記傳達給院長,院長就來找詹先生。這就是兩回事了。在學校層面,涉及院長和副院長的任何爭端,就會上綱上線到班子團結,副院長不聽院長指揮,性質完全黑化。

      詹先生徹底失去了坐下喝茶談心的機會,院長拿出一堆文件,包括從學生那里收集到的詹先生上課中的不當言論,包括詹先生科研考核不達標的論文數,包括詹先生與個別老師背地里議論學院的決策,每一條,都是詹先生的死穴。

      原本,這些不是什么大問題,可輕可重,可以視而不見,世間本無完美無缺之人,也無人背后不說人。但若是做起文章來,條條都是死路。

      詹先生囁嚅著向詹太太申冤,詹太太糊著面膜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轉天詹太太就給學校里相識的副校長打了一通電話。但那電話沒有起到什么實質性的效果,詹太太所在的機關,縱然位高權重,可惜其職能與高等教育相距較遠,人家不買賬是在情理之中。在這件事上頭,詹太太罩不了詹先生。

      論文答辯的當天,院長打電話給詹太太,詹太太的態(tài)度是強硬的,詹太太不喜歡自己的權威遭到挑戰(zhàn),她對院長乃至詹先生所在學校的副校長都很不了然。詹先生卻沒有順著她的氣勢揭竿而起,他灰溜溜地趕到了答辯現場,在院長的虎視眈眈下,顫抖著簽了字。

      詹先生做了自己的叛徒。他自嘲地想,放在革命年代,他多半是甫志高,做不了華子良。他沒有勇氣與院長對抗,縱然他已經是教授了。

      在職稱評審上頭,詹先生花了兩三年的時間和收入,熬更守夜地寫論文,重金發(fā)表在重量級刊物上,夠資格評到了教授,貌似到了金字塔尖,實則教授之外,尚有天外飛仙,層出不窮的學術頭銜方是實力的象征。在院長提攜他做了副院長并且分管科研以后,他擁有了某種建立人脈資源的可能性,正朝著學術圈的核心層里跋涉,可惜院長的釜底抽薪,讓一切都成了海市蜃樓。眼下,他回到了原點,一個普通的教授,不過處在學術民工的最高級,怎么蹦跶,都邁不過人才的那個坎兒。導致的后果便是,在這所學校里,他勉強安身立命,但離開這里,他沒有被當作人才引進的資本和砝碼,很可能一無是處。因此,他不得不低頭,不得不向院長示弱,不得不憋屈著、窩囊著、委頓著呆在這里。

      詹先生懷著對自己輕微的鄙視,靠著學校大操場的雙杠,抽了一支煙。這是他人生中買的第二包煙。第一包,是在高中時期。那會兒他暗戀同班的一個女生,深夜里,一邊想著那女孩兒清澈的雙眼,一邊點起一根寂寞相思的煙。剛抽了幾口,他爸推門進來了。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詹先生信手就遞了一根煙給他爸,他爸愣了一下,接了,點上。他倆誰都沒說話。一根煙抽盡,他爸淡淡地說,等會兒挨揍的時候你往嘴里塞點兒什么,夜深了,別吵著鄰居。

      后來,詹先生再沒抽過煙。若干年以后,他爸死于肺癌,生前做手術,剖開,兩葉肺都被煙給熏黑了。

      一番傷春悲秋的惆悵,讓詹先生險些誤了家長會的鐘點。他匆匆到達詹小姐的教室,一屋子黑壓壓坐滿了家長。較真的話,他是踩著點的,可是詹小姐的班級歷來的傳統(tǒng)是,家長們會提前半個小時左右規(guī)規(guī)矩矩候在教室門口。這個“歷來”的傳統(tǒng)堅持了三年。詹小姐小學三年級了。

      詹小姐不是省油的孩子。還好,她的學習大部分都是詹太太應對。詹先生是備胎,逢到詹太太走不開,詹先生方才臨時頂上。

      詹小姐上小學一年級時,詹先生曾經立下豪言壯志,要做一個優(yōu)質的伴讀爸爸。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教師,高知,一切都妥妥的,學霸不就是誕生在這樣的嚴父調教之下嗎?

