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對于作者來說,詩歌是情緒情感的出口。對于讀者來說,她是精神審美的需求?!獰o論對于作者還是讀者,她都有精神療愈的作用;詩歌又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彼此相識和確認(rèn)的密碼,透過詩歌,你能找到靈魂里青梅竹馬的朋友,也能識別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偽君子;由于人一生的果效由心發(fā)出,眾多的詩歌匯聚一起,會具有改變周遭乃至改變世界的力量。讓我們一起透過2018年遼寧詩歌的四季表情領(lǐng)略遼寧詩歌廣袤而豐饒的盛季。
70后實力派詩人日趨成熟,他們擺脫了四面出擊的盲目寫作,主體創(chuàng)作意識明確,不斷拓展自覺寫作的空間,成為遼寧詩歌沖向全國的主要力量。
70后重要詩人劉川帶著清醒的寫作自覺,他堅持從本土漢語中尋找新詩的立足之地,在傳統(tǒng)禪佛文化的基礎(chǔ)上,用極簡的方式捕捉最曠達的空間意涵?!饵S河蟻》是《海燕》2018年第一期的組詩《口占及札記》中突出的一首,全詩由短句構(gòu)成,“有蟻/生于泰山”,這種語言的表述,讓我們很容易想到古人對于不同時令的占訣?!八鼈冊谔┥街畮p/向下一瞥/魯國小了”——這是杜甫“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變相說辭,然而“天下扁了/宇宙如同一個罐子”卻是詩人意念中不斷縮小的世界概念。這個世界的強與盛、大與小,影響不到螞蟻的存在,它們該是什么還是什么,所處的位置再高也是螞蟻。同樣,對于長于黃河岸邊的螞蟻,它們與泰山蟻的區(qū)別幾近于無。這首詩的現(xiàn)實指向從主體意象的遷徙中傳達出來:“它們偶爾附于舟筏/渡過黃河/到達對岸/爬上運煤的火車/進入京都/但它們還是黃河蟻/吃土而生/又葬身于土。泰山黃河壯闊的背景與螞蟻的特定意象一目了然?!叭Ю锊菰?空空蕩蕩”表明一切皆無,“王趕著獅子/走來/走累了,騎獅子/獅子餓了/王以身飼之”,從趕獅子,到騎獅子,再到用自己的身體喂獅子,深刻喻指人人皆為生命過客,不必太在意自己所在的位置,沒有人的位置是永遠的,一切都在轉(zhuǎn)換中成為后人傳說的文本,“先聞吟詩”,“后聞獅吼”,然而“最后/唯剩草間風(fēng)鳴”——還是什么都沒留下,只剩下了喧囂之后的孤獨和空無。《草間風(fēng)鳴》《隱者》《口占:二舅姥爺葬禮罷,宴賓朋》《小鎮(zhèn)》等凸顯禪詩意象,詮釋了摒棄我執(zhí)的無我哲學(xué)?!缎袑m》從漫漫人生路的角度,把孕婦的子宮比作胎兒的行宮,顯出單純、透明的詩意。
保持意象的絕對單純,是劉川詩歌的鮮明特征。發(fā)表在《航空畫報》2018年七月號《劉川的詩》持定這種單純,堅持一首詩一個意象單位,決不越界?!稏|湖劃船》:“握著兩只槳/左一下/右一下/割著平靜的湖面//整整一個下午/又整整一個黃昏/回頭一看,湖面平平/連一個口子也沒割出來”?!案睢焙汀翱谧印斌w現(xiàn)出劉川不經(jīng)意間透露的靈氣,而對船槳劃過湖面和劃過之后湖面的反應(yīng),則體現(xiàn)了詩人對禪宗意味的自覺追求,從有到無所宣講的主題脈絡(luò)貫穿于他詩歌的全部,很多詩就像是口占一偈。