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鳥
一場秋雨,淅淅瀝瀝。
我望著窗外的梧桐,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一個頭發(fā)蓬亂、四十來歲的瘦高個男子,斜挎著褐色帆布包,兩手提著鼓囊囊的蛇皮袋,急匆匆從站臺走來,他破舊的解放鞋踩在小坑洼上,濺起污濁的積水。
這是南方的小站。從簡陋候車室出來,就是站臺。四處望去,站或坐著許多民工,滿地大包小包。汗酸味、劣質(zhì)煙草味和嘰喳說話聲混在一起,顯得喧鬧無比。
我把票小心地放在上衣兜,左手捏住兜里僅剩的十來塊錢,抵抗著小販們的叫賣聲。若不是心血來潮爬上南下列車,也不至于上當受騙,工作沒著落,倒貼了回家路費。
“兄弟——”
耳邊的聲音很沙啞,還喘著粗氣。我扭頭一看,正是那個高個子。
“兄弟,麻煩你,幫看下包行嗎?我有急事出去一趟。”我一愣,心想,雖然火車還要二十多分鐘才到站,可是,我不認識你,莫又中了什么圈套才好。
他看出我的猶豫,咧嘴笑了笑,說:“如果火車來了我沒回,你只管上車,甭管我行李,行不?”
我還沒回答,他就轉(zhuǎn)身朝檢票口跑去。
十五分鐘過去了。
我心焦如麻。鐵軌盡頭,已隱約傳來火車的咔噠聲。
還好,他一顛一顛回來了,氣喘吁吁的,身上還沾著些泥水。
“門口滑,摔了一跤,沒事。謝謝你,兄弟?!彼挥煞终f地握住我的手拼命甩,“緣分呀,沒想到咱還同坐一車呢。”
我這才知道,他外出打工好幾年了,家里地少,維持不了生活,他就把老婆孩子留下,自個跑了出來。
“仨孩子?”
“不小心超生了,家里的積蓄都罰沒了?!彼俸傩ζ饋?,拍了拍軍綠色褲子,撲簌簌掉下些泥。透過眼鏡片,我仔細打量他,國字臉,皺紋明顯的眼角,看樣子填滿了不少風霜。
“剛才急啥呢?”我抖了抖酸軟的腿。
他瞄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從包里拽出張報紙,朝臟兮兮的地上一鋪,并說:“坐吧,這干凈?!?/p>
我看見報紙空白處有幾行歪斜的字。
“瞎弄的詩,沒事,全記在腦子里了。來,坐下,別弄臟褲子?!彼悬c忸怩,但很快恢復(fù)了爽朗。
“剛才?別提了。我在這白干了三個月。你不知道,剛搭的竹架,誰知道來了臺風,竹架倒了。老板發(fā)橫,硬說我們沒搭牢,把工錢幾乎全扣了,吃大虧了!一氣之下我就不干了??杉依镞€四張口哩,咋辦?我打算去下一城……”
他呵了口氣,抬手擼了擼鼻子,又說:“工地安全巡查記錄被我偷偷帶來了,幸虧送我的工友沒走遠。老板孬,但建房子可不能兒戲,日后有七八十家住戶呢。咦,你呢?”
我吞吞吐吐,把遭遇說了遍。說著,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嚕起來。
他眼睛眨了下,呵呵一笑,從兜里摸出條冷地瓜,說:“吃吧,別客氣?!庇峙牧伺奈业募纾靶值?,怕啥?天塌不下來?!?/p>
“命運讓我們喘著粗氣,我們卻要讓生活笑著前行……”他口里冒出兩句詩,我肅然起敬。
“嘎——嘎——”火車喘著粗氣進站了。路旁的幾株大梧桐,像從瞌睡中醒來,撒下一把飄飛的黃葉。
他利索地站起來,卻一愣。
“咦,票呢?”他翻遍了衣兜,又沿著站臺來回找,急得滿臉通紅。
顯然,他的票丟了。
“嗚——”火車鳴笛了。
“哎,大哥,你的票在這呢。”我迅速從行李袋底下?lián)炱鹨粡埰薄?/p>
“車擠,你東西多先上。”我說。他抱了抱我,飛快上了車。我提起蛇皮袋,從窗口遞進去,又從旁邊小販籃子里抓起幾根玉米,硬塞給了他。
“兄弟,你快上呀?!彼辜钡靥匠鲱^。
我笑了笑,擺擺手,說:“你先走,我等下一趟呢?!?/p>
車,緩緩動了。
“啊,兄弟,是你的票?”他像是明白過來。
“兄弟,謝——謝——啦?!彼顏y的頭,像畫在綠車皮上的一個逗號。
“腳手架上/掛著歲月的骨朵/我隨時靜候花開……”我眼前突然閃過他寫的詩,就在我墊屁股的報紙上。
我把手伸進衣兜,咦?一張百元大鈔,還沾著泥水指印。
他……大哥?
我拼命朝著火車追去,一邊追一邊喊:“大哥!大——哥!一路平安……來個信……”
其實,我們都沒相互留下聯(lián)系方式。
喘息的火車,咔嚓咔嚓,走遠了……
雨仍在下,我的思緒在飛。大哥,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你的打工詩集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