      始料未及的是,堅持不到一個月,詹先生就全線崩潰了。起初,他高度懷疑詹小姐的智商。她學得太困難了,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里有委屈、有茫然,就是看不到絲毫智慧的影子。他質疑詹太太那些高昂的早教費用花到哪兒去了。他含蓄地追問詹太太小學時的成績,他覺得這孩子的基因八成都屬于詹太太。

      后來,他不僅懷疑詹小姐,他還懷疑自己。因為接連數次,他在家長QQ群里看漏了作業(yè)信息,檢查作業(yè)的時候粗心大意導致錯題成漏網之魚,這還不夠,家長簽字他竟然張冠李戴,數學簽到了語文書上。從老師們連篇累牘的微信、電話中,他深感罪大惡極。老師們對他的話語也從客氣、禮貌,逐漸升級,最終達到了簡單粗暴。班主任明確向他指出,家里必須得有一個認真管孩子學習的人。詹先生懵圈了。這三十來天,他頭發(fā)都急白了,就差沒跟詹小姐一塊兒去測智商。這還不算認真?

      詹先生的信心遭到摧毀,還好,詹太太一向勇于救火。眼見不妙,詹太太主動接下了陪寫作業(yè)的任務。詹小姐的學校就在他們住的小區(qū)內,步行,兩分鐘。這樣,詹先生只需三點左右準時接詹小姐放學,再搭乘七站公交車,把詹小姐送到詹太太單位,交到詹太太手中,由詹太太調教。

      從此,詹先生坐實了喪偶式育兒的控訴。詹太太發(fā)給他一個新名詞,云配偶。這還不夠,詹太太經常轉發(fā)給他一些金句,像是“所謂成功,就是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孩子的成長”一類的。夜里,詹先生收縮在詹太太的睡衣口袋里,時常會想起來,咀嚼一番,唇齒留香。他一點兒都不惱火,他覺得自己太對得起詹小姐了,他是多么的有眼光,從成千上萬的適婚女人中,不偏不倚,給這孩子挑了個能干又靠譜的媽。

      可惜,對詹太太教育成效的肯定,每經過一次家長會,就會土崩瓦解。那些平靜溫和的夜晚,詹先生躲在自己的電腦前,以為詹太太母女倆正在有條不紊地勇攀知識的高峰,糟糕的是,家長會上,老師的評價跟他的判斷背道而馳。詹小姐混跡在蕓蕓眾熊孩子中,不僅沒有脫穎而出,反倒展現了層出不窮的毛病。譬如,詹小姐對自己毫無要求,中不溜就滿足了;譬如,書寫比男孩子還要潦草;譬如,英語口音有鄉(xiāng)土氣息。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缺點。

      幸好,詹先生參加家長會的次數有限,詹太太一般都是親自出馬。這樣,詹先生就選擇性地遺忘,他讓自己信任和倚重詹太太的教育理念。詹太太的觀點是,身心健康、三觀正,但學校必須進一流的,國內的考不進,就早些出國。詹先生不能更同意。只是在出國經費籌措方面,詹先生有意回避,他愿意相信詹太太的理財能力。

      家長會后,詹先生被留堂,請到班主任辦公室個別談話。懷孕的班主任板著臉,稍顯浮腫的面孔盡是不滿。她談詹小姐的問題,也談家庭教育的問題(她火眼金睛,成功地看出詹先生的缺位)。這是一位善于學習的班主任,話語中全是最前沿的基礎教育理念,形而上的思潮與形而下的細節(jié),長河大浪、絡繹不絕,總體的結論是,詹小姐是一個麻煩孩子。詹先生不敢申辯,他不知道這種場合詹太太一般是如何應對的,他只能矗在那里,連聲喏喏,還盡量壓低嗓門,唯恐得罪了班主任。詹小姐像是押在班主任那里的人質,兩國交戰(zhàn),受傷的總是人質,這樸素的道理詹先生還是懂得的。

