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雯
熱氣幾乎是從神經(jīng)末梢直接灌入腦海,大腦中樞在作痛、作響。周圍全是靜止的風聲。我把長發(fā)胡亂挽起來。
手機響,顯示“媽媽”。我照常規(guī)跟她交代去處:“我去參加葬禮?!?/p>
“誰的啊?”
我覺得這時候我應該回答一個名字,但突然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像是一次反復強記的背誦猛然斷得一干二凈,上下文所有語境驟然失去聯(lián)系,我遲疑了一下,“一個高中同學?!?/p>
我去參加葬禮,在這個夏季尤為酷熱的一天。
光把外面陳放的白邊花圈染成淡淡的橙紅色,白色的飄帶們迎著熾風群然抖動,發(fā)出轟隆聲。
前來悼念的人們——稀稀拉拉的人,堅持穿得嚴嚴實實、恭恭敬敬的人,還有幾乎沒有人迎接的客人,如我,沒人引路,我就隨性坐到最末一排的位置。我不用坐得太前,一是身份不符。我隱約只記得這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學,可能畢業(yè)多年也未曾聯(lián)系,實際上我跟任何一位高中同學都是這樣的狀態(tài)。遙遠的人際絲線隱隱綽綽,那些片段的印象像是被刪除一般。二則是,我也沒多大興趣,現(xiàn)在比起哀悼,我只想找個通風處。
頭疼和眩暈感也許是這暑氣使然,我的每個毛孔都在分泌汗水,像淋浴一樣,我淋著汗水。
我收到訃告的不久前,天氣就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訃告很短,突如其來的家屬簡訊的通知。同一天還有一封小小的肅穆的黃皮信,送過來的時候四邊輕微的卷皺。最初還有一種想知道死者生平的欲望,轉(zhuǎn)眼又被我日常的倦怠壓抑下來。
這個葬禮的主角在我心里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圖景,事實上,我?guī)状纹鹆艘唤z想要去了解死者的念頭,但都莫名消散掉。
我遠遠地坐著,順眼看過去,一幅巨大的遺照,大得逼近,大得吞噬了整體的面容,只讓人看到那張已死去的臉上曾經(jīng)生動的細節(jié)。譬如肌理,譬如發(fā)際,還有笑紋。那面容在我的視網(wǎng)膜成像,那就是一幅對比度極低的黑白輪廓,準確地說,是一團霧氣?!罢嫦癞嫞蔽铱聪蚰沁h遠的一幅,小聲嘀咕著,“是《倫敦國會大廈》里最暗的那一份。”
相框的邊緣,銀色,我注意到框邊紋路處理得是那么精致到位,像是被粉紅色的藤本月季滿滿地攀爬纏繞著?!吧耙彩巧畹美寺亍!蔽艺胫?,忽地,銀邊被滲漏到白帳里的太陽光照得反射,一陣目眩,我把臉和眼睛一同別到一邊。死者是誰也許并不重要。
我開始環(huán)顧周圍的人。最前方的一群著正裝的中年男人大聲地講著無關的話,他們的樣子在白帳蔭蔽的烈日下顯得焦慮不堪,我右邊斜后方的女人用一張硬紙呼呼地給自己打扇,毫無吊唁的神情,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風把她前額的頭發(fā)吹起來,才看得到里面藏著的蒸汽與水滴。我一面暗自好笑,一面也的確很想知道,為什么葬禮會在室外——在這八月流金礫石的天氣。這樣焦躁的氣氛讓人甚至懷疑,是否它已經(jīng)擊毀了本該有的哀傷并取而代之,因為悲慟的感覺幾乎太難尋見了。
一個穿著黃衣服的小孩在我周圍嬉笑著跑來跑去,這顯然不是在肅穆的場合應有的。我想提醒他,我眼看著他飛跑,笑聲像裝著玻璃珠的瓶子快速搖晃時那樣脆生生的利落,我的目光跟著他的腳步游移,最終頓住……“停下?!边@不是我的聲音。我要開口時忽然滿嘴緘默。這時我感應到我的悲傷了,可惜不是對死者,是對我自己。