與意象的單純圓潤相對,他的筆觸跨過抒情之界,將意義埋藏于敘事之中:“李大財主/夜半起床/抄寫欠條/年深日久/練就一筆好字”(《天道酬勤》),這里表述的是目的的錯位,本來是為了此,最終成就了彼?!稄?fù)仇記》采用東方古典的江湖敘事:“怕忘了/遂將仇人的名字/刻于劍上//乘舟復(fù)仇/因為激動/中流失劍//為了記住/失劍之處/舟上刻痕//至今他抱著船板/帶著劍痕/在世間找人”,從名字到劍,從失劍到刻舟,再到抱著一塊船板,我們看到一個可憐而又可笑的尋仇者的形象,目的的失蹤,間接物的替代,仇恨成為仇恨本身——這正是詩人冷眼悲憫的所在。
李皓是遼寧70后詩人的重要代表,近年來,詩歌創(chuàng)作量驚人,質(zhì)量不斷呈上升的趨勢。與以往曠達的風(fēng)格不同,李皓發(fā)表在《詩刊》2018年第九期的《就是幾片葉子》4首,刷新了人們對他的新認(rèn)識,增加了許多單純明澈的元素,甚至回到一種細微的體察與詩意的甄別?!抖∠恪房梢钥醋魇撬谠姼璧耐黄浦?,融化了智性與感性、曠達與細膩均衡的氣質(zhì)?!斑@被逐出三甲的/第四香”,這一奇崛的“第四香”意象,乍一看,令人猝然,這個奇特的意象所來何處?細細分辨,發(fā)現(xiàn)這一意象有兩個來源:一是“望文生義”,從“丁香”這一詞組中拆分出“甲乙丙丁”的“丁”字,進入這個新的序列后,“丁”變成了“第四”的數(shù)字;二是與古代科舉考試脫穎而出的“前三甲”合并,衍生出“第四香”這一組合的新形容詞。猛然匪夷所思,細嚼又拍案叫絕。這是李皓自己獨特的發(fā)明,打上了不可褫奪的印記。下半段從結(jié)構(gòu)出發(fā),又從“丁香”中拆分出“香”,圍繞它仔細打磨,然而劈面卻是“米?!?,“一個米粒挨著一個米粒/有的蒼白/有的發(fā)紫”,隨著鏡頭拉開,“米?!背尸F(xiàn)出“丁香”的不同顏色,這時我們意識到,詩人已經(jīng)悄悄完成了從“米?!钡健岸∠恪钡谋扔麝P(guān)系,而且更深一步展開對人生或蒼白或紅得發(fā)紫的處境的引申?!跋鄬τ谔摕o的前三香”,在這里,詩人并沒有放棄上半段“第四香”的成果,把它繼續(xù)拿過來使用,照應(yīng)丁香的樸素,一日三餐——同時也沒有放棄“米?!钡谋扔鳎笳鳉q月的淡泊。可貴的是,詩人最后指出這種樸素的日子的反面危機,“落花散淡/米粒越來越白/流水被抽走了梯子?!碧葑又赶蛑芜@些日子的意義部分。
李皓的詩剛?cè)嵯酀鼻蟮诌_內(nèi)心所指。像金庸小說的主人公,他以詩為劍,常常在浪漫揮舞、興致正濃的時候劍鋒直指當(dāng)下,回旋出凜然的針砭時弊的精神力量。李皓獲得第四屆曹植詩歌獎一等獎的組詩《驚蟄時節(jié),在肥東觸摸建安風(fēng)骨》在魏晉詩人的包圍里,情不自禁流露出古風(fēng)的韻味?!镀卟匠稍姟穼⒉芗倚值芄侨庀鄽埖谋瘎。旁诂F(xiàn)代顯微鏡下逐一放大。詩人的每一步發(fā)現(xiàn)都追隨著歷史的每一步韻腳:“第一步:手足情/第二步:嫉妒恨/第三步:權(quán)力欲/第四步:宮廷戲/第五步:仇精英/第六步:文字獄/第七步:七寸”,詩人贊道:“多么美好的文字啊/一下子就踩到了/君王的七寸”,詩人將曹植擲地有聲的文字與豆萁燃燒的擬聲字交疊在一起,“讓建安有了一截化石般的風(fēng)骨”。