      班主任發(fā)泄痛快了,放詹先生走人。詹先生擦著滿腦門的冷汗,溜出辦公室。迎面,好幾位家長恭恭敬敬地候著,這些都是班主任叫去單獨訓斥的對象。一位氣宇軒昂的女士拎著LV的包包等在外面,詹先生跟她擦身而過,被她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刺激得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的一剎那,詹先生感到了注視自己的目光。他四面看了一下,沒人注意他,每個人都恭肅地等待覲見班主任。

      詹先生準備往前走,突然,他下意識地低下頭,果然,那目光來自那只LV。一對精光畢現的小眼睛盯著詹先生,似笑非笑。那也是一個身體折疊的男人,縮在老婆的包包里,沖著狼狽的詹先生咧嘴樂。詹先生羨慕死他了。那個男人,顯然不用獨自承受班主任的轟炸,他置身前線,卻是在最為安全的地帶,狼煙炮火于他無干,老婆的手袋,就是一個遮天蔽日的山洞,藏身其中,宛如世外桃源。

      正是這個小眼睛男人,緩緩地為詹先生開啟了生命中的另外一種樂趣——明目張膽地待在大白天的手袋中,而不僅僅是蝸居于夜晚的睡衣口袋。隨著手袋的主人招搖過市,舒服、安穩(wěn)、省力,有著全知全能的視角而又不必沖鋒陷陣,太過愜意。

      詹先生決定效仿。只是,他未曾預料,他躲藏的第一只手袋,不屬于詹太太,而是仙女鴨的一只布質的、少女風系列的手袋。

      仙女鴨是詹先生門下的研究生。女生,二十幾歲,仙女鴨是她的網名,她的各路網絡簽名都是一個內心荒蕪的中年婦女。詹先生初次見到這個簽名,回復了一句,你荒蕪的原因在于讀書太少而想得太多。詹先生是個言語辛辣的導師。

      然而,這個內心荒蕪的仙女鴨是唯一不懼怕詹先生的學生。詹先生對研究生很嚴格,他幾乎不對他們笑。唯有仙女鴨摸透了詹先生的表情其實有兩種,不笑和大笑,沒有中間地帶。當然,也就仙女鴨親睹過詹先生大笑。仙女鴨貧嘴,加上不怕詹先生,這兩重因素足夠詹先生對她另眼相待。當然,仙女鴨才剛研一,到了研三,寫畢業(yè)論文那段導師和學生同時水深火熱的日子里,恐怕仙女鴨與詹先生照樣沒法兒和睦共處。

      詹太太挺喜歡仙女鴨。跟大多數碩士生導師相似,詹先生時常有些私人的小差事安排給自己的碩士生。仙女鴨是召喚率最高的。這女孩子情商高,深諳眉眼高低。于是,看家、為詹小姐輔導功課一類的雜務,詹太太就叫上仙女鴨。有一回,一家人去附近的古鎮(zhèn)度假,詹太太也叫上了仙女鴨。有仙女鴨陪著詹小姐消耗精力,詹太太就能從從容容地逛一逛自己喜歡的手工作坊。

      但是,僅此而已。起碼詹先生沒覺得不對勁,最先越位的是仙女鴨。有一次,詹先生安排仙女鴨寫了一篇研究湯顯祖美學思想的論文,這是詹先生初識仙女鴨的文筆功夫。仙女鴨行事有條有理,論文卻顛三倒四,詹先生就有些火氣。詹先生一生氣,就想脫衣服,想要蜷縮起來,回避世間的鋒芒與荊棘。

      詹先生輕微拉扯西裝的小動作,被仙女鴨會意成了跟性和挑逗相關的概念。這在該女心中引起的是滔天巨浪還是小菜一碟,詹先生不得而知,但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小姑娘有意無意地黏了上來。

      他對這些小女生毫無興趣。這倒并不意味著詹先生的某種無能,他肯定也不是清教徒,他只是到了一定的年紀和狀態(tài),性是必需品,意思是,跟油鹽柴米一般,帶來的是飽腹感和安全感,但絕對不能允許垃圾食品的出現,不能任之帶來傷害。詹先生的脾胃已經消化不了過量的夜宵和路邊攤的燒烤,因此,他對仙女鴨的曖昧無動于衷。若是按照修仙的等級來計算,他恐怕已至化境,在他看來,仙女鴨以及跟她同齡的女學生大體是一致的,紙片兒身材、面目模糊,說話帶著卡通腔。

