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柳眉?；叵肫鹉莻€北風(fēng)呼嘯的夜晚，周小璐同學(xué)悄悄跟她透露的秘密。

那時，柳眉在皖北一個叫多樓的鎮(zhèn)子，讀半寄宿中學(xué)。多樓的名字，更像一種美好的愿景。多樓鎮(zhèn)的樓并不多，只鎮(zhèn)政府周圍區(qū)域，有幾棟像樣的樓房，街上連路燈也不多見。去往柳眉家所在的柳村，十來里路，需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水泥公路，一座石頭砌成的拱形橋，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那條水泥公路上，沒有路燈，一到晚上，出了鎮(zhèn)子，就伸手不見五指，更別說那穿插于田野中的羊腸小徑。即使有月亮的夜晚，幽僻的小徑空無一人，也不敢獨自在外走動。尤其是，在那條羊腸小道兩旁，是種著山楂樹的墳崗。那個冬季，墳崗上剛增添了幾座新的墳塋，夜里經(jīng)常傳來嗚咽嗚咽的哭聲。在那座石拱橋上，到了晚上，有時還會有一些不務(wù)正業(yè)的盲流攔路搶劫。這比鬼還可怕。

出于安全考慮，柳眉晚上就住在學(xué)校提供的簡易宿舍里。宿舍是一間大平房，圍在校園拐角處一個僻靜的院子里，平房里靠墻依序擺放著十幾張上下鋪床，那里匯集著好幾個班級的女同學(xué)，柳眉就是在那里遇見了周小璐。

因為經(jīng)常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雖然不在同一個班級，彼此極少交談，目光交會時也會微笑致意。畢竟是中學(xué)生了，已經(jīng)有了社交的意識和禮儀。用周小璐的話說，她對柳眉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柳眉比周小璐高一年級，以柳眉當(dāng)時在各種考試中經(jīng)常拿第一的成績，也算是小有名氣。周小璐對柳眉除了友好之外，甚至還有些崇拜。那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以后，柳眉回到宿舍，肚子餓得咕咕叫，就從下鋪床頭的矮柜里拿出中午從家里帶來的饅頭。正是長身體的年紀(jì)，經(jīng)常會感到肚子餓，從家里帶饅頭作為夜宵已經(jīng)成為同學(xué)們的日常習(xí)慣。中午才蒸出來的饅頭，在這寒冷的空氣中待了半日，已變得冷冰冰。宿舍條件非常簡陋，沒有任何可以加熱饅頭的設(shè)備。學(xué)校的食堂則是由幾個老師的家屬在教師宿舍門前搭的簡易棚子，做些家常飯菜，過了飯點就什么都沒有。外面風(fēng)大，天又黑又冷，即使是鎮(zhèn)子里，冬天的晚上也是早早就沒有什么人氣了。柳眉坐在床頭接著啃了幾口饅頭，盡量讓它在嘴里多停留一會兒，再咽下去。

這時，周小璐朝柳眉走了過來。她留著齊耳短發(fā)，皮膚白皙，兩邊的臉頰紅紅的，像涂了腮紅。她一手拎著開水壺，一手拿著個罐子，徑直走到柳眉身邊，說：“眉姐姐，我這里有熱水，給你倒一杯吧，還有這個，是我媽腌的咸肉蘿卜，你也嘗嘗。”她說話聲音軟綿綿的，聽起來很舒服，讓人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柳眉推辭了一下，拗不過她的盛情，干脆就分了一個饅頭給她，兩個人坐在下鋪的床邊一起吃起來。有了熱水和咸肉蘿卜，饅頭變得可口了很多。

柳眉平日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但是周小璐說很喜歡她，一直默默關(guān)注她，拿她當(dāng)做學(xué)習(xí)的榜樣。柳眉心里暖暖的，話也多了起來，問她有幾個兄弟姐妹，家在何處。一問，發(fā)現(xiàn)她和自己一樣，家里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長期接受超生罰款。在滿街都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宣傳語的背景下，孩子多的家庭幾乎成了“窮苦”的代名詞。不僅如此，超生畢竟是違反國策的事情，獨生子女最光榮的時代，那些身處多子女家庭的孩子，便隱隱有了一些自卑。同樣的家庭結(jié)構(gòu)和社會處境，瞬間拉近了她們之間的距離，原本就友善的彼此，變得更加惺惺相惜，無話不談。當(dāng)周小璐說起自己的家住在周村時，柳眉忍不住插話進(jìn)來：“好巧啊，我二姐明天就要嫁到你們村去了。”周小璐聽了很興奮，忙問是哪家，柳眉說了未來二姐夫的名字。

