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記

張洪浩

夜晚郊外藏書樓

郊外的路不比市里，裸露著枯草根的路面有些坑坑洼洼。夜幕一旦降臨，我的近視眼便成了問題，真有點(diǎn)鼠目寸光的味道。在這樣的光線下騎自行車，是件讓我頭疼的事情。女兒在后座上不時發(fā)出“哎喲”的叫聲，讓我心生歉疚。顛疼她的小屁股是我所不樂意的，但我沒有辦法。天色已經(jīng)愈來愈暗淡了，再不快點(diǎn)騎，我們會更被動。要是實(shí)在看不清路，恐怕只有下來推車而行了，否則，盲目堅(jiān)持騎下去，一頭扎進(jìn)路邊水溝里也說不定。

但我現(xiàn)在還能看清道路。前面，路旁那座灰蒙蒙的建筑離我們愈來愈近，竟至變得棱角分明了，這說明我的速度和視力都還可以?？墒牵液鋈幌氲剑菏裁磿r候這里有了這么一幢兩層小樓呢？我怎么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我把車騎到樓下空地上，把女兒抱下來，然后支起車，走動著仰臉端詳這座樓。我越看越納悶，竟至有點(diǎn)著迷了。女兒催我走，我沒有理她，因?yàn)榫驮谶@時，我在樓的旁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道窄門。更重要的是，它竟然是敞著的。

我摸了摸門旁聚合在一起的鐵柵，奇怪這家主人怎么如此大意。借著昏暗的光線，我凝神看去，竟然看到樓里面豎著一大排書架。

我是個書迷，見到書就什么都忘了。我抬腳踏上臺階，走了一步，把臉湊到架子上，使勁瞅起了書脊。天哪！都是些精裝書，而且是16開的大書，排得密密的，一直向黑暗的屋子里延伸而去。

我鼓著眼睛，借著外面殘余的一點(diǎn)光線，看著最外邊的幾本書。我看到了這樣幾個書名：《東方科技發(fā)展史略》《海西農(nóng)業(yè)行政區(qū)劃》《神經(jīng)病治療學(xué)》《拓?fù)鋵W(xué)原理》《迷宮之路》。這些書名都不太吸引我，也就最后一本似乎還有點(diǎn)意思。但我不想抽出來翻閱，因?yàn)槲抑来藭r根本看不清書里面的小字，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心里挺緊張的。

再看下去，在一本書的書脊上，看到“上卷”二字，書名卻怎么也辨認(rèn)不清，我估計書名是印在顏色較深的背景圖案上了。再往里面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里邊太暗了。人有時會受制于一點(diǎn)點(diǎn)距離，或者說是時間。

怎么會忘記關(guān)門呢？是誰在此居??？

這顯然是一個后門，盡管這后門在路上并不能看見，但夜色降臨之時還敞著，顯然太不合適。這樣會招小偷的。

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心里忽然涌出一個念頭，一個像此時的天色一樣晦暗的念頭：趁著沒人，我應(yīng)該拿走幾本書。

我在心里之所以用了一個“拿”字，是首先做好了為自己的行為開脫的準(zhǔn)備：誰叫你夜不閉戶呢！你是不是覺得這些書沒什么大用處？既然如此，我就盡我的體力，能帶走幾本就帶走幾本吧，興許書放到我那里還能派上點(diǎn)用處，我閑時翻翻，說不定能找到一點(diǎn)寫作的由頭，或者，能起到點(diǎn)別的什么作用。反正，什么書到了我那里都會成為一種資料，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用上一用；只要用上哪怕一次，我就算沒白擁有它。

話雖這么說，可我還是想盡可能找些更適合我的書帶走，比如文學(xué)方面的，要不歷史、哲學(xué)、博物方面的也行。要知道，這么厚重的大書，我也就能帶5本6本的，因?yàn)楝F(xiàn)在的情況是不容我捆綁，而是拿上就走。這么重的書若是都放到自行車前面的小筐里，騎起來車把會搖晃的，搞不好會栽跟頭；要么，得勞駕女兒幫我抱著。