      面對詹先生,仙女鴨畢竟不是風塵女子,作為女研究生和文藝女青年,她有著必要的矜持。她的進攻是緩慢的、試探的、欲說還休的,行為也是小兒科的,例如頻頻構想一些論文框架,頻頻約詹先生談子虛烏有的論文。

      談論文是在詹先生的辦公室,詹先生雖然是人文學者,做論文卻是理工科思維,條例清晰,立刻就給仙女鴨的論文框架羅列出一大堆的漏洞。仙女鴨低頭靜聽,這女孩子是真不懼,聽完了詹先生言之鑿鑿的批評,居然笑吟吟地,邀約詹先生一塊兒去喝咖啡。

      詹先生愿意跟她喝咖啡,無他,因為發(fā)現這孩子的思路亂得可以,需要仔細捋一捋。他們去了校園咖啡館,仙女鴨喝咖啡,詹先生點的是檸檬水。

      下午我不沾咖啡和茶,不像你們年輕人,我會睡不著覺的。詹先生很坦白。

      老師其實也還很年輕。仙女鴨托著腮幫,凝視著他。

      仙女鴨化了濃妝——詹先生分不太清楚濃妝、淡妝,他覺得這孩子的臉白得跟墻壁似的,粉一定涂得不少。膚白如墻的仙女鴨直直地望著詹先生,突然撲哧一聲笑了。

      你笑什么?詹先生正談到一個重要的戲劇觀點,對仙女鴨的態(tài)度有些不解。

      老師,您知不知道,您最可愛的地方,就是心無旁騖。仙女鴨的眼神讓詹先生很不自在,他聽不懂這女孩子在說什么。

      仙女鴨示意,詹先生這才發(fā)現,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時候往他跟前放了幾樣小零食。他瞟了一眼,大約是牛肉干、巧克力之類的。

      詹先生勉強笑了笑,他不喜歡這些調調。這丫頭太嫩,她不明白,男人和女人的內心戲永遠隔著一個星球的距離,就算是荷爾蒙爆棚階段的男青年,也不需要調情什么的,他們直奔主題就好。

      老師,一起吃晚飯吧!仙女鴨冒出一句。

      那去我家吧。詹先生本能地回答。仙女鴨在詹先生家里吃過好幾次飯,還幫著詹太太打下手,她不是什么生客。

      難道——仙女鴨垂下眼皮,輕聲道,我就不能跟老師兩個人吃一次飯?

      詹先生正喝著檸檬水,聞聲,嗆住了。他本能地站起身,連連咳嗽著,朝洗手間走去,像是要逃掉某種追擊。他的塊頭太大,步履又匆促,路過狹長的過道時,不停地左右碰撞。他狼狽得要死。

      咖啡館里只有一道出口。詹先生在洗手間里呆怔了片刻,他無處可逃。然后,他想起那個促狹的小眼睛男人。于是,接下來,在仙女鴨的認知里,詹先生翻越洗手間的窗戶離去了——窗戶大開著,詹先生那件普魯士藍西裝搭在水龍頭上。

      仙女鴨把西裝帶到詹先生的辦公室,她悵惘地在辦公室門外的臺階上坐了很久。她發(fā)覺自己真正愛上了這個男人,而不單單是好感而已。她愛上了這個會從洗手間的窗戶爬出去的男人。他超越了她的經驗。他讓她感到陌生和刺激。這些,是構成愛情的重要元素。

      就在仙女鴨陷入暗戀的深淵時,詹先生已經在她的手袋里熟睡了一覺。他從咖啡館里就跟著她,折疊好自己,鉆進她的手袋,一路搖晃回辦公室,那種小幅顛動的步伐,恰恰與搖籃的節(jié)奏相似,足以讓他昏昏欲睡。他睡得很香。他發(fā)覺,手袋比任何床褥都要美好。

