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艾米麗的玫瑰》沖突主題解讀

鄭琴麗 趙亞珉 吳家勛

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被譽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以虛擬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為背景，展開了對美國南方人與南方社會的反思，從而成為南方文學和南方精神的代言人。除了19部長篇小說，?？思{還創(chuàng)作了120多篇短篇小說，最著名的當屬《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东I給艾米麗的玫瑰》圍繞艾米麗的葬禮展開，卻把艾米麗的一生鋪設在南北戰(zhàn)爭結束以后，北方工業(yè)文明對南方種植園文明迅速推進的歷史背景下，通過倒敘手法，以一個鎮(zhèn)上人的視角，向讀者一一講述艾米麗悲劇的一生。小說以一個南方弱女子的悲劇命運為主線，卻蘊含著豐富的主題：北方與南方所代表的兩種文明的沖突；父權與女權的沖突；個人與社會的沖突中的個人局限等等，同時也表達著作家對艾米麗深切的同情，對南方文明的批判和對現(xiàn)代文明的矛盾歷史觀。

一.北方與南方的沖突

馬克思明確指出：“在不同的所有制形式上，在生存的社會條件上，聳立著由各種不同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觀構成的整個上層建筑。整個階級在它的物質條件和相應的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和構成這一切?！盵1]內戰(zhàn)以后的美國就處在這樣一個具有地區(qū)差異的矛盾和沖突的時期?；诓煌镔|資料水平上，南北雙方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北方因為早期大量移民涌入，社會具有極大的包容性，人們具有勇于改革的精神和追求。當資本主義傳入美國陸地，北部人民率先進行工業(yè)革命，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形成近代工業(yè)社會。而南方雖然也屬于資本主義經濟的范疇，但其實行的是基于種植園經濟上的黑人奴隸制度，依舊維護著奴隸主貴族的等級社會秩序，與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制是背道而馳的。兩種相距甚遠的經濟形式和社會形態(tài)在各自擴張勢力的過程中自然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沖突對抗。

“艾米麗小姐在世時，始終是一個傳統(tǒng)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盵2]從福克納的表述中可以得知，艾米麗代表著南方沒落的舊貴族，她的一生始終維護著傳統(tǒng)的價值觀，逝去后她留給人們的記憶依然是這樣一個刻板的印象?！澳鞘且淮边^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當年一條最考究的街道上……可是汽車間和軋棉機之類的東西侵犯了這一帶莊嚴的名字?！盵3]房屋四四方方的形象代表著舊貴族的拘謹守禮，“最考究的”這一修飾語形象地展示了內戰(zhàn)前美國南方貴族生活的富裕風光；“只有愛米麗小姐的屋子巋然獨存，四周簇擁著棉花車和汽油泵。房子雖已破敗，卻還是執(zhí)拗不馴，裝模作樣?！盵4]縱使傳統(tǒng)的價值道德觀念已經蕩然無存，新興的工業(yè)文明已經侵入小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角落，奴隸制下的貴族等級已然被平等的公民所取代，艾米麗依然如她那棟房子一般執(zhí)拗，繼續(xù)雇用黑奴；哪怕市長親臨，仍堅決拒絕繳納賦稅，還讓代表團們去找“已經去世十多年的沙多里斯上?！弊C實她在杰弗生小鎮(zhèn)上“無稅可交”；她整日高昂頭顱，保持著“貴婦人”的姿態(tài)，拒絕鎮(zhèn)上人們的好意，拒絕履行現(xiàn)代社會公民的義務。

二.父權與女權的沖突

小說中對艾米麗父親的描繪并不多，除了死訊之外，也就僅僅只有這短短的一句話：“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愛米麗，手執(zhí)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盵5]但是，這樣簡短的語言卻非常犀利地概括出一個高高在上、威嚴肅穆的父親形象。那扇框住他們身影的門，恰到好處地點明了他們父女倆的關系。對于艾米麗來說，父親作為一名大家長，就是權威一樣的存在，如門框一般，他掌控著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限制著自己的思想、行為、交際等等一切的東西。面對年輕人的追求，他用馬鞭將它們一掃而空，全部拒之門外，將一個年華正好的少女對愛情的美好憧憬打破；面對鄰里間的友好往來，他將艾米麗“囚禁”在那幢莊嚴陰暗的木屋里，不準她隨意外出，與外界往來；他誓將艾米麗培養(yǎng)成南方傳統(tǒng)社會典型的貴女……結果自是不負他所望。即使父親去世后，艾米麗依然被這些條條框框所限制，被父親的余威所籠罩。她拒絕外出，拒絕接受父親死亡的消息，拒絕讓鎮(zhèn)上的人們處理父親的尸體，還告訴他們父親沒死；客廳的畫架上依舊擺放著父親的炭筆畫像，可見父親對她的影響無時無刻不在。即使肉體已經埋葬，他的靈魂仿佛一直縈繞在艾米麗的周圍，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要謹言慎行，監(jiān)督著她的一舉一動。