“啊，周一沉？怎么是他？”從周小璐驚詫的語氣和神情中，柳眉預(yù)感到一絲不妙。

“怎么了？”畢竟是大喜事，柳眉對周小璐那咋咋呼呼的表情，心里略有些不滿。

周小璐欲言又止。

“快點說吧，到底有什么問題？”柳眉催促道，心里卻是七上八下，唯恐聽到不好的消息。

“眉姐姐，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周一沉要是知道了，會殺了我的。”周小璐懇求著。

從周小璐壓低了聲音的敘述中，柳眉漸漸明白她剛才聽到周一沉名字時候的反應(yīng)。

周一沉是幾代單傳，家里人對他非常溺愛，寵得不像話，自小缺乏管教。小時候做小惡，長大了就做大惡。半年多前，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周一沉像一個幽靈一樣，持刀闖入一戶人家，意欲強奸一同村女孩。被人發(fā)現(xiàn)后，當(dāng)場就被警察拘捕。因強奸未遂，加上家人花了很多錢疏通，才把他取?；貋?。出來后又跟人聚眾賭博，因為輸錢不服氣，把人家的胳膊砍了半個，然后逃跑了，警察到處找他，也不知找到?jīng)]有。還聽說，石拱橋那里攔路搶劫的盲流里面，也有他參與。周一沉雖然年紀(jì)不大，但是在村里已是臭名昭著，幾乎是“混蛋”的代名詞，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對他又恨又怕。

柳眉不敢相信周小璐描述的這個惡人是未來的二姐夫，那個長得高高帥帥，彬彬有禮，外表酷似年輕時周潤發(fā)的周一沉。而周小璐看出了柳眉將信將疑的神情，頓了頓，接著說：“其實我本來不想說的，村里放電影的時候，周一沉經(jīng)常趁亂把手伸進(jìn)女孩子的衣服里，我也被他摸過好幾次，女孩子看著他都嚇得躲著走。他真的是個混蛋，可不能讓你姐姐嫁給他呀！”

周小璐最后這句話一直在柳眉的腦海中回蕩著。

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幾處教師宿舍里還透著零零星星的燈光，北風(fēng)呼嘯著，像是要有一場大雪來臨。這樣的夜晚，柳眉想起了墳崗里哭泣的聲音，以及那座石拱橋，根本沒有勇氣獨自回家。她想讓周小璐陪她一起去，周小璐嚇得臉都變綠了，慌忙拒絕著：“如果我去你家的話，所有人都會知道是我告的密，周一沉一定不會放過我的?！?/p>

柳眉鼓起勇氣，騎著車子到校門口，剛要走出鎮(zhèn)子，那條水泥路又黑又長，北風(fēng)怒吼，鬼哭狼嚎一般。柳眉嚇得馬上折身往回騎。她實在太害怕了。

回到宿舍，脫了衣服鉆進(jìn)被子里，身體因為緊張而瑟瑟發(fā)抖。先睡一覺吧，第二天一早就回家告訴二姐和父母，她安慰自己說。躺在床上，眼睛盯著白色的天花板，身體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翻過去，像患了多動癥，引起睡在上鋪同學(xué)的強烈抗議。于是她只好強行把自己的四肢釘在床上不動，只留大腦在暗夜里飛速旋轉(zhuǎn)著，像一臺電影播放機。往事像電影里的鏡頭一一在眼前浮現(xiàn)。

