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雷
[一]
讀胡弦的這組新作《運河活頁》不由得讓我想起了俞平伯、朱自清著名的同題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在俞朱二位的筆下,隨著天光愈晚、燈火漸明,秦淮河上被朦朧的煙靄所籠罩的明漪黯波也一點點改易容顏?!八笔翘貏e能撩撥起人的海闊天空之想的,它隨物賦形、剛?cè)岵?jì);可潤物無聲,亦可洶涌澎湃;可小橋流水,亦可滄海橫流;有情處謂之上善若水,柔情似水;而無情處恰似逝水年華,覆水難收。泛舟人固然是以時間為楫櫓敘事寫景,但情思感受卻不能不連同世道、心境和風(fēng)景一道在水波之中氤氳而開。佩弦先生寫道 :“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對于胡弦來說,《運河活頁》恐怕同樣是難以言盡的,“槳聲燈影,山河的絢爛正當(dāng)其時”(《歲月》),“浮世,還是交給游船吧”(《鏡像》)。
[二]
沒有理由忽視《運河活頁》中那漣漣的水波,“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紋”(《咖啡館》),這是江南情韻經(jīng)文人筆觸點染而成的景致。江南之美自古稱頌,“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許多描繪吳越綺麗風(fēng)光的佳句都流溢著一種風(fēng)度翩翩的青春氣息,而胡弦的表達(dá)卻體現(xiàn)出非常個人化的古風(fēng)格,我特別喜歡他作品中那種“木質(zhì)”的品質(zhì)。在和浙江詩人窗戶談詩時,我們也曾聊到這個話題,窗戶把“木質(zhì)”和漸漸到來的中年聯(lián)系起來。訥言、敦實、芬芳而久遠(yuǎn),華美卻不招搖,其棱角更在層次而非鋒芒,這或許正是把“木質(zhì)”和“時間”聯(lián)系起來的語義的浮橋吧。就胡弦而言,這種“木質(zhì)”的格調(diào)不僅僅來自于他筆下“木質(zhì)”“木紋”“木柱”“木案”等搭建的意象群,更來自于他“講古”時的語氣、口吻和心態(tài)??梢钥隙ǎ沂怯行挠幸庾鲆粋€“講古的人”的,包括《咖啡館》一詩也提示到“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閃光”?!哆\河活頁》是一次從現(xiàn)代的“咖啡館”出發(fā)踅入歷史深處的探查,而且胡弦的所得似乎也極其豐富,一如作品中的“水”有時是“河”,有時是“雨”,有時是“漩渦”,有的時候還是“鏡子”以及“鏡像”,這層層疊疊的本體和喻體使得作品如墜漩渦和倒影中一般?!俺榈稊嗨鳌?,該從哪里進(jìn)入這組作品呢?組詩里的每一首詩都是相對獨立的,從這個角度來說,胡弦筆下的“運河”并不缺少“渡口”,但如果沒有恰當(dāng)?shù)捻樞騺硌b訂“活頁”的話,恐怕無法窺探到“更深的深處”那些“更隱蔽的角色和表情”(《神話》),河流里“多少/秘密深藏,又無聲息地離去”(《鎮(zhèn)江:運河入江口》)。那是否可以從追溯“源頭”入手呢,但胡弦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大認(rèn)可這種方式,他以略帶嘲諷和訓(xùn)誡的語調(diào)說道“也許你認(rèn)為,只要把好舵/就能把握住河流。但這正是/生活的神秘與危險所在”。如果說在《源頭》里,詩人對“運河”至少還有猜測和想象,“運河,它是否也會有一個源頭”?那么在《謎》里,胡弦似乎覺得連“河流”也是不確定的,“許多年后,河流成謎”,包括對謎底的探尋也如飛揚跋扈的“暴君”“在謎語中養(yǎng)虎”一樣危機(jī)四伏。作品里的那種詰難和思辨其實已經(jīng)催促人們以“探究”和“質(zhì)疑”作為登陸的口岸,隨詩人一同去尋訪那位“倒影和漩渦的收集者”(《鎮(zhèn)江 :運河入江口》)了。
[三]
《運河活頁》里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詩人窺伺歷史的意圖?!妒饭簟飞婕笆返峦槭房煞ㄐ藿ㄒ鹿谮!⒆驽阎辛鲹糸臀奶煜樯嵘×x的歷史典故。幾位都是正氣凜然、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屈鐵枝頭,梅朵爆裂”“危城中/有人因憤恚而斷舌,碎齒”可視為是對英雄壯烈事跡和不屈精神的隱喻?!侗本〇|四十條,南新倉》提到了南新倉六百年間的滄桑巨變,“它還曾是/避難所、兵器庫、廢墟……”。追慕先賢、重述史跡,作品里也不能說沒有這層意思,但卻不是重心所在。
