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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西西比河某處(九)

      2019-11-20 09:26:59
      雨花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房子

      于 堅

      四月底,溫暖和光明就要回到明德堡,枯枝敗葉正在山岡上緩緩地復(fù)活,烏鴉在灰色的云層上叫喚,啄木鳥開始干活,學(xué)生們穿著運動鞋,背著旅行包在校園里急匆匆地走著。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有幾家商店(賣藝術(shù)品)和館子,教堂雪亮,站在幾條道路的核心處。一個青年坐在臺階上靠著睡袋朝我招手,要我給他錢,他剛醒。橋下有一條激動的河,忽然出現(xiàn)了斷崖,地層像眼眶裂開,突然涌出瀑布,氣勢雄偉、舒朗。一位父親牽著他的小孩在橋上走著,那孩子舉著一截樹枝。小鎮(zhèn)就在瀑布旁,日夜轟響著。去哪條路留下第一行腳印?我決定走瀑布旁邊那條街,經(jīng)過了一些樹,一些19世紀留下來的老房子。一家館子的大廚在鍋子上舞著鏟子翻開煎土豆的另一面。一道泛油的微光。此地的人都在等待春天,還有兩周或者三周它就要來了。老穆的辦公樓前面有一棵垂地的老櫻花樹,花骨朵已經(jīng)有拇指頭大,花朵就要挺身而出,已經(jīng)在黑暗里唱著歌了。弗蒙特州的冬天可真長,要持續(xù)半年。人們年復(fù)一年地盼著春天再次光臨,其他都是灰蒙蒙的小事,只有春天激動人心、值得期待。大地越來越明亮,學(xué)生老師都注意到土地上那些非同尋常的跡象,他們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察看一簇新芽或者一樹花骨朵,摸摸葉子,討論它們會在第幾日綻放。有些藏在屋子后面的冰還沒有化掉,臟掉了。明德學(xué)院位于低緩的山坡和洼地之間,核心也是一座教堂,雪白耀眼。東亞系不過十幾個學(xué)生,四五位老師,大多數(shù)是從中國來的。系里正為系領(lǐng)導(dǎo)的接班問題發(fā)愁,原定的接班人、一位從中國來的教授馬上就要調(diào)到大城市去了。他們費盡心思引進,本來以為他會在這里呆下去,這是一個做學(xué)問的好地方,風(fēng)景如畫的山谷、海量的書、漫長的夜和冬天、無人打攪的白晝、營養(yǎng)豐富而烹調(diào)拙劣的食物——這種禁欲風(fēng)格令人斷絕了尋歡作樂的念頭。“在黑暗時代的動亂期間,少數(shù)堅定地獻身宗教的基督徒,離開社會到荒涼而讓人生畏的文明邊緣地帶過著隱士生活。隱士的行為喚起更多陳腐的教士去發(fā)誓約守貧窮和奉獻,重新聆聽耶穌基督的教誨。這種教士組成一個新的同質(zhì)信徒團體,稱為修道院。”(百度)差不多就是這種東西。老穆說:“可以理解,人都是向往機會更多的地方”。他也快退休了,將來誰還教中國當代文學(xué)?這個世界都在玩手機,這種方塊字寫出來的文學(xué)還值得教嗎?老穆讓他的學(xué)生先讀讀我的詩,然后和我一起朗誦,如果他們愿意的話。他們都愿意。開始的時候,穆老師先點名。我讀漢語,學(xué)生們讀英語。老穆讓這些“貴族”排成一隊站在我旁邊,讀過的人就走到我的另一側(cè)。他們是非裔、華裔、印度人、意大利人、印第安人、瑪雅人、白人……都是些小伙子和大姑娘。我寫下的那些漢語現(xiàn)在變成了各種口音,就像從一座森林里發(fā)出。在拼音語言里,聽是第一位的。漢字卻是看的,許多字聽不出來,一定要看。字形而不是聲音決定字的區(qū)別。這種朗誦會就像是在一個村莊里游戲。世界的遙遠之地、外省永遠有一種村莊風(fēng)格。麥克風(fēng)出了點問題,這個家伙總是搗蛋,似乎討厭這個世界的口臭。朗誦后討論,我覺得學(xué)生們很害羞,放松了警惕,但他們忽然問出幾個問題,令我措手不及。“你怎么看待詩和讀者的關(guān)系?”“一首詩是怎么出現(xiàn)的?”