從柳眉記事起，二姐就永遠(yuǎn)是忙碌的，不是懷里抱著弟弟，就是手里牽著妹妹。要么就是洗碗，洗衣服，下田割草，給牲畜喂食，總沒閑著的時候。二姐的嘴唇薄薄的，嘴角上翹，伶牙俐齒。母親說，二姐生氣的時候，嘴唇一嘟起來，能拴一頭牛。但是這并不影響她長得好看。父母都是熱心腸的人，總有人來借東借西，有的東西借出去就找不到影兒了，要么還回來的時候就走了樣。但是村里人都知道，只要二姐在家，誰也別想輕易把東西借走，即使能夠借走，也得做各種保證，背上老重的心理負(fù)擔(dān)。時間長了，大家來借東西都躲著二姐。家里曾有一匹白騾，被二姐照顧得極好，皮毛白亮亮的，氣宇軒揚。常有人借去耕田拉車，白騾出門的時候身上干干凈凈，回來的時候身上總臟兮兮的，眼皮和耳朵都耷拉著，很疲憊的樣子二姐就心疼，說不能再借給別人用了，這些人一點都不珍惜。有個叫柳誠的村民，一季總有好幾回過來借白騾耕地拉車。父母都答應(yīng)了，二姐卻死活不同意，站在馬棚跟前攔著不讓牽，后來還是趁二姐出門上學(xué)了，才把白騾牽走。白騾死去的時候，二姐哭得像個淚人，不少村民圍觀，柳誠也在其中，二姐說白騾就是被你們這些人給累死的。父母安慰她，白騾只是太老了。柳誠則笑著說：“你這個瘋丫頭，以后給你找個厲害的婆家，看你還瘋不瘋?！贝蠹叶贾朗蔷渫嫘υ?，并沒有人當(dāng)真。

年復(fù)一年，日子一天天地流逝了，弟弟妹妹都陸續(xù)脫離了二姐的懷抱，各自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了。農(nóng)民工進(jìn)城悄悄流行起來，柳誠也經(jīng)常在外頭跑，每次回到村里都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派頭，在村民們眼里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漸漸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威望。柳眉家卻因為父親生意破產(chǎn)，漸漸式微，花銷卻越來越大，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加上父親長期看病，債也漸漸地積起來了。光是從柳誠手里，也周轉(zhuǎn)過幾筆高利貸，拆東墻補西墻，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一種生存模式。

每次柳誠來串門，父母都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來招待他。柳眉和姐妹們都不能上桌，只有在旁邊看著的份兒，看著他在那張槐木質(zhì)地的八仙桌上口若懸河，吐沫四濺，把那一貫愁容滿面的父親逗得開懷大笑，她們也感到一種快樂的滿足。父母從小就教育她們，家里的好東西，要先用來招待客人，只要把場面應(yīng)付過去，自己吃不吃并不打緊的。這場景似曾相識，想起小時候曾經(jīng)頻繁在家里出現(xiàn)的溫州人，柳眉心里就多了一絲莫名的憂慮。

父親原是從部隊退伍回來，適逢改革開放的浪潮，腦子活絡(luò)的他，開始做一些糧食貿(mào)易，做得很順利，漸漸積累了一些資本。多樓鎮(zhèn)地處皖北淮河平原，屬于暖溫帶半濕潤季風(fēng)氣候，適宜桑樹生長。有浙江來的商人，陸續(xù)在縣城和鎮(zhèn)上開了繅絲廠。農(nóng)民采集桑葉用來養(yǎng)蠶，等蠶抽絲作繭后，再把蠶繭賣給繅絲廠，一年可養(yǎng)四季，利潤非常可觀，收入遠(yuǎn)遠(yuǎn)大過種植小麥。于是很多農(nóng)民不再種植小麥和玉米，改種桑樹。父親從中看到了商機，與溫州來的投資人一起大量收購桑樹幼苗，再將其嫁接好之后賣給村民。生意做得很成功，規(guī)模越做越大，家里經(jīng)常高朋滿座，溫州人是家里的?？?，也是貴客。母親和大姐每天都忙于準(zhǔn)備飯菜，田地里種植的白菜囤滿了整個地窖，一棵都不賣，只用來招待客人。家里養(yǎng)的幾頭豬，也留著殺給客人吃，一個冬季就被溫州人吃個精光。來年，溫州人建議父親搞一筆大的，父親本來很猶豫，溫州人拍著胸脯說，“怕什么，虧了有我擔(dān)著?！庇谑歉赣H就把全部身家都投了進(jìn)去，結(jié)果那一年，蠶繭產(chǎn)量供大于求，價格跌得厲害，很多蠶農(nóng)虧得心寒，又把桑樹苗砍了改種小麥。父親嫁接好的桑樹苗嚴(yán)重滯銷，溫州人借機跑路，人影子都找不到。父親墊付的資金就全都打了水漂。不僅破產(chǎn)，還欠下了一筆外債。父親氣不過，胸中郁結(jié)，一下子就病倒了。從此就家境衰落，一家老小吃喝全部依靠土地的產(chǎn)出，連基本的溫飽都成了問題。

