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偉明
詩有無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語。至如義山『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則又無理之理,更進一層。
———(清)賀裳《載酒園詩話》
賀裳的這則詩話, 就是用古人的習慣表達法, 來解釋形象思維的, 一定要認真領(lǐng)會。 他認為詩與文章的差別,就在于詩講究『無理而妙』。無理,就是不符合邏輯思維;而妙,就是從情感上說它是對的,滿有意思的。形象思維,就是在邏輯思維之外去找道理,它符合情緒的發(fā)展,它滿足情感的需要。所以我們覺得它妙。這才是詩。
先看他舉的第一個例子。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贿@是一個怨婦的心理。嫁給一個商人,以為他很有錢,生活會幸福的,結(jié)果錯了。商人重利輕別離,最無信實。那么,誰最有信實呢? 潮汐。還不如嫁給在海上弄船的人,這種人肯定也有信實。 你看, 這個怨婦的推理方式很奇怪, 她完全是用情緒去論證, 她要求的是情感的滿足。潮汐有信實,弄潮人就有信實嗎? 她不管了,她就是那么理解的,并贏得了我們的同情。這就是形象思維,就是妙語。
他舉的第二個例子已是熟典了,不再分析?,F(xiàn)在我來補充一個例子,也許會說得更清楚。清人陳楚南《題背面美人圖》:『美人背倚玉闌干,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轉(zhuǎn),癡心欲掉畫圖看。』詩人很欣賞一幅美女圖,但畫的卻是背影。他中了邪,很想把畫翻過來,看看美人的正面長得怎么樣。 從常識上說, 詩人應(yīng)該知道畫圖的背面什么也沒有,但從情感上說,他卻希望畫圖的背面能看見美人的正面。 可見形象思維是不受邏輯思維限制的, 這種『無理』給人帶來了審美愉悅,所以叫『無理而妙』。
我再舉一例。清人陳文述《木蘭》:『夢隔黃河水一涯,明駝十載送還家。沙場百戰(zhàn)橫戈后,如此英雄卻姓花!』我猜想,『無理而妙』就是有意造成『悖論』,達到『想不到的好』,這就叫做『妙』。花木蘭那樣英雄,姓銅姓鐵不好嗎,為什么偏偏姓花?這個『無理取鬧』偏偏就『妙』。白居易《賣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粸槭裁锤裢飧腥耍x過令人終身難忘,也是成功地運用了『悖論原理』。
『無理而妙』是不易做到的,歷代所謂佳句有時是真妙,有時是假妙。蔡天啟與王安石是好朋友。蔡做詩:『柳間黃鳥路,波底白鷗天?!煌踝鲈姡骸呵嗌綊惺S鳥挾書眠。』蔡詩妙而王詩不妙。蔡詩可謂匠心獨運,一剎那,他變成了黃鳥和白鷗,他的思維形式已不再是人,而是動物了。從黃鳥看來,柳間是它的路;從白鷗看來,波底是它的天。而這些常人是看不出來的。王詩只是句式的緊縮而已:捫著虱子看青山,聽著黃鶯打瞌睡。故作高雅,還是重復(fù)古人。這就是說,不創(chuàng)新,就妙不起來。
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記載了蘇東坡的一段話:『以奇趣為宗, 反常合道為趣?!幌纫褳橘R裳張本了, 當然他沒有賀裳說得那樣好。 以上表述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闡述嚴羽『詩有別才』前半段的,『無理而妙』就是詩的『別趣』。
賀裳既強調(diào)『無理而妙』,又強調(diào)『無理之理』,這是對嚴羽的后半段『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的重要闡述?!簾o理之理』就是詩的夸張或變形不能違背物理。如李白詩:『天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贿@是極度夸張,但仍然『帶著幾分誠實(魯迅語)』,因為『席』是薄的、可以飄蕩的,還有雪花的形象。如果改為『天山雪花大如磚』、『大如磨盤』,那就完全破壞美感,因為『磚』、『磨盤』與雪花毫無共同之處。要認識『無理之理』必須努力學習,不斷積累,舍此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