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1
我家住在諸城扶淇河邊。隔著小區(qū)東的大鐵門,可以一覽無余到河邊的柳樹。鑰匙和鎖里應外合才會打開這扇貌似起著防護作用的大門。如果心是道門,開開合合,礙不著門里的人欣賞門外的風景。
立春過后,我就懷著好奇的心情去尋找春天。我先把眼睛做成一個長鏡頭,從大鐵門的縫隙里伸出去,那些睡醒的鳥兒站到我的鏡頭上,撲閃著翅膀。
在扶淇河邊生長了幾十年的柳樹,不管是疤瘤鼓出彎著腰身,還是枝干粗壯筆直向上的,都沿著時令軌跡,在植物王國不為人類熟知的生存空間里,完成一棵柳的生命壯舉。柳樹腳下的水蓼、牛筋草、香附和貓耳朵,所有的所有,都會來一次大合唱,以自己的方式,用盡全部的熱情,譜一首春天之歌。
最先是柳樹的皮膚起了變化,一層層,擠成年輪的模樣。云層薄如蛋殼,陽光像是和柳枝第一次相遇,反反復復,柳枝上晃動著和太陽一樣的淡黃。我站在門邊。從我的身邊走過一個又一個春天,有的春天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可是我的春天去了哪里。
不管你有沒有思想準備,柳樹的變化都是猝不及防的。每天一睜眼,柳樹都會有些微的變化,枝上有規(guī)律地掙出一些芽釘,釘子可能是待孕育的嬰兒,有一段時間是安靜的,附著它們的枝條會更加有亮度。在弱暗的天氣下,柳的光明一目了然。趁著樓上的趙大爺來河邊釣魚,我也借機走出鐵門,也許把我的腦子曬曬太陽,就會找到真正屬于我的春天。
扶淇河邊,走不多遠,就會有一個釣魚的人。他們誰也不和誰說話,但是會和水里的魚兒交流,有時會說上半天,遺憾的是,魚兒上鉤的機會很少,人類自以為比魚聰明,以為魚兒聽不懂人話,其實,魚兒早就不是以前的魚兒。我看到趙大爺在最粗的那棵柳樹下坐下來,掛好線,上好魚餌,以超過他年齡的力氣甩出去。此時的趙大爺,是年輕的,帶著生機。
總是有人等不到柳樹發(fā)出嫩芽,像我變成泥土的父親,一輩子為村里的人勞碌奔忙還要育兒育女,哪有閑情坐下來,在河邊釣魚。也正是這樣,活著的人才會把柳條插在他的墳頭上作為奠念。
由此,我相信,扶淇河邊的柳樹,是這個城市留下來的種子。
自從來小城居住,我最愛的就是這些柳樹。老家住在荊河邊上,荊河灘上的每一棵柳樹,我都如數(shù)家珍。柳樹在老家沒有多大用處,凡是靠近水的地方,都有它們的蹤影。據(jù)《開河記》記述,隋煬帝下令在新開的大運河兩岸種柳,并親自栽植,御書賜柳樹姓楊,享受與帝王同姓之殊榮,從此柳樹便有了“楊柳”之美稱。老家人不會活得這么復雜,只要土地上存在的,他們都會精心護理。
其實,我一直擔心這些柳,去年秋天我就發(fā)現(xiàn)它們像集體休眠了一樣,樹頂出現(xiàn)大片的枯枝,有的還斷裂下來。每天早晨我都會來河邊散步,用手摸一摸它們,有時我會兩手環(huán)抱,柳樹就會傳遞給我莫大的溫暖。
隨著潮濕的氣流,柳身上呈現(xiàn)越來越多的明媚,我知道它們活著,可能只有一半死去,或許是假裝死去,至于柳樹為什么裝出這種假象,我也想知道理由。
柳樹在暖暖的陽光中蘇醒了,不會再壓抑對春天的渴望,芽釘快速長成一支支待射出的矛,細細傾聽,是柳芽一齊鉆出來的聲音。