悠悠歷史,宛如長河,近憂遠(yuǎn)慮、興衰成敗都蘊(yùn)藏在歷史的波濤之中,歷史是處世營國的經(jīng)驗的疊加,正如胡弦所比喻的那樣,“像一個巢,它變得克制,/彎曲,狹窄,卻意味深長”(《鎮(zhèn)江:運河入江口》)。“巢”其實是個很值得玩味的意象,它由無數(shù)的木札草屑彼此穿插累積而成,最終形成一種半閉合的、 包容的狀態(tài), 這倒和歷史本身的品質(zhì)、特點比較相似。
歷史的淘洗是非常無情的,“它的光/顛簸在柜臺、辭賦、舞姬們旋轉(zhuǎn)的霓裳間”,“水到最后會變成/我們稱之為無的東西”(《滾動》)。多少繁華、喧囂對于歷史來說不過是過眼云煙,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這種面對歷史時的滄桑感是常說常新、永遠(yuǎn)難以言盡的。古人說“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所以探究歷史的目的絕不只是為了知道幾個掌故,論斷幾樁是非,而是要為現(xiàn)實乃至未來提供指引,因而胡弦說“入江口像一間黑暗的屋子/絞繩和帆索嘎嘎作響,聽力好的人/能從中聽到我們命運的預(yù)言”(《鎮(zhèn)江:運河入江口》)。“聽到我們命運的預(yù)言”,這或許也可理解為歷史是可以拓展后來人的經(jīng)驗視野的。
或者還有一層意思,“預(yù)言”也可以理解為歷史本身是包含的一些不變的精神奧義的,就像文天祥等的浩然正氣。在《??h,大伾山石佛》里詩人寫到“天地已變,唯佛不變”?!胺稹碑?dāng)然首先是指客觀的佛像,內(nèi)在的也可以引申理解為某些價值理念,天地會變,所處的時代會變,但是這些價值理念卻不會改變,“仿佛仍有東西留了下來/并活在那起伏中……”,“對于/不斷到來的時代,手勢在拒絕;而手,/總是先于那手勢進(jìn)入其中”;歷史不是“閑坐說玄宗”的陳腐往事,它總是在新的問題情境下被激活,就像詩人在《歲月》里所說,“那是屬于它的歲月,一種嶄新的教育/重新定義萬物”。也正因此,后人需要不斷參悟歷史,從中汲取經(jīng)驗和資源。
[四]
然而歷史恐怕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直觀,“所有問題都像小小的漩渦”(《歲月》)。“漩渦”在《運河活頁》里不算高頻意象,在這組詩里,除了《歲月》以外只在《鎮(zhèn)江:運河入江口》和《神話》里出現(xiàn)過,但它對于這樣一組歷史主題的作品來說卻意味深長。“漩渦”意味著吞噬、遮蔽、不可見,意味著我們目擊的可能常常是“運河”的表面,而非道之所存?!奥L妝容,怎樣取代了葬在鏡子深處的人?”(《史公祠》)“有些話/就是說給不在場的人聽的;因為/歷史被反復(fù)講述,但還是/有很多地方被漏掉了”(《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似乎在胡弦的觀念里,歷史是一個讓人感到迷醉的存在,在“更深的深處,/有了更隱蔽的角色和表情”,歷史中的許多細(xì)節(jié)、許多隱情是永遠(yuǎn)無法探查到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絕對的“真實”是不可知的,因為歷史事件雖然是客觀的,但是修史卻是多種因素?fù)诫s的主觀活動,所以看似天衣無縫的歷史敘述之中其實還有許多幽僻的角落。《史公祠》寫道:“最難的,是你不知道衣服在想什么?”“什么人,正在無人注視處正其衣冠?”這種發(fā)問看似荒誕不羈,但卻非常強(qiáng)烈地流露出對那種看似完整的歷史敘事的不信任。在《運河活頁》里,這種質(zhì)疑感我覺得是最鮮明的,詩人從正反兩方面一再強(qiáng)調(diào),“許多事/在文字間拖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們/都倦怠下來。甚至,覺得沒必要知道得太細(xì)致。/當(dāng)我們想清楚了那其中的秘密/……/會覺得,歷史正該如此維持”,“波浪是一種不真實的東西,它代表了/許多無法深究其意義的瞬間”(《鏡像》)。許多碎片化的瞬間常常被人忽略、遺忘,這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遺漏卻可能影響對于“河流”、對于整體的認(rèn)知,這似乎是胡弦的一貫立場。在我心目中,胡弦有兩行堪稱名言的詩句,“比起完整的東西,我更相信碎片。懷揣/一顆反復(fù)出發(fā)的心,我敲過所有事物的門”(《嘉峪關(guān)外》)。在我看來,這表達(dá)不僅僅是一種個人化的情緒, 同時還表達(dá)了一種方法論,它和西方“后學(xué)”,和新歷史主義瓦解宏大敘事的精神暗流都是深深相通的。
