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霖
采訪張岱年的時間是1993年的8月,他當時對我說,希望能活到90歲,完成自己再寫兩部哲學專著的愿望。我寫的張岱年的宏愿,即指此。那一年,他84歲。張先生逝世于2004年,活到了95歲的高齡,也即在我采訪后的第十一年才去世。遺憾的是當初未能追問一句,他希望假以天年想完成的是哪兩部著作。但愿張先生心心念念的宏愿已經(jīng)達成。
記憶雖然模糊,但印象還是依稀有的。比如,張先生有河北口音,給人的第一感覺是小心木訥,講話稍有口吃,基本是一問一答,并不擅自展開話題。我記得在講述到自己早年(1954年)在琉璃廠偶得《王氏家藏集》時,他才表現(xiàn)出比較特別的興奮。現(xiàn)在回頭看,依然有一點小遺憾,就是對此書的信息沒有展開,比如版本緣何珍貴,再比如購書的價格,等等。我當時對張先生愛書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他為什么對這一部書如此情有獨鐘?!如今,不知道這一部曾讓張先生拱之如璧的家藏在何處安身。念之,惘然;思之,愴然……
在那篇短短的采訪記中,我只是蜻蜒點水似的提了一下他的長兄張申府先生,并未鋪排。一是宥于字數(shù)、體例所限,二可能也是稍有躊躇。印象中張先生在采訪中,也并未強調(diào)和刻意提及他這位兄長。記憶中,似乎提到時,也是直呼其名。我之所以還知道張申府的大名和不多的事跡,還是在盛成先生的回憶中曾多次提到。
張申府比張岱年大16歲,在過去,可以是兩代人的年齡?;蛟S是因為都是哲學家,都善于對情感的把控?張申府在1986年6月去世后,張岱年于8月寫了一篇《學識淵博風范長存——悼念張申府同志》的文章,從體例判斷,應(yīng)該是給某家報紙的稿子。此文被收入1993年出版的張申府著《所憶》一書中。內(nèi)容和題目一樣,基本平鋪直敘,并不見鮮明的情感涌動。最后一段:“申府原名崧年,是我的長兄。我青年時期鉆研哲學,深受吾兄的啟迪。追念往昔,感念尤深!”除了這一段,此文若冠以別人的名字,大約也是念的通的。
張申府同胞五人,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大弟張崇年(物理學家,1904-1994),幼弟即張岱年。張氏兄弟的父親張濂,為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王壽彭榜進士。
張申府的一生,可以說在每個重大歷史的節(jié)點上都及時趕到了,沒有缺席,也沒有遲到,但他的表現(xiàn),卻往往是文人的,迥異于政治家。如今時過境遷,但愿我們能孰是孰非問之,允許見仁見智也是一種美德。
張申府一生最大的癖好就是書,曾經(jīng)給自己的書齋起了個“名女人許羅齋”的齋名,一望而知,也是典型的文人氣質(zhì)。這個容易引起歧義的齋名是什么意思呢?他本人解釋過:“名”就是名學,就是邏輯學?!芭本褪恰读信畟鳌?,“人”就是《人物志》,“許”就是許梿,“羅”就是羅素。齋名中,他把自己畢生的追求和喜好高度概括,組成了一個逗趣的“名女人許羅”。
當年采訪記中還有一處沒有點明的,是張岱年和馮友蘭的關(guān)系,其實也蠻有意思。
張岱年的夫人馮讓蘭是馮友蘭的堂妹。當年(1935年)的介紹人正是馮友蘭和張申府。因此,無論是在中國哲學的研究領(lǐng)域,或是日常生活中,兩家一定會有各種交集。另,馮友蘭同胞3人,弟馮景蘭(地質(zhì)學家,1898-1976)、妹馮沅君(作家,1900-1974)。其中,馮景蘭的女兒馮鐘蕓嫁給了任繼愈(哲學家,1916-2009),任氏也是研究中國哲學的高人。
馮友蘭(1895-1990)與金岳霖(1895-1984)同庚。1983年,兩位老先生88歲時,馮友蘭寫了兩副對聯(lián),一給己,一贈金。給自己的一副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胸懷四化,意寄三松?!苯o金岳霖的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論高白馬,道超青牛。”88歲雅稱“米壽”(米字拆開是八十八),“茶壽”者,108歲也(蓋“茶”字上面為“廿”,下面可拆為八十八)。馮友蘭、金岳霖、張氏兄弟,都是研究哲學的,且是至交,均得享高壽。
1988年,馮友蘭在醫(yī)院里寫成《張岱年文集》序。文中寫道:“張先生之學生有習篆刻者,欲治一閑章以相贈,請示印文,張先生命刻‘直道而行’四字。余聞之曰:‘此張先生立身之道也,非閑章也!’張先生之木訥氣質(zhì),至老不變。孔子曰:‘剛毅木訥近仁?!钡蓝袆t‘剛毅’矣?!省裕湟猱斣?。”馮與張的關(guān)系,在師、友之間,且是姻親,更是多年的同事,相知可謂極深。
1957年,張申府、張岱年昆仲同陷“丁酉羅網(wǎng)”。張岱年因此受到種種屈辱,感受了世態(tài)炎涼。他曾多次提到并感念的是,馮氏在當年的批判會上總是三緘其口,并未落井下石。
當然也有相反的例子,北大哲學系教授陳來《燕園問學記》中曾記錄導師張岱年回憶:“清華有兩個才子:張蔭麟和錢鐘書。錢鐘書說自己在清華最得力的老師是張申府。在張申府家我和他見過多次。解放后他請張申府吃飯,要我作陪,所以我還欠他一頓飯。我和錢鐘書本來是有交誼的,1957年出事后,路上見面,我和他打招呼,他不理,以后我也不理他了,不高攀。他太太還客氣,1957年后見面還點頭?!?/p>
張岱年曾在1997年(時年89歲)寫過一篇《我最喜歡的一本書》的短文,生前收入在2002年出版的《晚思集》中。此書還有一個副標題為:“張岱年自選集?!笨梢娺@個“最喜歡”的選出,決不應(yīng)該是敷衍的。那么,我們都會好奇,一位研究了一輩子哲學的哲學家,到底是哪一本書能得到他的青眼相看呢?
答案是:恩格斯的《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