      老穆的學(xué)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位教授家里聚餐、聊天。聚餐的錢由學(xué)校提供。那位教授是希臘來的,因為我的來訪,安排了一次聚餐。教授家就在學(xué)校里,從教室走過去幾分鐘,經(jīng)過幾棵樹就是。他的家就像一個博物館,排著隊的書籍、躺在地毯上的畫冊、銅版畫……餐廳里有兩張長桌,自助餐,雞腿、面包、奶油湯、沙拉……味道比學(xué)校食堂的好多了。大家邊吃邊討論,仿佛是坐在蘇格拉底的長廊上。時間過去一半,穆老師就要同學(xué)換換桌子,另一批圍著我繼續(xù)討論。幾千年過去了,討論的話題在我聽上去,不外還是這些:

      蘇格拉底:“對愛情的快樂呢?哲學(xué)家在意嗎?”

      西米:“決不在意?!?/p>

      “好,還有其他種種為自己一身的享用,比如購買華麗的衣服呀,鞋呀,首飾呀等等,你認為一個哲學(xué)家會很在意嗎?除了生活所必需的東西,他不但漫不在意,而且是瞧不起的。你說呢?”

      西米回答說:“照我看,真正的哲學(xué)家瞧不起這些東西?!?/p>

      “那么,你是不是認為哲學(xué)家不愿把自己貢獻給肉體,而盡可能躲開肉體,只關(guān)心自己的靈魂?!?/p>

      “是的。”

      《蘇格拉底對話錄——關(guān)于靈魂與肉體》

      西方文明從問為什么(why)開始,追求確定、是、THE。中國文明從“學(xué)而”開始。學(xué)而,意味著“確定”不是人的事,是道的事。道法自然,學(xué)就是了,沒有為什么。仁者人也,仁就是親近、相愛。愛并非非此即彼,而是“博愛之謂仁”(韓愈)。愛一切,就是一種不確定。“人是不確定的動物”“不斷說謊的、藝術(shù)的、不透明的動物”“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標,一切筆直都是騙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就是一個圓圈。”(尼采)道法自然,自然才是確定性,學(xué)就可以了。道法自然這種思路令漢語成為一種“不確定”的語言。曲徑通幽才是抵達確定的小路。

      強大的確定性,不僅意味著你不能搞錯單數(shù)、復(fù)數(shù)、主格、賓格、時態(tài)、語態(tài)、情態(tài)、進行時態(tài)、被動語態(tài)……更意味著走路的時候你不能忽視任何一個路標,想當然地跟著感覺隨便走。有時候我依照童年經(jīng)驗,走路看地形、風(fēng)水、喜好,結(jié)果每次都走不通,而且危險。有些巨大的空地,看上去是荒原,剛剛往里面走了幾步,狗就兇猛地吼起來,并且閃電般地向你發(fā)起沖鋒??床俗V也一樣,“隨便”很危險,必然點到你根本吃不下去的。很少有那種和稀泥、“差不多吧”的食物。你確定嗎?要想清楚。印度菜、墨西哥菜比較親切,基本的口感可以接受,雖然不知道在吃什么。西方的菜譜清清楚楚。魚,什么魚,哪兒的魚,怎么做,沒看清楚的話,往往誤入歧途。是的,魚,但只是魚的肚子部分,根本不夠吃。豬肉,是的,但端上來的是一只巨大的肘子,堆積如山。

      一個學(xué)生開車帶著我在學(xué)校里漫游,這個學(xué)校可謂無邊無際,校友贈送了大量的土地?;脑?、玉米地、麥田、山丘、森林、湖泊,落日、烏鴉、楓樹、正在打洞的旱獺……與鄉(xiāng)村的土地混在一起。美國人還在大地上玩著。19世紀砍伐的森林又長出來了。大地真是好心,“開發(fā)”被梭羅在瓦爾登湖棒喝之后,美國人重新尊重自然,有的地方尊重到做作,一切都原封不動。一路上經(jīng)常見到死去的倉庫、死去的汽車、死去的房子……許多死掉的事物都像根那樣被留在原地,人們搬走了,上路了。谷倉、學(xué)校、社區(qū)、老屋就留在原地,任它生銹、腐爛、消失。

      路過一家廢棄的修車坊,不僅鉆床、工作臺被留下,窗子和門都沒有關(guān)上。工具、家具、桌布、扳手、電筒、打火機、盤子、瓶瓶罐罐、硬成了石頭的面包,某人讀過的小書攤開在窗口……一切都留在原處,似乎忽然接到一個命令,即刻放下一切,走掉了。

      一只野鹿躺在公路邊,被汽車撞翻了,正在風(fēng)干中。

      有一家住在湖邊,家長80歲的時候決定舉家搬到加利福利亞去。在網(wǎng)上登出廣告,剩下的東西于4月5日的上午8點到下午3點賣掉。路邊停著一長溜車子,都是來買的。沒有標價的統(tǒng)統(tǒng)一美元。舊鏟子、舊水靴、舊毯子、燈座、勺子、磁帶、錘子、馬桶刷……都有人買。不在于好看,無關(guān)面子,只要還能用。