第二首《在肥東煮豆,談?wù)撐鞴稀穬叭皇穷^一首詩的延續(xù),詩人不斷拆卸兄弟這對親情詞組的驚心內(nèi)幕:“妒火燃起的時候/一首詩在三國的鍋里/煮著”,“兄弟相煎,仇人相見/一首詩就是一把利刃/捅破了血脈的窗戶紙//豆子煮熟了的時候/文字就開始索命”,詩人把骨肉相殘的人性揭示得體無完膚,以古喻今。發(fā)表在《中國詩人》的《李皓的詩》18首,在幽默與自嘲中,顯示出解剖刀般清醒的尖利。詩人對人性進行了遠距離的審視,在“走馬觀花”中,意識到人生所經(jīng)歷的無非是“稍縱即逝的雪花”,“為了一條魚/而不遠千里”,是因為“我們的胃口/總是被調(diào)得很高”,而“我們與一條魚失之交臂”又有什么遺憾呢?也許就在這種物我身份的互換中,等于是“放了自己一條生路/為塵世,留下一個活口”。
李皓隨意切入喻體內(nèi)部,使它和創(chuàng)作主體一起自主呼吸和生長。相比其他同代詩人,較少虛張聲勢的痛苦,而更多一些直面生存場域的凌厲,同時又不乏良善與溫暖的根基。
他的詩情透過自然尋找自我。從自然景點中,瞬間疊印出一個自我缺失的影像。發(fā)表在《作家》2018年五月號的組詩之一《在天目山依靠一棵大樹》是詩人凝神聚氣、格外專注地向外投射自我的一首用心之作。它來源于詩人中年疲憊的心路背景。詩人寫道:“整個夏天我都在尋找一棵大樹?!碧炷可接纱诵疫\地同一棵大樹的意象疊加在一起,它是一種休憩的渴望,是一種對心靈錨地的尋求?!拔叶嗝聪M切┖沽鳑驯车娜兆?在它影子的庇護之下,統(tǒng)統(tǒng)離我而去”。詩人下面一段敘述,轉(zhuǎn)入一個非凡的格局:“第一次走在天目山的千年古道上/一下子,我發(fā)現(xiàn)我有那么多靠山/它們有著共同的特點:腰粗,腰桿很直/一定有太多人依靠過它,乘涼,或者歇腳/譬如某些高僧,或者三代國師//我也不由自主地靠上去,像靠近一個老人/或者說就是父親和母親,就是那些有著寬廣胸膛的人”。這段文字顯示出詩人疏朗超拔的氣度,看似抒寫眼前之物,實則眺望人生風(fēng)景。遠近內(nèi)外,會于一爐;人生酸苦,舉重若輕。這里的焦點是尋找人生下半程的寄托,從少年意氣,仗劍巡游,到摸到一個重陽的天氣,漸漸感到人生的荒涼。這時插入一幅畫面:一對老人拾級而上,“一雙年邁的腳正攙扶著另外一雙年邁的腳,像一塊石頭/墊著另一塊石頭”,形容歲月般的沉重,“一墊就是千年”,將這份扶持的精神拉伸到時間長河里。樹的意象變成了老夫妻身邊的拐杖,“它被一只手把握/它點擊地面的時候,山風(fēng)嘆息一聲/神靈的石頭,把風(fēng)燭殘年的背影留給了我。”詩人的頓悟在于:“與一生一世的攙扶相比,這些千年古樹/顯然不及一根拐杖”,也許,這一畫面的定格比任何說出的感悟都更加意味深長,它顯然成了李皓這一階段詩歌層面豐富的底色,正像《霜降辭》中“秋天的尾巴”的比喻,“我抓著你,我的鬢角正在滿滿泛白”,詩人的年齡漸漸接近“菊花側(cè)一側(cè)身,你傲慢的眼神/就會擠進更多的稻草”的尷尬期。詩人的神經(jīng)變得愈加敏感,甚至一場春雨,都會賦予一個簡陋的旅館難忘的記憶,它“使我盲目而籠統(tǒng)的人生/變得格外撲朔迷離”(《夜宿京華翌日晨遇第一場春雨》)。在人生這種尷尬的境況中,詩人細膩地獨自對月抒情,深情款款的是當(dāng)中一句:“我就是你的一個形容詞,月啊/我用十年的舊情踮起腳跟——夠你”,而詩人已經(jīng)領(lǐng)略了“經(jīng)不起秋風(fēng)輕輕一吹”的人生秋涼的滋味,“月亮越升越高,那一張半明半暗的臉/是深淵!