想到女兒還在外面等著，我心里有點(diǎn)焦急。太黑了，燈開關(guān)在哪里？我往屋里走了幾步，手在墻上摸索著。當(dāng)我完全置身于黑暗中時，感覺視力竟然奇怪地好轉(zhuǎn)了許多，借著南面窗戶透過來的光線，我看到原來屋里到處都是頂天立地的大書架，書架的縱橫排列簡直構(gòu)成了一座迷宮，讓我一時不知所措。

但就在這時，我的在墻面移動的手觸到了一個東西，我知道，這正是我需要的東西：電燈開關(guān)。我的手停在那里，身體也定住了，因?yàn)槲液鋈幌氲?，我是不可以開燈的。我只愣了幾秒種，就又摸索著前行了。

天哪！到處都是書，原來這里是個書店。不，書店內(nèi)部不會這么局促，看這格局應(yīng)當(dāng)是個圖書館?？墒牵粚ρ?，我的手告訴我，書脊一律是硬而光滑的，書好像都是新的。哦，明白了，是一個書庫，是藏書樓的書庫。哈哈，今兒個可叫我遇上了，千載難逢啊，我得找?guī)妆竞脮鴰ё摺Ｈ雽毧叨栈?，沒有這個道理的。況且，孔乙己說過，“竊書不能算偷，讀書人的事嘛！”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芝麻開門芝麻開門……我在心里快樂地唱了起來，邊唱邊走，邊走邊唱。多么迷人的迷宮呵！我喜歡這里。黑暗中盡管一個書名我也看不見，但心卻莫名其妙地亮堂起來。我喜歡和書籍呆在一起，書能使我的內(nèi)心安定下來。

我的手指掠過一排排光滑的書脊，就像在觸摸愛人的肋骨。我從一個房間摸到一個房間，終于，我看到了一張床。這床因?yàn)樵诖皯粝旅妫€算亮堂。雪白的床單和枕頭，仿佛是一種召喚。看到床，我就覺得十分困倦。我想歇息一下，于是就小心地躺了上去。

于是，我不小心地迷糊過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忽然驚醒了，是月光把我喚醒的。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窗外樹梢上掛著一輪明月。月光照進(jìn)屋子里，我身下的床和一半以上的書架，輪廓都變得清晰起來。同樣清晰的還有我的意識，我忽然一驚：我怎么在這里睡著了？

仿佛有一只有力的大手，正把我的心攥緊，我忽然記起：女兒還在外面。

天哪！我的女兒！

我跳起來，沿著錯綜復(fù)雜的迷宮之徑奔跑起來。盡管我?guī)状巫驳綍苌希€是找到了路，跑出了屋子。

在躥出那個窄窄的后側(cè)門那一瞬，我忽然又一激靈：這么匆忙地跳下床，我的手機(jī)和鑰匙什么的沒有掉在床上嗎？還有，我竟然白來了一趟，我手里沒拿一本書！

回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門洞，我卻沒有勇氣再進(jìn)去了。實(shí)際上，我也顧不得別的了，還有什么比女兒更要緊呢？我在草地上跑了幾步，目光急急地巡視著。樓前空地上，我的自行車還在，它投下了自己的影子。可女兒呢？我舉目四顧，心里無比空虛。遠(yuǎn)處的山巒、村鎮(zhèn)間，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火像促狹鬼的眼睛，似乎在嘲笑我。我想大聲喊叫，卻發(fā)不出聲音，喉嚨間像是粘住了似的，我知道這是過度緊張?jiān)斐傻摹?/p>

我把女兒弄丟了！

我完了！

月光下的荒草地上，我一邊奔跑一邊哭泣，我發(fā)不出聲音，只是哽咽著。跑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我又轉(zhuǎn)頭往回跑。跑了沒幾步，就被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絆倒了。在踉蹌倒下的瞬間，我看到絆倒我的正是我的女兒。

“爸爸！”女兒睜開眼睛，望著我，“你怎么才出來啊，我都睡了一覺了?！彼嗔巳嘌劬?，坐起來，攤開手，說：“喏，你的東西?！?/p>

我一看，是我的手機(jī)、鑰匙，還有打火機(jī)，全是容易從口袋里滑落的東西。可是，我什么時候把這些東西交給她了呢？我怎么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

