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茨平
突然想寫王老四的事。
王老四是我堂弟,僅小二個月,就住在我家屋坎下。王老四是他的外號,真名現(xiàn)在村里已經(jīng)沒人能說得出了。村主任說,戶口本上都改過來了。其實,戶口本上改過來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在南山村,沒人沒外號。每個人的外號都是有來歷的。曾良生的老戲骨,那是他太愛看戲了。麻姑臉上有麻點,嗜好打麻將。酒壺子因為愛喝酒,酒壺常年抓手中。上一輩人看了不少樣板戲。《紅色娘子軍》中有個老四,長相猥瑣,行為也猥瑣。王老四個子不高,瘦成一塊竹片,眉毛眼睛鼻子位子沒占錯,就是不協(xié)調(diào)。聯(lián)想家們立即聯(lián)想到一起了。
開始,他的外號是五個字,老四南霸天。王老四趕緊作揖懇求:各位大叔大爺大嬸大姐,你們千萬別這樣喊我,你們這樣一喊,把老大也喊進來了,他會不高興的。
布鎮(zhèn)街上真有一個叫我是說南霸天的家伙,人長得牛高馬大,拳頭有缽子大,單掌可以砍斷五塊紅磚。他領(lǐng)著一伙馬仔在大街上橫沖直撞。王老四就是跟著他混流氓。南霸天說他喜歡南霸天這個外號,霸氣帶勁。
王老四特別崇拜南霸天,時常跟我講他的英雄事跡。說有一次南霸天進小店買煙,買紅梅煙。那會兒紅梅煙四塊五一包。他丟了張五塊的過去,說不用找了。店家哪敢不找他的錢。他發(fā)怒,直接一拳暴過去,打在店主面腔上,冷冷地說,說了不用找就不用找,你當(dāng)我放屁嗎?王老四說,老大那樣子太有范了,充分說明,老大說一不二特別講信用。
另一件事是收拾打工妹。臨近年關(guān),打工的回來了。其中有個打工妹,一下班車就把一條老舊的竹筒街殺得暗淡無光。為啥?她衣著打扮實在太洋氣了。南霸天很是不滿,不就是個打工妹嗎?臭什么擺。偏偏,她在地攤上買東西討價還價不講土話講官話,簡直是數(shù)典忘祖。他決定過去教育她。馬仔們呼啦一下把她圍住,將她行李包中的新衣裳扯出來,扔到臭水溝里,還過去踩,跳踢踏舞一樣踩。打工妹嚇哭了。南霸天說,哭什么哭,下回你還敢有土話不講,講官話,就沒這么好放過你了。
王老四的總結(jié)是,南霸天在維護鄉(xiāng)村正道,對于不正之風(fēng)敢于出手。我聽了禁不住冷笑,這算狗屁英雄呀,欺負小姑娘。王老四趕緊捂住我的嘴:春哥,千萬別這么說,老大知道了,會打歪你的嘴。
王老四崇拜南霸天??赡习蕴觳⒉话阉?dāng)根蔥,時常嘲笑捉弄他。他只是南霸天流氓隊伍里最小的角兒。按梁山好漢排座次,他是最末位那個。
某日,街上來了個外地佬,擺攤賣狗皮膏藥。此人個子比南霸天高。南霸天很生氣,媽的,怎么可以比我高?馬仔們一下就把他團團圍住。外地佬決定強龍不壓地頭蛇,好漢吃下眼前虧,要打要罵請隨便。南霸天見他態(tài)度好,決定只扇他一巴掌,決不多扇。王老四請纓上陣。那人實在太高了,王老四個子實在太矮,伸長手臂也扇不上,只有跳起來。不想,跳得太高了,使的勁又太大,結(jié)果扇空了,自己如陀螺一樣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個圈,然后跌了個四腳朝天。圍觀者哈哈大笑,連外地佬也忍不住笑了。南霸天說,你媽的王老四太沒用了。
村里人也看不起王老四,為什么?不學(xué)好,混流氓。我也有那么一點點。當(dāng)年去布鎮(zhèn)中學(xué)讀書,寄宿學(xué)校。發(fā)育早的已起鴨公叫了,他還會尿床。他睡上鋪我睡下鋪,夜里把我被子尿濕。氣得我直揍他。換他睡下鋪。半夜語文老師劉錦章氣沖沖上來,一把掀開被子。他還在做夢呢。這是那時的經(jīng)典笑話,一泡尿居然可以穿過樓板,讓老師當(dāng)啤酒喝。
或許他認(rèn)識到自己的缺點,從地攤上買回幾本武術(shù)書,有一茬兒沒一茬兒嘿嘿地操練。我忍不住冷笑。他說你笑嘛。我說沒笑嘛。他說,來、來、來,我們來過兩招,讓你見識一下中華武術(shù)的博大精深。他先是擺個金雞獨立,再是來一招青蛇出洞,李小龍那樣嘿嘿哈哈地做鬼喊,出一記黑虎掏心。我隨手一甩,他就跌了個狗啃屎。他躺在地上哇哇大叫:哥,你是習(xí)武奇才哩,不習(xí)武真是太可惜了!
