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靜
2018年3月,廣州大學曾大興教授做客央視百家講壇,講述了九座“中華名樓”,深受觀眾喜愛?,F(xiàn)在看來,曾教授當時應是有意通過此節(jié)目,傳播其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一個文學地理學概念——文學景觀。今年8月末,曾教授交給我一個“任務”,為他新出版的《中華名樓》一書寫一篇評論,我不揣谫陋,爽快地答應了。
近三十年來,隨著地域視角和空間維度被引入文學研究,文學地理學悄然崛起,方興未艾。曾大興教授一直致力于文學地理學的實證研究與學科理論體系的建構,先后出版了《文學地理學研究》《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氣候、物候與文學:以文學家生命意識為路徑》《文學地理學概論》《嶺南文化的真相——嶺南文化與文學地理之考察》等多部學術專著,其中《文學地理學概論》一書,“標志著文學地理學學科初步建成”(杜華平《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的一個標志——讀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世界文學評論》2018年第1期),在文學地理學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值得強調(diào)的是,該書第六章初步建構了中國的文學景觀理論。顧名思義,文學景觀是指與文學名家名作密切相關的自然或人文景觀。景觀一詞源自西方話語,曾教授從景觀中分離出文學景觀一類,對其進行了界定、分類及系統(tǒng)的理論闡述。竊以為,這一發(fā)現(xiàn)與厘清十分符合中國歷代景觀的實際狀況和特點,可以說是有著非常敏銳的學術眼光和自覺的理論建構意識。中國古代對景觀多稱名勝、遺跡或古跡等,所建多依山臨水。故登高遠矚,水色山光,盡收眼底。歷代文人又多喜登臨賦詠、雅集唱和,故詩詞歌賦,代代累之,蔚為大觀。因此,中國歷代景觀多數(shù)都或多或少地與文學有關,有的甚至由于文學名家的品題而聞名遐邇,成為著名景觀。如果說,中國景觀的鮮明特色乃是與文學密切相關,大概是沒有問題的。
其實,在文學景觀這個概念被提出之前,許多古代文學學者和地方文化學者已經(jīng)在做相關的研究,如俞明的《歷代名勝與中國古代文學》,聞博的《名勝古跡與文學的親緣關系》、我的導師程杰教授的《中國梅花名勝考》以及拙著《歐陽修遺跡研究》等,或是從地域文化角度,或是從文學專題角度,或是從作家角度,或是從文物角度。這些研究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到了景觀的文學價值,但總體來看,其所注重者還是景觀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傳承,這是受西方文化景觀理論影響的緣故。事實上,文學景觀與文化景觀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而對文學價值的重視程度則是其主要區(qū)別。因此,文學景觀概念的提出,不僅符合“中國特色”,而且指出了中國景觀研究不容忽視的一個重點,即景觀的文學價值尤其是審美價值。
《中華名樓》一書是曾教授在央視“百家講壇”講授“中華名樓”系列節(jié)目的一個講稿,該書所講述的九座著名樓閣都屬于文學景觀。作者在講述這九座樓閣時,即是以文學景觀理論為理論基礎,詳細考述了它們的地理位置、始建年代、損毀與重建的情形、性質(zhì)、特點以及相關作家的生平、遭遇與行蹤等,尤其是重點解讀了與這些樓閣相關的詩詞、古文、楹聯(lián)、傳說等,揭示了它們動人的文學魅力。從文學景觀的角度來看,該書至少有以下兩個突出特點:
其一,該書對九座樓閣的講述,生動地揭示了文學景觀的主要特征。
文學景觀通常以歷史建筑和自然風景為基本載體,同時又具有文學的內(nèi)涵和審美的價值,是地理環(huán)境與文學相互作用的結果。它們往往與至少一位文學名家或一篇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或文學掌故等密切相關,在古今游人或讀者中擁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在歷史上屢廢屢建(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P233—237)?!吨腥A名樓》講述的這九座樓閣皆具備以上特征。它們襟山帶水,借景生輝。