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聽風的聲音
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達山頂
除非死亡,沒有誰能讓他們停留
他們還會繼續(xù),走到
比山頂更高的地方
風的聲音像枯葉上的圣經(jīng)
像一個被夜晚染黑的白衣人
如果把風的聲音去除
就到了所有人入睡的時候
今天是禮拜天
竟然沒有人像星辰一般
從不需要睡眠而永遠注視人間
父親丟失了他的孩子
整天在河邊走來走去
他希望他的孩子有一天
像原諒了他一樣突然出現(xiàn)
直到一只烏龜慢吞吞地
爬出水面他一把抓住它
不停地說“你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仿佛他的孩子舍棄了柔軟的身體
只留下一顆堅硬的心
他仔細端詳手中烏黑的事物
尖銳的爪子和唯一還在擺動的小尾巴
他知道它是活著的但仍然不肯搭理他
作為一個父親
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地乞求孩子開口
說一句話哪怕輕輕地哼一聲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這一幕
不明白一個男人為什么在河邊喃喃自語
我看到他臉上的淚水和手中的烏龜
猶如捧著一枚即將引爆的地雷
我覺得很傷心只是因為
以前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樹
我們站在那棵被稱為烏桕的樹下
紅得幾乎透明的葉子以非常緩慢的
速度在黃昏里依次暗淡下去
我和妻子的臉挨得很近
兩只手臂緊緊地挽在一起
空氣中再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所有能夠想起的人事此刻都想不起了
我們抬頭望著仿佛有果實
隨時會掉進我們口中
這是秋風已接近尾聲的時刻
我們并肩跑完八公里后同時駐足
烏桕滿樹的紅葉在萬物蕭瑟中
像火焰炙烤后的象棋殘局
天邊有一群鳥飛過去了
沒有夕陽它們也飛得那么高
它們之中有沒有一只像我一樣
不是為了追逐光亮而是
將一起飛著的同伴當作了自己的巢
對死亡的設(shè)想如同夢魘
總是反復出現(xiàn),這該死的
煎早餐雞蛋時他差點將兩面都烤煳了
死亡不會這樣不留情面因為
最好吃的煎雞蛋應(yīng)該有一面是生的
想到這個比喻令他有些小驚喜
自以為掌握了生和死的對比關(guān)系
但立即又因為和死亡沒有什么差別的
生活而陷入懊惱之中
該死的
他總是過于關(guān)注某一件事
忘記緊密相關(guān)、即使是類似的另一件事
就像祖父去世一年后
祖母也去世了,都是在冬天
都走得很快沒有任何征兆而
恰恰在那一段時間里
死亡沒有出現(xiàn)在腦海中
這令他對死亡的認識更加深一層
當一個人離開時,他并不會關(guān)上門
他知道要消失,所以特意留下一扇門
向臨死之人提問顯得殘酷
卻又必不可少
當我們圍坐在病床邊
每個人都有問題需要提出
雖然不能肯定他是
真的明白我們問的是什么
我們只要他明白
這是一個問題即可
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我都覺得正是我要提出的
但真正輪到我時
我卻出不了聲
我知道臨終往往帶有預(yù)言性質(zhì)
哪怕他無力發(fā)表意見
我們都在爭取時間
甚至不惜自己給出答案
將詩寫得過于簡單是一件可恥的事
這有悖于牧羊人對羊群的期望
但給牧羊犬提供了工作純屬意外
由于文學力量的奇異,一直有人樂于編造
并將之作為可傳承的手藝是令人沮喪的
我沒有告訴第二個人
無所謂簡單與繁復只是感覺可恥
所以將詩寫得無論如何,都是可恥的
我只是從不同的方面論證寫作也是可恥的
螞蟻對危險沒有認知但它們會
將一棵樹上的所有樹葉都走個遍
羊群啃過的地方說不定有螞蟻的屋頂