      搬家是一個很容易的決定。

      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所“一間房學(xué)?!?。一間插著美國國旗的白色房子。早年,交通不發(fā)達的時候,偏遠地區(qū)的孩子就在這種學(xué)校就近讀書。老師上完課就走,開著車去另一間房子。門沒有鎖,鎖扣銹跡斑斑。房間大約二十平米,課桌原封未動,墻上的地圖都是上個世紀的,鐘、粉筆、擦頭、鑄鐵的爐子都擺在原處,桌子上還有些老課本,似乎學(xué)生們只是下課出去玩了。學(xué)校孤零零地矗立在玉米地和公路之間。那些來自遠方的、永恒的、在公路上一閃而過的汽車輪子不知道給過學(xué)生們什么樣的教育?在這間教室里畢業(yè)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誰還在上課?在那些月光明亮的良夜。

      老穆家在弗洛伊德故居西邊的另一處林子里。有一天晚上,一頭熊靠近了老穆的房子,轉(zhuǎn)一圈,又走了。老穆隔著玻璃窗拍了一張照片。那頭熊相當原始,低頭站在昏暗的燈光里。他家比弗羅斯特的住處豪華多了,明亮、潔凈、典雅,掛著許多好畫,排列著許多書。弗羅斯特并不窮,他的隱居處有三四個。老穆這所房子是他唯一的,他想在這里終老。周圍是森林,他們兩口子會坐在林邊。他妻子芮貝卡是個畫家,畫室在另一棟房子里。她畫得相當好,紐約的一家畫廊正在舉辦她的畫展。她屬于美國畫得最好的那些畫家之列。她說她在畫某種大海深處的東西,我以為她在畫黑暗。每一筆都是細節(jié),無數(shù)的細節(jié)混成了一種深邃的混沌。她的畫曾經(jīng)好賣,但是進入晚年,畫得更深厚的時候,卻越來越賣不出去了。美國喜歡時尚,人們只注意天才崛起的那一刻,“每個人都能成名一刻鐘”(安迪·沃霍爾)。無所謂,她繼續(xù)畫著。那間畫室像個車間,堆積著完成的作品,隨便翻開一幅,很美。

      房子前面是林中空地,擺著兩把躺椅。他們有時坐在那里看著森林,落日,黑暗和星空,逗狗玩。林子里總是有什么在里面做著什么事。有時候住戶會走出來,棕熊、野鹿,老鷹、烏鴉、蒼鷺,幾只蝴蝶……

      鉛灰色的天空,下面是玉米地。玉米地之間切出一條覆滿灰塵的道路,踩上去,灰就吞沒了鞋面。一群野火雞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吊著自己的肉飛起來。看上去,這條路修通后就一直擺在那里。天邊開過來一輛卡車,冒著煙,駕駛艙里坐著一個胖子。

      想起尤金·奧尼爾《天邊外》,我讀到他的劇本的時候,大約三十歲?!拔抑滥悴幌嘈艅e人說我‘悲觀?!沂钦f,你可以透過我作品的表象,看到真實的情況。我絕對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我看來,人生一片混亂,諷刺而絕倫、冷漠而美麗、苦痛而精彩,人生的悲劇賦予人偉大的意義。如果他沒有與命運進行一場終將失敗的斗爭,他就僅僅是一只愚蠢的動物。我所說的終將失敗的斗爭只是象征意義上的,因為勇敢的人總是會贏的。命運永遠無法征服他/她的精神。你看,我不是悲觀主義者。相反,盡管我傷痕累照,我會與生活抗爭到底!我不會出走,絕對不會錯過人生這出戲!”