出正月沒幾天,柳樹集體活過來。它們變成會跑的孩子,隨意舒展,吐翠吐芳。只一場小雨,柳蒙上煙霧,薄薄的綠紗飄成一片。晶瑩的顏色,看一眼就讓人魂不守舍。一小部分的柳,內(nèi)心確實受到了重創(chuàng),主干是死的,只從側(cè)面發(fā)出幾枝,雖死猶生;靠近密州路橋頭的那棵老柳,像是在經(jīng)歷著生和死的較量,只在最底下發(fā)出一枝,纖細的枝條一點沒有示弱的樣子。還有的柳上半部分是死的,只有下半部分活過來,生死相依,無非感謝自然那無限之愛的賦予,而我卻因許多膚淺的干擾而困惑生命的成熟和肯定,面對一棵不屈服的柳,我只有慚愧。
在小城,這些具有發(fā)芽功能的柳樹只要活著,對每一個人都是希望。
到了春分,燕子返回家園,柳樹會來一次漂亮的變臉,搖身一變?yōu)楦哐诺睦C娘,一條條絲線映襯著扶淇河水,城市的主題、線條,突然變得明朗。
柳的一季,即將完成我的一生。
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間點上像我父親那樣老去,河邊的這些柳樹卻要活著,還有柳枝上跳來跳去的鳥兒,以及柳樹腳下的野草。
2
初見玉蘭是我剛來諸城居住的那一年。盛夏時節(jié),東關(guān)大街上玉蘭一簇葉子堆在另一簇葉子上面,密不透風,洶涌而來的綠意頓時淹沒了我。在鄉(xiāng)村看慣了可愛可親的莊稼和柴火,農(nóng)家門前種植的無非槐樹和梧桐樹,而這些樹木葉片疏朗,莊戶氣足。視野里突然多了氣勢逼人的物種,有點不知所措。其實,能照出光來的馬路和插入云霄的樓層,對我又何嘗不是一種壓迫。
三年后的冬天,我喜歡上東關(guān)大街,喜歡上玉蘭。
玉蘭把東關(guān)大街箍成一道風景,深灰色的樹皮上出現(xiàn)鱗片,褪去葉片的粗壯枝干凌空展開,扶搖直上。暮色襲來,樹頂插入夜空,像是困守在城市的鷹,掙脫羈絆,自由飛翔于天地風云之間。風來了,先是小風,在玉蘭樹上躡手躡腳地走動一陣,卷起來馬路上下夜班工人的棉衣。看看玉蘭沒有脾氣,風加大了力氣,玉蘭就是玉蘭,枝干和枝干互相碰撞,卻在緊要關(guān)頭沖出狂風的包圍,互助抵抗,向城市和夜行人發(fā)出屬于一棵樹的呼嘯。
一個不屬于城市的人生長在城市里,和一棵被硬性移植的樹是一個心情。城市里的人和城市里的樹,年復一年地生長著,樹還是那些樹,人卻潛移默化為樹的模樣,骨節(jié)突出。
在諸城,每年最冷的冬天也超過不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玉蘭卻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生出“小麻雀”一樣的花苞,這些奇特的花苞迎著寒霜,盡全力積攢著“冷量”,就為了春天的綻放。我就是那天遇到男孩的,他 16歲左右,穿一件干凈的羽絨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左手提溜著一個布包,用右手小心地拾起在馬路上翻滾的塑料袋子,在追趕一塊飛動的紙片時,他差點撞到玉蘭樹上,他停下來,內(nèi)疚地摸著大樹,摸了好一段時間。我擔心驚動了他,遠遠地看著。最后他走到站牌底下,拾起那一個個躺在地上的煙頭,放到附近的垃圾箱里。等他拾干凈好幾個站牌的煙頭,我剛想上前和他打招呼,他站起身來,一溜小跑,從東關(guān)大街一直向南,越過好幾個路口,拐彎跑去了興華路 ……