柳誠來給二姐提親的時候，父親開始是拒絕的：“小雪年紀(jì)還小，等等再說?！绷\馬上打斷了父親：“先看看，又不是讓現(xiàn)在結(jié)婚，村里的好小伙，都是早早就訂了親，下手晚了，好人家就被人搶光了。這周家，房子大，田地多，家里的糧食堆滿三間谷倉，一年到頭都有余糧。而且，這孩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長得高大帥氣，又是家中獨苗，他父親是村長，和我是拜把子兄弟。這門親事，說給別人我還不樂意，就你家小雪最配得上?！彼灾忚彽臉幼?，說動了父母。

周村和柳村雖說同屬于一個鎮(zhèn)管轄，但是卻相隔甚遠(yuǎn)。一個在鎮(zhèn)子的最東邊，一個在鎮(zhèn)子的最西邊。不僅如此，周村人均耕地比柳村要多出一倍來，而且土地肥沃，一樣的面積，周村的產(chǎn)量就是比別處高很多。在周村，只要勤于耕耘，日子都能過得不錯。因此周村的富庶，在鎮(zhèn)上也是出了名的。這些年，十里八村的姑娘都爭著想往周村嫁，而且嫁過去的姑娘是一個比一個漂亮。

周家的條件，不僅打動了父親，還打動了二姐柳雪。家里兄弟姐妹多，有一半是超生的，超生的孩子是沒有土地的，收來的糧食除去公糧，根本喂不飽那幾張多出來的嘴。父親之前經(jīng)商順利，并不曾體會缺糧的艱辛，父親破產(chǎn)病倒之后，再怎么樣勤儉，東拼西湊，一年到頭總有幾個月的糧食是接不上的。

柳雪從小就熱愛勞動，熱愛土地，初中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說她不愛讀書，就愛種地。作為一個農(nóng)村人，她生來就是要種地的，她早早就從父母那里學(xué)會了所有的務(wù)農(nóng)本領(lǐng)，播種除草，引渠灌溉，下地犁田，春耕秋收，樣樣都會。農(nóng)忙的時候，最怕跟她一起下地干活，因為不干到日落西山，她是不會回家的。柳雪說她喜歡耕地多的人家，耕地多，意味著再也不愁沒有糧食吃了。而缺糧的陰影，自從父親破產(chǎn)后，一直籠罩著她的家。

柳雪聽說周家人少地多時，當(dāng)即就有了好感。后來一見面，發(fā)現(xiàn)周一沉長得五官俊朗，高大勻稱，眉眼跟《上海灘》里許文強的扮演者周潤發(fā)頗有幾分相似，當(dāng)場就動了心。周家也對柳雪很滿意，于是很快就訂了親事，說好等個兩三年再考慮結(jié)婚。

訂親那天，全家人都喜氣洋洋，多年來被疾病折磨得面黃肌瘦的父親，臉上也有了血色，神采奕奕。一輛扎著紅色中國結(jié)的卡車在村子里招搖過市，兩條長長的紅絲帶迎風(fēng)飛舞。

