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嶺

走過秦亭那天，逢雨，“嘩嘩啦啦”的樣子。假如這是兩千八百年前的雨，會是老秦人高擎的一碗清水嗎？那該是多大的一個碗?。?/p>

清水作為老家天水屬地，我二十年前并沒少去，卻未曾一睹秦亭的尊容。記憶中的清水荒山禿嶺，閉塞無聞，既然連軒轅故里的始祖遺風(fēng)和漢時清水兒郎趙充國的卓然英氣都感受不到，秦亭又當(dāng)如何？這次重返清水，是因了清水朋友的一句話：“一定來看看，不一樣了。”到了清水，果見峰巒疊翠，草長鶯飛，玉帶一樣的等級公路穿山繞峽，冷不丁就會與一處處、一幢幢紅磚青瓦的亭臺樓閣相遇。那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疑似錯入江南。

與其說我要尋找秦亭，毋寧說要尋找秦亭的草。其實，不用我像當(dāng)年那樣苦苦尋覓，而一棵棵青草早已撲入眼簾。這是秦亭的草，它扎根大地，從容如碑。

“一歲一枯榮”，但這里的每一棵草，分明在指點江山。

人，不光靠天吃飯，還要仰仗馬打天下。而馬，僅僅靠草為生。那么，草呢？靠雨。我在聽雨，卻像在聽天。

雨，忽大忽小，忽下忽停。我終于有機會注意到了秦亭的一棵棵青草在雨中生長的氣質(zhì)和姿態(tài)。草尖上的雨滴時而再生，時而滑落。所有的青草都在風(fēng)中擺動，像是呼喚著饑餓的萬千馬匹，像是迎接久違的牧馬人，像是當(dāng)年揮汗如雨的老秦人揮舞著手中的連枷、木叉、長戈、刀劍……

恍惚間，一位古代青年男子從地平線上走來，他身材單薄但不失穩(wěn)健，表情謙和但不失剛毅。他頭戴草帽，身披蓑衣，衣著儉樸，一手牽著大白馬，一手拎著鋤頭。而背景，就是秦亭一帶無垠的草場和馬群。霧靄中，有馬的嘶鳴聲、鈴鐺聲和老秦人古老的歌謠。歌謠里，似聞當(dāng)年隴右大地伏羲創(chuàng)世、女媧補天、軒轅誕生、尹喜東行的壯舉，似聞《詩經(jīng)》中呈現(xiàn)的“在水一方”……

這位普普通通的牧馬人，會是秦非子嗎？

中國人都知道千古一帝秦始皇，卻很少有人追溯為他奠定了鴻基偉業(yè)的秦人先祖?zhèn)兓暧魏畏剑抗湃嗽疲骸扒貧v九邑”。像極了九場大雨。王國維在《秦都邑考》中亦云：“曰西垂、曰犬丘、曰秦、曰汧渭之會、曰平陽、曰雍、曰涇陽、曰櫟陽、曰咸陽”。這其中的西垂、犬丘、秦三邑，均在隴上天水一帶。而秦，即秦亭之秦?！半]右山川盡姓嬴”。老話了，但入主咸陽的秦始皇一定不會想到，多年以后，人間以行政區(qū)劃名義殘存的秦人符號，只剩下了秦亭。秦始皇更不知道，我這個現(xiàn)代儒生正在雨中胡思亂想，當(dāng)然，他最容不得儒生胡思亂想。

雨中有風(fēng)，風(fēng)中有雨。我不知道那是老秦人的浩歌？還是嗚咽？

也許，這樣的雨，是必須要用來聽的。車窗外，秦亭一帶的丘陵、溝壑、山坡上，綠色植被恢復(fù)到讓我驚訝的地步。公元前897年，周孝王封秦非子為附庸并委其在這一帶養(yǎng)馬，而當(dāng)年的離離原上草，一定也是今天這個樣子吧。雨大時，漫山遍野的青草漠漠的一大片，如煙似霧，像生命的汪洋大海；雨小時，能看到青草的莖脈和葉片，如大地的羽衣，沐浴著來自上天的甘霖。

人間，很難找到如此古典而又現(xiàn)代的一棵棵青草了。當(dāng)年，無論秦非子還是后來的秦公伯、秦仲、秦莊公、秦襄公諸人，在西戎、綿諸戎的重重包圍之中，既要寄人籬下協(xié)助周天子牧馬守疆，又要護佑一畝三分地中的黎民百姓。從君主到百姓，皆不分等級，布衣粗食，勵精圖治，終于在三百年后的秦襄公時代，一鼓作氣沖出天水，跨越關(guān)山，入主關(guān)中。在后來長達二百多年的群雄逐鹿中，秦國不僅成為“戰(zhàn)國七雄”之一，并在后起之秀秦始皇時代一統(tǒng)天下。

