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蔣殊
蔣殊(以下簡稱蔣):首先要恭喜您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也感謝您給讀者奉獻了一部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山河袈裟》。領(lǐng)獎時您的獲獎感言,還記得嗎?
李修文(以下簡稱李):全文不記得了,但是其中的某些觀點還是記得的,我當然很高興獲獎,但還是提醒自己要迅速忘掉這件事,因為那段時間正在為如何寫下一本書而殫精竭慮,心里也容不下其他的雜念。
蔣:其實那已經(jīng)是幾個月平靜后的冷靜了吧。得知獲獎第一時間的真實感受還記得嗎?
李:我知道自己獲獎的時候,正在寫作,在朋友圈里得知自己獲獎后,興奮了一小陣子,繼續(xù)寫作。我記得,那天給一篇文章結(jié)了尾。一個寫作者,對自己最好的慶祝,無非是繼續(xù)寫作,這幾年,我對自己不斷進行的訓練,就是學會在各種地點、各種心境下寫作,因為實在是太忙了,不如此,就幾乎寫不了東西。
蔣:大多數(shù)作家心目中,魯獎是神圣的。您將如何看待并面對這次轉(zhuǎn)折?
李:魯迅文學獎的確是我國最高的文學獎項之一,獲得這個獎項,我深感驕傲與榮幸。但是,我并不認為這是一次寫作生涯的轉(zhuǎn)折,相反,它獎勵的是持續(xù)——持續(xù)的紀律,持續(xù)的虔敬之心,持續(xù)地捍衛(wèi)好一個作家最有效的生活方式等等。不矯情地說,它幾乎在第一時間提醒我:你不能就此止步不前,也許,到了再一次改變自己的時刻了。
蔣:獲獎會引起各種關(guān)注,在某種程度上也會讓您受到來自各界的“干擾”,比如像我這樣的采訪。您覺得會影響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還是會激勵您寫出更好的作品?
李:獲獎完全沒有影響到我的寫作,事實上,我沒有覺得獲獎前后我的寫作和個人生活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于我而言,寫作生涯的好幾次難以為繼才是真正折磨我的東西。對于自己還能重新成為一個作家,我是深感幸運的,獲獎是額外的鼓勵,如果沒有獲獎,我仍然會繼續(xù)認真地寫作,因為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狂熱地迷戀寫作,所以,我?guī)缀鯖]有太去想獲獎與否這件事情。
蔣:您是寫小說成名的,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劇作家。這次又以散文斬獲大獎。這讓讀者對您的《山河袈裟》更加充滿期待。再談?wù)劙?,這部作品當初創(chuàng)作的背景與想法。還有,您如何評價它在您所有作品中的地位?
李:《山河袈裟》這部作品,是我在對自己的寫作能力發(fā)生嚴重懷疑之后的一些零星創(chuàng)作,前后持續(xù)了十年之久。所以,它是充滿了自我懷疑的,也是小心翼翼的,但同時,因為生活發(fā)生改變的緣故,我想,它也是有草木氣乃至有幾許山河風云氣的。因為那個階段與文壇的隔絕,所以書中所收錄的文章大多未發(fā)表過,因此,它更像是一場無人處的功課,上天入地也好,哽咽嚎啕也罷,它們是一個人的事。
在我所有的作品中,《山河袈裟》的寫作是信使,它告訴我,我可以沿著這樣一條道路繼續(xù)寫作,它也是啟示:一條將自己投置于河山、百姓中的寫作和生活之路是可以令我重新做人的,所以,我對它有由衷的感激之心,但它僅僅只是個開始,事實上寫完它不久,我對寫作又有了一些新的認識,到了這時候,我還要將其視作敵人。
蔣:您發(fā)表第一篇文學作品是什么時候,那是您走上并堅持寫作道路的開端嗎?
李:我發(fā)表作品的時間頗早,十四歲就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但是,那并不是有意為之,我也并沒有想過就此成為一個作家,因為對于一個小城里長大的孩子來說,當一個作家,這個夢想跟自己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我父母對我的期望是能夠當兵,將來謀定一個可靠的飯碗,所以,處女作發(fā)表之后,我并沒有在這條道路上持續(xù)下去,而是在上大學之后,閱讀了大量的外國文學名著,一個嶄新的世界就此在眼前展開,我的內(nèi)心里才真正涌起了成為一個作家的沖動。
蔣:這么多年過來,您覺得寫作帶給您什么,或者說您從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李:我已經(jīng)不太將寫作視為身外之物去思慮和觀照它了,對于我來說,寫作就是我的活著本身,它給我?guī)砹耸裁??——它已?jīng)無數(shù)次改造過我的生命,所以,我就是它本身;它也是奇跡,是靈光,無數(shù)次照耀過我的生活,這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的命運,對此,我充滿了深深的感激。至于失去了什么,我并不知道答案,但是我想,它們都是我甘愿失去的。
蔣:您的閱讀習慣是怎樣的?每年閱讀量大概是多少?如何選擇閱讀書籍?您還是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工作,寫作都極其繁忙,平時怎樣分配時間?