      仁者人也,人就是他自己的悲劇。悲,非和心,意謂違背產(chǎn)生的心。人就是心,海德格爾所謂的“煩”。人違背、超越了動物性生命,立心,人必須自己負責(zé)了,自然不再自然,自然成為“道”。負責(zé)就是犧牲。自己將自己置于一種祭壇式的存在。捫心自問,“必有事”(王陽明),心就是愛。愛是關(guān)心、有心、擔(dān)心、放心、心動,傾心、隨心、安心、憂心、可心……違心、負心、痛心、無心——成為生命中最嚴重的事。歷史運動無不在稱心違心之間運轉(zhuǎn)。愛就是“必有事”。無所用心也就無所事事。悲是一種生命的質(zhì)量,悲劇性令生命獲得一種精神質(zhì)量。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在孔子這里,志士仁人并非只是少數(shù)英雄,而是普遍的“仁者人也”之人。人從赤裸生命(阿甘本)通過語言升華為仁者,心動、心煩,憐憫、愛,這就是悲劇。人意識到責(zé)任、犧牲,從無言的動物性生命升華為文化生命,“大塊假我以文章”(李白),這就是犧牲。人開始煩心。意識到這種宿命的悲劇性令人獲得超越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保ǚ吨傺停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保愖影海罢暫挝⒚?,哀怨起騷人……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李白)“萬里悲秋常坐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杜甫)“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保ㄍ醪疤K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朔遣苊系轮姾??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保ㄌK軾)中國心靈其實是悲劇性的。內(nèi)在的、不動聲色、大智若愚、呆若木雞式的悲劇。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鄙谋瘎≌谟趯Α罢笪W钡膿?dān)憂、煩、“愀然”。中國心情對悲劇的態(tài)度不是尤金·奧尼爾那樣的抗爭,而是“愀然”。這是一種道法自然的民族的“大地之悲”。這種悲劇性在全球化時代已達到自古以來最激烈的時期。鄉(xiāng)愁,就是這種悲劇性帶來的巨大焦慮。

      弗羅斯特在明德堡的另一個住處是在山岡中,他租的。就在老穆家附近。老穆說,他拿到了房子的鑰匙。我們就去看看。像他詩里寫的,雪地上總是出現(xiàn)岔路,哪一條通向弗羅斯特?山岡中長著些山毛櫸、白楓樹、野櫻桃……安靜的樹林,結(jié)著可怕的黑痂。這一代的森林從前由印第安人看守著,19世紀被白人砍光了?,F(xiàn)在的樹,是一百年前重新種下的。懺悔般的貧乏,很瘦。弗羅斯特住在這里的時候,新的森林還沒有長起來,他或許喜歡視野開闊。從風(fēng)水的角度,我看不出在這里隱居的道理,一個荒涼的操場。一只啄木鳥在某處干活,發(fā)出咄咄聲。房東還在,依舊住在附近的那棟白色房子里,房子重新上過漆。弗洛斯特租過的房子已經(jīng)空了,再也沒有租出去過。如果不寫詩的話,誰愿意住在這種地方?買到食物要開車十多分鐘。一排原木搭成的簡陋房子,屋后是樹林,前面是開闊地,可以望得很遠。地里長著雜木、蔓草、幾顆野鹿留下的糞便。熊在后面的林中睡覺,說不上何時會醒。三間房,一間小客廳,一個小書房和一間臥室,一張大床上覆蓋著塑料薄膜。最后面的一間堆著柴禾。書架上的書看上去他從未翻過,都是出版社寄來的。幾乎沒有廚房,轉(zhuǎn)角處的石塊砌的承重墻上掛著幾只笨重的鐵鍋,那黑乎乎的鐵爐子看上去不怎么喜歡火焰。他的日子相當簡陋,大約就是做個三明治,煎塊牛排。西伯利亞流放者的小屋或某個修道院的祈禱室,但是不封閉,三面都有窗子,可以望見外面的花、黑土。

      這種情景有點像中國山水畫里的隱居。在中國山水畫里,你可以看見那些隱者在草屋里下棋、品茗或者對著一條瀑布發(fā)呆。齊物?!爸寥酥羌?,固物我而兼忘?!保ㄉ蚣s《郊居賦》)“與可(文同)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保ㄌK軾《書晁補之所藏文與可畫竹》)弗羅斯特家外面的這類風(fēng)景,山水畫里少見。大地對于他是一個對象,他只是一個顯微鏡,他的詩反映出這一點?!爱斘铱吹侥瞧秸牟莶鐣r,那使鐮刀鋒利的露珠已消散?!保ā痘▍病罚坝袃蓸?xùn)|西,我們越經(jīng)常,越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越使我們的心靈充滿了始終新鮮不斷增長的敬畏,那就是我頭頂?shù)男强蘸托闹械牡赖侣伞!保ā犊档隆罚└チ_斯特先生是否坐在那塊石頭上眺望過星空?或者“嗒然”?“我想著一些無根無底的問題”(弗羅斯特《花叢》)。

      鎖好門,我跟著老穆去還鑰匙。這地方的鄉(xiāng)公所是一棟建在公路邊的呆板大樓,里面沒有人。不是用來辦公,而是作為夏令營、培訓(xùn)基地之類的場所。門關(guān)著,門口靠著一把寬鏟,弗羅斯特的鑰匙就藏在這把鏟子后面。