打工潮來了,王老四是南山村第二個跑出去的。
南山村實在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有田有地,田土里打下的米糧放開肚皮吃不完,山上長滿了松杉竹木,把刀磨快點,砍下來就可以換錢。冬天可以去挖冬筍,春夏可以上山采香菇木耳。有人打獵有人捉蛇,挖幾口魚塘養(yǎng)魚,再養(yǎng)幾頭豬一伙雞鴨鵝,雖不富裕,但小日子過得挺安逸。外面打工已打翻天了,南山村人還在堅持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朝難。
王老四不是出去打工,而是躲難。
小說影視中的江湖好漢,從來不用為錢的事發(fā)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往兜里一掏就是大把銀子,往桌上一拍,可以很豪氣地說,不用找了。南霸天他們沒這么好的福氣,小小布鎮(zhèn),他們除了惹事生非,一分錢都搞不到,一日三餐的飯食還要回家啃父母。南霸天把王老四喊過去說,我們來做生意。
山上是有木材,村民也勤快地把它砍了下來,但嚴(yán)禁私人販運,違者如何如何。只要有錢賺,還是有不少人鋌而走險。村民也樂得賣給私人。因為當(dāng)場現(xiàn)錢。
他們兩個沒本錢。南霸天名聲太臭了賒不到賬。王老四自告奮勇。開始也賒不到,他將胸脯拍得震天響:我會少了你們的錢嗎?我王老四是那樣的人嗎?賺了錢,加倍還你們,還請你們上館子喝酒。這話大家也不相信。王老四使勁給我使眼色。我只好說,賣給收購站,也沒現(xiàn)錢,攤派都不夠扣。村里人才說,賒就賒吧,反正是本村人。王老四很快收到一車木材。半夜里他們出發(fā)了,非常不幸,還沒有駛出布鎮(zhèn)地界,兩個林業(yè)警察騎著摩托車追上來了。
怎么辦?王老四有點慌亂地問南霸天。
南霸天坐在駕駛室里,王老四坐在拖斗木頭上。南霸天是老大,老大就應(yīng)該坐比較舒服的位子,王老四只有委屈自己坐拖斗。南霸天哼小調(diào),壓根沒聽到。眼見摩托車越追越近,王老四急得使勁地拍駕駛室頂。
南霸天從車窗探出頭,罵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呀?拍、拍、拍!拍你頭呀。
王老四大聲說,警察追上來了,咋辦?