我把女兒緊緊地攬?jiān)趹牙?。我真幸運(yùn)，盡管我一無所獲，但我什么也沒有丟失啊！

我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的那座小樓。那個門洞像一個巨大的嘴巴，它在月光下變得陰沉可怖。

今晚的一切太奇怪了，簡直匪夷所思。我來不及多想，只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我抱起女兒，緊走幾步，把她放到車后座上，然后跨上車，落荒而逃……

午夜里的刀子

阿倫離開的時候，正是午夜時分，當(dāng)時我正在宿舍里捆柴草。阿倫是我多年的好朋友，經(jīng)常到我這里閑聊，有時我很煩他，但我無法拒絕他的到來。阿倫這個人脾氣不好，五短身材，看樣子很像一個土匪。但他對我還是蠻和氣的，這也是因?yàn)槲艺f話從來讓著他的緣故。不過即使如此，我也曾得罪過他。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他聯(lián)系了一樁買賣，成功地簽下了合同，末了，他說：你看咱這個本事，不服行嗎？那副得意洋洋的腔調(diào)忽然讓我很討厭，因?yàn)樗@電話打了好長時間了，他一再向我嘮叨的就是這很難預(yù)料能否發(fā)財?shù)氖聠?？我歷來不喜歡在電話上喋喋不休，何況我知道，阿倫這個人總能吹牛，一樁事情，往往八字還沒一撇，他就吹出去了。今天聽他這口氣，顯然是又喝酒了……于是，我沒有順著他的意思夸他，而是很客觀地指出了這點(diǎn)。我說：你喝酒了，是嗎？我沒有料到，他居然一下子沖動了起來，質(zhì)問我：你什么意思？這跟喝酒有什么關(guān)系！說著，哐的把電話摔了，讓我在這邊聽著“嘟嘟”的聲音愣了半天。這個混賬，竟然如此容易激怒，如此缺乏涵養(yǎng)，朋友之間連個玩笑都開不起，真不是東西！我氣壞了，此后，至少有兩個月沒理他。我認(rèn)定他是一個粗人，我不喜歡跟粗人交往，我喜歡溫文爾雅，或者，換一種說法：我是一個膽小的人，跟這號人在一起太刺激了，我受不了。

今天晚上阿倫來聊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不是因?yàn)槲矣浶圆缓?，而是因?yàn)槲覄偛潘艘挥X，那些話已經(jīng)被一場夢覆蓋了，就像沒來得及存盤就把電腦關(guān)閉了，敲下的文字已經(jīng)無影無蹤，但我要告訴你的不是這個。現(xiàn)在我奇怪的是，我為什么在阿倫還沒有離開的時候，就捆起了柴草。我的床鋪下面有不少柴草，它們就像阿倫的話一樣讓我挺煩，所以，在阿倫即將離開的時候，我想把它們歸整一下。我從床下摸出一條繩子，系在小推車上。繩子很短，在系它之前，是把它系成單股還是系成雙股的，讓我頗費(fèi)躊躇。最后我決定，還是系雙股的，因?yàn)檫@樣捆起東西來結(jié)實(shí)，不容易散開。我的床下何時有了這么些柴草，我不知道，我也懶得去想。我要把柴草捆起來用小推車推到哪里，我不知道，也懶得去想。就連這輛小推車怎么來到了我們這個集體宿舍，我也糊涂著。反正，我只能告訴你，我正把床下的柴草收拾起來，往小推車上捆。剎繩子的時候我很用力，我想把它們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讓它們和小推車成為顛不開的一體。在我即將完工的時候，我聽到阿倫對我說，我走了。說著，他就繞過床角，往門口走去。宿舍里光線昏暗，只在門口那里有一團(tuán)慘淡的白光，阿倫朝著那團(tuán)白光走去了。

可是，突然，一起爭端發(fā)生了，阿倫的肩膀被誰狠狠地拍了一下?？赡苁且?yàn)樵诨韬谥惺芰梭@，阿倫的怒火騰的一下燒起來，毫不猶豫。他的斥罵聲色俱厲，讓我為之一驚。我睜大眼睛看去，宿舍里所有人都被驚醒了，都坐起來臉朝著阿倫。而阿倫，正瞪著眼睛，怒不可遏的手指指向一張黑臉。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有一個詞匯很有意思：指認(rèn)。