      柯蓋特大學(xué)是兩百年前創(chuàng)立的大學(xué),在阿巴拉契亞高原的漢密爾頓鎮(zhèn)的一處森林里。兩百年前,12位牧師在森林中的一塊石頭邊集合,決定創(chuàng)立這所大學(xué)。然后他們砍掉了那些上帝種的參天大樹,蓋了一群希臘風(fēng)格的石頭房子。出錢的是William Colgate 家族。這個家族的公司開始是做肥皂的,后來也制造牙膏,高露潔牙膏。所以科蓋特大學(xué)也可以翻譯成高露潔大學(xué)。留學(xué)生不喜歡這個譯名,他們不想與那只在中國超市隨處可見的俗氣條狀物有絲毫關(guān)系。這是一所貴族大學(xué)。

      阿巴拉契亞高原。這個名字有一種荒涼感,像是月球上的地名。

      最后的秋天。到處是楓樹,從加拿大那邊越境過來,很快就要熄滅了,之后將是荒涼和暴風(fēng)雪。

      樹枝之間彌漫著一層煙似的東西。大地以紅色和黃色為主,紅色又有各種層次。所有的紅都出現(xiàn)了,有時候,下一陣雨,把植物打上一層濕氣,顏色愈發(fā)鮮活。黃金色的樹,但有黃金中沒有的紅色、橘紅色。低緩的丘陵,之間雜以各種湖泊。偶而,樹林深處出現(xiàn)一輛廢棄的汽車,汽車要死在何處,它還沒有想好。有時候它死在橋墩下面,有時候翻倒在公路邊上,死的很難看。

      幾棟房子,排列得就像積木。美國人不講風(fēng)水,那些地方怎么可以蓋房子?自由只意味著房子想朝哪個方向蓋就蓋。在中國人的世界觀中,許多美國房子的朝向是危險的,安全依賴技術(shù)而不是大地。大部分的人都住在獨立的房子里面。大同小異,大部分看上去都很新,仿佛南北戰(zhàn)爭才結(jié)束不久。

      雪就像卡車運來的純潔垃圾,大堆大堆地凍結(jié)在天空下。需要一臺掘土機。

      一個工人駕駛著轟隆巨響的除草機在墓地里開來開去,就像鋼老鼠,牙齒撞在墓石上,好像不害怕驚動死者。

      教師們在晚餐時間聚會,就像19世紀的俄國契訶夫筆下的人物。在燈火幽暗的餐廳里吃著野牛排,炸魷魚圈,喝冰水,談?wù)撝际不蛘呖死铩F胀ㄈ说男≌?,與納稅有關(guān)。

      學(xué)生忙著參加各種運動和比賽。比起上課,他們更熱衷這些。

      一位學(xué)生在課堂上追問我如何“拒絕隱喻”,我回答不出來,他很失望。

      房子的后面有一條小路,是廢棄的鐵路的路基。沿著這條布滿落葉的小路可以走到鎮(zhèn)上。鎮(zhèn)上有七八家小店、兩三家超級市場。有的房子的門前放著支持布什或者克里的牌子。一條街,幾分鐘就走完了。

      偶爾有人跑過,沒有人因為某事而跑,都是在鍛煉身體,穿著跑鞋。絕不會有人穿著皮鞋或高跟鞋跑步,這一點令美國很單調(diào)。

      一群學(xué)生在打橄欖球,所有的運動都在暗示人生必須你追我趕。

      閑著就是死亡,這是美國的真理之一。“你做什么?”最日常的問候?!笆裁匆膊蛔?。”啊哦,轉(zhuǎn)身走開了,除非他對詩有興趣。

      拍錄像的是一位黑人姑娘。抬著一個黑色的小箱子。黑色是一種隱忍,美麗動人。她儲存著全部黑夜。仿佛一到時間,她就會把它們釋放出來。

      釣魚的人用一種假漂釣魚。漂子是塑料的,做了某種處理,魚會來咬。相當殘忍,人家就要當你的晚餐了,至少給點吃的吧。美國的吝嗇。世界觀在細節(jié)中。

      寂寞荒涼的鄉(xiāng)野,出現(xiàn)了一棟關(guān)著門的房子,推開門進去,貨架上支著一長排玻璃魚缸,中國金魚和一些熱帶魚在悠游。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里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商店,就像是剛剛空投的集裝箱。

      黑夜里有一家別墅燈火通明。外面冷颼颼,一片漆黑,進到屋里,坐著一房間的紳士,杯觥交錯,衣冠楚楚。晚餐味道不錯,三道菜,餐前的小吃、正餐、餐后甜點、冰水、葡萄酒,這樣一頓要花40 美元左右。美國文化并非麥當勞那么簡單,但是麥當勞確實是個基本的食物,普遍的、便宜的。玄關(guān)處放著反對麥當勞的小傳單,知識分子和教授的小游戲,有錢吃40 美元一頓的人們當然有資格反對麥當勞。共進晚餐的美國歷史教授去過中國,當過富布賴特交換學(xué)者,他反對布什。歷史教授問,法國是否與中國的關(guān)系更好。我回答不出。晚飯后,他邀請我們?nèi)⒂^他正在裝修的房子,門廊撐著兩根小號的希臘式石頭圓柱。之后回家,看見路邊站著一頭野鹿。