南霸天也急了,催促司機開快點。司機說沒用的,農(nóng)用車跑不過摩托車。南霸天探出頭來,大聲地命令王老四要擋住,無論如何要擋住。
作為一個文明古國,我國舞蹈的發(fā)展史反映了我國歷代歷史的發(fā)展,隨著社會的變遷,舞蹈文化也逐漸呈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特點以及越來越豐富的內(nèi)涵,舞蹈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充分反映了古代的社會生活。
我的天王老子喲,王老四心里叫苦了,我又不是神仙會使法術(shù)。
南霸天大聲罵起來,你是豬腦殼呀,不知道扔?xùn)|西呀。
這個辦法確實好,扔?xùn)|西下去,路上有障礙物,確能把警察攔住。電影里的八路軍就是用這個辦法把日本鬼子的三輪摩托弄翻的??绍嚿嫌惺裁礀|西扔呢?木頭,那是用鋼絲繩緊線器捆得緊緊的,急切之下,動都動不了。捆時要捆結(jié)實一點,防止路上掉,要用時才知捆扎實了也麻煩??梢娙魏问虑槎加姓磧擅嫘?。
扔單車,扔單車!南霸天發(fā)出第二道指令。
車上放了二輛單車。南霸天與王老四覺得,好不容易進回縣城,必須好好玩一下,騎著單車穿街走巷最好不過了。他們兩個決定,帶單車。沒想到,單車還有這個用處,可以當(dāng)武器。王老四有點遲疑,單車雖舊,也值一百多塊錢一輛,二輛就是二百多。兩百多就這么扔下去,他有點舍不得。
快呀,你磨蹭什么?南霸天發(fā)出了第三道指令。
沒辦法了,大哥下命令了,舍不得也要舍得。扔下一輛單車,沒用,摩托車一扭就躲過了。再接著扔。第二輛扔下時起作用了,因為摩托車追得太近了,來不及躲閃,直接沖上自行車。王老四看見摩托側(cè)翻,一個人摔進路邊田里,一個摔在馬路中間。王老四松了一口氣,又擔(dān)心他們跌死了。跌死了警察那可是就成了大事。
王老四就這樣心里矛盾著忐忑不安,沒過多久,也就是剛駛出布鎮(zhèn)地界,就來了個緊急剎車。他差點要蔥一樣倒裁下來,剛要開口罵娘,只見前面設(shè)了路障,有兩個警察很威嚴(yán)地站在那兒。其中一個破口大罵,你他媽活膩了,居然敢襲警?
就是這句,你他媽活膩了,居然敢襲警?王老四感到了危險。這是不得了的罪名,警匪片里有背景的黑社會老大都栽在這罪名上。所以,車子一停下,王老四就像只松鼠一樣跳下去,沒命地奔逃。這一逃,他逃到南方市。
不久,南霸天帶著他那班馬仔也來到南方市。是王老四把他們哄來的。王老四說,家里一點意思都沒有,要錢搞不到錢,要打人都不好下手。闖江湖就要去大地方,南方市大得很,隨便搞一下都是大把的錢。沒人認(rèn)得你,想搞誰就搞誰。這話說到了南霸天的痛點上,在家的確一分錢搞不到。布鎮(zhèn)太小,隨便什么人,拐幾道彎就變成了親戚。那個讓他們教育過的打工妹,居然是他母親表叔的什么人。次日,一伙人來他家告狀,他爸掄起扁擔(dān)就追他打。南霸天郁悶死了。
后來我也來到南方市,工作是王老四幫忙找到的。
那會兒工作太難找了,到處都是找工作的人,招工啟事一貼出來,分分鐘涌上幾百人。廠里沒有老鄉(xiāng)介紹,壓根兒就是浪費表情。找了一個多月,差不多南方市大小工業(yè)園都跑遍了,都是失望而歸。
那天王老四來找我借錢。我說借個屁,老子沒錢。王老四說,你騙鬼呀,不是有工資嗎?借來,別那么小氣,又不是不還你。我說工資個屁,老本都快吃空了。王老四很是吃驚,怎么?你還沒找到工作?我差點要哭了。王老四說,別著急,看我的。