      詹先生下定決心待在手袋里了。白日里,除了上課,他幾乎不在學院里出現。身為副院長,他本該坐班,但是他的辦公室早已形同虛設,眾人按照院長的示意,將他晾在一旁,只有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到他那里坐一坐,隱晦地煽動他與院長對抗??上д蚕壬皇菓?zhàn)士,他缺乏戰(zhàn)斗精神,寧可舉雙手投降。

      不坐班,意味著消極和懈怠,傳言中詹先生的仕途就快到頭了。即將來臨的干部換屆,院長由于年齡,首當其沖,第二個可能會被拿下的,就是詹先生。學院里將有一正一副兩個領導崗位的空缺,這太讓人興奮了,學院的空氣里都鼓噪著一種蠢蠢欲動的氣息,各路神仙大展身手,無數鏖戰(zhàn)一觸即發(fā)。

      詹先生仿佛心灰意冷的俠客,退隱江湖,終日縮在詹太太的手袋里。他跟著詹太太出門、上班、再跟著詹太太回家。就連接送詹小姐的任務都被他放棄了,有一天他記錯了時間,讓詹小姐在校門口孤零零地站了大半個鐘頭,詹小姐向外婆哭訴,強悍的岳母當機立斷,接替了詹先生的工作。詹先生絲毫不敢申辯,他對這個精瘦的岳母有著沒來由的恐懼,她一開口,他就直冒汗。這樣,詹先生在家里徹底成了混吃等死的角色,他有大把的空閑,足以整天跟著詹太太。

      起初,詹太太并不知曉詹先生的行蹤。她習慣了這個男人在每個漫漫長夜里蜷縮于自己的睡衣口袋,但在白天,他會穿上普魯士藍西裝,恢復他的社會形象。詹太太沒有深入細致地思考過整件事情將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她是個內心強大的女人,有能力將一團亂麻的日子按部就班地過下去。有時候,詹先生覺得她就像一只張牙舞爪的蜘蛛,一邊結網,一邊爬行。

      詹太太忘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詹先生不再搭乘她的車。詹太太在樓下掀喇叭,樓上毫無動靜,她趕著開會,徑直開車離去。那是一個冗長而務虛的會議,對上級下達的若干最新精神進行了學習和研討,詹太太在會后回到辦公室里補妝,她伸手去掏粉盒的時候,右手的小指被夾了一下,她低下頭,看到了詹先生,后者睡眼迷蒙地朝她微笑,那眼神不像是成年男人,倒像是滿腦子惦記著使壞的小男孩。

      詹太太嘆口氣,若無其事地抽出化妝盒,補完妝,她把化妝盒放回手袋里,這一次,她的手又被夾了一下。她看清楚了,其實是詹先生張嘴咬了她一下。這是一個很難界定性質的動作,詹先生是懷著淘氣的心情做出來的,而詹太太震怒了,她猛地合上手袋,將之扔到沙發(fā)的角落里。詹先生在手袋里翻滾了一圈,手袋里的雜物把他砸得頭暈目眩,他還差點兒閃了腰。

      詹先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無論是挑釁,還是調情。他老老實實地縮在手袋里,不出一聲。詹太太的手袋是一個很小眾的牌子,款式內斂,跟詹太太的著裝風格很搭。手袋里有好幾層的內袋,詹先生逐層嘗試,最后,他在一把折疊傘的附近找到了最舒服的地方。如此,他依偎著冰涼的傘面,一條腿擱在眼鏡盒上,另一條腿踏著零錢包,腦袋枕著一條絲巾,那個姿勢堪稱銷魂,他能一口氣睡上一整天。自從解鎖了這個位置,他連詹太太的睡衣口袋都棄之不理了,他沒日沒夜地待在手袋里,酣睡不止。

      某一天午后,詹先生聽見詹太太的腳步聲,她急匆匆地返回辦公室里,從手袋里掏出化妝盒,這一回,她補妝用的時間特別長,詹先生都睡過一覺了,發(fā)現她還在涂睫毛膏。詹先生準備繼續(xù)睡大覺,但詹太太突然開口了。

