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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著山村行走

      2019-11-25 02:21洪忠佩
      安徽文學(xué)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山村村莊

      洪忠佩

      山與山之間,貌似抱在一起,卻隔著一個(gè)狹長(zhǎng)的山塢。塢很深,深得似乎走不到塢底。尤其,雜樹林與毛竹林交互茂密的山場(chǎng),似乎鳥叫一聲,山就合得緊一些。而古道、石亭、茶山,以及田野、菜園、溪流、村莊,都成了山塢與山塢之間的過渡。

      鮑家、程家,像在呂家長(zhǎng)出的一枝樹丫,分叉,斜斜地岔開。實(shí)際上,三個(gè)村莊三個(gè)姓氏,只是隨路蜿蜒而已。在思口古鎮(zhèn),呂家同名字的村莊就有兩個(gè),還不包括石壁呂村,鮑家也分上、下村,相對(duì)而言,程家就顯單薄了??傮w來說,以姓氏命名的山村,體量不大,大的只有幾十戶,小的只有幾戶人家。想必在宋代以前,呂家、鮑家、程家的村基之處,都是山塢里的一片荒蕪之地。而長(zhǎng)田嶺、鮑家?guī)X呢,應(yīng)是山里村莊開基變遷的最好見證吧。

      偏偏,這樣的石嶺都斷截、荒蕪了。嶺上,以及嶺邊,長(zhǎng)滿了地念、過路黃、莽草、雞矢藤、胡頹子、芭茅、檵木、雙鉤藤。本來,我是想從思口鮑家?guī)X走古道去往清華荷葉坑的,不承想,根本進(jìn)不了身。好在,村莊水口還有上了年紀(jì)的香樟、楓香、栲樹,以及苦櫧、羅漢松都活著。盡管是疤癤的,斷裂的,甚至是朽得空心的。據(jù)說,在不同的季節(jié),野兔、山麂、藏酋猴、野豬都是村莊的訪客。

      其實(shí),在山里村莊許多事已經(jīng)很難清楚了。譬如:蛇咬死了野豬;石韋與地錦纏繞著的石拱橋橋額;嶺上風(fēng)化的筑路“芳名碑”;斷截的“孤魂總祭”碑,等等。山里村莊那么多人,都先后離去了,他們的名字早已沉入了時(shí)光的寂靜之中。是的,他們只是山村尋常人家的一員,如同那塊斷裂的“孤魂總祭”碑,連名字都未曾留下。

      葉尖上的露珠,有可能被植物吸收,有可能被蟲豸或鳥兒吞噬,有可能被陽(yáng)光蒸發(fā)。當(dāng)然,也有可能被另一片葉子遮蔽。而山村里的人,儼如露珠,生死亦是晝夜的事??吹铰愤叺哪冠?,以及葉尖上的露珠,我沒有由來地牽扯到了一起。問題是,我只想到了露珠消失的過程,壓根兒沒有去想一滴露珠是如何凝成的。

      村口池塘里的殘荷,還有孤零的旗桿石、石門枋,寥落而沉寂。

      近幾年,向著山村行走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何況,像思口莽莽群山之中的村莊,有美麗鄉(xiāng)村煥發(fā)的姿容,有明清時(shí)期徽派建筑的背影。

      一次次行走思口,首先是思溪、長(zhǎng)灘、龍騰、枧田、茶坑、新碓、蕉塢、銀臺(tái)、讀屋前、鎖口潭的村名牽引著我。像思溪?dú)v史上的“開文書院”,金竹的“釣魚臺(tái)刻石詩(shī)”,以及新源的“成美橋碑記”,那是山里村莊的底氣,還有綿延在山村的古樸詩(shī)意。

      然而,與我家鄉(xiāng)大鄣山相比,思口群山算不上陡峭,卻藏有聚族而居的自然村一百多個(gè)。呂家、鮑家、程家,開門見山,顯然是以姓氏起村名的。這樣起村名的村莊,在思口乃至婺源并不多見。

      油菜花的烈焰在田野山坡蔓延奔涌的時(shí)候,我又一次從茶坑徒步至鮑家。若不是穿山過塢,根本體驗(yàn)不到古道的崎嶇,山塢田地的荒蕪。腐葉、苔蘚,好比是古道的潤(rùn)滑劑,倒是路邊的杜鵑、十里香、檵木花,以及金櫻子花開得燦爛、生發(fā)、蓬勃。通往鮑家的古道,有騎路的石亭,路邊還有灌溉的水庫(kù)。