      東亞系的辦公室里扔著些漢語詩集,有一個作者叫“黃風(fēng)怪”,相當醒目的名字。一張海報上,一位流亡詩人站在講臺上痛哭流涕。

      加拿大雁排成人字向著南方飛去,灰色的天空有些愀然。“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勠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世說新語·言語》)

      John Crespi 38歲進入科蓋特大學(xué)東亞系,在這個大學(xué)教了30年的書。他妻子是云南宜良人,剛生了小孩。20年前的一天,John Crespi 東問西問終于問到我的工作單位,在昆明翠湖邊的一間房子找到我,請我朗誦一首詩錄下來,他上課要用,就認識了。他長得很精干,像是一截失去了枝葉的樹干。話不多,總是在想什么的樣子。誰也想不到,這截樹干里藏著一位很棒的音樂家,他會玩多種樂器,每種都玩得極好。他送給我一枝印第安人削的簫。16年前,我去他的大學(xué)訪問,就住在他家。他家在一條廢棄的鐵路支線的邊上,孤零零的一棟房子,被雪地包圍著。那時候剛下過雪。我覺得此人太牛了,在暴風(fēng)雪中買了一棟房子。如今他是東亞系的主任,終身教授,孩子也長大了,一男一女,會說昆明話。

      John Crespi 家的書架上有一本胡適之的《嘗試后集》,下雪的時候讀到這首詩,我抄了下來:

      我們不崇拜自然

      他是個刁鉆古怪

      我們要槌他煮他

      要使他聽我們的指派

      我們叫電氣推車

      我們叫以太送信

      把自然的秘密揭開

      好叫他來服事我們?nèi)?/p>

      我們唱天行有常

      我們唱致知窮理

      不怕他真理無窮

      進一寸有一寸的喜歡

      ——《擬中國科學(xué)社的社歌》民國十八年一月作

      1910年,20歲的胡適,從上海坐船去美國,九月進入康乃爾大學(xué),選讀了農(nóng)科。胡適在紐約創(chuàng)辦了華美協(xié)進社。華美協(xié)進社1926年由約翰·杜威、孟祿(Paul Monroe)、胡適、郭秉文等共同創(chuàng)建。在紐約時,我被邀請去這個社演講,我都不知道這是胡適辦的。曼哈頓東65 街125號Lexington 大道和Park 大道之間,詩人和翻譯家裘小龍帶著我去,我們差點遲到,奔跑了幾條街,紐約的街道每一條都是等距的。一棟古老的獨立房子,落在一群摩天大樓之間。二樓的一個大房間里坐著幾個老太太和其他人,我念了幾首在昆明寫的詩,得到了200 美元。

      中國思想的根基是“和”?!暗婪ㄗ匀弧?、“天人合一”。自然就是各種材料之和,共適。在胡適一代人這里,自然已經(jīng)成為資源,開發(fā)對象?!鞍炎匀坏拿孛芙议_/好叫他來服事我們?nèi)??!?0世紀,這種古老的世界觀終于走到了末日:“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shù)如泆湯,其名為槔?!癁槠哉叻奕蛔魃υ唬骸崧勚釒煟袡C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保ā肚f子》)

      過了十年,再訪科蓋特大學(xué)。一切都是老樣子。那堆雪不見了。鎮(zhèn)上多了一家越南餐館。賣卷粉、春卷,這種食物從廣東一帶傳到越南,再沿著滇越鐵路傳到昆明。我很熟悉。老板娘很自信,決不迎合當?shù)厝说目谖?,地道的河?nèi)風(fēng)格,深受科蓋特大學(xué)的姑娘們歡迎,排隊才能吃到。要了一份春卷、一碗卷粉,攪拌的時候,想起一個遙遠的名字:吳庭艷。那是1963年,我正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我記得報紙的照片上有一場大火,一個和尚坐在烈火中。永遠難忘。40年后我去了越南,回來后我寫了這兩首詩。

      湄公河印象

      14

      那一天大地正在生娃娃

      B-52 轟炸機來啦!