卡車上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每一件上面都用紅繩扎著。四只木箱里是一年四季的衣服，光是冬天的呢子大衣就有兩件，羽絨服、棉服、也各有一件。這些衣服后來也都陸續(xù)地出現(xiàn)在柳眉剛剛開始發(fā)育的身子上，贏得過同學(xué)們的不少贊美。水缸裝著剛剛殺好的豬肉和排骨，上面還沾著鮮紅的血跡。一些缸里裝著煙和酒。麻袋里裝的是大米，一袋足有兩百斤，共有五袋。皖北農(nóng)民不種水稻，小麥和玉米是主要農(nóng)作物。物以稀為貴，一斤大米可以換兩斤小麥。柳誠指著五袋大米對柳眉的父親說，“以后，你們家再也不會缺糧食吃了！”父親克制著內(nèi)心的喜悅，從懷里掏出一盒煙來，從中取出兩根，將一根遞給柳誠，又連忙地遞上打火機：“多虧了他誠叔，快抽一支煙吧?！蹦赣H正在鍋屋里忙活，不知是高興的，還是被煙火熏的，不停地抹著眼淚。

周一沉現(xiàn)身的時候，村子里的村民都過來看了，他穿著筆直的藏青色西裝，配著白襯衫，紅領(lǐng)帶，與這個樸素的村落顯得有點兒格格不入。但是，很快，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就消失了，當(dāng)他給前來的每個村民敬煙，根據(jù)父親的指引來親切地稱呼他們的時候，融洽的氣息抹平了衣著差距帶來的疏離感。被敬煙的村民，有的剛從田地里回來，趕緊把兩只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雙手接過煙，像虔誠的信徒接過香火，剛把煙放在嘴上，周一沉的火就遞了過來。村民們一邊點頭，一邊說，“好小伙??！小雪有福氣了！”。如果是村里的姑娘和小媳婦過來，周一沉幾句話就能把她們逗得呵呵笑。

柳雪的臉上紅撲撲的，洋溢著幸福的光芒。只有大姐柳葉嘟著嘴不高興。柳葉五年前嫁到了縣城，成為了城里人。她從小就愛打扮，對于打扮有著特別天賦，嫁到城里之后，拜了師傅學(xué)習(xí)美容美發(fā)。她吃苦耐勞，又特別用心，加上天賦好，很快就學(xué)成出師，在沿街商鋪開了屬于自己的美容美發(fā)館，生意做得挺紅火。這幾年也多虧她悄悄地幫襯著，一家人才能穿得像個樣子。柳葉希望柳雪也跟著她嫁到城里去。柳雪輟學(xué)后去縣城待過一陣子，但是很快就回來了，死活不肯再去。柳雪雖然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但是特別有主見，她一旦決定的事兒，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她當(dāng)初要退學(xué)的時候，父親堅決不同意，拿著鞭子在后面趕她，柳雪往那里一站，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學(xué)校了?！备赣H只好作罷。

訂婚后，周一沉來接柳雪去他家，說好第二天送回來，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柳雪就獨自回家了。父母問她，“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柳雪撥了撥額前的劉海，說：“剛想起來明天要去鄰村交刺繡，手里的活還有一些沒有繡完。”那時有幾個溫州人到隔壁村子來搞了一個刺繡工作室，柳雪忙完農(nóng)活就到那里拿些刺繡的活回來做。之后沒有多久，就被村里的小姐妹慫恿著去南方打工了。聽說那里工資很高，柳雪說想給自己攢點嫁妝錢。這一去就是大半年，快過年了才回來。

柳雪剛從南方回來，周家就托柳誠上門求婚，說，孩子大了，早點完婚，早點了卻心事。當(dāng)即就被父母婉拒了，說好了兩三年以后再考慮結(jié)婚，怎么才一年不到就催婚。而且這一年，柳雪又去了外地，兩個人都沒有在一起好好相處過，結(jié)婚有點倉促了。而且，家里連嫁妝還沒來得及準(zhǔn)備。

然而，柳誠被拒之后，過了幾天又帶著周一沉的父母登門來了。周一沉的父母，從進(jìn)柳村開始，就一直笑笑的，跟每個遇見的村民打招呼，不論男女都連忙地遞煙，極力表示著友好，說話快人快語，干凈利索，看起來很精明。

