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結(jié)識郭棟超,他是一位中原大地上的中年漢子,一位為大地歌唱的詩人。郭棟超是農(nóng)民的兒子,苦讀求學(xué)而得社會賞識,認(rèn)真做事而得以進(jìn)步。官場職場,清濁世界,沒磨掉他身上的英氣。高聲說話,大杯喝酒,慷慨寫詩,有評論家李犁說:“郭棟超的詩歌熱烈又扎實,像燒紅的鐵在鐵錘下鍛打,并在水中冷卻和凝聚,擠出所有的雜質(zhì)和泡沫,讓思想堅硬,讓語言尖銳”。這說明郭棟超是一個有胸襟和情懷的詩人,也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冷靜和自省的詩人,同時也是一個對詩歌忠誠癡迷并不斷淘洗打磨的詩歌赤子。所以,他的詩歌有氣血貫穿其中,隨著氣與血的僨張、鼓蕩,詩歌也有了氣勢和氣脈。有機(jī)會系統(tǒng)地讀郭棟超的詩歌,有一種燕趙悲歌之氣,也有一種大地歌手之韻。
說郭棟超是中原大地的歌手,是因為他的詩不追風(fēng)頭,不隨時尚,任這個詩壇變出多少花樣,詩人處變不驚,心有定力,筆下也就有了神采。中原大地是中華民族農(nóng)耕文明的搖籃,綿長悠揚(yáng)的詩歌,以情傳神,用歌唱將天地人合一的大境界,融為詩歌的大意境。郭棟超是中華詩歌這一大脈的繼承者,他的詩不賣弄技巧,不隱晦艱澀。他的詩是“燒紅的鐵”在現(xiàn)實的鐵錘下鍛打的鋼,自有黃鐘大呂的音質(zhì),撼動讀者的心靈的是他訴說不盡的《鄉(xiāng)思》:“脫離母親溫水似的胎衣/便是終生流亡/跫然的足音,響著/也許就是半生/流浪,偶遇村風(fēng)/轉(zhuǎn)瞬即逝,難成永恒/異域,邂逅鄉(xiāng)音/閑話雞鳴鴨叫/藍(lán)天下,是否瘋長著莊稼//試問,別后的風(fēng)塵/細(xì)細(xì)數(shù)來,散飄彌漫/驀然回首,撕不碎的鄉(xiāng)思/裊裊而升,星晨輝煌/多想返回故土/原始,純樸/天真后長著傷感//回去,回家去/凝固時間,河流銷魂/院內(nèi)院外,翻找母親走后的訊息/村前屋后,輕嗅父親墳土上/飄著似有若無的煙香/在父母躺過的床上/安然而眠/晨陽之光,如翅膀/展示絢爛。”一首短歌,訴不盡游子衷腸,壯士情懷。詩人的稿紙上寫下故鄉(xiāng),就會有晨陽之光如翅膀展示絢爛,于是寫作就是歌詠故鄉(xiāng),詩歌就是游子的回鄉(xiāng)之旅。詩人用祖先創(chuàng)造的語言,溫暖親人也親近大地!
所有忠實于大地的歌手,都是大地最忠實的兒子。母親和土地在詩人的心中,是同一詞匯,詩人郭棟超的詩《心,靜置于大地》寫出了詩人與大地血肉般的親情:“……貼身土墻貼上溫暖/祖奶奶我聽著哩/知足吧 知足吧/匍匐在地上手沒有轉(zhuǎn)動/經(jīng)筒/用您的指尖劃一劃孫兒的/臉頰/我沒有背著爹娘河中戲水/老了 不偷偷洗澡了 您別/怕了 淹不死了/轉(zhuǎn)山轉(zhuǎn)溝途中偶爾與您/相見/守著塵埃 記著 知足了/一宿梵唱一地真言/我知足了 老祖宗"詩人心置大地,就是把臉貼近母親的胸膛,就是與祖先對話。列祖列宗都化為土地了,將心靜置于大地,就是不忘初心,不忘來路,不忘列祖列宗!這種對土地的大愛,只有詩人才寫不完,說不盡!