      許是讓春色蒙蔽了,我隔著褲腿碰到了毛辣蟲之類的昆蟲,刺痛、奇癢,火辣辣的,還帶著麻痹感。我趕忙擦了風(fēng)油精,好不容易才消了腫痛。剛到村口,就看到一群一簇的,聚了好多人,曬谷場(chǎng)上,還擺著長(zhǎng)凳、椅子,那情景好比是露天電影的散場(chǎng)。小溪邊,有村婦在洗青菜芹菜,剖魚打鱗。我未覺得村莊與平時(shí)有什么異樣,只是人多了起來。我問老鮑,他顯得錯(cuò)愕,說是村里老樹辭世了,正在準(zhǔn)備擺祭酒。他情緒有些激動(dòng),眼睛里有淚痕,口沫露在嘴角上,說是村里的人老去,也要去縣城的火葬場(chǎng)了,倒是不必去殯儀館,家中的堂前,村莊的祠堂,就是最好的殯儀館。沒想到,在世時(shí)都沒有離開村子,辭世了還要離開村子。至于鎮(zhèn)里的公墓山嘛,嫌遠(yuǎn)!

      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老樹都八十三歲了,算是當(dāng)壽。一位耄耋老人的喪事,應(yīng)是喜喪吧。弄不懂的是,進(jìn)村的路上,一家一戶門口依然照例倒豎著一把掃帚。按村里的風(fēng)俗,意思是辟邪。

      江鈴、昌河、起亞、江淮、寶駿汽車的輪子,代替了送殯隊(duì)伍的腳步。送殯的親人,無需扶柩而行。我看見,只有至親的人在抱著骨灰盒。

      站在柴垛上的雞,開始湊熱鬧,咕咕地唱著。只有一支嗩吶在超度,吹出一位山村老人的生命挽歌。

      送殯的車子已經(jīng)遠(yuǎn)去,村里的老人并不安靜。

      “老樹真會(huì)選日子,前不走后不走,偏偏選擇火葬的時(shí)候走。唉,有一句古話怎么說來著,山中難訪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一位老人顫巍巍地說。她所說的老樹,應(yīng)是村中亡者的名字吧。而老樹是否是老人的綽號(hào),我就不得而知了。

      “誰說不是呢,老樹算是當(dāng)壽了。病倒了,磨在床上,不等于磨家里人嘛。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人一生不就這么回事,到最后都是一蓬煙,一把灰。只是,再要去看老樹,就得去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了?!崩硝U上前攙扶著老人道。

      “是哩是哩,老樹葬在鎮(zhèn)里的公墓山上,意味著他離開了祖居地,等于死了還要背井離鄉(xiāng)?!卑装l(fā)老頭插話說。已是午后了,白發(fā)老頭紅光滿面,明顯是中午喝了酒。

      老人剜了插話的白發(fā)老頭一眼,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欲言又止。白發(fā)老頭打了一個(gè)酒嗝,也不吱聲了。老人轉(zhuǎn)過身,邊走邊搖頭邊嘀咕:“老樹銅錢里打跟斗,視錢如命。不過,他合棺材卻舍得下本,現(xiàn)在倒好,用不著了。村莊周圍那么多山地,連個(gè)尸骨都不能放了……”

      老人漸行漸遠(yuǎn),給我留下一個(gè)臃腫、孤獨(dú)的背影。在我聽來,她的嘀咕聲音很小,宛如油菜花枝頭蜜蜂的嗡嗡聲,好像生怕有人聽見似的。

      陽(yáng)光明晃晃的,一只土狗與雞在相互追逐。不遠(yuǎn)處,一位新婦坐在門檻上,撩起衣襟在給嬰兒喂奶。老樹家的親眷與鄰居呢,有人在散發(fā)香煙,有人在慢慢離去。

      裹著油菜花芳香,還有焚著煙香的風(fēng)向我拂來,眼前的一切恍若幻境。

      豌豆花正開,一朵一朵的,像欲飛的蝴蝶。

      一位老婆婆佝著身子在程家村路邊的菜園地里鋤草,她揮鋤的高度不及腳上套鞋的筒高,且一鋤比一鋤慢。竹籃空空的,擱在菜地上。

      靠近了,我能夠聽到她粗重的喘息。

      我不死心,想打聽岔路口溪邊的石拱橋橋名,得到的只有她茫然的神情。連老婆婆在內(nèi),我問過不下六位老人,還是沒有任何眉目。再聊,她答非所問,說什么都不長(zhǎng),就是人長(zhǎng)年紀(jì)地長(zhǎng)草,薅草要趁太陽(yáng),一薅一鋤就蔫了。或許,是我后面關(guān)于家庭的話觸動(dòng)了老人心中的隱痛,她抹了抹眼淚,喘了一口氣才平復(fù)下來。老婆婆的名字叫春芽,挨邊八十歲了,丈夫已經(jīng)去世,膝下有兩子一女。大兒子做磚匠手藝,一家搬到縣城住了,誰知年前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還在家里養(yǎng)著。小兒子呢,一家都在浙江打工。女兒老大,早年已嫁到西源。她埋怨道:“只有手摸腳,沒有腳摸手。除非過節(jié),兒子媳婦一年到頭也難得回家。菜地不種,就拋荒?,F(xiàn)在子女謀生也不容易,孩子讀書買房,花銷大著呢,烏龜劃成鱉價(jià),耳朵大似豬頭……”她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咳嗽打斷了。