[五]
總體上來看,胡弦對歷史是持積極的、建設(shè)性態(tài)度的,歷史宛如“激蕩而渾濁”的運河,是諸多隱秘的集合,有待人們從碎片和瞬間出發(fā),向著“不肯吐露的經(jīng)驗內(nèi)部”(《用于書寫的河流》)掘進(jìn)。而與之形成對照的,則是“庸俗、/內(nèi)藏沖動的日?!保ā舵?zhèn)江:運河入江口》)?!哆\河活頁》里,日常與現(xiàn)實常常顯得紊亂、浮泛、幻滅:“庸俗的生活里一直都有/我們努力要抓住的夢想”(《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城闕巍峨,街市繁華,/竹木、稻米、布匹和酒,隨著時光的推移/在泛黃的紙上改變了態(tài)度”(《神話》),“理想像巨浪倒塌了,太突然的/發(fā)生,甚至來不及產(chǎn)生教訓(xùn),/就被轉(zhuǎn)換成紙上的技法”(《鏡像》)。對于置身其中的現(xiàn)實和日常,詩人似乎更傾向于批判,他甚至分別在《鎮(zhèn)江:運河入江口》和《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里直接冠以“庸俗”。日常生活通常被視為乏味、沉悶、百無聊賴的,特別是在現(xiàn)代社會,商品經(jīng)濟(jì)、消費主義以富裕和自由之名滲透到每一個角落,人們普遍對這種隱形霸權(quán)毫無覺察,在整個社會鏈條中顯得消極、馴服、毫無反抗精神,“像坐在歷史深處飲酒”(《北京東四十條,南新倉》),毫無洞察,“啟蒙”成了遙遙無期甚至是無人問津的謎題?!爸i語需要另外的密碼”,如何破譯“密碼”,拯救“庸俗”呢?詩人在最后兩首詩里隱約給出了答案,或者說重申了作品的題旨,即仍然是要訴歷史經(jīng)驗,不能將歷史看作是僵死的“紀(jì)念品”,歷史絕不是“只在遙遠(yuǎn)的描述中現(xiàn)身”(《河下鎮(zhèn)》),它是如河流一樣鮮活、流淌著的,“流淌,水就是真實性”。如果通過智與識去激活歷史中的隱秘,那么歷史則是“博物館”,宛如“突然在光中冒出的/失蹤已久的碼頭”(《博物館》)。
[六]
“銅鏡、玉器、陶瓷、柱礎(chǔ)、箭鏃……” “民謠、唱腔、船夫號子”(《鏡像》),運河兩岸風(fēng)光旖旎,然而活頁所記載的卻真如重重“鏡像”一般,讓人不敢妄下斷語。胡弦的創(chuàng)作某種程度上是反詩的,他無意以“清純”的聲音訴說情感,和表意的清晰流暢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對句式的長短、建行建節(jié)也不是十分在意。他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先前的“西部詩”、《沙漏》,還是這一組《運河活頁》,他用詩性語言綿密、巧妙縫合的都是許多難以一語道盡的觀念、理念,所以解讀胡弦的詩歌不免要冒以意逆志的風(fēng)險。
但另一方面,他的思考和推衍也使得作品顯現(xiàn)出在文化、歷史、哲學(xué)之間穿行的特點,因而常常能給人以啟示,這恐怕正是胡弦的特色所在。和胡弦一道,“在橋邊散步,又坐上船, 劃向/星空燃起又熄滅的地方” (《咖啡館》),經(jīng)過這一番獨特的經(jīng)歷,有心人是不會無所想、無所思、無所得的。有評論認(rèn)為胡弦在詩歌中建構(gòu)了“歷史(故事)與感性體驗中間的語義變奏”,通過“復(fù)雜的意義織體”“顯現(xiàn)出新的意義與理念” ,這是有道理的,把《運河活頁》看作是一部詩性的思辨錄恐怕也不為過。胡弦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一種古董般的“老”氣,在一個以“日常生活”為主題的時代,他以其獨特的方式拓展了當(dāng)代詩歌的思想空間和精神視域,并提示人們:
一定有一個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我們和河流都未曾去過。
——《滾動》
2018年12月22日于東京
27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