郭棟超是中原大地忠實的歌手,他的詩篇就是對大地的一首首贊歌,這種摯愛不僅來自一個農(nóng)家子弟血脈里流淌的本色,更重要的是在深遠(yuǎn)的耕讀傳家文化精神浸潤下,郭棟超讀書如癡如醉,從各種文化典籍中更加深厚地理解了生他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詩作《夢是否會解釋一切》,正是寫出了詩人魂牽夢繞的土地,現(xiàn)實與歷史的交融,歲月逝去而文化卻沉淀為夢幻般的世界:“野鴨嘎嘎叫著池塘/翅膀扇不動寧靜的黏稠/奔波麻醉清醒 夢半暗半明/從土里刨出了白薯/陶淵明王維來了/我沒有秋菊也沒有桃花/只有白薯卻無薄酒/景照青苔 誰家的柴鹿//荒野的墳?zāi)轨趴岵涣耸裁矗瘽皲蹁醯目丈阶咧酝镜纳撸黻幮χ佣荩臒o聲息卻又散著樹葉的霉味/忽快忽慢悠悠的線條柔和輪廓/遺世獨(dú)立/講著禪品著茶/白天的凝重夜晚的閑散/雞叫了 拜拜 我扭頭便走/阿Q嘻皮笑臉/王維陶公呢 沉默的深處/浪漫的色彩溢出/扔掉鬼門的出入票 逃/Q兄抱抱我 茴香豆熟了/阿毛丟啦……”這是一首大智慧的佳作,在日常生活的尋常畫面中,有了歷史人物,有了文學(xué)典型,還有古今之間的互映互換,使尋常風(fēng)景有了奇幻斑斕的光彩!
在當(dāng)下中國,有一個十分重要的詩歌現(xiàn)象,就是鄉(xiāng)土詩歌風(fēng)行。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詩歌課題。在許多詩人筆下,鄉(xiāng)土成了另一個桃花源,他們在用詩歌勾畫一幅新《桃花源記》。這其實是社會大變革中,中國正在從農(nóng)耕時代走向城市文明,這一過程中,社會心態(tài)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近些年,大量的農(nóng)村人口進(jìn)入了城市,有體力的成了“農(nóng)民工”,有文化的成了北京上海廣州及各城市中的“北漂”及各式新移民。離開世代居住的農(nóng)村,這是精神上的“壯士斷臂”,心靈上有難以承受的斷臂之痛。進(jìn)入城市以后,城市里商業(yè)社會的契約精神,人與人之間的金錢和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都讓新移民們有難以融入的嫁接之苦。離開故土的斷臂之痛,進(jìn)入城市的嫁接之苦,在許多詩人的筆下,鄉(xiāng)土成了精神寄托的溫柔之鄉(xiāng)。這些作品有些寫得很精美講究,但是這種近乎“烏托邦”的鄉(xiāng)土詩,有一個要命的懸疑:“農(nóng)村那么好,你進(jìn)城干什么?”而在郭棟超筆下的鄉(xiāng)村大地,不回避苦難,也不粉飾太平,詩人直面人生和現(xiàn)實,寫出的是生生息息于這土地上的人們超越苦難的浩然之氣。這氣在詩人筆下也是大地上的風(fēng),他以自己的才情勾畫出這《風(fēng)的形狀》,詩人要寫出自己的大風(fēng)歌:“田地上的土粒/外力推動,飛跑起來/順著地溝/跑著跑著,地就綠了/牛羊走出村口/昂著憋屈一冬的頭顱/走過石橋,整個田野都是它們的/綠色的帽子下的臉頰略顯寒冷/冷著,冷著,就揮起了鞭梢/鞭梢響著響著,月落日出/走苦而隨情的歲月伴著晃動露珠/靜悄悄地走了/走著,走著/天真,純情再也找不到了//掀起的衣角慢慢變的一條一條/我還是牛羊身后的赤腳兒郎嗎/玉米葉在田野上喇喇作響/紅高粱擺動身子格外招搖/溜圓西瓜掙脫藤蔓/身軀高大著走出村口/母親親手做的布鞋墊著腳踝/走呀!奔命運(yùn)去/頭也不回/原野上迷漫豆香/一年年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身上的擔(dān)子越背越重/為民的心越來越沉/高蹈著,圣人出/風(fēng)俗孰,氣宇軒昂……”這是真正有靈魂的風(fēng),有大地精神氣度的風(fēng)!詩人寫出了鄉(xiāng)村這代人的現(xiàn)狀:“走著走著,天真純情再也找不到了”。詩人更是寫出了鄉(xiāng)村這代人的抱負(fù):“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身上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為民的心越來越沉,高蹈著,圣人出”!這樣的詩,如大平原上的風(fēng),帶著泥腥味和青草味,卻撩人心魄,讓人沉思!