他大踏步地往前走,雙手?jǐn)[出來的風(fēng)可以刮倒閑人,很有范兒。我在后面緊跟著,有點跟不上趟的感覺。不一會兒,來到南方工廠大門口。砰、砰、砰,他敲門崗窗玻璃。保安探出頭,說,哎喲,是老四哥呀,哪陣風(fēng)把你吹來了。王老四一手叉在腰上,去,把大頭喊出來。保安說,你等會兒呀。然后就按電話。不一會兒,一位西裝男東張西望跑出來。他的頭真的好大,細細的脖子感覺撐不住了。王老四招了招手。他走了過來。王老四一把摟住大頭的肩,說,走,我們喝酒去。大頭說我要上班,有什么事你說。王老四指著我說,這是我哥,同一個爺爺?shù)?,他出來找了好久沒找到工作,你說我不幫忙怎么行?我這不來麻煩你了。大頭面有難色,說公司里眼下不招人哩。王老四把臉一拉,說近段時間老子手臭,打麻將老輸錢,老子心情很不好。大頭苦笑了,說你總得讓我想想辦法。王老四說,這就對了嘛,走,我們喝酒去。大頭說,真的沒辦法陪哥喝酒,要上班哩,下回來,下回我請你。說罷,一頭鉆進工廠里。
他不喝我們自己喝。王老四往前一指。前面就是撫州佬開的餐館。他那樣子就像喝醉了酒,帶著醉酒的豪氣。我很不放心,這樣工作的事就搞定了?據(jù)我的經(jīng)驗,他不來喝酒就表示不愿幫忙。王老四拍了拍我的肩,說:你把心放進肚子里去,我已經(jīng)威脅他了,他不敢不招你進去。
這場酒當(dāng)然必須是我請。三瓶啤酒下肚,王老四就使勁地問我,兄弟我混得還可以吧?這甘蔗頭的人都要給我?guī)追置孀印N耶?dāng)然要表揚他還可以,不是違心而是真心。他嘿嘿地笑了,表情越發(fā)得意。太陽快要落山了,滿天的霞光打了個折了進來,輕輕落到他身上。他的笑臉,此時已是自帶光澤。他長得不算很難看呀。我心里有了笑意。
王老四提醒我看外面。路上,有個穿制服的治安仔似是一肚子心事走著。我說一個治安仔有什么看頭。王老四說你看他的耳朵。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沒長耳朵。王老四說,他的耳朵是我切下來的。他端著杯子輕抿一口酒,像說一件與他無關(guān)的事,我這兒卻是八級地震。我說,你切人家的耳朵干嗎?王老四說,我切他耳朵算放過他了。我真想弄死他。
初來南方市,王老四寄住在一棟爛尾樓里,撿塊紙殼當(dāng)草席。南方天氣熱,爛尾樓通風(fēng)透風(fēng),電風(fēng)扇都省了,只是蚊子多,夜里嗡嗡叫,吵得人睡不好覺。幸好,他白天不用上班,可以補。剩下的時間是到處閑逛,看高樓看商場看大街上的人流和奔跑的汽車,看大片的工廠,看城鄉(xiāng)接合部塵土飛揚兵荒馬亂。
爛尾樓共有七層。第一層空空蕩蕩,地上長了不少野草。其余樓層都扔滿了草席被子編織袋,垃圾遍地??磥恚瑏泶私杈拥娜瞬簧?。王老四一層一層上,在第六層才找到個空位子。上面還有一層,不過沒有臺階可上了。夜里,他發(fā)現(xiàn)頂上也住了人,他們靠一副竹梯上下。某天夜里,王老四終于明白七樓的人老謀深算。因為一伙治安仔包圍了爛尾樓。上上下下一片恐慌尖叫。二樓有人跳樓,傳來幾聲慘叫,估計是摔壞了。六樓的喊七樓的放樓梯下來。七樓的裝作沒聽到。自然,六樓無一人幸免,全讓治安仔銬走了。王老四臨走時回了下頭,看到七樓探出兩顆腦袋。目光相遇時他們有幾絲慌亂。
王老四說,外面的人心是石頭做的,換了我,怎么也會放梯子下來。
當(dāng)時,只有王老四一個人表示抗議:你們憑什么抓人?我又沒犯法,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我有身份證。他的語氣沒有多少底氣,也不大聲。一個像頭兒的人說,給他上上課。于是,那個后來讓王老四切掉耳朵的治安仔沖上來抬腳一踹。這一腳力道太猛了,王老四后退兩步還是仰跌在地,感覺肋骨要斷了。尖頭皮鞋不停地踢過來,像踢皮球。王老四忍著沒叫一聲。
媽的,被治安仔抓去比坐牢還難受。王老四灌下一杯酒,說,以后你得小心,別讓他們逮住了。
王老四沒人拿錢來贖,一直被關(guān)著,直到某天疑似斷了氣,才被他們?nèi)拥交慕家巴狻R雇淼穆吨闈駶櫫怂淖齑?。他睜開眼睛,滿天的繁星閃著寒光。他掙扎著爬起來,像一條野狗。
王老四回到老家,把南霸天他們哄到南方市來。他要報仇。他一個人報不了仇。他想到借助南霸天他們。來到南方市不久,便尋了個治安仔落單的機會,把他綁進黑樹林。王老四一手拈住他的耳朵,一手用鋸片鋸,慢慢地,一下,一下,鋸。治安仔痛得喊不出聲來。王老四用蘸滿糞便的破布塞進他嘴里。王老四說,我真想弄死他,可老大不讓,說弄出人命會招惹警察。
