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上一講已經預告,今天要講歸結性的人物——顏真卿。
要講他,還是要回到“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突然爆發(fā)時,唐玄宗毫無思想準備,朝廷上下毫無思想準備,整個軍事行政系統(tǒng)毫無思想準備。那么,大家都在準備什么呢?準備當夜的樂府,準備明天的梨園,準備山間的論道,準備河邊的小宴。
唐朝的三分之一軍隊都掌握在叛臣安祿山手里。當叛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大地的時候,唐玄宗著急地問道:“河北二十四郡,難道沒有一個忠臣嗎?”
有一個人站出來了,他就是顏真卿。但是唐玄宗對他不熟悉,問:“這是誰呀?”
顏真卿站出來很不容易,因為他和他的哥哥顏杲卿,都是安祿山管轄下的太守。顏真卿的所在地是平原,也就是現在的山東德州。他哥哥的所在地,是現在的河北正定。顏真卿首先發(fā)表討伐安祿山叛變的檄文,在一天之內就募集了一萬多士兵。由于他的號召力,黃河以北的正義力量紛紛投向他,他很快集中了二十萬軍隊,并被推舉為主帥。
他最迫切的事是要與哥哥商量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但彼此隔得太遠,就選了一個年輕的聯(lián)絡員,那就是哥哥的兒子、自己的侄子顏季明。由于這個顏季明的奔走,顏真卿和哥哥的英勇行動就遙相呼應了。
但是不幸,哥哥在戰(zhàn)斗中被安祿山逮捕。安祿山用最殘酷的方式對付顏真卿的哥哥,割下了他的舌頭,剁了他的手,而且把顏家三十余口全部殺害,顏季明也被砍了頭。
對于顏家的巨大犧牲,皇帝當然也很欽佩,但是朝廷老是打敗仗,又退又逃,也就顧不上去紀念這個家族了。
朝廷不紀念,自己來紀念。顏真卿用文章祭祀自己的家人,其中祭祀侄子顏季明的那份《祭侄稿》,滿篇都蘊含著斑斑血淚和錚錚鐵骨,成了中國書法史上除王羲之《蘭亭序》之外的第二經典。
在這里我要插一段話,說說我與顏真卿《祭侄稿》的關系。
我九歲時從浙江家鄉(xiāng)來到上海,叔叔余志士先生不僅帶我參觀了各種展覽,還領我到上海舊書店去感受書籍的魅力。就是在那里,他買下了一部由珂羅版印刷的顏真卿的《祭侄稿》,而且給我講了相關故事。
…………
我當時想,字帖的名字叫《祭侄稿》,現在反過來,要由我這個侄子來祭奠叔叔了。后來,我不管遇到多少災難,包括前些年那些暴徒用謠言和誹謗反撲,我都堅定不移,繼續(xù)從事我的文化大業(yè),因為我心中有顏真卿的血淚筆墨。后來,我把叔叔的事跡說給妻子馬蘭聽,馬蘭就在叔叔去世二十五周年的日子里上演了黃梅戲《紅樓夢》,進行心照不宣的隆重悼念。
因為叔叔受迫害與《紅樓夢》有關。
因此,我在這里要對我指導的博士研究生們說一句話:“你們如果要更好地了解老師我,請再看一遍顏真卿的《祭侄稿》,因為這是我的人生教材?!?/p>
說到這里,我們還是要趕緊回到顏真卿那里去,因為我還沒有把他講完。
顏真卿帶著二十萬兵馬向安祿山進攻那一年,四十六歲。又過了二十八年,誰也沒有想到,七十四歲高齡的顏真卿又接受了一項朝廷使命。
原來,“安史之亂”平定之后,那些地方軍事勢力因為也參與過平叛,似乎獲得了擴張的理由。其中,河南許昌的李希烈與另一支部隊聯(lián)合起來,準備與朝廷唱對臺戲,自己稱帝。對此,已經很衰弱的朝廷除了派人去勸誡和安撫外,沒有其他辦法。那么,派誰去合適呢?皇帝想到了顏真卿。
皇帝的理由有兩點:第一,李希烈現在這么張揚,是因為平叛有功,但平叛的第一功臣是顏真卿,他完全有資格居高臨下地教訓李希烈;第二,顏真卿已經七十四歲,又是全國敬仰的文化名人,李希烈能把他怎么樣?