那個隨著男孩身體不?;蝿拥牟及?,就像鋼筋水泥中驀然生出的一朵奇葩,讓整個城市彌漫出花香。東關(guān)大街被我一廂情愿改名換姓為“玉蘭街”,每天我都會早起多走上幾里路,去看看玉蘭和玉蘭樹下那個撿垃圾的男孩。男孩從來不說話,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撿完垃圾,男孩都像風一樣消失在東關(guān)大街和興華路的交叉口。這時,太陽正以最溫和的眼神為大地覆上一件光衣。
月亮也想做一個花巢,到了夜晚月亮的影子和玉蘭的花苞重合到一起,城市的格局在夜色中放大。小城的人已經(jīng)離不開東關(guān)大街的玉蘭,那個幾年來在大街上拾垃圾的男孩,早已剔去我心頭盲目筑起的堅硬,不由親近這個日漸美好的城市。和平街上掩映疊紅,滿樹爛漫的櫻花是和玉蘭一同種植的,只是不知道誰一聲令下,就把“櫻花大道”改換了模樣。不知歸處的櫻花,因為陪伴過這個城市,同樣是一種深刻的記憶。
立春后的陽光變得像個孩子,把一切反復地拉長,又反復地壓短。找一個寂靜的夜晚,玉蘭樹下可以聽到花苞之間的竊竊私語,和風的語言相似,和鳥兒飛翔的聲音相似。這時真有一只鳥兒從樹梢上飛過,在醞釀中花開的聲音、風動的聲音、鳥翅膀的聲音,春天隨意的一個聲音,都讓我在顧盼中對這個城市充滿了希望。
玉蘭會找一個有露水的早上悄然開放。剛開始的時候,玉蘭開得不管不顧、勇往直前,大有納百川、懷日月的氣概。兩天過后,蠟質(zhì)的花朵才如一群飛鳥在枝頭漫天飛舞。膠片似的花瓣上粘貼著一顆顆露珠,每一顆露珠里,都藏著一個素顏故事。只要你的腳一踏上東關(guān)大街,便被玉蘭的澎湃氣勢所包圍,內(nèi)心的逼仄、拘泥消失殆盡。
如同慶祝一個節(jié)日,所有的人來到東關(guān)大街,仰頭觀賞著玉蘭,不敢擁擠,即使說話也是小聲,惟恐驚了玉蘭的思緒。絕對沒有人妄想摘一枝玉蘭帶回家去,沒等動手,烈性的玉蘭就會香消玉損花片散落一地,看著就叫人心疼。
玉蘭脫胎為一個叫“雪兒”的大家閨秀,舉手投足,天生雍容,東關(guān)大街變成雪的海洋。乍一念,嚇出了我一身汗,雪驚艷的背后總是快速消失,玉蘭也就有十天的花期。也許玉蘭明白荼蘼才是重生,所以,來去坦然。
玉蘭的一塵不染感染了小城的人們,地上很難再找到一塊垃圾,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男孩。這個時候,是我最需要與人分享的時刻,如果遇到他,我要大聲喊一聲“望春”,這是我給男孩起的名字。
3
諸城的春天必然是這樣的,和風送暖,從扶淇河兩岸柳樹的新綠開始。偶有一兩天的倒春寒,料峭的春風過后,東關(guān)大街的白玉蘭,扛起城市最亮麗的旗幟。杏姐和桃妹緊隨其后,大粉大紅,自有分寸。那些踩后跟的櫻桃、李子、銀翹和海棠等一干表姐表妹,直接亂了陣腳,層層疊疊,花朵擠著花朵,笑得花枝亂顫。過些日子的梨和蘋果,稍有斂性,有秩序起來。
和平街是諸城的主干道,陽光比較眷顧這條街,從高低不一的樓層錯落滑下,一頭就扎進滄灣里,水光瀲滟,晃成一面鏡子。“大媽”的廣場舞和法桐樹底下“大爸”的象棋對弈,都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迎春匐在灣邊的石頭縫里,滿身黃色的小喇叭,充當著春的信使。那些手中拽著風箏,跑來跑去的孩童,才是春天的主人,他們一聲稚嫩的喊叫,就把春天喚醒。