其聞名古今所倚賴的文學作品體裁各異,有詩、詞、文、小說、掌故及傳說等,但都有著名的文學家為之品題,影響深遠。如位于山西省永濟市蒲州古城西門外黃河岸邊的鸛雀樓,巍峨壯美,氣勢恢宏。登樓遠眺,東面蜿蜒起伏的中條山“獻愁供恨”,西面奔騰不息的黃河水爭入眼簾,視野十分壯觀開闊。鸛雀樓最早建于北周,原為具有軍事防御性質(zhì)的建筑,并不知名。后經(jīng)唐代眾多詩人尤其是王之渙《登鸛雀樓》品題后,才揚名天下。此樓之實體景觀雖在金末元初毀于戰(zhàn)火,但文學作品中的虛擬景觀是不朽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嘯歌使鸛雀樓影響深遠,“成為了一個登高望遠的文化符號,一個昂揚向上的精神象征”(《中華名樓》P218),歷代吟詠不絕。終于在2002年,此樓由山西省永濟市人民政府重建峻工,雄姿雅韻得以再現(xiàn)。
其二,該書對九座樓閣的講述,有力地詮釋了文學在普通景觀地標化、名勝化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文學尤其是其中的傳世名篇提高了景觀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景觀是靜止不動的,它的美有待來訪者的欣賞才會被發(fā)現(xiàn),但聲名僅靠口耳相傳流播,影響力是有限的。文學作品則有著更為多樣、有效的傳播媒介與途徑,如書籍、石刻、音樂等,因此景觀的聲譽可乘著文學的翅膀而家喻戶曉,名揚四方,傳播速度更快,傳播范圍更廣。樓不在高,有文則名。有的景觀一開始可能并不十分知名,但隨著詩人的造訪、文學名篇的出現(xiàn)與風靡,也迅速聞名遐邇,深入人心,影響深遠。如位于武漢的黃鶴樓,始建于東吳,最初也只是一個軍事設施,默默無聞。初唐以來,眾多詩人的游覽品題,尤其是崔顥的《黃鶴樓》和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三首詩,以及與這兩位詩人有關的一段文學佳話,極大地提高了黃鶴樓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使寂寂無聞的黃鶴樓得以揚名古今,被譽為“江南第一樓”。
文學提高景觀知名度的內(nèi)在機制是怎樣的呢?文學景觀多位于山水之間,景觀之美不僅在于建筑自身,還在于其與周邊自然景觀的渾然一體,更在于修建者運用“借景”的原理,將山水美景盡收于登臨者眼中。“美不自美,因文而彰”,景觀文學的創(chuàng)作是作家的審美發(fā)現(xiàn)與景觀美感彰顯的過程。作家在運用語言文字描繪景觀時總是極力捕捉景物的個性特點,致力于反映景物的形象特征,不僅要圖形寫貌,而且盡可能形神畢現(xiàn),特征突出。因此,景觀的美感特征往往在作家的描繪中得到了彰顯,又在后人的不斷體認、肯定中越來越鮮明。與此同時,不同時空的作家又致力于表現(xiàn)個人對景觀獨特的審美感受,因此景觀多角度、多層次的美感特征又被不斷地揭示了出來。如位于湖南省岳陽市西門城臺之上的岳陽樓,下臨水域闊大的洞庭湖。唐代詩人孟浩然的詩句“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寫出了洞庭湖波濤搖撼的宏大氣勢以及水氣蒸騰、煙波浩渺的神秘之美。杜甫的詩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月浮”則寫出了洞庭湖涵映日月、包蓄天地的壯闊景象。而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月潛形”“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歐翔集,錦鱗游泳”“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等,又寫出了洞庭湖在雨季與晴天的不同景色,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景觀的形象,在未曾光顧或登臨的人們的心里,原是很抽象的。而文學作品的描述不僅揭示了景觀的美感特征,賦予了景觀新的美學價值,還喚起了人們對景觀的想象與向往,激發(fā)了人們到此一游的熱情和愿望,從而提高了景觀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文學還賦予了景觀以豐富的人文意義,在景觀意義建構上具有獨特作用。景觀的意義實際上是作家在觀賞景觀時所生發(fā)的情感體驗和理性思考,然后將其表達在了文學作品中。景觀文學中的名篇常常具有強烈的情感性和深邃的思想性,對后來之游者具有主導性的影響。