對這件事,朝廷也有過猶豫,很多官員持有不同意見。不同意見無非兩點:第一,長安到許昌路途遙遠,老人家的身體折騰不起;第二,李希烈如果害了顏真卿,唐朝也就失去了國魂。
但是,顏真卿本人覺得義不容辭,還是上路了。一路上有各地官員和將士在半道上勸阻,但都沒有效果,老人還是繼續(xù)前行。
到了許昌,李希烈指揮一千多個“干兒子”拔刀而立,面目猙獰。顏真卿舉止自若,毫不畏懼。李希烈又放下笑臉,對顏真卿說:“我做皇帝,你做宰相吧?!鳖佌媲淞⒓磁猓f分裂大唐是天下罪惡。
后來,李希烈用各種方式威脅老人,試圖讓他屈服。一會兒,挖了一個一丈見方的大泥坑,說如果再不聽話,就推下去活埋。顏真卿回答說:“生死有分,不用啰唆!”一會兒,又架起木柴,澆上油,點起大火,說立即要把顏真卿燒死。顏真卿覺得自己作為朝廷使臣已經把大是大非表明,決定以更壯烈的舉動來告示天下,就自己跳進了火中,卻被叛軍拉了出來。
顏真卿被李希烈關在一個廟里。他自己覺得年事已高,不久人世,就給自己寫了墓志和祭文,也向朝廷寫了遺志,然后對著墻壁說:“這兒就是我的葬身之地?!?/p>
但在此后,顏真卿只要看到李希烈再來動員,還是反復勸誡,阻止他繼續(xù)謀反。沒承想,朝廷的軍隊在其他地方殺了李希烈的弟弟,李希烈為了報復,就用繩子勒死了顏真卿。這時,老人已經七十六歲。
他終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對于如此壯烈的生命,我實在不知道怎么來表達內心的敬仰。
唐代是美好的,但是一切美好都會被邪惡的目光覬覦,時時面臨著分割的危險。你看唐代,先有安祿山,后有李希烈,還有其他一些人,一心想著破壞。顏真卿居然以文化人的身份,每次都站在危難的最前沿,用生命來捍衛(wèi)唐代。為了戰(zhàn)勝安祿山,他付出了整個家族三十余口的生命;為了戰(zhàn)勝李希烈,他付出了自己蒼老的晚年。每一次,他都不是偶然遭難,而是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唐代,就是這樣保衛(wèi)下來的?;蛘哒f,正因為這樣,唐代才叫唐代。
因此,中國文化的最高坐標,中國人的最大驕傲,與這位文人有關。
…………
在顏真卿壯烈犧牲二百七十年后,宋代文學家歐陽修在《新唐書》里激動地寫道:“嗚呼,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言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我把它翻譯成今天的文字,大體是:啊,不管是一千年,還是五百年,他的英烈行為高不可及,就像嚴霜烈日一樣,人們除了敬畏,就是仰望。
歐陽修說得不錯,顏真卿的人格高度難以重復。但是,既然出現了,也就證明,這里具有出現這種高度的充分可能。
集體人格最值得重視的是兩種形態(tài):一是廣泛普及型,二是高標獨立型。顏真卿顯然屬于第二種,雖不普及,卻具有標志意義。
這就像我們現在常常說的“地標”,高到了難以企及,卻是整片土地向外部世界呈現的標記。地標不易攀登,卻是一個城市、一個地域的代表。
這么說來,顏真卿就是唐代文化人格的地標。當然,也是我們所有中國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