      炸彈從藍天落下

      湄公河亮著藍眼睛

      就像從前接待云彩和白鷺

      以青山叢林和水田接著

      以湖泊之瓢接著以漁船接著

      以水井邊的木桶接著

      以少年的書包和母親的懷接著

      割草人以勞動之舞來迎接

      一千只狗舔著陽光以忠誠的舌頭接著

      供果和雨來自土地也來自天空

      僧人閉目捧砵黃色的袈裟隨煙而散

      15

      稻米金黃越南在天堂以南

      稻米金黃仙女們的旗袍在飄揚

      稻米金黃湄公河洋洋湯湯

      稻米金黃求婚的隊伍浩浩蕩蕩

      街上少掉了兩家古董店,灰茫茫的玻璃窗子,里面陳列著空貨柜,似乎有一股尸體的味道。另一條街上有一家熱鬧的餐館,上次沒發(fā)現(xiàn)。一家以攝影作品為主題的餐館,墻上掛著些黑白風(fēng)景。臨街玻璃窗前的桌子上坐著一個留絡(luò)腮胡子的肥胖男人,一個紅色女子依偎著他。人們的話題離不開特朗普,他們談?wù)撍?,在加油站,在餐廳和客廳。這是美國的北方,少有人喜歡他,知識分子尤其反對他。他看上去像一個搬運工,如果讓他扛上一只老式的鋼制的氧氣瓶,就像馬新民。那位我工作過的工廠的搬運工,高大健壯黑亮。那時候去食堂打飯,每個人都用一只大號口缸,一缸足矣,他要吃兩缸。我們常常給他飯票??粕w特大學(xué)的一位教授說,特朗普令人們失去了安全感,一切都不確定了。

      這次我住鎮(zhèn)上的唯一一家家庭旅館。女主人告誡道,上樓的時候箱子不要碰到樓梯,門沒有鑰匙??头块T不鎖,大門也不鎖。她們夫婦就睡在我們隔壁?!?點鐘我就起來了?!彼姆孔哟蟛糠质悄举|(zhì)的,一個小康之家,美國家庭的標配,比必需品多些,俗氣的工藝品、地毯,客廳、起居室里擺著冰箱、電爐和咖啡、面包、果醬、牛奶,一只巨大的垃圾桶。餐桌旁邊的大玻璃窗外的草坪上有松鼠。再遠,另一家的房子。再遠,一片墓地。被蓋是高質(zhì)量的,繡著花,衛(wèi)生間里擺著一打白毛巾。窗子外面可以看見大地和房子,看不見人。偶爾遇到一個,急匆匆地走著。

      有時候村子會傳來一陣勃拉姆斯。有鋼琴的房子。外表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麥克維爾鎮(zhèn)離漢密爾頓不遠,磨坊,小河,舊車站。老房子、七八家古董店。鎮(zhèn)外有一家作坊,賣橄欖油和蜂蜜。19世紀開工的飼料廠。兩個身強力壯的青年在工作。這里有一個古董節(jié),每年8月15日開幕?,F(xiàn)在只有幾家老店開著。買古董的人不多,美國人不像舊大陸那樣熱愛舊物。發(fā)現(xiàn)一個非洲木雕、一個蠟質(zhì)的波斯風(fēng)格的模板,上面刻著:1876。兩樣,老板要100 美元。相當深刻的東西。那件蠟板,后來我的一位亞美尼亞朋友說,有波斯的風(fēng)格。古董店的老板不喜歡根究意義,厭煩闡釋。絕不擔(dān)心什么價值連城者被隨便處理掉。舊物,他賣的是物,而不是舊,與超市的買賣一樣。

      紐約州崇拜希臘。許多地名都取希臘名字,比如羅馬、特洛伊,比如UTICA,1798年在鎮(zhèn)上的巴格斯酒館(Bagg's Tavern)的一次集會中,“由提卡”一名與其余12 個備選名稱一起放在一頂帽子里,之后則被抽中。

      19世紀的火車站。一百年前此地濃煙滾滾,滿地煤渣。煤渣還在,已經(jīng)不那么黑了。鐵軌不見了,地基成了一條小路。被火車運走的就運走了,包括火車自己,運不走的是這個地方的原物、令這個地方成為這個地方的那些。已經(jīng)復(fù)原得差不多了。野草、樹木、河流、山岡。鐵絲網(wǎng)后面的亂野(原野本具的植被,其間混雜著各種廢棄的工業(yè)品,廢墟)上走著一群野鹿,在樹林邊遲疑不決,像是速度慢下來的黃昏風(fēng)。John Crespi 決心在此地住一輩子。住在哪里無所謂,重要的是這個大學(xué)在這里,他愛這個大學(xué)。冬天太長了,將近半年都是白雪皚皚。哪里也不能去,呆在房間里,如果無數(shù)事事,那就是自我囚禁。John Crespi 不亦樂乎,一日又一日的上著課,一本接一本的寫著書,研究的課題像屋后難以融化的雪那樣冷僻,“中國抗戰(zhàn)時期的漫畫”。就是漢語,也是冷僻的學(xué)問,他教了二十年,也不過幾十個學(xué)生。John Crespi、Thomas Moran 都是在百度上搜不到的漢學(xué)家,像魏晉人物那樣不事張揚,“人不知而不慍”。你得有一種基督教精神,為上帝而忘我。不見得你要上教堂。這是人們與生活的基本關(guān)系。在世意味著對圣徒般的苦役習(xí)以為常,厭惡無所事事、一勞永逸。

