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泛著包漿光澤的木制大床上起身,老家具的倔強簡樸而扎實,床板吱呀一聲,人幾乎是彈起來的,面前的麻布窗簾上繡著不肖似的動物,是好幾年前的生肖。兩片窗簾的縫隙被風(fēng)掀開一個角,陽光刺進瞳孔,是久違的灼熱,她抬手放在額頭前模擬一個遮陽的動作,轉(zhuǎn)身走出房間。
那一年是2008年。
輕手輕腳趿拉著并不合腳的拖鞋,腳背上突兀的蝴蝶裝飾左右磨蹭,磨得她腳面生疼,女孩咬牙忍住,在客廳角落搬起一個折疊小木凳,小的過分的手甚至抓不住鋪在面上的墊子,只好拿下來夾在胳肢窩里,一步一步地挪向前方。
陽臺的門虛掩著,她用肩膀緩緩頂開,把腳放在門后緩沖著,免得鐵質(zhì)門吱呀的聲響驚動了屋里的其他人。這個點,姥姥姥爺還沒有睡醒,短暫的,屬于孩童的歡樂來之不易,她放下小凳子,鋪好墊子,莊重地坐下,從墻角拉出一個小紙盒,里面是滿滿的小人書。女孩的笑容從眼睛里溢出來,翻開昨天沒看完的章節(jié),卡西莫多正抱著愛斯梅拉達沖進鐘樓,空氣里漸漸漾出了凝重的味道,是一些摸不透的情緒。年少的樂趣恐怕就在于無限的疑惑和無限的探知了,懵懂的年紀雖觸不到偉大的愛情,卻感受到浩蕩的哀傷,與劇中人同悲同喜,同哭同笑,想象著尖頂高聳如云的哥特式教堂里,究竟是什么樣的光景。
然而太小的孩子是沒有眼淚的,比起狼狽不堪的一拍兩散,主角雙雙殞命的結(jié)局,只讓她覺得浪漫,浪漫極了。在很久的后來她明白,這世上除了化學(xué)物質(zhì)外是不存在純凈物的,但未經(jīng)世事的孩童總艷羨不摻雜質(zhì)的東西,稚嫩的眼睛總是容不得一顆沙礫,天性是命運中最可悲的部分。
盒子最下面壓著一本破損的《魂斷藍橋》,最后幾頁不知丟在了哪里。母親說瑪拉為了羅伊的名譽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她并不愿相信這種結(jié)局,也并不相信身份能拆散一對有情的愛人,她相信愛情能戰(zhàn)勝一切。美貌高傲如費雯麗,她絕不會輕易讓步,兩只牽在一起的手也絕不會因為外力而分開,她固執(zhí)地相信,兩人在重逢之后會破鏡重圓,從此白頭偕老。那破損的部分保護了一個孩子的信念,卻終究無法守護住她的信仰。原來再美麗的臉龐也會沾染愛情的淚水,再高昂的頭顱也會為世俗而低垂。天真是上帝賜予的寶藏,卻鮮有人能守護住這份恩賜,它總會被不知名的手竊取,至死方休。
天色漸暗,房間里傳來穿脫衣物的聲音,她知道自己的獨處時間結(jié)束了。然而困意襲來,陽臺清涼的風(fēng)和怡人的青草香,一點一點勾動著原本蟄伏的瞌睡蟲。她抱著嶄新的《安娜·卡列尼娜》,恍惚間聞到了菠菜煮面的清淡香氣,還有紫甘藍泡菜的辛辣和酸澀,爐灶燒出微焦的味道,那是最尋常的人間煙火氣,那味道直白地告訴你,馬上就有晚飯吃了。她邊聞邊想著下周的端午節(jié),有舅舅從大超市帶來的粽子,姨夫烹飪的一桌好菜,小小的茶幾換成折疊大桌,珍藏的酒杯擦去塵灰,盛滿團圓的喜樂,原來幸福是那么簡單的東西,期待在等待里發(fā)酵,爆發(fā)出快樂的因子。
姥爺沙啞的嗓音喚醒了她的白日夢,他拖長了音喊人推他出來。姥姥正在廚房忙碌,她放下書沖出去,推著姥爺坐在客廳,又飛快溜進了陽臺。老人呼吸滯重,在桌子對面一遍遍喊著她的小名,她不勝其煩,別過頭裝作聽不見。老人喘息兩聲,冷不丁咳嗽起來,她一個激靈,心里升起淡淡的不可名狀的厭煩。她疑心姥爺是故意的,終日坐在輪椅上的老年人,總喜歡博一些無謂的關(guān)注。她索性轉(zhuǎn)過身去,拿起陽臺窗臺上密密麻麻擺著的灌滿了水的廢飲料瓶,漫不經(jīng)心地灑在幾盆盛開的花上。那花大紅大紫,姥姥很喜歡,她卻暗地里覺得土氣,鮮艷是小孩子欣賞不來的美,因為他們自己本身就是最鮮艷的色彩了。
她突然發(fā)現(xiàn)姥姥種的繡球花還有白色的,白嫩嫩的,莖和葉仿佛脆嫩的蔬菜,在陽光下散發(fā)出生機盎然的魅力。香氣又幽幽地飄出來,一波波地沖擊著疲累的神經(jīng)。定格在花瓣的視線逐漸模糊,她聽不清姥爺咳嗽的聲音,也聽不清姥姥大聲地喊她來端煮好的面條。恍恍惚惚地,她看見姥姥帶著她踢毽子,在寬敞的校園廣場散步,看見尚且能站立的姥爺和姥姥舉著她,在一樹的桃花下笑靨如花??匆娝驗橄肽钔獬龅膵寢尶摁[得睡不著覺,姥姥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的慈祥模樣,那么溫柔而美好,恍如隔世。
……畫面漸漸消失,時光像壓面機一樣不斷壓縮,最后變成了一條金色的線。
她在鋪著嶄新床單的板材床上醒來,怕姥爺?shù)鹊木昧?,急匆匆地要去廚房端飯,站起身卻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早就不需要去了。床頭是一本磨爛了封皮的《雙城記》,書架上放著早就看完了的《安娜·卡列尼娜》,還有完整的《魂斷藍橋》。角落立著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是姥爺年輕時的模樣??偸强人缘睦先瞬辉僮谳喴紊?,他早就鉆進了小小的盒子,埋進了厚厚的土壤。原來隔著一張桌子對望的人,如今隔著一座城市兩座山,曾經(jīng)的不忿和不滿,在艱澀的歲月里竟顯得不值一提。她木木然走下床,窗簾泛著絲綢的光澤,縫隙里的陽光扎進眼睛 ,瞳孔驟然收縮,干澀的眼眶竟沾了水汽。她抹一把眼睛,抬起手遮住額頭,從書架上拿下那本《安娜·卡列尼娜》,轉(zhuǎn)頭走出了臥室。
這一年,已經(jīng)是2019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