回頭看,孩子的母親,那個方才扇著扇子的女人,她一臉嚴肅的樣子,好像從始至終都對死者抱有感懷與敬意一樣。
在我看來,她與她的孩子也一樣,我甚至覺得她百無聊賴用力扇扇子的模樣倒比較義正言辭。
算了。我對自己說,算了,當然我也不高尚。我本來也不是誠心誠意來表達悼念,我的出席本來就是出于我自己的目的,那么我又何必要維護這個葬禮所謂的肅穆呢。
我把這場葬禮當作一次高中同學聚會。我要直面我的心思。
這樣看來,我比起剛剛亂跑的黃衣小孩是更加不敬。本末倒置,于死者,這種尋找說辭和借口的出席是多么卑劣啊。
我是期待高中同學聚會的,我暗自期待很久了。倒不是我多懷念同道奮斗的友情,或是某一段被文藝作品浮夸再三搬來搬去的青蔥歲月。我是很想見當初的一個人——但他想不想見我另當別論。所以我來參加葬禮了,我以一種不在意逝者的卑劣和恍惚到這里來。我坐在這里,感受汗水從我的表皮飛快滲透的細節(jié)。
我不見那個人也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
想必他一定會來,他跟我不同,他是非常重情義的典型的世俗人。他那時候就有太多太多相處很好的朋友。他在意他的每一位朋友,甚至顯得有些八面玲瓏。記得有一次,他幫他那一幫人中的一個大高個子去高中后門拿外邊從墻洞里塞進的米粉,熱氣騰騰,他護著走,被青苔送了一程,滑倒,最后身上潑滿了粉湯,總之他什么都沒說,自己回去換了身衣服,再買了一份米粉給大高個子,還連聲道歉說自己送得遲。我不喜歡他那唯唯諾諾的樣子。我記得當時或許還為此跟他吵了一架。
我們總是愛吵架,不是面紅耳赤,不是大動干戈,我們就靜靜坐著,聊著聊著,聊的都是些尖刀剜人心肺的言辭,那些刀片鋪天蓋地下下來,他胸口一叢,我背上一片。我一個人哭得全身發(fā)抖,氣息順也順不平,就一抽一抽,抽到很可怕的境地,他就開始擔心,會說:“要不要叫醫(yī)生?我給你媽媽打電話,快,我給你媽媽打電話?!?/p>
“你不要打——”伴隨我輕聲的氣息吞吐,我哭泣就收斂一點。
他起初賞識我的脆弱,我也對他的怯懦表達謙卑和恭順,天作之合。跟著這思路,我恥笑自己,恥笑一直持續(xù)到我看到三兩熟悉的面孔。那些臉保有著某一雷同的內(nèi)核,只是改變了質(zhì)地,我對他們沒有消散的五官落點和標志表情深感熟悉親切,雖然我是個相當健忘、又被人形容為很漠然很單薄的人。我從一旁繞行走近,又換了換方向看,最終確認那是我的高中同學們。幾分鐘內(nèi),這個隊伍微型擴張。而我仍在困惑要怎么過去自然順承地插入他們的敘事抒情,首要考慮怎么去抬起這手,我消磨意志的時光居然快要難以支持我抬手。
高中同學,高中同學。
現(xiàn)在多來的幾人,和原先的幾人沒什么不同,那一群人。我記不起他們的名字,一個都不,我反反復復確認,每一張臉在記憶里都能再現(xiàn),就是所有的名字變成符號在那段歲月里原地蒸發(fā),飛升到跟我現(xiàn)在的時空完全脫節(jié)的所屬地去。那么,先跳過他們,他的名字是什么?我抄起手,右手捏著自己汗涔涔的左袖,冥思苦想。不過,那群人里沒有他。
確實,真的沒有他。事隔這么多年,模樣再變化,我想我還是能認得出他的。我有一些失落,但并不為此感到失去希望,因為他總是遲到。上學時就是這樣,踩著鈴聲踏進教室門,還要慢悠悠地攜水杯到門口去接水喝,一邊接水一邊回身同門口一排他的“朋友”聊天,這不奇怪,誰都是他的朋友。
不過這種場合也遲到,堪比我的不敬。我是實質(zhì)的不敬,形式還無可厚非……
“阿云!”對面叫我。
好生疏的一個稱號。非要數(shù),快十年沒人這樣叫過我,以至于我遲疑一秒才回過神反應過來。
