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耀忠
瘦小狹長的火門水庫孤獨(dú)地夾在巍峨陰森的兩山之間,波光粼粼的水面飄著幾點(diǎn)野鴨,映照著日月青山。
深夜,瓢潑的雨在持續(xù),水庫上頭入水口的水閘在“砰、砰、砰……”的錘打聲中漸漸下降閉合,攔住了滾滾而來的山洪?;璋档鸟R燈照著一雙赤腳,離開水閘,又匆匆往水庫壩頭趕去。褲管綰到膝蓋上,腿上沾滿泥漿,蓑衣、雨帽、馬燈在風(fēng)雨中顫抖,在黑夜里潛行。馬燈放在壩頭的一塊石頭上,頂端兩層的排水孔一個一個地被打開,預(yù)備排水。風(fēng)卷著雨嘩嘩地響徹山谷,人彎著腰,低著頭,馬燈幾乎碰到地面,昏黃的燈光與黑暗搏殺,腳尖一前一后,在長長的石壩上,慢慢地走了兩個來回,似乎在努力發(fā)現(xiàn)什么而最終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才慢慢離去。
回到“家”,東邊天已泛白。所謂的“家”是水庫旁邊亂石山中一塊巨大的石帽(上面突出空中,下面有避雨空間)下面,床是兩扇舊門板,兩頭頂在幾塊疊加的石頭上,上面墊著一張粗糙的竹席,半舊的土布棉被攏在一頭,冬天鋪一層稻草,人睡在床上就像躺在石縫下面。距床頭兩步遠(yuǎn)是兩個相連的黑魆魆的“灶王爺”, 上面依次坐著鼎鍋、砂罐,這時,都被端下。熄掉馬燈,燃起灶火,一根竹竿橫架在灶旁,晾在上面的衣服徐徐地冒出水氣。火光把蹲著抽煙的人影投到石壁上,煙斗里閃著亮光,發(fā)出吱吱的響聲,濃重的煙味在“家”里彌漫,一張銅色的滿面皺紋的老臉,平靜安然,若無其事。
“家”的周圍一片亂石,有的像仰躺,有的像俯臥,有的像騰飛,有的像瞭望,有的像撫愛,有的像發(fā)呆,總之不像兵馬俑那樣同一種姿勢,同一種神情。在亂石縫里有蓬勃生長的辣椒、茄子、西紅柿,南瓜爬到寬大的石頭上,綠葉叢中托出金黃的花。最不容易看到的就是那幾蔸煙葉,它們躲在深深的一塊大石頭后面,有半人多高,葉子又長又寬又厚又黏,層層生長,一雙老繭的手正在輕輕掐掉多余的嫩芽。
豐水期,晚上不用巡渠護(hù)水,馬燈閑在“家”里,白天每逢集日老人就在山下的路邊賣粥。水庫邊這段崎嶇的山路連接著唯一通往山外的道路,水庫源頭的山丫就像出山的門,出了這道門就看到了外界的廣闊,進(jìn)了這道門就看到了山里的深遠(yuǎn)。水也是從山外經(jīng)過山丫的深溝流進(jìn)水庫,嘩嘩的水聲從亂石堆中飛出,山風(fēng)徐徐不斷,山民趕集出山進(jìn)山都習(xí)慣在這里歇腳,感受一下自然風(fēng)口的爽快,餓的渴的就花一分錢買碗粥充饑解渴。在背陽的陰涼處,一塊平展寬闊的石頭上面放著一大盆粥,兩碗切碎的辣椒混點(diǎn)姜末,紅、青、黃摻雜,有色有味。碗筷裝在一只敞口的簸箕里,吃粥的人自己動手,吃幾碗心中有數(shù),老人只顧燒火煮粥,他相信誰也不會吃多給少。有的實(shí)在太餓了又沒錢,吃完后就悄悄對老人說下回再給,老人沒說二話,只是微笑著頻頻點(diǎn)頭。山里人趕集都是結(jié)幫成群的,只圖熱鬧、心安,歇腳的時候就三五成堆坐在石頭上聊天說笑,婆媳對罵、媒人騙飯、男女偷歡、豬瘟雞病都成為他們的笑料。笑聲罵聲嘆聲一陣連著一陣隨風(fēng)消散,不留痕跡,只有馬燈的事令人無法忘懷。
