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金沙江
一
山下。
連綿的丘陵,俗日子生蛋的巢。
喊山。
山的回聲,喊醒鳥聲的疼痛。
東西南北四方神圣,一場風(fēng)雪飄過秋水。擦肩而過,走完一生。
小溪結(jié)凍,大山絕經(jīng)。不孕不育,只一副白花花的身子。
狩獵的男人和砍柴的女子,沿雪色往返。寒冷丈量曠野,頑石摟緊沉默。凍僵的塵埃,一條山路瑟瑟發(fā)抖。進山出山,熱汗把脊背淌成河床。
萬物滿目,皆為托生。
轉(zhuǎn)過年,有綠葉的雪花,蓓蕾的雪團,在活著里逝去。雪,是它們其中的一個名字。山高林深,有取之不盡的符號生長。
在一場大雪的轉(zhuǎn)彎處,他走丟了,不容女人放下肩頭的一捆茅柴。山,疼了一下。有風(fēng),撫摸林海的漣漪。
溫暖的胸膛,滾燙的乳房,捂涼他的身體。半寸一步,走向心窩,一生涼透,用十分鐘足夠。說不準在哪個時辰,寒冷就會把一塊冰,塞進人的脈管。
血紅爭不過雪白。
鼾聲蛙鳴留下。頭發(fā)送給一蓬枯草。山地最熟悉他黝黑的皮膚。河畔小葉芹曾經(jīng)的瘋狂,染瘦夜的寂靜。寡婦的更天,要先用身子守住。
他必定還做一頭黃牛,免得來世托生。
山路的韁繩,攥在山的手里。
二
風(fēng)中,祭山調(diào)成熟。
滿山是季節(jié)跌落的神韻。
男人合床的呻吟,女人分娩的低語。
越水穿林,一群梅花鹿,在山腰跑過。足音凌亂的緣由,不被人知。鳥的啼鳴飛散得不成樣子,赴約的方向,秘而不宣。山里紅,仿佛少女青春開出的第一朵桃花,在晴空的月事布上妖冶。枝丫間陽光長滿斑點,閃爍其詞地借宿蝸居。落地的些許往日,被薄涼稱得半斤八兩。寂靜蟄伏在樹窠深處,不像人參花落英繽紛的風(fēng)情。草蛇告別深叢,貪睡在臥牛石上,沁寒的身子,涼秋陽的熾熱。
萬物開始切割,忙著離合二事。生死之間這段日子,是熬得住的。
炊煙是長白望老的一條小路,從山腳到山頂,去云里做客。
來去中,山神不動,每縷風(fēng)絲都是它的一統(tǒng)天下。陽坡上預(yù)售的楓葉,買好遷徙的門票,送它去雪花里住一段日子?;颐∈蟆⒐肺舶洼?、早晨清露,短嘴麻雀……還有隱匿的冰凌花,盼它快去快回。
森林的發(fā)際,蒼綠的野草,在黎明和黃昏時分,與太陽齊肩佇立。中午,才肯把一頂桂冠戴在頭頂。不是風(fēng)的拐杖,讓山養(yǎng)不成四季花開的紳士。
輪回走得越來越快。
高大的森林,埋不住該發(fā)生的事情。一個早晨,把金嗩吶喚醒。她的十八歲,被吹響成悠揚快樂的曲調(diào)。嫁路從山的腋窩擠過,朝遠方絕塵而去。山溪赤裸雙腳奔跑下山,要對花轎說些廢話。
狡猾的山石沉默。
它要保存熱量準備過冬。長白山冬天的零下三十多度,依然不見衰老。
三
一座山,比一場雪重不了幾兩。
一座山,不懂一片雪花的冷暖。
重量與溫度,在人的心中。
盛大的儀式,于天地間,騰挪出一年中的六七個月。
爭到一個季節(jié)的名分。
市井煙火,從天堂而來。老幼、遠近、美丑、貧富,均勻每片晶瑩的花瓣。
誰能不做山水風(fēng)物的臣子?
天地為距,生死為鄰,愛恨為友。所有的過程,都是呼來喚去。萬事到頭,交天下大白填平。
農(nóng)歷翻不動光陰。光陰翻不動大山。大山翻不動隕落的宿命。
天池,望穿一泓死水。
沿?zé)o路之路,從天空到山上。從山上到人的命里。
是年輪。是紋身。是疤痕。是天爹、地娘精卵的注定。
——由雪花變成雪地,天神和地仙說過什么?
是媾和。是妥協(xié)。一次死兌換一次活。一次活支付一次死。
長白山沉默無語。愛雪人,懂得更多。
鋪天蓋地的白。白的暖,暖過降生床;白的冷,冷過收命布。
他是一片雪。
和雪在一起,沉默是溝通。
雪是大地上的生長。是田野里的莊稼。是他照看的弟兄。
一只紅狐貍,在山的胯下,撩撥他與山的前世今生,如穿透生命的女人。
收獲,盛滿河流和曠野。曠野是他的筋肉,河流是他的脈搏。
眺望被雪點燃。這輩子,那輩子。數(shù)不盡雪片的一輩子。
一生為雪燃燒。燃盡時,一片雪花,遮住眼神。無數(shù)片雪花掩埋身子。
去另一個家。雪熟悉那條道路。
熱愛,為生命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