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濤
燈塔,其實也是路燈。
普通的路燈照耀眼跟前那一截子路,照尋常路。燈塔也是照耀尋常路,但當一艘遠歸的船處于危機和迷惘中的時候,就不尋常了。燈塔的魅力在于站位高,而且有方向感。
學問家與一般學者的區(qū)別,不在知,在識,在于清醒的認識力和洞察力,在于給人帶來方向感。梁漱溟說,有主見就是學問。學問是以學的態(tài)度去發(fā)現(xiàn)問題和認識問題,有了自己的突破和建立,就是學問家。
張華兄是學問家。
今天是大雪過后的第七天,距離冬至還有五天。按照中國人的老黃歷,一年開始的第一天是冬至,這一天地熱由地心向上升騰,古稱一陽,“今日交冬至,已報一陽生”“冬至大如年,納履添新歲”。二陽在小寒與大寒之間。三陽是立春那天,陽氣突破地表,由此三陽開泰。我們中國人認識中的新年第一天,與“西歷”的元旦,相差一周左右的時間,12月22日前后到1月1日。這個差異是中西方觀測天象所占據(jù)的地理位置形成的,中國人的老祖宗站在黃河,確切的說是站在渭河流域觀天象,察地理。西歷的落腳點在歐洲,他們那個說法,還有一點人為因素,以耶穌誕辰日為一年的首日。
張華兄是治中西文學比較的專家。我試著按他的方法,比較了一下中國與西方紀年的差異。
按我們中國人的計時方法,今天距新的一年開始還有五天。
門前街面上的兩排桐樹,葉子都枯黃了,但并不落下來。我三十年前開始住在西安的時候,最感動的就是這座城市的這個細節(jié),滿樹的葉子黃了,一枚一枚滿是豐富的皺折,卻不飄零。有風的日子,依舊相互歡欣著擊掌而歌,等到第二年新葉萌動的時候,只幾天的功夫,它們便集體告老歸根。每年春天的這幾天,我都會在樹下慢慢地走,看這群老樹葉全身而退的壯觀場景。是什么力量促使這些葉子堅持著走完整個冬天呢?物候的變化是天大的科學,是硬道理,讓人們探究著并費解著。而我有時就簡單地認為,這些老葉子是負責任的遮羞布,不想讓這條街上的樹赤裸著身子呢。
我們這個時期的文學,作家們的寫作是多元豐富的,但文學研究領域卻單調(diào)著,也相對滯后。文學研究者們思考的東西與作家們思考的東西并不在一個層面發(fā)生碰撞,評論家們對作家的作品或解讀,或詮釋,或欣賞,或挑剔批評,但嚴重缺失著文學研究的導航功能,甚至對文學原理的一些基本認知也是錯雜不整的。從這個角度講,張華兄的這些文章,也是遮羞布吧。
我選取張華兄兩點認知做例子:
以前學漢語的外國人少,不知道他們的母語作品翻譯到了中國變成什么樣,現(xiàn)在學漢語的多了,看到他們的母語和名著翻譯成中文后,每個字都認得,但整部作品卻不知所云。
……
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位母語是西班牙語的譯者,他告訴我,以前學習英文,發(fā)現(xiàn)英文版的《堂吉訶德》與原文差異很大,有明顯的向英語國家文化習慣靠攏的傾向。后來他學習了中文,發(fā)現(xiàn)無論從西班牙語版翻譯來的中文《堂吉訶德》,還是從英文版翻譯來的《堂吉訶德》,都存在著同樣的問題,西班牙人生活的文化“味道”喪失殆盡,有的章節(jié)甚至蕩然無存,最后好像只讓中國讀者看到一位像孔乙己一樣可笑的“大戰(zhàn)風車”的人。
……
我本人在嘗試一種保持“原汁原味”的翻譯,也就是說,翻譯成中文的作品,字、詞、句和語法結構,當然是使用漢語的,要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但是語言在整體上要保留母語的風格和它自身的文學性,讓讀者能體會到外國人母語的“味道”,也就是寫作風格。這就像音樂,讓人一聽就能分辨出是西班牙風格,俄羅斯風格,還是阿拉伯風格。
以上三段是說文學作品翻譯現(xiàn)狀的。他這么說文學和文化:
文學是最好的語言載體,也是最好的文化載體。
語言文字的區(qū)別實質(zhì)上就是文化模式的區(qū)別,什么樣的話語就代表著什么樣的文化模式。
用中國話語講好中國故事,文學作品是最好的擔當。
中國飲食文化,中國酒文化,中國茶文化,中國功夫文化“走出去”,并不代表著中國的文化真正走了出去,而只有文學真正被世界所認同和接受,中國文化才算是走了出去。
文化走出去,從“自信”和“信自己”開始。
這些話都是普通的,但于當下卻有著穿透力。中國的新文學是從上個世紀初開始發(fā)端的,基本上是全方位向外國文學,主要是向西方文學學習,小說、詩歌、散文、文學評論,包括文學翻譯,幾乎學習了一百年,至今仍在矢志不渝的學習著。比如散文這個門類,分列著雜文、隨筆、小品文等名目,就是向不同國家學習的“果實”。這幾年,又最新進口了一個“非虛構”品種,一個文學門類,就這樣分崩離析著。而在文學評論領域,西方的文學觀,方法論,話語方式,占據(jù)著主導席位,乃至“幾乎是在以西方的肺葉呼吸”。如果不用這樣的方式寫評論文章,被認為是“沒有理論思維”。
一個國家的文學,沒有自己的標準。面對這樣的現(xiàn)狀,我們對當代文學研究界,還能說些什么呢?
有預感的話,叫預言。張華兄說這些話的方式有點傻,像愚公,又像挖井,一鍬一鍬的,也不緊不慢,但他在挖自己的井,井底有深層次的泥土,水是清亮的,且富有鈣質(zhì)。
他說文化品格的獨立,說文學教育的疏離和偏執(zhí),說國學與漢學,說現(xiàn)代性給我們帶來了什么,說崇洋媚外何以發(fā)生,說文學中的“人性”和“人性化服務”的區(qū)別,說民族的和古典的。他在說到文學與多元時代關聯(lián)的時候,話鋒一轉,“伊朗和沙特斷絕外交關系的日子,也是朝鮮第一枚氫彈試驗成功的日子”,話是具體的,但話外音里有視野,也有格局。
他對文學中人性的理解給我印象深刻,他傻傻地做了分類,把具有人性的放在一邊,把不太具有人性的放在一邊,把完全沒有人性的剔除出去。這種傻的下邊,藏著他的大方和大器。
這些帶預感的認識,還兆示著另一種預感:我們的觀念開始轉變了,我們今天的文學已經(jīng)在向有文學規(guī)律的那個地方在進步,雖然還有一點距離,像我今天寫作這個文章的時候,距離中國時刻里新的一年到來還剩五天的時間。
我一下子寫了這么多,核心是想對張華兄寫作這本書時的嚴謹和達觀表達敬意。嚴謹表現(xiàn)在雖然文皆不長,但觀念自成體系,守自己的體統(tǒng);達觀則表現(xiàn)在對當下的文風,譯文風,文法等諸多方面的認知上,滿懷理想。這些文章多數(shù)是給《美文》寫的,他受賈平凹總編輯之邀,擔任《美文》雜志“漢風·孔子學院散文專刊”的主編,除了繁重的編輯工作,還需要每一期寫一篇卷首語,積淀三年成就了這本書的大半。我們兩人之間的友誼,也在其中凝聚著,我是他的責任編輯,是每個月第一個讀到他文章的人,向張華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