一個初秋的深夜,冷月朦朧,山野靜悄悄,天底萬籟俱寂。老人手提馬燈,肩扛鐵鏟,巡渠護(hù)水剛剛返回到山腳,突然聽到前方有女人隱隱的哭聲傳來。奇怪,深更半夜誰在山里哭呢?他用力甩甩頭,以為耳朵有毛病引起錯覺,可哭聲越來越清晰,哭聲中好像還夾雜著凌亂的腳步聲。他想這就是人們傳說中的鬼嗎?雖然他從來不相信鬼神,但這時他的確有些慌亂,想跑又怎能跑得過鬼呢?哭聲和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種哭聲陰陰的沉沉的,忽高忽低,一吸一頓,非常震驚。難道真是碰鬼了?如果不是鬼是真人在哭呢,那就慘了,是什么人要害一個弱女?這個女人一定兇多吉少。想到這他害怕得直冒冷汗,全身顫抖,比遇到鬼還害怕百倍。他本能地按了按胸口內(nèi)衣口袋,里面是半年來賣粥積累的錢,準(zhǔn)備給老伴買風(fēng)濕藥,他想用錢救人,可那區(qū)區(qū)四塊錢夠嗎?如果那賊是謀財害命的,那不白白送死?哭聲更近了,聽那凌亂的腳步聲至少有三人以上,他救人無望心又不甘,故意把馬燈放在路邊,他躲到路對面遠(yuǎn)一點(diǎn)的一塊大石頭后面想看個究竟。但愿是鬼,遇到燈光一定是妖風(fēng)驟起,鬼魂消散,是賊可能還會因燈光而心虛,或棄人而逃?!皣}噠、噠噠”的腳步聲接近了燈光,“馬燈,看水庫的?!蓖蝗坏脑捖曄褚话鸭獾洞痰叫母C,“本地賊!”他咬牙切齒,心都要炸開了。隨后又聽到:“大哥,大哥,我們是公馮洞的心竹兄弟。”親切的呼喚聲以及那熟悉的地名人名立刻又把他從崩潰絕望之中拉了回來。“天啊,夠嚇人呀!”他一邊驚嘆一邊從石頭后面沖出來。原來是公馮洞上一位老婦人突發(fā)急病,四個青壯年輪換抬著連夜趕往公社醫(yī)院,一個女孩跟在后面悉悉索索地抽泣。于是,馬燈在前面照路,大家都不說話,女孩的哭聲也咽到肚里,大家的腳步更快了,鬼、賊的陰影完全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從此,馬燈既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故事,又成了老人的代名詞。
一個同村鄰居的中年男子,剛吃完粥,拉下肩上的毛巾擦把汗就來到正在燒火煮粥的老人身邊,“馬燈,我真佩服得怕你,晚上睡在荒山野嶺,鬼哭狼嚎之地,除了你沒第二人了?!?老人卷了一筒“喇叭”遞給他,又卷一筒自己點(diǎn)著,“有第二人就輪不到我啦,天下沒有好事任我挑,我得感謝這鬼哭狼嚎之地給我安寧?!敝心耆搜凵癜l(fā)亮,久久地照在老人的身上,不停地微微點(diǎn)頭。
老人六十有余,一頭硬發(fā),黑白參差,一臉褐皺,憂樂雜呈,一身硬骨,步履輕盈。老人真正的家在山里最大的那個百戶村莊里,家里有老伴有兒女有孫子。老人老伴恩愛一生吵架一生,其實(shí)吵在嘴上愛在心里。老人欽佩老伴的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就是容不下老伴的嘮嘮叨叨。只要兩人在一起,大事小事,對的錯的,里里外外都嘮叨,有時老人實(shí)在忍不住回上一句,老伴猶如火上澆油,語氣更加烈火,言語更加難聽,一向據(jù)理力爭的老人忍無可忍,夫妻之戰(zhàn)就此爆發(fā)。類似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幾乎小吵不過天,大吵不過周,有時甚至激烈到動手動腳,子女們當(dāng)然會全力維護(hù)弱勢的母親。過后老人不但不怪罪兒女,反而感到欣慰,他覺得孩子真正長大了。但是,糟糕的家風(fēng)令老人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頭,感到非常自卑。那年,大隊干部正在犯愁找不到看管水庫的人,所找的人一聽到是看管水庫的都搖頭擺手,不敢應(yīng)從。這時大隊支書找到老人,老人像看到了解脫的救星一樣,當(dāng)晚就睡到水庫邊的荒山上。兒女雖然心中有痛,但只能暗暗流淚默默看著父親模糊的背影離家而去。