      出來!詹太太是以命令的口氣。

      詹先生顫抖了一下。他沒有動。

      快點兒!詹太太不容置疑。

      詹先生再次戰(zhàn)栗,他還是沒有動。他在手袋中相對陰暗的光線里僵持著,等待著詹太太進一步的舉動,例如直接將他拎出來,暴露在空氣里。

      不過,詹太太并沒有這樣做。她接了個電話,對方似乎是在催促她,她抓起手袋就往外走。詹太太的嗓音在電話里變得很軟很軟,讓詹先生想起詹太太拿手的紅燒魚。詹太太的廚藝不錯,魚的骨架被她整個兒地抽出,剩下的魚肉糯軟香爛,詹小姐很愛吃。

      詹先生跟著詹太太一路顛動,詹太太沒開車,一輛車在她單位附近等著她。詹先生再次昏昏欲睡,他徹底清醒過來時,詹太太已經停留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了。

      這是一間安靜的酒店。詹先生隨著手袋一塊兒躺在門邊的行李架上。他稍微探出頭,看清了房間的全貌。詹太太背對著他,遮掩住了面前的一些景致。詹先生知道,那倒不是詹太太刻意回避,詹太太沒有絲毫避忌他的意思。

      詹太太跟前是個男人。男人坐在沙發(fā)里,詹太太立在他跟前。中間有好幾次,那個男人試圖讓詹太太坐在自己的腿上,卻都失敗了。詹先生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們,他想的是,詹太太坐在那個男人的腿上以后,他就能看見那個男人的腦袋了,就能知道那個腦袋比自己的大還是小。詹先生對陌生人的頭部尺寸很有興趣,他忍不住揣想它們在折疊以后需要占據多大的空間。

      可是詹太太由始至終都沒有坐下來。不過,在某一刻,詹太太的衣物一件一件地往下滑落,一只男人的手繞到詹太太背后,解開了她的胸罩紐扣。詹太太裸露的后背完全呈現在詹先生眼前,他仔細回憶了一遍,他們結婚十幾年了,他好像真還沒見過詹太太的后背。

      當房間里的情欲達到巔峰時,情節(jié)陡轉峰回,詹先生還沒來得及瞻仰那位男士的尊容,一切就結束了。詹太太推開那個男人的大手,猛地穿起衣服。詹太太的速度很快,詹先生甚至還來不及把腦袋縮回去,就被詹太太拎起了手袋。詹太太走得很快,以致于詹先生根本來不及看清那個男人的腦袋,他只聽見那個男人的聲音,叫了一聲詹太太的名字。詹先生沒聽見第二聲,因為詹太太已經進了電梯。詹先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默默地跟隨詹太太去往地鐵站。詹太太的汽車停在了單位。

      回到家里,詹太太把手袋掛在玄關處,開始做晚飯。詹小姐進屋的時候,詹太太跟女兒擁抱、親吻,招呼詹小姐去洗手。詹小姐是被外婆送回來的,外婆在門口逗留了一會兒,沒有進屋。外婆問詹太太,他還是那樣?詹太太嗯了一聲。母女倆沒有再做交流。詹先生不知道這句話是針對他,還是針對那個酒店里的男人,他寧愿是后者。

      還不出來?詹太太經過玄關時,說了一聲。

      詹先生往雨傘的更深處縮了縮,假裝沒聽見。詹太太也不再堅持,她關掉玄關的燈,進了餐廳。玄關里黑了下來,這里沒有窗戶,通往外界的出口便是大門,而大門緊閉,因此此地比屋子里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暗淡,比詹太太的睡衣口袋還要隱蔽。詹先生非常適應。

      爸爸呢?詹小姐問了一聲。

      他……在加班。詹太太這樣回答。

      詹小姐沒有再問,她向媽媽訴說起學校里的煩惱。一個男生,詹小姐的同桌,上課的時候順走了詹小姐的卡通橡皮。

      他死不承認。詹小姐的語氣很老練。

      那么,咱們來想一想,采用什么樣的偵破手法戳穿他?詹太太的回應很稚氣。

      母女倆聊得很開心。詹先生傾聽著她們的對白,漸漸失了神,困意襲上來,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畢竟世間萬事,皆不如安心一睡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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