可偏偏，大秦帝國鼎盛于秦始皇，也毀滅于秦始皇。水在天上為雨，雨在地下為水，周而復(fù)始，天道輪回。大秦一定是有夢的，“九邑”九夢，可到了咸陽，夢卻被雨打風(fēng)吹去。

賈誼在《過秦論》中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贝苏摽芍^振聾發(fā)聵，讓當(dāng)時的漢文帝乃至后世歷代帝王心驚肉跳，視為箴言。也就是說，大秦經(jīng)過變法治國，本來形勢向好，可秦始皇卻擯棄前代先王的“仁政”之策，逆行獨斷，一尊自大，焚書坑儒，以暴虐治天下，導(dǎo)致舉國壅閉，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秦二世元年，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在距秦亭三千里之外的蘄縣大澤鄉(xiāng)喊出了兩句著名的話，一句是“天下苦秦久矣”，另一句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那個小人物，叫陳勝。當(dāng)時，陳勝和區(qū)區(qū)九百名貧苦農(nóng)民青年被發(fā)配北上戍邊，因連日暴雨而延誤了時日，干脆在大澤鄉(xiāng)揭竿而起，頓時舉國呼應(yīng)，大秦劫數(shù)難逃。我想，大澤鄉(xiāng)的雨聲一定很大，但那是喪鐘的聲音；秦亭的雨也一定小不到哪里去，卻喚醒了這里的草、馬和秦人。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鼻厥蓟曙@然懂的，否則他在大肆焚燒先祖典籍時，絕不會輕易放過老子的《道德經(jīng)》。巧的是，恰恰是清水人尹喜促成了《道德經(jīng)》的誕生?！妒酚洝だ献觽鳌吩唬骸白訉㈦[矣，強為我著書”。《莊子·天下》把老子、尹喜并稱“古之博大真人”。所謂“老子天下第一”，那是因為老子只有一個，可一個當(dāng)皇上的非要自詡“老子天下第一”，等來的必然是一場摧枯拉朽的暴風(fēng)驟雨。那樣的雨滴，像《過秦論》中結(jié)冰的文字，字字如刀，刀刀見血，一滴一滴的，那可不是雨。要說雨，那是血雨。

秦始皇作為秦人后裔，祖籍意義上也算是尹喜的晚輩兼老鄉(xiāng)了?？伤昧说?，也同時失了道。幾千年來，歷代皇權(quán)總是上演著得道與失道的悲喜劇，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血雨腥風(fēng)中的朝代更迭。秦亭的一位老者告訴我：“那是因為，打天下時學(xué)了秦先祖，守天下時學(xué)了秦始皇。”

距離秦亭不遠，有個尹道寺，專為紀(jì)念尹喜而建。據(jù)說千百年來時毀時建，如今的尹道寺規(guī)模太小，寂然無聲。我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p>

想去尹道寺，卻被大雨阻隔，終未能成行，只聞雨聲隨風(fēng)傳來，如老子、尹喜二位“古之博大真人”如切如磋。我驀然想起一支古琴曲，竟是《高山流水》。雨，落高山；雨，也落流水；雨，落過去；雨，也落當(dāng)下。

這樣的雨，原來也是知音的，就看落在秦亭還是大澤。君王如若開明守道，人間處處便是秦亭；君王如若利令智昏，塵世處處便是大澤。

雨，終于小了些，淅淅瀝瀝的樣子。“咴兒——”秦亭的一大片草原上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馬，它們多像秦非子時代的馬啊！俊朗、魁偉，自由徜徉。清水人告訴我：“這片草原，我們命名為馮河草原?！彼^馮河，只是秦亭的一個小村。

我長嘆一聲：“還是叫秦亭草原吧?！?/p>

清水人在秦亭舊址建了一個亭子，名曰：秦亭。亭中安放北魏太和年間的殘碑一塊，曰：秦亭碑。殘碑殘得慘不忍睹，字體莫辨。清水人對此唏噓不已。我說：“殘碑也是碑，只是，您希望從中找到什么呢？”

我和亭子合影時，亭里亭外儼然兩個世界，唯有雨聲如故，芳草青青。

“花石崖還沒去哩，也算咱清水一景。”朋友催我。

我說：“咱還是聽雨吧。”