寬闊寂靜的水面上鋪滿銀色的月光,灰蒙的山下成片的螢火蟲仿佛天上掉下的銀河系,那很有節(jié)奏的一閃一爍非山神統(tǒng)一指揮莫屬了。老人提著馬燈走下山來,鐵鏟扛在肩上,與平常不同的是鐵鏟上吊著一個脹鼓鼓的蛇皮袋,里面有辣椒、黃瓜、嫩姜,還有一大包香氣撲鼻的魚干,那是老人晚上釣的魚烘干積累的。老人離開家很久了,今夜第一次回家,平坦的路上有時走得很快,有時又突然慢下來,因?yàn)槟切﹣y七八糟的舊東西湊熱鬧似的闖進(jìn)頭腦,無論如何老人想家的心情總是越來越激切,不遠(yuǎn)的路總覺得那么漫長。終于到了輕輕叩門的時候,開門的是他的兒子,“爸” 兒子驚喜的聲音傳到屋里,女兒沖到院門口左一聲右一聲地喊著“爸爸” 并接住父親手中的蛇皮袋。剛躺下不久的老伴在床上聽到兒女喊爸爸的聲音,一骨碌坐起來,又一骨碌躺下去,耳朵的每一路神經(jīng)高度集中,專注地聽著房間外面的聲音。馬燈把屋里照得比以往任何晚上都亮,老人怕攪擾家人睡覺,示意兒女說話小點(diǎn)兒聲。兒女倆坐在老人左右,女兒說:“爸爸,別去了吧,每天晚上一想到那荒山我就害怕得打抖?!薄霸趺纯赡苣兀坏┐饝?yīng)就得堅持啊?!崩先诵α诵^續(xù)說:“其實(shí),夜晚除了黑以外,和白天都一樣,沒有什么可怕的,放心吧孩子?!秉c(diǎn)燃了煙又說:“艱苦有補(bǔ)呢,現(xiàn)在我每年能統(tǒng)籌到六擔(dān)干谷,是我在生產(chǎn)隊勞動的兩倍多?!眱鹤拥椭^說:“我媽說明年就別去了?!崩先松钌畹匚豢跓煟?“明年再說吧?!北M管輕聲慢語,也同濃重的煙味一樣彌漫著房屋的每個角落。老人撓撓頭站起來,兒子極不情愿地提起馬燈送別父親,兒女倆一直看著馬燈亮到遠(yuǎn)遠(yuǎn)的拐彎角,躺在床上睜眼細(xì)聽的老伴悄悄地流淚。
馬燈陪伴著老人沒日沒夜地游走在幾十里長的彎彎曲曲的水溝上疏通、堵漏,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個明年。雖然他常?;丶遥褚沟男那樘貏e慌亂,胸中仿佛吊著一塊石頭,一路默默不語,完全忘記了馬燈旁邊的老中醫(yī)。從知道老伴發(fā)病到現(xiàn)在回家的路上,老人趕了將近一個鐘頭的夜路到了十多里遠(yuǎn)的油菜嶺老中醫(yī)家。從來沒有頭疼發(fā)熱的老伴怎么突然就起不來床了呢?人啊,掙扎了一輩子,還是逃不出病魔的手掌。老中醫(yī)讀懂了老人的心病,只好緊跟馬燈一路小跑。老人眼前看到的不是黑夜而是老伴一幕幕明亮的往事:早出晚歸在收過紅薯的地里彎著腰一上一下一刮一刮地尋找漏網(wǎng)之“魚” ,翻山越嶺砍柴賣錢,河邊挖野菜,夜里挑燈紡紗織布、編草帽、打草鞋、納布鞋……
馬燈把屋里照得亮堂,屋里站的坐的濟(jì)濟(jì)一堂,都是探病的鄰居好友。老人端著一碗老中醫(yī)剛磨成的藥水來到床頭輕輕地扶起老伴說:“藥很苦,喝下就好了?!?老人聽著老中醫(yī)的叮囑,又接過了兩包草藥,這時已到了后半夜,此起彼伏的雞鳴聲在黑幕下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回蕩。
天剛亮,老人送別了老中醫(yī),又對兒子說了煎藥的事,就匆匆地趕去巡溝護(hù)水。誰也沒有想到老人這一去竟成了親人永遠(yuǎn)的悲痛,永遠(yuǎn)的思念!
七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老人死在水庫壩頭的排水口上,水深不過一尺,整個身體坐在排水口上。全身裸體。一條腿插進(jìn)了排水口,把他抱起來,發(fā)現(xiàn)小腿前面裂開一條一拃長的傷口還滲出鮮血。另一條腿彎曲在胸前,衣服褲子放在離他不到兩米的岸邊。是溺水?他水性很好。是病?是中暑?是意外?是其他?誰都想不通。
從此,馬燈只在山民的回憶里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