在那面不合時宜的窗簾背后,喊我”,月亮不再具有單純的含義,正像人生的中年,孤獨的深情成了一道吞噬生命的深淵,一種不合時宜的尷尬。怎樣從這種人生的尷尬期走出來,又該到哪里尋找新的精神資源呢?無疑,故鄉(xiāng)是詩人返璞歸真的必由之路,“故鄉(xiāng)的橋是爺爺?shù)钠け拮?每經(jīng)過一次/它就抽打我一遍/變異的口音 虛偽的洋裝”(《過王山頭橋》)。《我得坐車去一趟普蘭店》是詩人近期尋找新的自我、新的身份的航標(biāo),它的真摯性來自《大堰河》般的樸素。詩人宣示道:“我得坐車去一趟普蘭店,就像我從未去過一樣”,帶著第一次的心情,去提煉這些年丟失的價值。李皓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能夠拒絕現(xiàn)實世界里惡俗的浸染,篤定地修養(yǎng)內(nèi)心,修煉語言,使他的生活和詩歌互為成就。
季士君發(fā)表在《鴨綠江》2017年第十期的組詩《那么輕》整體上彌散著對每一個納入其視線的生命的敏銳體察。場景很尋常,植樹工人把枯死的老樹撥出,再栽下一顆小樹,但這個過程在詩人心里掀起了意味深長的波瀾:“拔起一顆大樹/與栽下一棵小樹/程序正好相反/工人們做得一樣認(rèn)真”,詩中運用比較法,無論是枯死的老樹,還是取代了大樹的小樹,在詩人看來都是一樣的“風(fēng)景”,都有著對等的尊嚴(yán)。結(jié)尾使全詩層次進一步深化:“只是小樹還小/它還不太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曾經(jīng)是一個/死去的大樹的位置”,生與死的換場在詩人心中激起莊重的儀式感?!段缢蔫F》著迷于鐵匠與鐵塊之間身份的互文效果,故意在人與物之間造成一種模糊,使物質(zhì)擁有了生命的氣息感。鐵與生命相仿,詩的結(jié)尾以通感的形式,將打鐵聲轉(zhuǎn)化為動作:“一塊鐵開始被另一塊鐵/從睡夢中喊醒。”金屬的鐵在詩意的浸潤下,發(fā)出如此美麗的光環(huán)。整組詩預(yù)先設(shè)置具體場景,然后起跳,正像《跑步的時候我路過什么》的結(jié)尾,“路過它們/就像路過我自己”,人與物之間建立體貼的關(guān)系,詩人積極尋找生命貫通的身影。
隋英軍發(fā)表在《鴨綠江》2018年第一期的組詩《偏旁部首》以輕靈的意象比喻,營造出似真似幻的氤氳空間?!都垺穼⑿∨⑹掷锏募堬w機和阿婆蓋在臉上的黃表紙進行類比,黃表紙飄起來“像比紙更輕的靈魂/飄到紙飛機飛不到的地方”;他發(fā)表在《海燕》2018年第七期的組詩《風(fēng)吹著自己》有著節(jié)制的詩意,他把花苞比作火苗,“它抱緊自己,燃燒/剝落的東西,我們叫/落英”,詩人進入果核的內(nèi)部,注視著時光慢了下來后,這枚失意的果核仍“以為自己是春天的模樣”(《還是秋天》),傳達著一種克制的憂傷。
我省女詩人普遍具有靈動的天分,在這點上毫不輸于全國水準(zhǔn)。