我再仔細打量王老四,這個我有點看不起的人,真狠。就他那事,換了我,忍忍也就算了。我沒有那么大的勇氣來演義一場痛快淋漓的報仇雪恨。相信大多數(shù)的人都像我一樣。這就是混流氓與不混流氓的差別吧。
王老四對我還是挺不錯的,可以用義氣兩字來概括。我想起斗爭哲學(xué),對同志要春天般溫暖,對敵人要刻骨仇恨。許媛的自行車讓人偷了。她直哭鼻子。我不知怎么來安慰她。王老四走過來說,哭什么哭呀?多大的事,我明天給你找回來。第二天自行車就回來了。還有一次,我和許媛逛夜市攤,有一件東西,還價了又后悔,感覺上當(dāng)了。攤主沖上來揪住我衣襟,兇神惡煞般。我嚇尿了。王老四他們沖上來,掀翻他的攤子,痛毆了他一場,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敢欺負我哥,以后你就不要到這里擺攤了。
外面到處是打架的。有時,上夜班,見廠外冷街上兩伙人揮著木棍打群架,打得驚天動地,鬼哭狼嚎,我就擔(dān)心其中一個是王老四。木棍不長眼,砸在頭上會開花。有時,見是一伙人圍毆一個人,那人蜷縮成蝦米,任人毆打。我就擔(dān)心他也是王老四。
這次打工我沒帶老婆出來。孩子還小,不忍心扔給老王。上了三個月班后,我裝模作樣與一個叫許媛的湖南妹子談起了戀愛。是她先喜歡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喜歡我。我有點歡喜有點慌亂。家里有老婆,注定是與她修不成正果,卻刻意隱瞞某部分真實。我喜歡跟她在一起,月底休息逛街走公園,去路邊店吃兩碗沙河粉。她騎自行車我坐在后面。我晃動雙腳哼兒時的歌謠:婦娘帶男子,男子放個屁,婦娘以為輪胎爆了氣。許媛咯咯大笑,伸一手掐我大腿,放什么鬼屁呀。然后,龍頭一歪,我們跌在一起。我們接著哈哈大笑。談戀愛的味道真不錯。
我住的房子是王老四先租下來的?,F(xiàn)在我與他合租。王老四說,你來了真是太好了,終于可以幫我減輕負擔(dān)了。我來了他豈止是減輕負擔(dān)而是沒負擔(dān)了,房租水電全是我掏,還時不時找我借錢。他總是說,哥你先墊著,我發(fā)了財就還你。你要相信我一定能發(fā)財。我心里說屁,你是吃定了我。唯一的優(yōu)點是他不常住。有間小屋很方便我與許媛談戀愛。
月底發(fā)了工資放假,我與許媛先游玩千燈湖,再把她帶回出租屋。我心里醞釀著陰謀,這回得把她摁床上。做愛是談戀愛的最高形式。一切很順利,先是擁抱接吻,吻出了感覺。我正動手給她解衣衫,門卻開了。王老四站在那兒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尷尬死了。許媛羞紅著臉悄悄地走了。
可以呀,家里有老婆這里又泡上妹子了。王老四咧著嘴笑。
我害怕死了,若是他回到家里吹喇叭,老婆肯定不會放過我。
王老四哈哈大笑,說你會泡妹是表揚你,有本事!他扔一支煙過來,接著說,會泡妹子不只是你春賴子一個,我王老四也還可以。我就是來告訴你,我和小紅決定了,過年回家就辦酒席。
王老四與小紅的故事有點狗血卻是真的。小紅在香拉拉足浴城上班。王老四他們?nèi)ハ茨_。小紅服務(wù)王老四。服務(wù)生端來茶水。小紅不小心把茶杯弄倒了,滾燙的茶水倒到王老四身上。按他混流氓路數(shù),這時肯定要大發(fā)脾氣,可他居然沒有。小紅驚慌失措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王老四說沒事,就當(dāng)給我做皮膚保養(yǎng)。小紅還是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王老四說,你快別說對不起,誰沒有點小失誤呀。小紅不好意思笑了,按摩起來分外用心,并柔聲說,哥,你真是好人。就是這句,哥,你真是好人,一下子把王老四的心喊暖了。兩人就這么說起了悄悄話,越說越投機,并相約以兄妹相稱。后來王老四就常去點她的鐘。小紅有時會私下里給他按摩不收錢。兩人的感情就這么一步步升溫了。
