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作品選

哎喲媽媽

站也不對， 坐也不對， 萬般作為都不對

從濕淋淋的夢里驚醒， 他還貼著我的泳衣

兩個人， 靠在水上樂園的滑梯邊， 靜止

晨起撥窗簾， 滿院子陽光晃如亂劍

新鮮的生活就在門外， 扭開鎖

誰知道誰會向誰撲來

哎喲媽媽， 女孩子怎么可以

一次又一次犯糊涂

怎么可以坐上狂想的火車

看車窗外田野浩蕩， 細雪粉金， 每一粒

都裹藏著春天的信息

哎喲媽媽， 春光是個什么東西

讓人熱得頭發(fā)里是汗， 領(lǐng)口里是汗的

是個什么東西

過丹噶爾， 偶遇昌耀紀念館

這是最后的城， 荒原的開端。 時間

在這里發(fā)出小號般的尾聲

漢語在這里走到終點

我也走著， 這行走于我， 是通向

一個離開已久的起點。 我仿佛走回到

舊日的小學， 墻上的招貼畫斑駁而頑強

墻根處， 野花從未枯萎。 涓滴的

涌動從北冰洋傳來， 隨潮漲起又湮沒于

潮。 該走的人早走了， 戲樓鋪著寂靜的灰

但黃金的詩句和鋒利的標語還在

同一空間共存， 相互拉鋸， 或者遺忘

走到他面前停下， 我指尖一涼， 感覺到

那個孤獨的靈魂消耗了太多的沉默抵消永恒

他曾經(jīng)絕望， 也曾在空氣中牧養(yǎng)

不可能的白羊

而現(xiàn)在， 雨落下來， 針尖無窮盡

被針尖一點點扎著的大地無窮盡

天空無窮盡

我的四面八方無窮盡

所有的無窮盡中

只有短暫的事物閃爍著微光

遠 行

越走越遠， 地球變成了一捧藍水晶， 一指塵埃， 一粒

無中之無。

你回頭， 茫茫的無界溶蝕了

芊芊來時路。

它是誰?

誰走出了它的形狀，

誰第一個走過， 誰又是最后一個?

你是誰?

你要到哪兒去， 誰愿意陪你走?

你曾在哪座城市的哪所醫(yī)院啼哭， 仿佛受了

天大的委屈。 你曾在哪條街的老磚房里，

一張空白的A4 紙上， 寫下姓氏的第一筆。

你曾在什么樣的黃昏回家， 撂下書包， 洗手，

接過母親遞來的飯碗。

你曾買過哪些樂隊的CD， 品評過哪些詩歌和電影。

你曾喜愛多少衣裙， 什么款式， 什么面料， 什么顏色。

你曾在哪個菜市場給予浮生最大的善意，

草魚在水盆里自在， 紅的是番茄， 白的是蘿卜。

你曾與誰相愛， 才領(lǐng)會再復雜的形容詞也抵不過忘記。

你曾種植過什么， 珍藏過什么， 丟棄過什么，

遺憾過什么， 期盼過什么， 為什么笑， 又為什么哭。

你抬頭仰望夜空時，

曾把哪一顆星星， 看作自己的避難所。

越走越遠， 銀河系是消失在童年晚霞中的紙飛機。

當你放下一切愿望， 發(fā)現(xiàn)身體已隨著無我消弭。

無色， 無聲， 無味， 無念。

你的原子們沉默地爆發(fā)出翩躚的幽冥。

這才是永恒的， 永恒是一片廢墟。

在廢墟之鏡中，

野草漫過時間， 救恩是細雨下春色荒蕪。

北大的秋色

再過一段時間， 未名湖就會結(jié)冰

被人們喂過的錦鯉， 就會到冰下隱居

魚和人， 各過各的寒冬

這些都是下個月的事

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北大的秋色

它比京城任何一個地方的秋色都要深

也短得讓愛美的人來不及有所準備

上周友人還在說， 那棵最大的銀杏樹該轉(zhuǎn)黃了

今天黃葉已落了一地

我走在這深重且短暫的秋色中

盡量放慢腳步

卻并沒寫出心所期待的

那首困難的詩

空

仿佛是晚風安頓沙丘， 你用手掌蓋住我

不息的余熱。 我卻已將你發(fā)射到河外星系

銀光煊煊的小樹林。

就在剛才， 我與你， 或是與神秘的力量，

協(xié)同完成了一次創(chuàng)舉。

那是一場怎樣的奇遇? 秒針有著波浪式的奔騰。

在彼此的絕對信任與需要中，

藍馬踏著蓮花將我的流星拉出體內(nèi)，

整個天幕的星座都通了電流， 游動起來。

突然之間， 我不愛你了， 也不再愛自己。

你是誰? 我是誰?

愛是什么? 你我本是一。

空……充滿了我，

我忘記性別， 忘記你我， 忘掉一切。

現(xiàn)在， 我的馬匹回到人世間吃草了，

滾滾的濃黑也擠回我們的骨隙。

我眼里有淚， 淚有一點兒輕風的喜悅。

我融入一種無垠的寬慰，

在那個世界， 我們綻放， 我們寧靜，

我們自足， 我們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