“過來呀阿云。”
阿云,我的名字里沒有云字。但我告訴過每一個我信賴的人,我的名字里的字本意是云彩的意思。然后他們一聲一聲那樣喊我,其他人不明就里,也就隨著這樣叫了起來。第一個告訴的人也是他,想到這里,我又較方才添了一筆地想:還沒來,他甚于我的不敬。
我邁步走過去,一邊放下了心,一邊又有一些不安又鼓動起來。我練習了無數(shù)遍的技巧,再來一遍,抬起手,搖擺手腕,掌心朝前,動作輕微但有幅度,象征友善和熱情,說著“好久不見啊,天啊”之類的話,最后要笑——
對面的人看到我的笑露出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又極其奇怪的表情,說不清是詫異還是鄙夷,但總之那神情很微妙,偏偏又一下子消散了,我沒來得及將之捕捉分析。我有些難受,倒不是因為在這樣示以哀傷的日子這樣笑自責,至少我覺得我笑得很委婉。或者難道我不該笑嗎,我想,那就是我不該笑,這是葬禮。
“好久沒看到你了,要不是這次……”
“是啊,多少年了?!?/p>
我不喜歡應付這個,但我還做得不錯。
對面有女人哭,男人拍著她的背。我們循聲看過去,我就裝模作樣地側(cè)身瞟了一眼,表示也以目光表達了關注,以及和他們的那份一起順便交付的同情。高中同學們說,可惜,真讓人難過,還這樣年輕,無非是這些話。
這些詞句中,我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熱到頭暈。”又迎來了方才我笑的時候他們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表情,我私以為那都是些古典的表情,像古希臘雕刻的人像,沒有眼睛,他們不用眼睛傳情,整個軀體就是訴說。就是那樣從上到下都不自然的表情,不是某一個情感鮮明的眼神,或者表達喜惡的嘴角牽動,是全身地,看,他們的手都有些僵直,他們的喉嚨動了動。我解讀了一些。
我感到越來越悶,甚至開始動搖,他那樣看重朋友,至少高中時候是這樣,怎么還不來呢。只是這溫度讓我無法給自己一個類似于“只是早晚問題”的安慰。
我又陪他們坐了一會,儀式過了一半左右。我佯裝聽進去了回憶和嘆息,他們嘴里流出來一長串的名字,都關于早就被沖淡了的那一段時間,像是強行把儲存室角落里童年摯愛的泡泡機拿出來,塞到面前,不僅自己要吹出來,還要逼著我吹,這就使我覺得尷尬。總難免有幾個時刻他們是看向我,這是人與人談話必然的眼神交流,卻是一種無聲脅迫——你總要,也總該說些什么。
可我沒什么好說的,我不關心逝者,也不關心絕大多數(shù)人,比方說他們,我想不起我面前這群人的名字,真是苦惱,這些叫不出的姓名混合著日頭的溫度變成一團粘稠的稀泥巴。我開始決定打量他們,每張臉都能讓我明確肯定在那些犬馬聲色中出現(xiàn)過。先掃視,大約是七八個人,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我看看我身上,白色中袖薄衫,因為實在太熱。我想傳統(tǒng)出喪穿白,沒什么不好,倒是西方牧師做禱告的墓前人們身著一片黑,我覺得很諷刺可笑,這個葬禮明明不倫不類,倒洋不土。而我沒什么精力笑這個。我也不敢冒失,至少要表現(xiàn)出我來表達哀傷的主要目的,以及與他們共追憶逝者以及那段與逝者和他們共享的歲月的次要目的。我的目的不是這個,我自己知道就好。
焦躁讓我審視我打量的一切。
這張臉,現(xiàn)在胖了不少,打著亂七八糟的領結(jié)。這是早年和他一起在球場的人,他們的球技真的很爛,我不知道我當時為什么要看。
