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紅樓夢》中香菱學詩一節(jié),請黛玉給香菱也是給讀者上了一堂詩歌創(chuàng)作課。林老師說:“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場,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p>
后來香菱匯報自己讀王維詩的心得,盛贊“大漠孤煙直”與“長河落日圓”,說是:“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p>
同時黛玉告誡香菱萬勿欣賞陸游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這一類句子,說它們太“淺近”。淺近云云,是在說境界、格局、心胸、題材與意象;當然王維的大漠、長河、孤煙、落日、潮來、江湖、天地、以至直、圓、白、青,都比陸游那兩句闊大雄渾深厚得多。
問題在于這些更像曹氏的也是長期以來古老中華的主流詩學,而沒有太多的黛玉特點。從林氏名作“葬花詞”與其他詩作中,實在看不出多少大漠長河江湖天地來。
對于小說人來說,最難于克制的誘惑是借小說人物說說自己的話,《紅樓夢》這方面做得比較好,由于作者的生活底子深廣,對于人物性格的把握透徹細致,林黛玉在“紅”中更是最最性格化的人物之一。但是她的詩學課,藝術體會雖然敏銳直觀,總體價值選擇卻是對于主流詩學的高度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