      科蓋特大學(xué)正在舉行兩百年校慶,有許多活動,國際詩歌節(jié)、藝術(shù)展覽、音樂會……校友從世界各地趕來。坐在我旁邊的老夫婦來自德國,不停地吃著土豆片。校長是個禿頂?shù)哪凶樱喈斀?,像個伐木工人,他自己修理汽車。音樂會是幾個老師組成的樂隊,在一個圓頂?shù)姆孔永铮魳芳覀兇┲谝?,刻意渲染一種薩滿教的祭祀氛圍。圖書館和博物館混合在一起,書架之間擺著真正的古董。

      那些熱愛詩歌的學(xué)生關(guān)心這些問題:

      中國當代社會對詩歌的態(tài)度怎么樣?

      你的“漢密爾頓組詩”把這個地方的很多小細節(jié)寫得很準確,但是對漢密爾頓的感情上的反應(yīng)不怎么清楚。一般來說,對漢密爾頓有負面的還是正面的感情?

      漢密爾頓會不會讓你聯(lián)想到自己的童年?

      開始寫詩的時候,有沒有一個文學(xué)的偶像?跟誰學(xué)習(xí)?

      在你寫過的詩歌當中,有沒有最喜歡的一首?為什么那么喜歡那首詩?

      一般社會對詩歌的忽視甚至蔑視有沒有讓你懷疑自己?要是這樣的話,是什么讓你能堅持下去?

      你平時一天都做些什么?

      遇到寫不出東西的情況,你怎么去找靈感?

      你的詩能不能跟古典詩歌拿來做比較?

      旅館的后面的山上有一處墓園。墓地永遠是一種自生自滅的樣子,許多事物都自生自滅,最后也就不見了。人們活著的時候各行其是,死后卻要埋在一處,死亡是一種團結(jié),這種團結(jié)產(chǎn)生一種令人沉思的力量。死亡是什么?我要怎么活?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他的意思是通過生來認識死亡,只有在生中,人們才可以理解死亡,所謂“向死而生”。墓地東西表面上也是一個空間,墓碑,花臺什么的。即使世界上沒有一處墓地,墓地也在著。許多事物都成了廢墟,只有墓地不會,墓地?zé)o法廢棄,死亡無法廢棄,死亡是一種永生。這一天是農(nóng)歷的四月五日,中國的清明節(jié),墓地里一個人也沒有,一只啄木鳥在樹上干活,看不見它在哪里,只是傳來那種咄咄之聲。山坡上立著一棵被砍伐了一半的樹。

      在墓地里走了一陣,想著父親。他埋在昆明的一座山上,他一生從未離開過祖國。我們從未談?wù)撨^美國。他有一個特權(quán),60年代就可以看《參考消息》。這份報紙經(jīng)常出現(xiàn)關(guān)于美國的零星消息。

      那種老氣橫秋的火車站還在美國活著。含有大量木質(zhì)的車站,里面有理發(fā)室和小賣部。候車室的柚木長椅被磨成了古董,等車的感覺就像下一趟火車會駛回十九世紀去。仿佛許多事物都在為自己的盲目維新而懺悔,人們懷念舊事物,懷念從前的原始森林、落日、舊家具、棉花地上的藍調(diào)。懷念“垮掉的一代”。

      坐火車的人很少,一對胖子在我旁邊睡覺。車廂的椅子有腳踏,試了一下,是為個子更高的人群設(shè)計的。衛(wèi)生間的鏡子正對你,可以一邊小便一邊觀察自己。

      停車的時候看見一個胖子站在白色的汽車邊,雙手塞在褲袋里。仿佛他是站在一棵樹下。

      在火車上看見遛狗的人,跑步的人、騎自行車的人、打棒球的人、釣魚的人、梳著長辮子的老姑娘、老鷹、死去的動物、至死不渝的夫婦彼此攙扶著在湖邊走……舊風(fēng)景,舊車站、舊工廠、舊木材、舊的籃球場、舊城、舊的電線桿子、舊掉的大地,廢棄的汽車祭壇般地堆在荒野中間。新葉成群地朝天空嘟著小嘴,就要大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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