我認(rèn)出，被阿倫指認(rèn)的那人，名叫阿義，是我小學(xué)時候的同班同學(xué)。阿義和我是一個村的，出身于一個無賴家庭，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經(jīng)常惹是生非。他是天生的壞種，他做的壞事可謂花樣迭出：比如小偷小摸，比如往女同學(xué)書包里放癩蛤蟆，比如將別人家菜園里未熟的大南瓜開一個天窗往里面拉泡屎再關(guān)上天窗讓人家將來吃屎瓜，等等。記憶猶新的一件事是：鄰居家的男孩上午捉了一串青蛙，掛在我們兩家房檐交界處，中午睡晌的時候，那串青蛙就不翼而飛了。下午，鄰居家就傳來女主人的罵聲，顯然是罵給我們家聽的。而到了傍晚，那女主人又趴在墻頭上告訴我母親：那串青蛙，原來是被該死的阿義偷去的……哦哦，我還記得，這個叫阿義的少年，臉上始終帶有邪惡的表情，現(xiàn)在想起來，明白那其實(shí)是一種刑殺之相。后來，他十八歲的時候，殺了一個人，被判了死刑。那是在一個工地上，因?yàn)榭诮?，他跟一個外地民工動了刀子。他把刀子插進(jìn)了民工的肚子里……這個人被槍斃了?？墒沁@黑臉的家伙又是誰呢？真他媽活見鬼！我竟然不知道宿舍里還有這么一個人。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我聽到阿倫在罵他：“……像你這種玩意兒，我一看就知道，沒別的，就是欠罵。一罵你，你就齜著牙笑……”

我再看阿義，果然在齜著牙笑，一言不發(fā)。一臉的刑殺之相，加上一臉的壞笑。我忽然不寒而栗，心里不禁埋怨起壞脾氣的阿倫來：你這樣罵他，他對你也許沒什么，可是你走了以后，他會對我發(fā)泄仇恨的。這個阿義是什么東西我了解，我是你的朋友，他肯定會來害我的……

阿倫罵了幾句，摔門而去。過了一會兒，宿舍里安靜了下來，大家都躺下重新睡去了?？晌也桓宜?，我坐在床沿上，眼睛看著昏暗的宿舍里一張張床鋪，還有那輛小推車。我在費(fèi)勁地想一個問題：如果阿義朝我動了刀子，而我又喊不出聲來，我該怎樣叫醒別人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敲床板。如果不行的話，我想我該把流出的血抹到旁邊的人臉上，血腥氣會把他熏醒的。如果他嗅覺有問題的話，那么，那血在凝干的過程中會漸漸收緊他的皮膚，也會把他弄醒?？墒侨绻沁@樣，就他媽太晚了……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眼睛在宿舍里巡脧著，想看一下阿義的動靜，看一下有沒有誰沒睡。

我看到，所有的人都睡了，阿義的床上也沒有動靜。

只有我，在昏黑中睜著眼睛。

酣聲漸起。漸漸地，我疲倦了，松懈下來，我的眼皮愈來愈重。

然而，我的雙眼就在將要合上的那一刻，忽然又睜大了，從未有過的睜大。我看到，就在我的對面，從床下，突然站起一個人。

正是阿義，一臉刑殺之相的阿義！

阿義手里握著一把白亮的刀子，對我怒目而視。

我還沒來得及叫喊，他就將刀子狠狠地捅了過來。

沒感覺哪兒疼痛。于是，我低頭尋找那刀子。

我看見了它的柄，在我肋骨下面。

我確信自己遭到了刺殺，便不顧一切地號叫起來，我希望把眾人驚醒。雖然還是沒有覺出哪兒疼痛，我卻大聲地喊出了痛苦的聲音：

“啊——哎喲！”

我只喊了一聲。

沒有人醒來，醒來的只是我自己。

我沒有死。

阿義死了。他死于二十二年前，那年他十八歲，他是因?yàn)闅⒘巳硕粯寷Q的。

一塊橡皮，又一塊橡皮

是誰把一把折疊椅和一塊橡皮給了我，我記不得了，怎么進(jìn)的這間教室，我也忘了。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以后的感受。我來到這間教室，發(fā)現(xiàn)滿屋子沒一個同學(xué)是我認(rèn)識的，也沒有一個人愿意理我。他們一律在埋頭學(xué)習(xí)，專心致志。他們心無旁鶩的表情令我自慚形穢，也讓我心生焦慮。我忽然意識到壓力巨大：我的英語、數(shù)學(xué)，還有化學(xué)、物理都很差勁，而且我與它們分別已久，腦子里現(xiàn)在空空如也。