這女人,白白凈凈的臉,我認出來,似乎是那時候他很鐵的朋友了。就是她,我記得明明白白。他給她占座位。那時候我有種莽撞的義憤,覺得這是一種精神出軌的表征,年輕的時候蛛絲馬跡都是世間大詞。說這話好像有些老氣橫秋的成熟感,那倒不必這樣抬舉如今,我知道,好在這么多年,我除了磨掉脾氣,也沒修來比當年好得到哪去的秉性。這女人呢?她跟當年一樣白凈,也許其實已經(jīng)暗沉了,借著過去失真的記憶加持,黑色又襯著膚色。
這個人是他后桌,是為數(shù)不多我認為的,他的“好”朋友,以前一股流氣,衣服總穿大一碼,還很皺,像攤開的一抓酸菜。最記得他走起路來鞋子在地上拖來拖去,好像不愿意離地似的。現(xiàn)在穿得儀表堂堂,皮鞋也干凈得反光,這樣子倒比較討厭。
……
看到大概五個,不想再看了。
恰好剛剛的黃衣服小孩打碎了什么東西,很大個東西,我無心關注,只是沒選擇余地,被迫聽到了伴隨文明和感情結(jié)束的一聲長長的嗚咽,像是鐘鳴。我熱得失去耐心。
“喂,那個——”
我最后一個問題問出來的時候,他們的目光齊刷刷看著我,像審判一個怪物,所有人微微張嘴,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想跳上去撕開那些命定般的虛偽盤問。
“我是想說,我們等儀式結(jié)束后,同學間再聚聚吧?”
沒人回答,只是奇奇怪怪地看著我。我知道自己又大不敬了,但我不想再裝得多么肅穆,實際上我相信他們內(nèi)心也不是,畢竟這么熱的天,我知道他們早也和我一樣整個頭昏昏沉沉。但無人應答的會話就是會讓周圍變得很可怕。更可怕的是我又接著補充:“去吃吃飯,唱唱歌之類的?!笨峙滤麄冇X得更怪誕,我加上了一句“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這種利用過往的自私盛情,我這種對過往幾乎完全糊涂的人居然運用了起來。
葬禮我存疑,但如果是確認的同學聚會,他就一定會來。我面對我的心思。我對他的世俗太有把握。特別是唱歌,幽閉黑暗霓虹亮色的燈光旋轉(zhuǎn),以及可以作為朋友身份的一群人。大家都那么愛唱歌。那時候他就唱歌,還指導我唱歌。一間像歌廳一樣黑的教室里,我抱著一杯水喝個不停,唱到后頭就是尋常的吻。吻過來吻過去,人類惡心的暗室藝術(shù),全民參演的戲劇表演。
一片荒謬的柔情登堂入室,自我陶醉。
我攥著袖子。
此刻,高中同學們面面相覷,好像在找什么話說。一個我沒什么印象的人語氣詫異地哼唧了什么,緊接著那個白凈女人帶著哭腔一樣的低沉的慍怒,或是什么我也拿不準的情緒,開口:“嘉明死了,我們都很難受?!?/p>
我猜到會是大概這樣一句。無非責備我不懂表達嚴肅的感傷或者是什么失敬的措辭。在這樣的場合,我看起來不夠感傷,措辭也很不當。但其實我也想說,他們也不感傷,他們只是有什么環(huán)境有什么遣詞造句的本領。我倒不想為自己辯駁,只是想再爭取些什么,很快地向她道:“不是這個意思,我……”
“你知道,嘉明當時很愛你?!?/p>
“我知道?!蔽蚁攵紱]想就順著這話應了下來。
——我知道?更該是這樣,一句陳述句用盡了所有疑問的語氣。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距離遺照的距離夠遠。那一幅巨大的遺照,大得逼近,消解了整體,只讓人看到那面容曾生動的細節(jié),還有那慣常的懦弱的笑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遠。
她的聲音像一件觸感清涼的瓷器在滾燙的地上摔到碎片高高濺起,她低垂地,很輕地重復了一遍:“嘉明當時很愛你。”
我閃回我大腦空白的前一陣子。我聽到自己也在輕輕說:“我知道?!?/p>
沒有聲音了,那小孩打破的東西偏偏撞鐘一樣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