李輕松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九期的組詩《浮世》直面生存之脆弱,面對地鐵站口賣唱者、請掃碼的乞討人、闖入肯德基的饑餓者,在充滿底層的關(guān)懷外,也在探究“?!钡囊宦暿┥嶂?,帶有的污漬(《請掃碼》)。她的詩富于場景,情之所至猶如布萊希特戲劇的激憤獨白。
詩人面向黃昏與死亡大限,不同程度感受到生命的肅穆。宋曉杰發(fā)表在《詩刊》2018年第三期《和解》(四首)表達了生命的沉思,強烈的敘事感在實景背后傳達出蒼茫寥落的人生嘆息。喻指傾向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凌空蹈虛,而是貼近日常地面,沉實如老酒陳釀?!肚把仃嚨亍穼懸运劳鲋瑑簩O們終于聚齊在老人的葬禮上,“隆重的會面是最后的聯(lián)合國”,最微弱的家庭紐帶隨著葬禮的結(jié)束從此崩斷,無論人怎樣忙碌,都是在朝死亡的前沿陣地“跨出了致命一步”?!逗徒狻钒焉耐絼趯χ疟扔鞒蓛绍姷膶模娙藬⑹銎拮佣旰罂匆娬煞蚯槿藭r回想當(dāng)年:“用牙齒撕咬小女子的器官,也曾摔杯為號——她操練過:兵變、談判;拿女兒當(dāng)人質(zhì)”,總結(jié)為一條感受:“年輕,就是骨刺、眼中釘/陰天不陰天,都疼”,而今在死亡面前終于和解,“舊日子使她們成為親人”,這種感受的逆轉(zhuǎn)是時間和生命的成長換來的成果。宋曉杰發(fā)表在《滇池》2018年第七期的組詩《送信的人走了》趨于平靜淡然,結(jié)尾常止于一幅安靜的畫面,傳達了詩人心中對美好的事物深深挽留。
袁東瑛發(fā)表在《詩潮》上的組詩《虛化》從年齡和歲月的角度,反觀生命的衰落以及面對這種衰落后人的徒勞的掩飾,同學(xué)會上大家“把臉部碎片化的山河修整好”,“掉落的那幾根發(fā)絲都纏到了腰上/很多人的腰桿子/比從前粗壯了”“笑著說:發(fā)福了/哭著說:模樣還在/就是絕口不提/老了”(《同學(xué)會》),她用掉落的發(fā)絲纏住腰上,把青春和生命的凋零和代價,置換為漸近死亡的表面的生活富足,道出了人生浮華背后的無奈、掙扎和心酸。袁東瑛發(fā)表在《安徽文學(xué)》第五期和《詩選刊》第五期的組詩,釋放著古典詞語之美。詩人不乏從“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的古典詩名詞動用中獲得的啟發(fā)——“夜走黑了路”(《雪》),和成熟詞語的巧妙化用——“飛流直下/豪邁的三千尺/竟是粉碎的結(jié)局”(《瀑布之想》),而“油菜花一瓣瓣,打開自己/讓蜜住進去”(《在綠江》),則呈顯鮮活的詩意感受。
孫擔(dān)擔(dān)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十期的組詩終于走出自我的封閉,彰顯出靈動活潑的跡象:“如果因一顆種子的沉默/所以山谷沉默/天地即在此//如果因一個人的失聰/讓一種口音啞然/故鄉(xiāng)即在此/如果跋涉千里/走不出一掌池淵/愛即在此//如果冬夜的兩端/被鎖緊/夢即在此”(《如果》)。衡量詩歌是否封閉,不看它的語詞是否陰暗,而是看它的境界是否寬闊或狹窄,孫擔(dān)擔(dān)盡管表現(xiàn)一種人生的閉鎖狀態(tài),山谷因一顆種子的沉默而沉默,這種大與小的不對稱,卻顯出一種集體或整體的分量,天地的目的都在于此,都在于這大與小的血肉關(guān)系中,這樣,閉鎖就不是閉鎖,而變成事物與事物唇齒相關(guān)的命運共同體當(dāng)中。