牧羊人在天黑后回到帳篷里
星辰接替陽光參與對天空的統(tǒng)治
圍剿的士兵因為脫力而死
靈魂不知所終更何況那些在牌桌上
玩弄技巧的人,一局接著一局
天氣轉(zhuǎn)涼后樹林里突然響起的蟬鳴
讓我在獨自散步中聽到戰(zhàn)爭結(jié)束
沙場上孤單的將軍念誦悼詞的聲音
是誰說過今日之中已有明日潛行
死亡的秘密一旦揭開將會導致眾人投誠
我懷著越來越贊嘆的心情
注視那越來越稀疏的樹林
想看清到底是哪一根樹枝上
落光了葉子卻還有緊緊抱住不放的勇士
那么多受上天眷戀的生物都在睡眠
相比人類居住的地方這里只是
一小片法外之地,它的公民享受著
在無裁決、無控訴權(quán)之下自由赴死的福利
也享受著忠于信念在大地上吟哦的權(quán)利
我的尋找是徒勞的當天色開始轉(zhuǎn)暗
短暫停歇后繼續(xù)向確鑿無疑的前方走動
這條路上全是罪該萬死的叛徒
但昂首挺胸如同得勝的士兵
[創(chuàng)作談]
詩歌寫作斷斷續(xù)續(xù)許多年,從對理想的傾慕,到對日常的念贊,再到對土地的歌頌,最終落到對死亡的認知,我以為這才是正確的道路。至少對我來說,在沒有弄清楚死亡的意義之前,任何表達都只是旁敲側(cè)擊。這么多年的閱讀和寫作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我對那些日常生活的小感悟和虛張聲勢的抒情不抱有任何期待,它們解決不了我們面臨的處境。
在死亡面前,生命顯現(xiàn)其無能為力的本質(zhì),不自覺者洋洋得意,自覺者因而孤獨。也正因如此,我選擇寫作,希望通過信息的傳達來找到伙伴共同探索抵御恐懼。不要以為那些看起來歡樂的語句就是歡樂本身,從根本意義上看,它們也只是躲避而已。
“快樂若無人分享,即失去興味。”(伍爾夫)可以再加上一句,對死亡的恐懼若無人共同面對,即是死亡來臨之時。在大限之前,又何曾有真正的歡樂可言。
當然,也無須被它困擾,該吃吃,該喝喝,生活總是充滿各種熟稔的技巧,只要明白我們所做的一切,目的就是為了安撫焦躁不安的靈魂即可。生而為人,孱弱又善于自欺,寫作的種種無不表示他天生就需要得到保護。
詩歌只有在與他人的共同欣賞中才能算一首完整的詩歌。如果作者說,我僅僅是為自己而寫,那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更接近于隱私,法律保護它只是你一個人的財產(chǎn),作為公共產(chǎn)品對于大眾來說,它是不存在的。因而作為寫作者,潛意識里必定是希望有一批,哪怕是一個讀者,寫作者將自己的失敗、悲傷、歡欣、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以或生硬、或晦澀、或淺顯委婉的方式轉(zhuǎn)嫁給讀者,他的目的正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共同保護人。
所以詩歌到底為誰而寫,不存在任何疑問。無論你寫得多么蕩氣回腸,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種妥協(xié)——這是一個既不舒服又很不幸的結(jié)論。如同鮮花為什么艷麗一樣,它僅僅是需要多一些生存下來的機會,需要借助外力——讀者,來承認進而共同作用,獲取另外的土壤,好讓抗爭更具備普遍性,顯得力量更大一些。
“一個”寫作者,同時也是“每一個”寫作者,他要明白保護自己的作品和被自己的作品保護的本質(zhì),更要明白作者和讀者互相作為保護人的角色互換道理。在深深恐懼的死亡和眷念不已的生命的彼此激發(fā)和依賴中,詩歌寫作對我來說,就是最恰當?shù)倪x擇,這正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互相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