周父進(jìn)到家里來，屁股剛落坐，就馬上換了一副神情，與剛才喜笑顏開的樣子判若兩人。沒說幾句話，竟然開始抹眼淚，把父母嚇壞了，父親忙遞毛巾，說：“親家，這是咋了，有話好好說。”

周父這才定了定神，說周一沉的奶奶得了癌癥，日子不多了。她從小就寶貝這個孫子，希望死前能夠看到他完婚，老人家就可以閉眼了，并且適時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個硬紙袋來，摸起來很厚實，遞到父親的手里，嘴里說著：“我們對嫁妝不作任何要求，家里有樹的話，就給打幾件木制家具，沒有也無所謂，你們家負(fù)擔(dān)重，把小雪養(yǎng)大不容易?！?/p>

多樓鎮(zhèn)有個風(fēng)俗，女孩兒出嫁，不管收了多少禮金，都要一分不少地作為陪嫁還回去。否則，即使別人不說，到了婆家也會沒有地位。父親馬上把硬紙袋推了回去，說：“家里孩子多，雖然窮苦點，但是我們也不能賣女兒，結(jié)婚這個事得聽聽小雪的意見?！?/p>

正說著，柳雪就推門進(jìn)來了，其實她已經(jīng)在門外聽了半天。她走上前，從周父手里接過那個硬紙袋，說：“早晚都得嫁，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是，求婚這么大的事，為什么周一沉自己不來呢？”

周父看了周母一眼，一時語塞。周母只低頭不停地搓手，臉上陪著小心的笑。

這時柳誠在一旁接過話來，“一沉的奶奶最近病得厲害，在縣里住院呢，一沉一直陪在身邊。這孩子是真的孝順?！?/p>

父母耳根子很軟，富有同情心，且對柳誠的話有著莫名的信任。而柳雪又沒有什么意見，于是婚事就這么定下來了，一個月內(nèi)完婚。母親趕緊張羅找人把南河沿幾棵長得粗壯的洋槐樹給砍了，又請了鎮(zhèn)上技藝精湛的木匠隊到家里來，白天黑夜地趕工做家具作為陪嫁。

對婚禮感到倉促的，還有大姐柳葉。她知道柳雪馬上要出嫁的消息后，第二天就帶著剛滿三歲的寶寶頂著北風(fēng)騎車到了柳村。寶寶因為吹了一路的冷風(fēng)，下車就咳嗽起來。大姐也顧不得好好瞅瞅孩子，把車子一放，就領(lǐng)著寶寶急急忙忙地房前屋后去找父母。見到父母的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二妹的婚事要馬上辦了？到底怎么回事？”

母親一邊迎上前去抱孩子，一邊把周家催婚的原因跟她說了。柳葉當(dāng)即表態(tài)：“二妹這個婚不能結(jié)。催得這么急，我感覺不太對勁?！?/p>

母親看了一眼旁邊的父親，說：“急是急了點，這不是人家奶奶病重，也能理解?！?/p>

柳葉不以為然，馬上就提高了嗓門：“你們?nèi)チ私膺^了嗎？真實情況是怎么樣的？萬一是裝病呢？”

母親瞪了柳葉一眼，“你這孩子，說話越來越?jīng)]譜了，誰會詛咒自己的親人呢！可別瞎想了。再說了，就憑柳誠這種有頭有臉的人，也不可能會騙我們的?！?/p>

柳葉聽了使勁擺手，很生氣地說：“柳誠是什么人，憑什么他的話你們就這么相信？你們要不是這么容易相信別人，做生意也不會被人家騙，你們現(xiàn)在也不會這么窮。”

舊事重提，父親氣得咳嗽起來。母親忙去給他按摩胸口。

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柳雪插話進(jìn)來，對柳葉說：“大姐，我的婚事，你就別管了。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p>

柳雪話里有話。

柳葉比柳雪大四歲，自小到大，柳葉吵架從來都吵不過柳雪。即使本來是柳葉在理，經(jīng)柳雪那張小嘴回家一說，柳葉就變成了沒理的了，挨批挨罵的總是她。為此，柳葉一直說父母偏心。對付這個妹妹完全沒有辦法。