“馬踏飛燕”為哪般

難道僅僅是我年少的錯嗎？當(dāng)年，我的心智中少了心領(lǐng)神會。

我指那件被世人視為國寶的東漢青銅工藝品，其造型是上下連體的一匹奔馬和一只飛鳥?，F(xiàn)代學(xué)者謂之“馬踏飛燕”，文物專家謂之“銅奔馬”。那時，它剛剛被確定為中國旅游的標(biāo)志，一時馳名中外。

摸爬滾打在廣袤的西部隴上，自然對馬和鳥情有獨鐘，那是我骨子里的小情愫。只記得它以勢不可擋的驚艷撲面而來時，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瘋傳的圖片。首先是“馬踏飛燕”這個名稱先入為主地俘獲了我審美的少年心性，它在踏與被踏、能與不能之間形成了逆轉(zhuǎn)常識的強大魔力，讓我在第一時間像傻子一樣沉醉如泥。我全然未意識到自己對古老藝術(shù)的審美已經(jīng)被順手牽羊，所有的想象被綁架入庫，可不是嘛，那只可憐的燕子，在冷酷無情的鐵蹄下苦苦掙扎呢。

盡管當(dāng)時在我看來，好像的確并不是那么回事。這尊于1969年10月在甘肅省武威市雷臺漢墓出土的寶貝，高34.5厘米，長45厘米，寬13厘米，重7.15千克。其中，矯健英武、雷霆萬鈞的奔馬昂首長嘶，飛馳向前，其三足騰空，一足與飛燕的背部相連。而體端羽滿、飄逸驍勇的飛燕，既在回眸長空，同時翅翼微斂，呈迅疾飛掠之狀。兩者似乎融為一體，的確又互不相干，構(gòu)成了天上人間的一幅神奇畫卷。

分明是，奔馬目無一物，也并沒把飛燕怎么樣。

也分明是，飛燕自由如風(fēng)，那姿態(tài)和表情，壓根就沒有慘遭蹂躪的意思。

再說了，這尊工藝品中既有馬，也有燕，咋就偏偏取名“銅奔馬”，你有啥權(quán)力把“銅飛燕”割離在外。還有，取名理應(yīng)彰顯個體屬性，普天下銅制的奔馬雕塑海了去了，哪有按類型取名的？這就好比給張三先生取名為“男人”，難道李四王五趙六先生就不是男人了？

但我不得不把困惑連同命名一起照單全收，該從眾時且從眾吧，據(jù)說命名也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我不是《皇帝的新裝》中的那個小男孩，所以我也沒有勇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馬，為啥要踏飛燕呢？”

聊以自慰的是，“馬踏飛燕”銘文云：“冀張君騎一匹，牽馬奴一人?！睗h時冀者，今老家天水甘谷縣也，這讓我內(nèi)心平添了幾份感動和柔情。漢時天水名將如云，如飛將軍李廣、營平侯趙充國、忠烈侯紀(jì)信、西域都護段會宗、安陽侯上官桀諸等，沒成想還有一位有姓無名、蹤跡無考的張將軍。喟嘆之余，想起王維詩：“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p>

終于不再年少的時候，獲知一個典故，說是漢武帝時，有個叫暴利長的罪犯被流放到隴上敦煌。某天，他在渥洼水邊發(fā)現(xiàn)了一群野馬，其中有一匹馬長得神異非凡，暴利長就用泥土塑了一個手持韁繩和籠頭的假人立于水邊。久而久之，野馬對假人失去了警惕，暴利長便代替假人，乘野馬不備將其拿下，獻給了漢武帝。而嗜馬如命的漢武帝也曾從卜卦中得到點化“神馬當(dāng)從西北來”，正好派人到烏孫去求神馬。得到野馬的漢武帝大喜過望，認(rèn)為此馬乃太一神靈所賜，于是賦詩一首《太一之歌》，這便是流傳后世的《天馬歌》：“天馬徠從西極，經(jīng)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始知，這便是著名的西極天馬，也就是汗血寶馬。

亦始知，這也是成語天馬行空的來歷。

關(guān)于漢武帝的那個段子，《史記·大宛列傳》算是說透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為烏孫馬曰西極。”魏人阮籍《詠懷》曰：“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碧迫送蹙S在《送劉司直赴安西》中亦曰：“苜蓿隨天馬，蒲桃逐漢臣?！倍圃娙酸瘏⒌摹端痛拮舆€京》，讓我直接與這件工藝品聯(lián)系了起來，其詩云：“匹馬西從天外歸，揚鞭只共鳥爭飛。”