在郭棟超的筆下,大地與母親是同義的,對大地的愛與對母親的愛,貫穿于整部詩集。這是郭棟超的堅守,對詩意歌精神的堅守。情感是郭棟超筆下詩歌的酵母,他不寫那些無病呻吟故作高深的詩。他忠實于自己的情感,有感而寫,并且用真情打動讀者,讓讀者也得到一次感情升華。自古至今,記錄真情,傳遞真情,陶治真情,乃是詩歌重要的價值。堅持守住真情實感而為這一條底線,郭棟超稱得上真詩人!什么是真性情,什么是真詩?請讀《清明不總是有雨》這首詩:“娘 我怎么也沒有想過/樹剛發(fā)芽你就走了/當(dāng)三叔說超他娘看飯啦/您頭發(fā)挨著飯桌/再不會吃一口了/莊鄰抬著您娘您不再回頭/滿天的紙錢您是否接著/那么多那么多的錢呀/您肯定不曾見過//您入土?xí)r天上飄著雨/再泥濘的路您不走了/兒孫們走出地頭走出您躺臥之處/娘沒有蹣跚跟著 跟著多好/摸摸橋頭等兒時坐扁的石頭/冰涼冰涼石頭在您不在/娘 天上飄著雨/我沒有家了我是一個孤獨(dú)的漂泊者//清明不總是有雨/漂泊 兒忘了回家的路/今又清明今天無雨/我也老了 干嚎幾聲己無淚滴/有雨多好 好似我的淚紛紛/念一段詩吧 也是祭文/干巴巴的不如您蒸熟的紅薯/有雨多好 好似我的淚紛紛/娘 清明了樹又發(fā)芽了……”發(fā)乎于情,情動于心,言之成詩。說的都是兒子對母親說的家常話,看似平常,卻將技巧隱于無形。開頭的清明雨象征著思親淚,首尾兩句雨中的樹發(fā)了芽互相呼應(yīng),是詩人面對逝者對生命的贊美。這首詩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氣韻貫通,語言質(zhì)樸,意境悠遠(yuǎn),幾乎無瑕,讀后久久難忘。
作為一個大地歌者,詩人郭棟超在語言上也有自己的獨(dú)特個性,明快,暢亮,是其語言的底色。將生活中的活鮮口語化為詩句,是郭棟超顯著的特長,也是他高明和超越一般寫作者的地方?!恫涣鳒I的母親》是這部詩集的重要作品,寫了一位把親兒子獻(xiàn)給祖國的志愿軍母親。在詩歌中,有母親的形象,犧牲了的兒子的形象以及兒媳的形象。三個人物的形象是由人物自己說的話表現(xiàn)出來。詩人郭棟超將三位詩歌人物的說話,寫成三段詩歌。母親的話:“鴨綠江有多遠(yuǎn) 爹不知娘不知/為了咱的莊田 兒呀/走 走 走 別回頭/孩子 爹替娘扛上你的鋼槍/娘不是女媧補(bǔ)不了天/可娘有兒呀/走 走 走兒呀不回頭……”這是一個送兒上戰(zhàn)場的母親的話,化為詩句,一句“娘不是女媧補(bǔ)不了天,可娘有兒啊”,將一個深明大義的母親形象躍然于紙上。兒子的話:“祖國呀 我沒有什么給您了/來世把我思念的日子/還給您/娘呀 喚兒上路吧/回家的路上 有一座斷橋/娘 兒聽到了您的呼喚/回家的路上有一座斷橋/遠(yuǎn)路難走……”這一段話是詩人為犧牲的兒子想象出來的話,其中“回家的路上有一座斷橋,遠(yuǎn)路難走”,讓我們想起鴨綠江上炸斷的鐵橋,使這段話有了歷史的真實感。第三段是兒媳的話:“娘 別勸了 我不改嫁/我是您的兒媳也是您的閨女/那將要長大的人/是您故事里的星星/您老了 聽您的咱家不要救濟(jì)/可您得答應(yīng) 不能/推著獨(dú)輪車送糞了/娘呀 我不改嫁/娘走的路上/閨女看見了人也看到了神……”這段話十分合乎人物的身份,其中“娘走的路上,閨女看見了人也看到了神”這句話,讓整首詩有了點(diǎn)睛之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shù),但什么是好的語言,郭棟超的詩歌讓我們再次思考這個問題。
跟著大地歌手郭棟超,我們一路還鄉(xiāng),在詩歌的指引下,風(fēng)光如畫:“疏淡的斜陽,溫暖著帶霜的菊花/倒影,湖面上,點(diǎn)點(diǎn)清晰/微風(fēng)乍起,飄搖著綻放……//路上,從春到夏,從秋到冬/是誰在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別問,這是為了什么/春催梧桐,綠肥紅瘦/殷殷雁叫,天地間/夢里莊周,墓園李賀/廣陵曲散,狂放著嵇康/前度劉郎,流光浮沉一曲中/酒至大醺,詩仙笑看花半開//大化天成,是誰撿盡寒枝不肯棲/雕刻著深情,是誰慈悲著茅屋點(diǎn)點(diǎn)淚痕,豎琴懷臥/憶著華年,一柱一弦,行走中覺悟/明月盈缺,喬木繁花,風(fēng)清景明?!边@是一條回歸大地與自然之路,這也是一條回歷史與圣賢同行之路。當(dāng)然,詩人郭棟超許多詩歌都是有感而作,也難免會有粗疏遺憾之處,可貴的是詩人堅守自己的詩歌理想,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為大地歌唱,寫真情之詩。我相信在詩人不斷的努力之中,還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問世,我期待著詩人會給他的讀者更多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