柳雪輟學(xué)以后，曾經(jīng)去柳葉的美容美發(fā)館學(xué)習(xí)過一段時間，去了三個月就堅決地回來了，說不喜歡城里的生活。其實是因為，柳雪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柳葉過得并不幸福，跟姐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但是為了避免讓父母擔(dān)心，她們約定不要跟父母說這些。柳雪如今突然這么說話，柳葉沒有心理準(zhǔn)備，一下子被噎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氣得午飯都沒有留下來吃，走前撂下一句：“二妹，不聽我的話，你會后悔的?！?/p>

柳雪賭氣似的把嘴巴嘟得老高，說：“自己選的路，錯了我一個人擔(dān)著?！?/p>

柳眉翻來覆去一夜沒睡，把這段往事翻了一遍。

天一亮，她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同學(xué)們還在熟睡著，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北風(fēng)仍舊嘶吼著，氣勢洶洶，像要把人吞進(jìn)肚里。天空慢慢飄起了雪花，落在柳眉的頭上，臉上，眼睫毛上，有些飄進(jìn)了她的嘴里，心中涌起陣陣寒意。剛拐上那條長長的水泥公路，只聽啪的一聲，柳眉低頭一看，是自行車鏈子斷了，真是屋漏偏遇連天雨??！雪越下越大，柳眉急得想哭。但是哭也沒用，她只好推著車子往家走，兩只手很快就凍得像一把紅蘿卜。她好幾次都想停下來，但是想到柳雪，想到她親愛的二姐馬上就要跳入火坑，她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退縮，必須得趕在二姐出嫁前阻止她。

柳雪比她大五歲，雖然也打過她，睡覺的時候把她一腳踹下床，把她的衣服從洗衣盆里撿出來扔到地上，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呀，哪有兄弟姐妹不打架呢，多數(shù)時候柳雪還是讓著她的。有一回冬天，柳眉吃完飯主動要去洗碗，父親說，“小眉，你不要洗碗，手會凍裂的，讓你二姐洗。”伶牙俐齒的柳雪馬上回應(yīng)著：“難道我的手是鐵打的嗎？”卻還是走過去推開了柳眉，對她說：“你的手是用來寫字的，好好寫吧?！弊阅且院螅蓟氐郊?，柳雪總不讓她做家務(wù)，只讓她專心看書。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們的感情是越來越好了。冬天天冷，柳眉沒有一件像樣的棉衣，柳雪從南方回來，毫不猶豫就把自己訂親時買的大衣拿給柳眉穿，柳眉現(xiàn)在身上就正穿著那件紅色呢子大衣呢，好看又暖和。

十來里路，走了三個多小時?？斓郊业臅r候，柳眉的雙手已經(jīng)完全麻了，心里因為緊張而怦怦直跳。雪花飛舞著，地面上開始變得潔白起來。

在村口，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自己家很熱鬧。門口的大片空地上已經(jīng)支起了一個大大的帳篷，村民們都在幫忙，殺豬宰羊，燒火，備菜。這是柳村的傳統(tǒng)，誰家有紅白喜事，全村人都會跑來幫忙，每家至少出一個勞動力。柳眉到院子跟前的時候，看到柳誠正在跟父親坐在一起聊天，父親的臉色蠟黃蠟黃的，似努力著想表露熱情和喜悅的樣子，但是又力不從心。柳眉想起了周小璐的話，心中對柳誠產(chǎn)生一種深深的恨意：“就是這個人，騙吃騙喝，還把二姐往火坑里推。”這時父親看到了柳眉，對她說：“小眉，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了？叫誠叔叔?！绷甲龀鰠拹旱纳袂椋\狠狠地瞪了一眼，轉(zhuǎn)身就去屋子里頭尋二姐。父親在后面輕輕罵了一聲：“這丫頭……”柳誠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嘴里打著圓場：“沒事，沒事，她還是個孩子?！?/p>