我聽了很高興。
以前王老四總是跟我說,他堅決不娶老婆。道理一大堆,說別人家的姑娘花錢迎回家里管自己,是沒病找鬼打。娶了老婆就會生孩子,那就會拖累自己,真是苦海無涯。一個人過日子自由自在多爽呀。每有媒人上門來給我做媒,他總是跑來潑冷水,春賴子你真是傻逼,這么早急著娶老婆,怕枷鎖會生銹嗎?換了我,娶老婆,娶個卵。老王氣得破口大罵: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滾,死遠點。并作威作勢操扁擔(dān)要掄他。他跳著跑出去,不是直著走,而是橫著跳著走。他說這是騎馬,篤、篤、篤,超有感覺。走遠了還要回過頭來大聲喊:關(guān)帝菩薩保佑你,又是相不中哈!老王氣得好苦,直罵他少教養(yǎng)。媒人安慰老王,別跟他置氣,他是娶個卵,娶他自己的卵。
王老四的話我從不敢相信。他長得不好看,家景又不怎么樣,還混流氓,哪家姑娘愿意跟他過日子?或許他看出自己沒前途,干脆破罐子破摔。我真為他的未來擔(dān)心。如今有個姑娘愿意跟他,我的高興是真誠的。
王老四,這時我就很嚴(yán)肅了,說,既然小紅愿意跟你過日子,你可不能再混流氓了。王老四拍了拍我的肩說:哥,我的好哥哥,你放心好了。我跟小紅說好了,明年我就不混流氓了,小紅也不去足浴城上班,我們進廠打工,好好過日子。到時候,你可要幫我介紹工作喲。
他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看來女人還是很能改變男人的。我說,小紅長得怎么樣?哪天帶來給哥認(rèn)識一下。王老四拖長著調(diào)子說,當(dāng)然很好看呀。
以后王老四帶小紅來見了好多回面。她長得果然還可以。王老四有福氣。
所謂世事難料,王老四的故事就充分說明這一點。如果不出意外,王老四與小紅順利結(jié)婚,生兒育女,與我一樣做個普通的打工仔。平平常常就是最好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每次回憶起王老四,我只能嘖嘖地表示同情,太可惜了。
南方市甘蔗頭的地界上,活躍著兩支混流氓隊伍。一支自然是南霸天他們,另一支是湖南幫。這自然要上演上海灘中爭地盤的故事。湖南幫比南霸天人數(shù)多了幾倍。南霸天決定投誠,說湖南江西同是長江以南,一家人呀。湖南幫老大說,行,那你進獻個妞來玩玩。
這就是納投名狀表忠心。
南霸天把小紅騙去了。
遭受侮辱的小紅痛不欲生,感覺自己是個不干凈的人了,對不起王老四,配不上王老四,只有自殺以明志。她寫好遺書放在桌子上。先是想拿剪刀捅心窩,影視里就有烈女子這樣干??杉舻赌迷谑种?,手卻發(fā)抖了。她真的很怕痛。她再想到用刀片割手腕,血管上輕輕一切,這樣應(yīng)該不太痛??伤€是沒切下去。她想到汩汩流出來的血,流滿整個出租屋,警察找上門,銬走王老四。我不能害老四呀,她從心里喊。要死,也得死在外面。她把出租屋打掃干凈,疊好被子,輕輕地關(guān)上門,走了出去。
她走到天橋上。她想從天橋上跳下去。天橋下車流滾滾,只要一咬牙縱身一躍,以后生死就是別人的事了。她選了個中間的位置,下面正對著快車道,車多,車快。天橋上有欄桿,必須翻過欄桿才能跳。她正要爬欄桿,一位中年男子大聲喊,喂,小姑娘小心哪。她轉(zhuǎn)頭,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磥?,有人的地方真不方便自殺。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走下天橋。
