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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yuǎn)山上的崖柏

      2019-11-14 03:19:38胡新春
      小小說月刊 2019年19期
      關(guān)鍵詞:子村崖柏上坡

      胡新春

      妻子的糖尿病到了晚期,已經(jīng)走不了路,有時一句話還沒說完就睡著了。清醒的時候,她跟海芳說,別治了,捱到幾時算幾時吧。海芳就罵她,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辦!

      海芳帶妻子來到省城的醫(yī)院,先是住在病房樓過道里,等了兩天,總算有了床位,搬進(jìn)了病房。

      病房里住滿了病人和陪護(hù)家屬,被壓抑和痛苦填充,只有窗外幾條梧桐的嫩枝,給這慘白擁擠的空間增添些許亮色。

      靠窗邊住的也是一位婦女,跟海芳妻子年齡相仿,她的丈夫蹲在床邊角落里,整日不聲不響。

      海芳下樓給妻子買飯,正要往回走,天上扯下淅淅瀝瀝的春雨。他拐進(jìn)旁邊的超市,買了把雨傘。

      剛進(jìn)病房,那個男人也買飯回來,他沒有傘,外套被雨淋濕了一片。進(jìn)屋后,男人把外套脫下,露出后背爛了一個大洞的破秋衣。男人帶回四個饅頭,一小份豆腐腦。他將一個饅頭掰碎,丟進(jìn)豆腐腦里,攪勻了,將妻子扶起,一勺一勺喂給她吃。妻子吃完后,男人用秋衣袖子幫她抹了抹嘴,蹲到角落去吃剩下的饅頭,依舊是不聲不響。只一會兒,三個饅頭就被他吃進(jìn)肚里。

      海芳扶妻子躺下后,走過去說,兄弟,吃得飽嗎?

      男人站起來,黑臉上露出干凈的笑,說,吃得飽,吃得飽。

      海芳說,正好我要去吃飯,咱倆一塊兒,好做個伴兒。

      男人正要推辭,被海芳拉著出了門。

      走出病房樓,雨下得更大了,男人幫海芳撐著傘,一起走進(jìn)雨里。

      男人把傘整個罩住海芳,自己身子露在外面。海芳不肯,男人說,沒事,大哥,俺山里人身子骨強(qiáng),這點(diǎn)雨根本不算啥,倒是你,淋了雨怕是會生病。

      海芳心里暖暖的,快步走進(jìn)醫(yī)院門外的小飯店,坐下來點(diǎn)了四個菜。男人不住地說太多了,會浪費(fèi)的。

      男人說,他叫程永林,家在洛寧縣上戈鎮(zhèn)。早年妻子在屋里燒炭,煤氣中毒,落下了病根,前些日子眼看不行了,這才來省城的醫(yī)院。

      兩個同病相憐的男人是不缺話題的,越聊越近乎。程永林的妻子每天要測六次血糖,后來程永林不讓護(hù)士測了。海芳問他為什么,他說光這一項(xiàng),一天得百十塊,他們沒錢。

      海芳就偷偷替他交了費(fèi),安排護(hù)士照常測。

      程永林的妻子先出的院。程永林收拾好東西,走過來緊緊握住海芳的手,連說謝謝,說你幫著交錢的事我早知道了,人窮志短,現(xiàn)在要走了,才敢把感謝二字說出口。

      海芳說,咱們一個屋檐下住了半個月,早成了兄弟,不說客氣話。我知道你身上沒錢了,這五百塊錢你拿著當(dāng)路費(fèi)。以后弟妹用錢的地方多著呢,等我回到家,再幫你想辦法。

      回到淮陽,海芳張羅著找朋友為程永林捐錢捐物,把東西打包后寄到一個叫上坡子村的地方。不久,海芳收到程永林的短信。再過些日子,有山核桃一類的東西從上坡子村寄過來。

      妻子的病情穩(wěn)定后,海芳決定跟朋友一起去一趟上坡子村。下了高速,車子一頭扎進(jìn)豫西綿延的大山里,細(xì)細(xì)的柏油路像風(fēng)中飄揚(yáng)的絲帶,汽車馬達(dá)轟鳴,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上坡子村在上戈鎮(zhèn)南部淺山丘陵地區(qū),這里山雖淺了些,卻又深深陷入高山險嶺的包圍圈。柏油路到鎮(zhèn)上就斷了,往上坡子村去的,只有一條泥石混雜的土路。路兩邊不見莊稼和田地,只有高高低低的側(cè)柏、毛白楊、核桃樹或野杏。

      山坡上零星分布著村落,土屋土院。海芳想,上坡子村多半也是這個樣子。正想著,朋友說到了。海芳抬頭一看,前面山坡上有一級平地,平地上有一個村子,果然是土屋土院。

      一位村民熱情地在前面帶路,一行人從村東走到村西,招出了整個村子的人,都說老程家來了山外的貴客。

      程永林和他的老父親、妻子,還有一雙兒女,已經(jīng)在門外等候了??吹胶7迹呕艔垙堄^來,接過海芳帶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朋友的兒子把一個熊貓玩具塞到程永林女兒懷里。

      走進(jìn)院子,程永林指著低矮的磚屋,說去年政府給了五千塊錢,起了這間新屋,他們一家才從屋后的窯洞里搬出來。

      走進(jìn)堂屋,海芳一陣心酸,山里的貧窮現(xiàn)狀是他之前無法想象的。

      程永林的父親跟兒子一樣,樸實(shí)憨厚,一雙兒女也十分乖巧可愛。小女孩已換上了海芳送的花裙子,躲在一邊,緊緊抱著懷里的熊貓玩具,大眼睛里波光閃閃。

      當(dāng)陽光直照在掛在窩棚橫梁上的雞窩籃時,海芳起身要走。程永林和父親拉住海芳的手,說什么也不肯。程永林扭頭讓妻子去捉雞,海芳一聽急了,說這可使不得,你這一家老小還指望著這幾只雞下蛋賣錢。

      院子里有一叢灌木,海芳的朋友認(rèn)出是崖柏,蹲下身子看。

      程永林說,一叢草稞子,準(zhǔn)備曬干當(dāng)柴火燒,你們要是不嫌麻煩,就拿走吧。

      海芳說,這個可值錢啊。

      程永林說,這能值啥錢?山上到處都是。說完,搬起崖柏,放到海芳車子后備箱里。

      海芳臨上車前,硬塞給程永林兩千塊錢。這一家人,跟著車,直送到村外的隘口。

      回來的路上,朋友的兒子突然說,那個姐姐跟我講,那棵小樹,是她爸爸從很遠(yuǎn)的山上帶回來的。她爸爸說,等拿到鎮(zhèn)上換了錢,就讓她去上幼兒園。

      海芳慢慢把車??吭谏铰愤叄瑩u下車窗,看著聳立在眼前的大山,默默點(diǎn)起一支煙。

      一支煙沒有抽完,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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