表面看是小境界,實則是大境界。冬夜的兩端被鎖緊,但夢卻在此蓬勃地生長,這是任何現(xiàn)實都不能封閉和阻塞的頑強和希望。詩人善于化用“莫須有”等固定詞語,改造成自我個性的陌生化語言,形成統(tǒng)領(lǐng)全詩的韻律。她的詩一旦走出淤塞的心境后,意象往往放得很開,松弛感由此而生:“農(nóng)歷乙未年,正月十五/這一天在秩序里/不會不出現(xiàn)……好比我撞上人間的自己,屬于意外”(《正月—元宵》)。她的詩靈動中包含著人生的頓挫感,“一些包裹,包著崇山峻嶺而來/過于龐大,無處安放/只好拆成詞/這些詞只能放在喉嚨里,如鯁”,人生百味的經(jīng)歷如李清照晚年的《聲聲慢》詞一般,更滲透在人這個“外表是胞衣”的包裹中,“在這個包裹里,我得知一切?!保ā恫鸱狻匪脑姽诺淙谌氍F(xiàn)代,“河上的夕陽/如火??氨纫粋€眼神/堪比絕望??氨冉^望后的恩仇相輕/愛恨相混淆,生死相忽略”(《河之醒》)。相對而言,孫擔(dān)擔(dān)發(fā)表在《鴨綠江》2018年第八期的組詩《收廢品的女人》透著一種孤冷,她的詩體量很小,但內(nèi)蘊豐贍,多從形而下中尋索形而上詩意,我們希望她像河水不斷醒來,“發(fā)出再一次活下去”的聲音。
與孫擔(dān)擔(dān)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不同,川美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九期的組詩《從中年開始》飄逸灑脫,似乎隨手成詩,“一條不算長的路,被我走舊了/新鮮的是幼兒園的小孩子”(《見字如面》)。
大連點點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九期的組詩《臨街的玻璃》輕盈靈動,攤在掌心的沙子“溫順得像一些/稚嫩的孩子,等著我/命名或指認(rèn)”(《數(shù)沙子》);她俯就微小的紫花地丁,“像我一樣,她,終生高不過一寸”(《紫花地丁》)。《在風(fēng)中》是她這組詩中獨樹一幟的一首,當(dāng)“避免不了后退幾步”、“其實彎腰并不丟人”等為人的道理,與“吹拂”、“彎腰的芙蓉”、“風(fēng)的出現(xiàn)”等意象組合在一起時,新鮮感頓然撲面而來。
蘇笑嫣的詩歌與當(dāng)下詩歌保持著距離,她的詩看似生疏卻有個性。她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九期的組詩《陽光照在花草與板凳上》雖然內(nèi)容的松散,但卻有著赤誠的熱度。整體意象華美絢爛:“我擁有落寞的街道 憂郁的雕像/孤注一擲的日落 和/一朵玫瑰在余暉下金黃色邊緣的憂傷”(《孤獨的王者》);她的詩像一幅幅色彩流動的油畫,仿佛看到梵高的筆下旋轉(zhuǎn)的星空。
宗晶發(fā)表在《中國詩人》2018年第五期的組詩《秋詞》以身邊日常生活、日常自我的觀察為素材,“廚房”幻化成人生的“空盒子”的比喻,“削下的土豆皮和剝落的白菜葉子/還在為地盤爭吵著/它們不知道聚就是為了散……”(《空盒子》)
今天,詩歌的技藝突飛猛進,遠遠超過朦朧詩時期的水平,但站在百年新詩的緯度上,詩歌以情動人的傳統(tǒng)、剛健的力量,以及沉浸在生活中真實痛感是否已然消失了呢?