城市到處都是人,小紅在街上漫無目標(biāo)地行走,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她一直沒找到?jīng)]人的地方。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小紅走一家藥店門口過。她突然想到買安眠藥。吃安眠藥自殺是最好了,一點都不痛,睡著,睡著,就睡死了。她走進店里。她不知道安眠藥要吃多少才能睡死,店家也沒問她做什么用,大概是失眠者所需吧,隨便包了兩片給她。
小紅來到一座跨江大樓下。她感覺這地方很不錯,背靠橋墩面向大江。她坐好,整了整衣衫,捋了捋頭發(fā),把安眠藥扔進嘴里,一口咽下。不一會兒,倦意襲來,她睡著了。
下一段是我猜測的。唯有這一段,王老四的故事屬于空白,卻必不可少。不做合理性的猜測接不上。
小紅走出出租屋不久,假設(shè)兩個小時吧,王老四來了。他們已經(jīng)說好的,下午去千燈湖游玩。屋里更干凈整潔了,但這不足以引起王老四的警惕。小紅不在屋里,也不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他猜想小紅是去買什么東西了。那會兒,摩托羅拉的手機一萬多,像王老四小紅這樣的窮人不可能擁有。王老四仰躺在床上打懶眠,靜等小紅歸來,目光無處安放,便落到桌子上。他看見一個信封,便順手拿過來看。信封上一行娟秀的鋼筆字:王老四親啟。王老四笑了,小紅你還會寫情書呀,有什么話你可以當(dāng)面說呀。然而,他還沒完全看完,頓時,臉色大變,天旋地轉(zhuǎn),狼一樣嗥叫起來,小紅呀!你為嘛想不開!然后,沖了出去。
南方市太大了,王老四奔跑在大街上,目光在人群中打流星,沒有,沒見小紅。找了一段時間,他想她可能回去了,便返回出租屋。出租屋還是不見人。他又跑出去,滿大街瘋狂奔跑。小紅呀,你在哪里?你快回來!他大聲喊叫。城市太熱鬧了,噪音將他的喊聲消解殆盡。他疲倦了。他累了。他徹底失望了。他重新回到出租屋。出租屋里還是不見小紅。小紅真的走了。他號啕大哭,眼淚鼻涕一起流。他再次拿過小紅寫給他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緊握拳頭在桌子猛捶:南霸天,我與你不共戴天!我不會放過你的!他狼一樣吼叫。
那天晚上王老四還來找過我。已是半夜了,我從睡夢中爬起來。王老四塞過一疊鈔票,說:哥,這是我平時欠你的房租水電費和借你的錢。我說你先用著吧,不用著急。王老四說,欠下的總要還,遲還不如早還。出門時他還回頭說,還要勞煩哥跟村里鄉(xiāng)親說一下,賒欠的木材款怕是還不上了,請鄉(xiāng)親們原諒我啦。
我終生最后悔的就是這樁事。我應(yīng)該有所覺察,王老四那樣怪怪的,半夜著急還錢也不是混流氓的風(fēng)格。可我竟然麻木不仁。如果我有所覺察,就有可能阻止一場悲劇的發(fā)生。我太疲倦了,倒到床上就睡著了。
次日早上,小紅一覺醒來。這一夜她睡得好香好沉。醒來,她以為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心里有點傷感。然而,河灘邊呼天搶地的哭喊聲提醒她,我,小紅,沒有死。那邊發(fā)生了什么呢?哭聲這么悲慘。她跑了過去。一群人在圍觀,嘖、嘖、嘖,搖頭嘆息??藓暗氖莻€中年婦女。她披頭散發(fā)坐在那兒捶胸拍地:你怎么那么想不開呀,死妞子,你走了,我怎么辦?她前面是具女尸,肚子脹得如十月懷胎,濕漉漉的,慘白。小紅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小紅想到了父親母親。如果自己死了,父母親豈不也如這個中年婦女那樣痛不欲生。她想到了王老四。如果自己死了,王老四豈不撕心裂肺。她恨自己怎么那么傻,怎么動不動想死呢?命是自己的,卻跟親人息息相關(guān)。她慶幸自己沒死。不死了,好好活著。活著比什么都好。至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