馬與鳥，鳥與馬。天馬行空般的想象，想象般的天馬行空。

一馬當(dāng)先，萬馬齊喑。作為古人開疆拓土的國防神器，馬的意義絕對不亞于如今的火箭衛(wèi)星、導(dǎo)彈航母。誰擁有力拔頭籌的馬，誰便擁有決勝千里的先機，所謂“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是也。所謂馬到成功，就是說馬到了，你也便成功了。馬是馬，馬也是神馬，或者，馬神。

天馬行空，那是古人分享制空權(quán)的浪漫理想。一如人間的眾多翹楚，被古人以神仙的名義安排在了天上，比如太上老君，比如后羿，比如嫦娥。他們可以騰云，也可以駕霧，還可以御獅行空。

換句話，假如有一尊仙女月夜御鶴的工藝品，你會命名為“美女踩鶴”嗎？

有位考古專家告訴我：“馬蹄下的那只所謂飛燕，曾被考證成龍雀、飛燕騮、紫燕騮什么的?！倍髀穼W(xué)者為了爭奪命名的話語權(quán)，曾先后拋出“馬踏飛燕”“馬超龍雀”“馬襲烏鴉”“馬踏飛隼”“馬掠雄鷹”等。專家要考古，學(xué)者要命名，隨你吧。但在我看來，1700年前的東漢雕塑藝人，壓根就不是你這般見識。選擇鳥，決不是被用來“超”“襲”“踏”“掠”的。再延伸講，鳥也不只是為了當(dāng)馬的底座，也不只是為了從力學(xué)意義上解決馬的穩(wěn)定性、動態(tài)感問題，所有的表意均在表外，而意，從來只可心領(lǐng)神會，不可以言傳的。

套用唐人韓愈的話，便是：其真不知馬也！其真不知鳥也！

作為旅游的標(biāo)志，算是今人慧眼，可偏偏又弄巧成拙。一個“踏”字，粗暴地把人間旅游籠罩在慘烈、戾氣之中。好端端的神奇，因之化為腐朽。

什么是真正的旅游？那是把包括鳥兒在內(nèi)的天地萬物打包后典藏于內(nèi)心，窖成大愛湯湯。那是神游八級和天人合一，是李白的“山從人面起，云旁馬頭生”，是孟郊的“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是岳飛的“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是王禹偁的“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是……

歸根到底，旅游是親朋好友天馬行空之后，再掉轉(zhuǎn)馬頭，各回各家。

我只能對鳥說：“鳥兒啊！你是馬的天?！?/p>

還能說給誰呢？想象是神游的藝術(shù)，假如漢代藝術(shù)家在天有靈，并以旅游的名義來到當(dāng)下，突然發(fā)現(xiàn)這件他們親手打造的作品和今人的命名，其錯愕之態(tài)，我無法想象，也止于想象。

在古人穿越而來之前，我一定會重新給它命名：天馬行空。

盡管，我不過是在還原；也盡管，我說了不一定算。

遠去的眼淚

那樣的眼淚，像在天上，遠；像在地上，還是遠，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海市蜃樓般的客套。可那淚是真的，飽滿，透亮。

韓國人金教授的那張臉，淚已成行，讓我一時不知所措。內(nèi)心的憂傷讓他表情的每一個角落都陰雨綿綿。他摘下眼鏡，用紙巾輕輕擦了幾下眼角，重新戴上眼鏡的時候，他用不太流利的中國話說：“真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p>

這是分別的一刻，首爾國際機場大廳和人間所有的碼頭一樣，熱鬧非凡，你根本不會想到這是別離或相逢。多年來行走四方，我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氛圍和客套，比如一如既往的擁抱、揮手、借助于隨同翻譯的告別話語等等，所有的留戀和笑意，即便裝，也要裝在臉上的。然而，金教授卻哭了。

說什么“男兒有淚不輕彈”，人間唯有眼淚，裝不出來。

也不是沒有感受過這種陌生的淚別，但那是在中國的古典詩詞里，比如“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君且醉，君不見、長門青草春風(fēng)淚”“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等?？墒?，那樣的眼淚與詩詞一樣遙遠，像塵封在古籍中的一枚泛黃的書簽，可金教授卻分明把這枚書簽抽了出來。

也不是沒有緣由，只因我們團隊中有人突然樂呵呵地冒出了一句話：“謝謝你們這幾天的陪伴，回國后，我會想死你們的?！?/p>

這是當(dāng)年國內(nèi)最為時尚的一句流行語，我們心領(lǐng)神會地放聲大笑。

“想死你們”語出某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相聲演員馮鞏的開場白，馮鞏到底想不想觀眾，或者是否真的到了“想死”的地步，我不知道，但這句話卻非常符合大眾的游戲心理。記得那年我們和馮鞏一行在天津見面，賓主雙方幾乎異口同聲：“想死你們啦！”笑聲頓時排山倒海。那樣的現(xiàn)場，如果真有人被感動得淚如雨下，一定是犯了神經(jīng)的。逗與被逗，被逗與逗，彼此樂呵，這就對了。