寧明發(fā)表在《中國作家》2018年第一期的組詩《致我的親人》以親情為紐帶,分別為親人們畫像,其中《有你在,我不敢老》,雖然直抒胸臆,但卻披肝瀝膽,字字千鈞:“你再也不用把駝背的腰彎得更低/我蹲下去的身子,一定會恰好等于/一盆洗腳水的高度/五十多年了,我慣于挺直的腰桿/終于練就了一種,叫作孝敬的柔軟”,情感濃烈是下面這節(jié):“你不用把留給我吃的大白兔酥糖/再緊緊地裹在既擦淚又擦汗的手絹里/這一方土灰色的舊布/今天,我要幫你洗干凈,并把剝?nèi)ヌ羌埖奶?輕輕送到,你掉光了牙齒的嘴里”,詩中夾著記憶的回放與今日的酬報,兩組畫面疊印在一起,帶著詩人的放緩的情感溫度,節(jié)奏的頓挫來自主體情感的哽咽。最后一段,詩人情感到了噴發(fā)的時刻:“娘啊,有你在,我不敢老”,詩人仿佛要拽住生命的韁繩,拖住老去的時間,把母子情深的瞬間定格在永恒里,最后他深情款款地吐出一句:“我還要讓你相信,這世間真的是有/一種比皇帝還幸福的日子/已開著轎車,在咱家的門口等你”,樸素如同嘮家常,真實的個體對真實的個體,沒有刻意地江河澎湃的母愛升華,但卻在低處深摯動情,抵達普遍的人性深處。
與當(dāng)下過度陰柔的詩風(fēng)相比,孫甲仁的詩歌充滿剛健的力度,他發(fā)表在《海燕》2018年第十二期的組詩《蒼生》為代表,他鎖定一個具象,營造情境化氛圍,在具體情境空間里舒展翅膀,自由地翱翔,正像他的詩歌標(biāo)題《自由行走的風(fēng)》一樣展開:“風(fēng)可以披著陽光走/也可以披著雨走 披著雪走/風(fēng)經(jīng)過藍天 便高遠/經(jīng)過大海 便遼闊/風(fēng)經(jīng)過孤燈只影 就說——/簾卷西風(fēng)——卷的不是我”。我們好像很少再看見這樣大風(fēng)起兮般的鋪排,過多的自我纏綿,過多的小橋流水,過多的狹窄空間,而他的詩似乎在時尚的詩歌之外,接通了雪萊、拜倫浪漫主義傳統(tǒng),又融入中國古典氣質(zhì),同時又包含了對現(xiàn)實的深入和體察?!帮L(fēng)不識人的字 但能看懂天地之書/風(fēng)的一生就是在天地之間閱讀/對隨處可見的人間苦難 風(fēng)無語/卻會讓整個天空 飄飛著淚水”,詩人從壯闊的飛翔中漸漸收回張揚的羽翼,歸于大雪覆蓋萬物般的平靜、深情與憐憫:“風(fēng)生于青萍 死于云端/風(fēng)不需要誰的思念/只希望在它經(jīng)過的時候/那些沉睡的門和封閉的懷抱/能夠一一打開”。
在中產(chǎn)階層的情感類型籠罩的詩歌界,我們很少體驗一種真實的生活痛感。吳言發(fā)表在《星星》第六期的組詩《我在工廠里寫詩》,“工廠”的符號代表一個遠去的時代,無論詩歌質(zhì)量怎樣,它的異質(zhì)性本身就值得我們關(guān)注——不要忘了,這是從工廠里生產(chǎn)的詩,它的汗?jié)n都帶著新鮮感。它抒發(fā)的不再是人生的閑愁,而是真實的生活負擔(dān):“我的眼睛,等著我慢慢辨認(rèn)老去的工友/我的鼻子,多次心疼著我已生銹的肺/我的憂愁,一茬接一茬地搶占黑發(fā)/我的口袋,讓我覺得活著像是冒險”(《致自己》),這就是工廠的代價,它遠不像我們過去謳歌大工業(yè)那樣宏偉。