后人瞻仰、憑吊景觀,流連之際,觸發(fā)情思,又形諸賦詠。他們對原來的文學作品或深化舊意,或闡發(fā)新思,于是某些思想意義或精神價值逐漸形成了共識。這些共識在人們的感受、思考、表達、討論和闡發(fā)中被不斷凸顯,進而凝定。因此歷代作家對景觀的感悟與認識是一個既漸趨穩(wěn)定、又不斷深化、不斷生新的過程。文學景觀的意義就是由不同的作家和讀者在不同的時間所賦予、所累積的。在作家與讀者的不斷書寫中,景觀被賦予的意義不斷豐富。人文意義的賦予與累積疊加,使景觀不僅“是一個客觀的物質(zhì)存在,而且成為了一個多義性的象征系統(tǒng)”(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P237)。如孟浩然的詩句所包含的是一種太平盛世的入世熱情,杜甫的《登岳陽樓》所包含的是一種動亂時代的漂泊和孤獨之感,而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所包含的是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境界。
文學書寫使景觀的意義越來越豐富。再如鸛雀樓被王之渙的詩歌《登鸛雀樓》賦予了昂揚向上的勵志精神和登高望遠的人生哲理。蓬萊閣由蘇軾等人的詩歌和民間故事被賦予了傳奇色彩和神話色彩。燕子樓被蘇軾的詞作《永遇樂》(明月如霜)賦予了人生如夢的生命感悟??傊?,文學賦予景觀的意義越深邃、越豐富,景觀的知名度也越高,影響也更深遠。
如果說文學景觀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內(nèi)涵主要是由詩詞歌賦這樣的高雅文學賦予的,給游覽者帶來的主要是美的享受、情感的激蕩與思想的啟迪的話,那么藝文掌故和傳說故事等通俗文學給予景觀的則是另一種生命形式,另一種血肉,另一種個性色彩。多姿多彩的故事尤其是文學故事、文人故事,使景觀充滿雅趣,產(chǎn)生了更為廣泛的魅力,有了更多令人神往的內(nèi)容,令游覽者興味無窮。由《中華名樓》的講述不難看出,“樓以人傳”,傳說故事關涉的作家越著名,游覽者越感興趣,樓閣的知名度也越高。
另外,我們不難看出,這九座樓閣都是作者精心挑選的。他們不僅富有文學魅力,還“富有現(xiàn)實意義和啟發(fā)性”(《中華名樓》自序P2),如岳陽樓所蘊含的心憂天下的家國情懷,直到今天仍對游者具有強烈的感發(fā)和啟迪意義。從地域上看,九座樓閣以江南為主,又兼顧北方;以內(nèi)陸為主,又兼顧沿海,如位于北方的山西永濟鸛雀樓、位于東部的山東煙臺蓬萊閣等??傮w看,講述對象覆蓋地域較為廣大,也更易喚起各地讀者的共鳴。
最后值得一說的是,《中國名樓》作為一部講稿,深入淺出,既不乏科普書籍的通俗性,又具備學術著作的嚴謹性和創(chuàng)新性,可謂雅俗共賞。作者在講述時頗有“問題意識”,總是以問題為導向,以文學為核心,披文入情,沿波討源,層層深入,娓娓道來,使人讀之興味盎然。其嚴謹性主要體現(xiàn)在作者以文獻調(diào)研與田野調(diào)查相互佐證進行嚴肅考證、合理判斷,所資文獻資料盡可能全面、典型,田野調(diào)查的同時還認真走訪當?shù)匚氖穼W者。作者的態(tài)度是嚴謹?shù)?,方法是科學的,因此所得結論是靠得住的,而且時見耳目一新的解讀與論述。如作者認為詩人們登上黃鶴樓都會傷感、惆悵,產(chǎn)生別情,其原因可能是與茫茫江水有關,“加上江夏地處亞熱帶濕潤區(qū),長年多雨,年降水量在1500毫米以上,使得其境內(nèi)的長江、漢水經(jīng)常被雨霧所籠罩,從而形成煙雨迷茫的景觀。正是這種煙水迷茫的景觀,最容易觸發(fā)人的別情、傷感和惆悵?!保ā吨腥A名樓》P26)又認為王勃的《滕王閣序》主要表達的不是鄉(xiāng)愁與失意,而是積極向上的用世之志;還認為人們關于《琵琶行》至少有三個誤會,指出琵琶女不是天涯淪落人,茶商并非重利輕別離,以及白居易送客之地不是潯陽樓,而是湓浦口等。
綜上所述,曾大興的《中華名樓》這部書稿以典型的材料、嚴謹?shù)目甲C、深入淺出的講解,生動有力地揭示了九座中華名樓的文學魅力和文學價值,這無論對于文學景觀理論的進一步深化,文學景觀實體的個案研究,還是對于上述樓閣景觀的科普與傳播,都有著十分重要的啟發(fā)、借鑒與參考價值。
(作者系河北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教師,河北科技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已出版專著《歐陽修遺跡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