一開始，我們并沒有意識到韓國朋友們的反應(yīng)，他們只是不明就里地陪著笑了笑，可當(dāng)翻譯把那句話完整地翻譯過去之后，他們不笑了。

金教授的眼淚就是那一刻奪眶而出的，他的語氣有些哽咽：“你們中國有句古詩‘彈淚別東風(fēng)，把酒澆飛絮’，可我這淚，是抱歉的淚。你們這么想我們，我感到很自責(zé)，這些天，我沒有陪好你們?！?/p>

我趕緊解釋：“那是一句玩笑話，您不用當(dāng)真?！?/p>

“哦……難道，想我們，不是真的？”

輪到我尷尬了，我甚至未能想起金教授引用詩句的出處，事后方知，金教授借用了清人蔣春霖的名詞《卜算子·燕子不曾來》。原詞是這樣的：“燕子不曾來，小院陰陰雨。一角闌干聚落花，此是春歸處。彈淚別東風(fēng)，把酒澆飛絮?；烁∑家彩浅?，莫向天涯去!”

實際上，金教授是一位非常盡職盡責(zé)的學(xué)者，記得幾天前我們的飛機剛剛從北京降落在仁川，金教授就迎上來：“你們辛苦了！”

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把金教授的話理解為一種客氣，但韓國翻譯說：“你們的飛機晚點了，金教授在機場整整等了三個小時?！?/p>

也許因為我們習(xí)慣了晚點和被等待，對翻譯傳遞的信息，我們除了程式化地表示歉意，注意力很快就轉(zhuǎn)移到對仁川的觀察了。大巴向首爾方向行進，我們的目光仍然投向窗外尋找神奇。這里，是當(dāng)年朝鮮戰(zhàn)爭時美國海軍登陸的地方。

我偶然發(fā)現(xiàn)，金教授悄然走向空蕩蕩的后排，捧起了盒飯和泡菜。我意識到，為了等我們，他準(zhǔn)錯過午飯了的。我趕緊給他遞過去了一根天津麻花。從他的眼神里，我讀到了理解與感激。

后來的時光里，金教授陪同我們在首爾、龍仁、青川等地的大學(xué)、文藝團體參觀和交流。在春川，大家走進了著名鄉(xiāng)土作家金裕貞的故居。我對“鄉(xiāng)土”兩個字有著特殊的敏感，在一排書架前流連忘返。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團隊已經(jīng)上了大巴，只有金教授默默地陪著我，我趕緊放下書本準(zhǔn)備追出去，可金教授卻說：“如果您喜歡感受金裕貞，我多陪您一會兒，我也喜歡鄉(xiāng)村和鄉(xiāng)土文學(xué)，我老家就在美麗的江原道。我讀過您的韓語版散文，也是寫鄉(xiāng)村的?！?/p>

我那篇小文，是出訪前國內(nèi)有關(guān)文化組織翻譯到韓國的，實在不值一提，沒想到金教授已提前讀了。他說：“我原以為您是天津的，讀您筆下的鄉(xiāng)村，才知道您老家是甘肅的。我經(jīng)常去中國，卻沒有去過甘肅，我因為敦煌才知道甘肅，可是，敦煌太遙遠了。”

我說：“您下次來中國，我可以陪您去看看?！?/p>

“真的？那咱定個具體的時間吧，我可以承擔(dān)咱倆的所有費用?！?/p>

我反而噎住了。作為甘肅人，老家天水距離敦煌少說也有三千里的距離，我壓根就沒去過，客居天津后，機會更是少之又少。何況去哪兒不去哪兒，完全是身不由己的。金教授顯然把我習(xí)慣性的客氣誤判成了盛情。我只好把客氣進行到底：“時間，咱另定吧?！?/p>

“太好了！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p>

我神經(jīng)質(zhì)地?fù)肀Я怂?，不是為了履行高貴的禮節(jié)，而是因為無言以對。

后來我還真隨同一個藝術(shù)家采風(fēng)團去了敦煌，我當(dāng)然沒有任何條件邀請遠在韓國的金教授同行。那天的沙漠氣候奇熱，一滴水瞬間就會揮發(fā)殫盡。在莫高窟的一個沙包上，我意外地看到了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像在天上，遠；像在地上，還是遠。頓時，兩行滾燙的熱淚溢出了我的眼眶。

我輕輕掏出紙巾，卻發(fā)現(xiàn)已無淚可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