      菜地上,豌豆花與蘿卜菜花在風(fēng)中搖曳。春芽婆的眼睛見不得風(fēng),風(fēng)一吹,就流淚。

      通往程家村的下首是一畈田,沒有種紫云英,沒有種油菜,空蕩蕩的。只有幾只羊,埋著頭在田塝上吃草。田塝旁,也就是山腳下,是新修的汪帝廟。汪帝,即越國(guó)公汪華,是徽州人心目中的平安神。在舊時(shí)婺源村莊,水口除了汪帝廟,還有關(guān)帝廟、五顯廟、社公廟、土地廟。所有這些,都是通往婺源民間信仰的一條路徑。去廟里,我沒有遇到廟祝,只有神龕與香爐占據(jù)著主要位置。香簽插滿了香爐,蠟燭凝成了燭油,香灰卻是冷的。

      見不到廟祝、信士,還有香火,廟與神靈是否會(huì)孤單落寞呢?!好在,有麻雀與藍(lán)頭公嘰嘰喳喳,一陣一陣的,在廟前的溪邊飛進(jìn)飛出。

      程家村村口緊閉,竹林與樹林左右相峙著,是婺源村莊那種司空見慣的水口。池塘邊,一塊水泥地是新鋪的,漫步機(jī)、伸腰器、高低杠一字排開。隨著電喇叭的吆喝,巡游賣菜的農(nóng)用車已經(jīng)到了村口。在我聽來,與麻雀、藍(lán)頭公的叫聲相比,電喇叭在村莊的吆喝聲聒噪。一位村婦用嬰兒車推著孩子,車把上掛著兩個(gè)塑料袋。一袋是南豐蜜橘,一袋是蔬菜。幾位稚童啃著虎杖,圍著賣菜車,在哦呵呵哦呵呵地打鬧起哄。

      挑著畚箕的老人,分明是剛從田地里歸來。他走到賣菜車前,一番討價(jià)還價(jià),買了兩塊豆腐,一斤西紅柿,半斤咸魚。老人穿的外套,想必是他兒子的,根本不合身,他挑著畚箕前行的樣子,一晃一擺,非常緩慢,像蝸牛。

      沿著小溪走,村里的房舍擠挨挨地縮成一片。磚瓦的房屋,水泥澆筑的樓房,以及廢棄的土墻屋夾雜著,仿佛是山村不同年代拼接在一起,不免有裂痕,顯得別扭。石礎(chǔ)、石枋、陶甕,似乎與竹筒、樹蔸一樣平常,或堆或倚在墻腳。有的地方,跨溪還搭了木棚。

      早年看到的竹筧引水進(jìn)家的場(chǎng)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來水管。碣底的小溪里呢,放養(yǎng)著幾尾荷包紅魚。荷包紅魚的個(gè)體不大,像排隊(duì)似的聚在一起,在悠游。

      好幾戶人家,關(guān)門閉戶,鎖扣上上了鎖。巷頭巷尾,很難碰到人,感覺空落落的。好在,幾戶人家的曬欄或圍墻上,竹篩竹盤竹簟里,以及倒立的笸籮上都曬著毛竹筍。毛竹筍是刀切成的片狀,在陽(yáng)光中散發(fā)著清香,甚是好聞。

      圍著程家村轉(zhuǎn)了一個(gè)圈,踅到馬路,遇到一位脫頂?shù)睦先擞秒妱?dòng)車載著上小學(xué)的孫子歸來。一輛電動(dòng)車,前一個(gè),后一個(gè),載著兩個(gè)孩子。這樣的情景,更加重了我的感覺:村中老人與小孩的比例,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是的,即便有村里老人與我聊起子女,子女都很少在身邊。有的即使四代同堂,也是名義上的,很難聚在一起。

      往往,矛盾與念想就像麻花一樣糾結(jié)在一起。如果子女蝸在山里守著幾畝田地過日子,也不是父母想看到的。而父母想過的生活,畢竟不是子女想要的。

      那天,應(yīng)是清明的前三天,路邊山崗許多墳冢已掛了紙錢。竹竿撐著,紙錢在風(fēng)中一簇一簇地飄。一路走,我的心里不由升起一種莫名的憂傷。確切地說,臨近暮色了,我還沒有從憂傷中緩過來。

      俗話說,春怕明星夏怕暗。暮色濃了,黑魆魆的,星星還是沒有出現(xiàn),山里的夜顯得更沉。夜鳥的叫聲,仿佛在身后叫起的,孤零、夸張,狗吠也是,一聲比一聲遠(yuǎn),卻得不到響應(yīng)。此刻,我越發(fā)覺得,山村的困擾便是孤獨(dú)。

      前方的公路上,一輛汽車的燈光撕裂了夜幕。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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