在艾米麗看來，“死死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就是以專制的方式愛她并控制她的父親，就是那個奪走她一切的人。父親不敢面對南方傳統(tǒng)價值觀的崩塌，對于自身地位變化的無能為力，使得他竭力抓住他唯一能控制的東西——那就是艾米麗。他以為只要將艾米麗隔絕在“新世界”以外，以傳統(tǒng)的貴族禮儀訓導她，使她成為舊社會的最后一名淑女，他就能繼續(xù)維護貴族的榮耀和尊嚴。這樣畸形的教育無形中就在艾米麗體內和靈魂深處埋下了瘋狂的種子。

三.個人與社會的沖突

“她是歷史轉型時期的一個可憐貴族形象，她永遠掙扎在過去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反叛、個人與集體、愛情與怨恨、失望與絕望中，最終死在了自己編織的牢籠里?！盵6]艾米麗最終變成一個常人看來心理扭曲的惡魔，卻通過自身的悲劇一生向讀者發(fā)出無聲的控訴。在她一個小小的弱女子身上，卻承擔著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所有重負：南方與北方，歷史與現(xiàn)代，男權與父權，個人與社會等等沖突碰撞中，她的呼號是如此無聲，她的悲憤是如此深刻，她的抗爭是如此無力，她的悲劇命運可以說是命中注定的。她孤獨痛苦，偶爾也有掙扎，卻總是還未開始便已結束。

首先，母愛的缺乏使她更加渴望父親的關懷，哪怕父親一向不親近她，甚至可能是嚴加管教，她也絲毫未產生過反抗的心理，這導致她在父親畸形的教育中越陷越深，以致最終完全被同化。當父親趕走所有的青年男子，她開始可能會有不滿乃至抱怨、憎恨，但這點勉勉強強可以稱之為“反抗精神的萌芽”與她一直渴望的親情顯然不能相提并論，因而早早被扼殺。隨著歲月的增長，她除了服從父親的指令，什么也做不了，單身一人，直到三十余歲。俗話說“三十而立”，可是在父親極端教導下的艾米麗始終活在自己的象牙塔中不愿出來。

更為關鍵的是她沒有獨立的自我意識。長期的南方淑女道德觀，和北方工業(yè)文明自由觀在艾米麗身上并存?！八仁軅鹘y(tǒng)的‘婦道觀’影響，又渴望追求愛的自由，無法突破傳統(tǒng)，又無法放棄追求自由?！盵7]好不容易，父親去世，病愈的她剪短了頭發(fā)，仿佛要開始新生，卻又一次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她與結識不久的荷默·伯隆一同出游，弄得整個鎮(zhèn)上人盡皆知，一廂情愿地為其準備整套的男人盥洗用具，包括睡衣在內的全套男人服裝，每件上面刻著“荷-伯”，甚至連婚房都準備就緒。與荷默的感情糾葛成為她“新生”后生活唯一的關注點，這也為后來荷默拒絕她的感情，壓倒她精神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埋下了伏筆。僅有的希望被現(xiàn)實抹殺，她再也承受不住，變得瘋狂，變得可怕。這一刻，所有的不理智驅使她想要毀滅一切。而荷默的死亡和陪伴則成為她最后的慰藉。于是，她帶著荷默的尸體，回到了封閉的小屋，將整個世界徹底拒之門外。

四.結語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作為?？思{短篇小說中的突出代表，與其創(chuàng)作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都反映了美國南北戰(zhàn)爭后，新興工業(yè)文明對南方種植園奴隸制舊社會的巨大沖擊。?？思{時代的南方，恰好出現(xiàn)十分深遠的社會、經濟、文化變革，時代的印痕必然反映在作家的敘事文本里面。像?？思{其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艾米麗被賦予濃重的歷史感，她“現(xiàn)在”的生活都是由“過去”控制的，因此從歷史的角度對該小說進行解讀，更容易從中找到作家對現(xiàn)代文明的物質與思想基礎的思考[8]：人類背負著自己沉重的歷史，踟躕前行，無比痛苦，然而，人類將一往無前，將勇敢地直面自己的過去與現(xiàn)在，期待著一個更為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