趙德龍的詩因為異鄉(xiāng)的壓力而進入個人生命的痛點,他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九期的組詩《用水掃地》于冷峻的壓抑中透出一個逐夢的異鄉(xiāng)人孤獨的火熱,陌生化的語言帶出一種古風(fēng)般的頓挫感,“北京的白晝”對應(yīng)“遼寧的小板凳”(《黃昏有雙眼睛在盼》)。《夜晚洗衣》洗出了一種城市與鄉(xiāng)村、現(xiàn)代的躁動與傳統(tǒng)的直面之間的對比,而故鄉(xiāng)的母親面對自身的苦難卻默默承受。
詩歌的生命就在于,詩歌主體與詩歌客體之間建立起生命與生命平等互視的關(guān)系。周以純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一期的組詩《別動,那是老爹的……》進入生命從容淡泊的境界。對于赤條條的圓珠筆芯,“布條纏巴纏巴/一雙老手/握上去不打滑”,“一些漢字/在珠子上滾落”,詩人看似淺白而實則味道持重的口語詩,描畫出晚年生活得怡然自足,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釋放生命的光華(《圓珠筆》)。詩人攝取的題材意象都是三尺之內(nèi)的材料,字典、老花鏡、稿紙等,但這并不妨礙詩人輕盈的彈跳:“你咧開一臉滄桑/嘴角/蹦出一只只/會說話的蝌蚪”(《老花鏡》)。
久違的詩人韓輝升發(fā)表在《詩潮》2018年第九期的一組近作,詩風(fēng)洗練而老道,提起陳年往事,猶如“提起一根針”般輕柔細膩(《愧疚》)。其中《立夏》因為一個浪漫的名字,糾纏得如此之久,“與其說愛上一個人/不如說/愛上了兩個漢字/愛上一個季節(jié)/愛上自己關(guān)于愛情的遐想?!?/p>
巴音博羅發(fā)表在《詩刊》2018年第一期上半月號的短詩《冬日在長白山》同樣抒發(fā)了老之將至的生命困惑,“雪悄悄圍困過大青山的額頭/現(xiàn)在突然圍困我”,他在尋找“一條去往黃昏的道路”,“因為沒有人從那兒回來過!”,所以這一句成為多少詩人的普世之問。
禹德志發(fā)表在《中國詩人》第五期的組詩《總被遺忘》強調(diào)情境化的意境設(shè)計,側(cè)重于感悟,強調(diào)詞的重量,甚至單獨一個字,構(gòu)成一種沉郁的調(diào)子和節(jié)奏,他的詩讓我們讀出一種空,誰會看著流星滑落而潸然熱淚呢?(《再看流星滑落》)只有那些意識到“到最后/什么都沒有/什么又都有”的人(《身邊還會有誰》)他的詩讓我們想到王維的“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的隨意與淡泊。
反省歷史與現(xiàn)實,追尋生命的終極意義,詩歌的內(nèi)外生命一同成長,詩歌技巧日益嫻熟——遼寧老中青三代詩人已然形成強大的詩歌風(fēng)暴,這風(fēng)暴成為影響遼寧乃至全國文化的強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