我是語文課代表，我也就語文還不錯?？墒歉呖际遣粫豢颊Z文的，尤其不會只考作文，因?yàn)楝F(xiàn)在不是科舉時代。我深知考不上大學(xué)后患無窮，我好像有過深受其害的閱歷……對了，這么多年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又回到課堂上了？我要重新讀高中，這多么難得！現(xiàn)在是高一，我可以從頭再來，我可以從頭再來，這是命運(yùn)多么了不起的恩賜啊，我應(yīng)該百倍珍惜才是?？墒牵淹鼌s的一切打撈上來，把學(xué)擼了的一切彌補(bǔ)上去，又談何容易。

我雖不知這些埋頭伏案的同學(xué)是否個個都很棒，但他們通過坐姿表露出的狀態(tài)——是的，僅僅是這個——就令我惶恐不安。

我得找個位置坐下，我得和他們一樣。

教室里人并不多，大概有一半空位，同學(xué)們都坐著顏色相同的木椅子。我似乎不應(yīng)該在這樣的椅子上坐下，因?yàn)槲規(guī)硪话颜郫B椅，我必須安放它。安放它，也就是安放我自己。毫無疑問，這把折疊椅屬于我，我應(yīng)該把屁股放在它的上面。

我顯然是應(yīng)該在一個空著的地方坐這把折疊椅的。可是，轉(zhuǎn)遍整個教室，我發(fā)現(xiàn)每張課桌前都有椅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慕淌覜]有一點(diǎn)地方可以安放折疊椅。

無可奈何，我只好把折疊椅放在窗邊的過道里。

這是一個礙事的地方，一個尷尬的位置。可是沒有辦法，我只能把它放在這里。

但我沒有在這里坐下。

放下折疊椅，我手里還有一個東西：一塊橡皮。我握著這塊橡皮，在過道里走來走去，我在找我的書包。每個桌洞里都有書包，但都不是我的。我的書包，我知道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找著，不禁焦躁起來。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猛然意識到，我的書包不可能在這里，因?yàn)檫@么多年來，我根本沒有來過這間教室。這教室于我，是一個陌生的所在。

我攥著橡皮，不知所措。

我別的沒拿，為什么偏偏手里攥有一塊橡皮呢？我不明白。

沒有人理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自己，我尷尬而焦灼。

我決定回家找我的書包，我意識到父母還在家等著我。

推開教室的門，我一腳踏進(jìn)雨水中。外面何時下起了雨，我居然一點(diǎn)都不知道。

雨好像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但我不在乎，我義無反顧拔腿離開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回家，把我的書包找到。雨腳如箭鏃，在滿是水洼的土路上扎出無數(shù)個小坑，并發(fā)出唰唰的響聲。我低頭而行，毅然決然地走我的路。

忽然，我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東西。

這是一塊超大的橡皮，體積令人驚訝。它有《新華詞典》那么大，長方形的，但顯然不是新的，因?yàn)樗膫€角都是禿的。

誰的橡皮丟在這里了？這么大一塊橡皮，可以用好久呢。

我把它從雨水中撿了起來，并且在旁邊的石墻上試著擦了一下。

手感告訴我，這塊橡皮還沒有老化，它有一點(diǎn)硬，但用是沒問題的。

為什么在我回家的路上，會出現(xiàn)這樣一塊大橡皮呢？我感到奇怪，越想越覺得奇怪。我手中原本有一塊橡皮，命運(yùn)何以又要賜我一塊？是因?yàn)槲沂种械哪菈K太小嗎？

是的，這是命運(yùn)的安排。

我覺得其中必有深意。

我覺得我像是置身于一個不可思議的夢境之中。

我琢磨著這事情的奇怪之處。

我開動腦筋，費(fèi)勁地思索著，極力掙脫夢境。

我終于掙脫而出。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