她打了摩的,很快回到出租屋。在門口,她想,王老四這個大懶蟲,肯定還在睡覺呢。進去,我要捏他的鼻子。至于王老四會問昨天下午晚上跑哪兒去了,我就告訴他,來了幾個閨蜜去玩了。如果他還會不高興,大不了就讓他親嘴。小紅輕輕地打開門。屋里卻空無一人,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死老四跑哪兒去了?難道昨天晚上沒有歸來?還是變勤快了?她目光落到桌子上,看到那個信封,猛然想起自己曾寫過遺書。寫什么鬼遺書呀!她緊張得要死,幸虧王老四沒有歸來。她快步搶過去,一手摁住信封,好像不快點,王老四就從后面來搶似的。
然而,信封上的字并不是她小紅的字,是王老四那粗壯歪扭的字。她意識到大事不妙,趕緊撕開,撕的手都有點抖。便箋上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插向她的心窩。王老四你混蛋!她哀吼一聲,沖了出來。
此時,我正好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小紅向我瘋跑過來,秀發(fā)散亂地往后飄,高高舉著的便箋紙像旗幟一樣迎風(fēng)招展,悲慟之聲響亮:春哥,不好了,王老四他——小紅站在我面前呼吸急促。我接過便箋一目十行。
王老四的信很短。他是這樣寫道的:
親愛的小紅,我知道我寫的信你已經(jīng)看不到了,但我還是要寫。老天有眼,但愿你的靈魂可以看到。你是我最親的人。任何人可以欺辱我,但不可以欺辱你。誰欺辱你,誰就是我的仇人。現(xiàn)在我要去殺南霸天了。我知道我打不贏他。沒有你我也不想活了。南霸天必死無疑,我這雞蛋一定要碰死他。黃泉路上你慢慢地走,等等我,我去去就來。愛你的王老四。
我心喊不好,拉著小紅就跑。小紅問我去哪。我說去南霸天那兒,或許能把王老四搶回來。我們發(fā)瘋地奔跑,要與時間賽跑??梢磺卸歼t了。就在小紅打摩的時,王老四已敲開了南霸天的門。
我們趕到時,警察已經(jīng)把南霸天住的那棟房子圍起來了。有一間房子炸開了個大缺口。一位中年大叔在捶胸跺腳:搞什么鬼喲,拿我的房子出氣,你們這些外地佬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不少圍觀者,有人表情木然,有人嘖嘖嘆息者,也有興奮者踮起腳尖往里瞅。帶著血腥味的殘肢斷臂肉碎內(nèi)臟四處都是。小紅一下子軟趴下了。我用力把她架起來。
一個眼皮有點毛病的小馬仔告訴我,當(dāng)時他也在現(xiàn)場。王老四冷靜得與平時一樣,絲毫看不出什么。南霸天剛起床。王老四走過去,說,老大有個事想跟你說一下。他一靠近,匕首就閃電一般刺過去。小馬仔眼睛睜得比銅鈴大。王老四吼一聲:你不想死就快滾出去,我要放炸藥了。小馬仔來不及看清南霸天的表情,嚇得拔腿就跑。剛跑出來就是一聲巨響。
好險呀!小馬仔心有余悸。
小紅抱著王老四的骨灰回到南山村。那骨灰不完全是王老四的,已經(jīng)分辨不清楚了。這個,只要小紅心里認(rèn)為是王老四的就行。小紅對我說,我害王老四爹媽丟掉了兒子,我得賠他們一個女兒。
小紅就在南山村住下了,一直住在王老四家里,陪伴著王老四父母,喊王老四父母爸爸媽媽,再也沒有出來打工。十年前,在村里人和王老四父母勸說下,我爸老王也費了不少口舌,小紅招了個男人做上門女婿。那個男人把原先的名字扔掉了,改名王老四。村主任在戶口本上一筆一筆端端正正改過來。這樣,王老四就復(fù)活了。說來,那人長得也像王老四,一樣的瘦小單薄。小紅對我說,我得把老王家的香火接下來,王老四不能無后。
又兩年,小紅生下一個胖胖的小男孩。他們夫妻倆撿種了不少外出打工人的田。事情是這樣,到了飯點時間,小紅抱著小男孩走到山崗上,大聲喊:
王老四哩,歸來吃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