滄灣南邊剛擴建的圖書館最大的亮點是 24小時閱覽室,凝心閱讀的孩子打開了一本書就打開了一個春天。清代諸城才子竇光鼐,年少時曾在滄灣邊上挑燈夜讀,惟愿遨游書海的孩子,胸懷玲瓏,一脈相承。
和平街上最惹眼的還是兩旁的銀杏樹,已長出蜜蜂大小的新芽,這些新芽過于婉約,看著像詩。太像詩了,安靜的聲音,春天的嘹亮一樣會從宣紙般的天空直唱到放慢腳步的行人身上。銀杏可能是春天最有耐心的等待者。
初三那年,一個 14歲的女孩第一次跟隨老師來諸城考中專,吃住考都在諸城師范(現(xiàn)在的實驗中學)。考完一天,老師都帶我們幾個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一是放松;二是好不容易來趟城里,開開眼界。從諸城師范往西走不多遠就是和平街,也是諸城最繁華的街道。那時的馬路沒有這么寬,商場外觀也沒有這么招眼,在一個農(nóng)村孩子眼里,已是天堂。真像書里寫的,我的兩只眼珠子骨碌骨碌亂轉(zhuǎn),看不過來。老師不允許我們亂走,時間也是有限制的,他得保證我們的安全和明天考試的精力。當時我看到的也就是和平街和興華路的一斑,卻在日后的想象中完成了諸城的“全豹”。
只靠想象是滿足不了我的,工作后逮著機會就來諸城。每次來都是騎自行車,五十里路也就一個小時。來到之后,多數(shù)逗留在和平街,先逛人民商場和馬路對過的商業(yè)大夏,出來后拐上廣場路,供銷商場和百貨大樓都在路南,瀏覽一番,從西關(guān)大街,直奔善人橋。
盤算半天下狠心買上一件新衣裳,必定去滄灣的滄浪亭留下一張倩影,后來滄灣改造,滄浪亭就留在了我的照片里。
談戀愛的男女,會進電影院看一場電影,不管播放什么,與他們都是甜蜜。散場后,他們牽手來“華珠”點兩個小菜,面食是華珠大包。也就敢在城里放肆,在老家早被老人扇了耳光,還要罵一句:“燒包!”
商場、滄灣、善人橋、華珠大包,哪怕只有一樣,也是來了一趟城里,否則就不叫“逛城”。
善人橋和華珠大包早就成了過往煙云,以更大的華麗替代了它們。當過往落入記憶的土壤,與時俱進,年年相繼,城市日臻完美。
第一次就注定了我與小城遠觀近焉的宿命,彼時記憶與今時述說,坐實了成長的意義。和平街上的銀杏樹,同樣暗合著一種記憶的開始。銀杏在春夏秋冬,無視喧嘩,以秩序和難以超越的植物之美,擊潰了所有書寫的伶牙俐齒。經(jīng)常在深山僻壤與老銀杏樹相遇,包括丁耀亢書院和公冶長書院的雌雄異株,歲月葳蕤,就像遇見百歲甚至千歲老人,不是奇跡勝似奇跡,多見少怪,不驚不喜。
祖先以樹取果、作巢、取火、架屋,以親手植下的樹為信仰,霜雪雨侵,把生命全部的意義凝結(jié)于大地。古人以樹皮寫字,澄清歷史;以樹做史料,遺贈給子孫。
如果讀懂了和平街上的每一棵銀杏樹,不急不馳,不求千年不腐,但求樹之常情,從生到落,皆是優(yōu)雅。
我可能是春天最蹩腳的發(fā)現(xiàn)者,銀杏就像聽懂了我的話,舒展開的蝴蝶葉片向世界傾吐著新生的愉悅。
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