李:我?guī)缀趺刻於紩喿x一陣子,只要手上有書,心里都會踏實不少,當我準備開始寫作的時候,為了找到準確的語感和節(jié)奏,我會集中對一些相關(guān)的書進行集中閱讀。每年究竟讀了多少書,我實在說不清楚,但是我一直有個觀點: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并不必然和閱讀量的大小相關(guān)聯(lián),相反,我們還要警惕,過多的閱讀是不是會閹割掉一個作家的無可取代之處。
的確,從去年開始,我的公務(wù)多出了不少,但是也還好,它們提醒著我要重新認識自己的時間,可能是我寫過劇本的關(guān)系,我對寫作的環(huán)境、心境并沒有太多的苛求,只要想寫,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寫起來,沒有電腦的時候,我就用手機寫,有時候,我也會對著手機說上一段話,回頭再用電腦來整理。
蔣:每個作家都有影響自己的作品或作家,您呢?或者說您欣賞的作品或者作家有哪些?
李:我喜歡的作家和作品太多了,十幾歲時喜歡蒲松齡,二十幾歲時喜歡博爾赫斯,三十幾歲時喜歡里爾克,四十幾歲時重新覺得蒲松齡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我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對他們的喜歡,要想說清楚,每個作家都需要去寫幾篇文章乃至一本書,目前,我最喜歡的作品是《聊齋志異》和《金瓶梅》,一年來,反復讀的,也是這兩部作品。
蔣:能分享一下您的寫作習慣嗎?是不是有固定的時間,每年會有寫作目標嗎?
李:如前所說,我正在訓練自己不要那么矯情,要在任何想寫的時候都能寫,至于寫作目標,不,除了寫作一篇具體的作品,我不會有什么寫作目標,我最著意的,反而是如何使自己一直行走在職業(yè)寫作的道路上,只要在這條道路上,剩下的,就讓我聽從感受的召喚吧。
蔣:作為一名在小說、劇本、散文等領(lǐng)域都極其優(yōu)秀的作家,您無疑是當下文學領(lǐng)域的佼佼者。那么對中國當下的文學作品,您怎么看?
李:我遠遠談不上優(yōu)秀,相反,深重的自我懷疑從來沒有從我的身上消退,能夠綿力寫下去,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幸運。對中國文學的整體狀況,我充滿了樂觀:在持續(xù)了幾十年的向外看之后,某種重新發(fā)現(xiàn)本土、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發(fā)現(xiàn)今日生活的內(nèi)觀式寫作正在卷土重來,我們有理由相信,那些與時代生活和本土風骨相匹配的美學,正在從越來越多的中國作家筆下誕生,“中國故事”有了既尊重文學本體,又能真正面向世界的可能,這些是令人欣喜的。
蔣:您心目中好的散文是什么樣子?或者說您更喜歡哪一類散文?
李:我向來認為,散文在今天是一件大事,在今天,我傾向于重新觸摸散文的面目和根須,我傾向于我們對散文什么都不知道,唯其如此,我們才有去重新定義散文的可能。事實上,我甚至懷疑“散文”這一文體稱謂,這個概念發(fā)明至今,不過百年,而在我國的“文章”傳統(tǒng)卻已經(jīng)有了幾千年,在這個維度之下,“散文”這個文體就這么經(jīng)得起考驗,就這么鐵定無疑?我對此深表懷疑。也因此,我喜歡那種既靜水流深,又具備某種冒犯精神的散文——真正的生命力,往往是從冒犯開始的。
蔣:當下這個時代,您認為創(chuàng)作的有利條件是什么?作家更多地應(yīng)該關(guān)注什么?希望您能給廣大熱情而辛苦地走在寫作路上的文學愛好者們傳授些寶貴的經(jīng)驗。
李:如果一個作家需要某種有利的條件才開始當作家,那他還是不要寫作好了。要寫作,不是他人的需求,而是我們表達自身的渴望,所以,最大的“有利”,恐怕還是一個寫作者對自身心志的鍛造。這其中不會有標準的答案,你之所以寫作,是因為你自身體驗的不可替代,因此也注定了優(yōu)秀的作家都有屬于自己的天人交戰(zhàn),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你的“天人交戰(zhàn)”之時越少,你會離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越遠。
蔣:讀者會對您的下一部作品充滿期待與關(guān)注,正在寫什么?
李:《山河袈裟》之后,我剛剛完成一部新的散文集《致江東父老》,接下來,打算寫一部中短篇小說集,也許還會寫一本詩話,但是,這些都只是期許,還是那句話,我能做的,只能聽從感受的召喚。
蔣:謝謝!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