柳眉在屋子里頭找到了柳雪，她剛化完妝，光彩照人，正坐在鏡子前左顧右盼。柳眉走進(jìn)去，伸出兩只冰涼的手從身后抱住了柳雪。

“小眉，不是馬上考試了嗎，你怎么跑回來了？瞧你的手……多涼！”柳雪轉(zhuǎn)過身來，摸著柳眉的手。

柳眉眼淚嘩地流了出來，說：“二姐，你今天不能出嫁?！?/p>

柳雪趕緊從桌子上拿過毛巾給柳眉擦眼淚，問：“怎么了，小眉，你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柳眉就把周小璐的話，一五一十地說給了柳雪聽。

柳雪聽完之后，像是霜打的茄子，那白皙粉嫩的臉，馬上暗淡了下去，露出青紫色來，肩膀不停地抖動著。

柳眉嚇得把柳雪抱得緊緊的：“二姐，你千萬不能嫁給周一沉?！?/p>

柳雪沉默了好一會兒，抬頭問柳眉，“這些話你跟爸媽說了嗎？”柳眉搖搖頭，“還沒有?！?/p>

柳雪走過去把房門從里面反鎖了，然后拉過柳眉，嘆了一口氣，說：“小眉，你這事不要告訴爸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嗎？”

小眉搖頭，“為什么？”

柳雪接著說：“其實，我早就覺得周一沉有點問題，我第一次去他們家，他就對我動手動腳的，我拒絕他，他還打了我一巴掌，事后又跟我道歉說是鬧著玩。我當(dāng)晚很生氣就回家了。開始是沒好意思跟家人說，我后來又想著，可能他還是太年輕不懂事吧?，F(xiàn)在看來，這個人人品是有問題。但是，這個婚，現(xiàn)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親戚朋友都來了，現(xiàn)在退婚，讓爸媽的臉往哪里擱？”

柳眉急了：“二姐，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考慮臉面。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呀！”

柳雪說：“小眉，不光是面子的事，咱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周家送來的米面糧油早就用掉了，衣服也都穿了，你身上這件也是人家買的?！?/p>

柳眉馬上脫掉身上的大衣，說：“衣服還給他。”

柳雪苦笑著把大衣給柳眉穿上，說：“小眉，爸這一年住了好幾回院，彩禮錢都抵進(jìn)去還不夠，拿什么退給人家？”

柳眉說：“那怎么辦？算是欠他的，我們慢慢還。實在不行，跟大姐借?。　?/p>

柳雪搖頭：“別說大姐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來，就算能，也不能再跟大姐借。你知道大姐跟大姐夫為什么總吵架嗎？就是因為大姐夫老是懷疑大姐把賺的錢貼補了娘家，每天都問她錢哪里去了。我們不能再給大姐添麻煩了。”

柳眉低下頭，眼睛里閃著淚花，聲音里帶著哭腔，一個勁地嘆氣：“怎么辦？怎么辦？”

柳雪把柳眉摟在懷里，舉重若輕地說：“沒事，人是可以改變的。周一沉就是缺乏管教，可能是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被帶壞了。等我嫁過去了，我會管著他的，讓他變得好起來，讓他走正道?！?/p>

“真的可以嗎？萬一他被警察抓去坐牢呢？”柳眉抬起頭，雙眉緊蹙著，像一個成年人。

“沒事，我會等他出來。你放心，我會改造他的。我能改造好他。你看他長得那么好看，根本不像一個壞人對不對？”柳雪睜著一雙大眼睛，淚光閃閃。像是對柳眉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真的可以嗎？”柳眉秀麗的眉頭舒展開來，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周一沉被二姐改造成一個五講四美的好青年。

“嗯！你千萬不要告訴爸媽，爸最近病情又加重了，他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媽已經(jīng)夠苦了，我現(xiàn)在長大了，應(yīng)該為她分擔(dān)一些壓力了。”

“嗯?！?/p>

“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誰也不能告訴，好嗎？”

“嗯。”

“來，拉鉤，一百年，不許變?！眱筛瑯永w細(xì)修長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鄭重其事。

門外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接著又響起了敲門聲，母親的聲音傳來：“小雪，迎親的隊伍來了，你趕緊準(zhǔn)備一下?！?/p>

柳雪和迎親的隊伍離開村莊的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白白的雪地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落了一層紅色煙花炮的碎屑，在白雪的映襯下，紅艷艷的，分外扎眼，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散落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