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阿黑姆·薩托留斯
(Joachim Sartorius)
“揚州是最好的?!?/p>
“也許,最好的之一?”
“不,就是最好的!”
上面對話,在德國著名詩人、翻譯家約阿黑姆·薩托留斯(Joachim Sartorius)和我之間反復(fù)進(jìn)行過多次。是什么讓約阿黑姆對揚州如此情有獨鐘?原來,這是他參加2013年揚州瘦西湖國際詩人虹橋修褉之后發(fā)出的感慨。
但要記住,約阿黑姆可不是大驚小怪之人,尤其在詩歌這行,他是屈指可數(shù)的資深人物。作為詩人,他參加過的世界各地詩歌節(jié),怕不以千百計?作為德國最重要的英語詩歌翻譯家,他對國際詩歌交流別提多熟悉了。更讓我驚奇的是,作為德國最重要的文化機(jī)構(gòu)DAAD和歌德學(xué)院前掌門人,他自己就是許多國際文學(xué)活動的組織者。那這“最好”之嘆,豈不連帶把他自己那些作品,一股腦貶低了?
揚州,對所有略微熟悉中國古典詩歌的人當(dāng)不陌生。“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二十四橋明月夜”,已經(jīng)把這座城市和詩歌鎖定在了一起。“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揚州上千年繁華的過去。但,自從二十世紀(jì)中國興起鐵路網(wǎng),遺忘整個覆蓋了大運河和揚州,以至于揚州第一個火車站,也是十幾年前建造的,之前“下?lián)P州”只能坐長途汽車。不過,揚州也因禍得福,它的美麗園林,沒有被身后高樓一蓋,而像掉進(jìn)水坑里,變得靈氣全無。我2010年夏天第一次到揚州,就驚艷于這座集古典園林、詩歌、藝術(shù)、音樂、美食杰作于一身的城市,居然保存完好,因而發(fā)出感嘆:“如果在中國做國際詩歌節(jié),非揚州莫屬!”
從2011年起,我和好友唐曉渡、金子、杜海等,與揚州瘦西湖園林管理局合作,創(chuàng)造了瘦西湖國際詩人虹橋修褉。這個國際詩歌節(jié)頗為獨特,它一方面和中國經(jīng)典接軌,延續(xù)古代“蘭亭修褉”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打開這中國文人的玩意,把它搭建成全球化時代的國際詩歌平臺,讓“文人切磋”四個字獲得最有深度的當(dāng)代含義。2013年是第二屆瘦西湖國際詩人虹橋修褉,約阿黑姆和其他五位國際詩人應(yīng)邀而來,從開幕式的修褉儀式,春風(fēng)楊柳之間,詩人之船曲水流觴,與揚州詩友朗誦唱和,到四橋煙雨樓詩人一對一互譯、對話,再到揚州大學(xué)閉幕式朗誦,我能體會,這個詩歌節(jié),滿足了詩人的一切渴望:要美,揚州春波蕩得你醉;要深,漢語詩歌傳統(tǒng)簡直探測不盡;要嚴(yán)肅,每首中文詩在撕開一個現(xiàn)實的入口,逼著你追問;要享受,我們的古運河夜游、何園夜宴、瘦西湖船娘、個園漫步、平山堂遠(yuǎn)眺、富春美食……令約阿黑姆們只有目瞪口呆的份。揚州浮沉數(shù)日,這位第一次到中國的詩人,簡直成了一位當(dāng)代杜牧,似乎頗有“揚州一覺”之感,他的小船必定滿載而歸,由是才發(fā)出了以上贊嘆。
2013年以后,約阿黑姆成了揚州詩歌節(jié)的義務(wù)鼓吹者。我在南非、德國、斯洛文尼亞,幾次與約阿黑姆邂逅,每每聽他全不顧當(dāng)?shù)卦姼韫?jié)組織者的尷尬,而重復(fù)那個對揚州的贊譽(yù),得意之余,在我給曉渡的信中,干脆把他的姓薩托留斯,改成了揚州鄉(xiāng)土味兒十足的“灑脫柳絲兒”,他對揚州的愛,足以使他配列入隋煬帝賜名的揚州楊柳間,去列名排班!
我和約阿黑姆第一次見面,是1991年1月初。我作為DAAD邀請的詩人,從南半球飛抵冰天雪地的柏林(啊喲,那是我在鍵盤上掇下這些字的二十五年前哪?。?,約阿黑姆是DAAD柏林藝術(shù)項目負(fù)責(zé)人,他照慣例,邀請我和友友到西柏林著名的巴黎酒吧午餐,現(xiàn)在想起來,約阿黑姆一定寬容得嚇人,因為那時我們幾乎不懂英語,誰知道能和他胡侃些什么?回憶中,我的話早已煙消云散,唯一記住的,只是他在溫文爾雅地頻頻點頭,好像在鼓勵我:“說下去,沒關(guān)系,我聽著呢。”哈哈,二十多年后,我已很熟悉約阿黑姆的笑容,那敏感、含蓄、機(jī)智里,頗不缺幽默。那么,他第一天的微笑,是不是也該讀作“嘿嘿,您這樣英語大字不識一籮筐的主兒,我見多了”呢?咳,有什么辦法呢?
我們的柏林臨時貴族府,在Mommsenstrasse 9號,真巧,約阿黑姆家是我們鄰居,他住7號。住得近,走動就勤些,那時我們年輕,做飯不是難事,家里喜歡請客,一來就是一屋子人。約阿黑姆也常來,他是很受歡迎的客人,因為別人都照規(guī)矩吃飯帶一瓶酒,約阿黑姆上樓,總是手里拿一瓶,腋下夾一瓶,有一次甚至一下子搬來一箱六瓶!這太可愛了!
可能是到達(dá)柏林前的一年多,在澳大利亞、新西蘭一帶,沒機(jī)會安定寫作,剛到柏林,創(chuàng)作欲旺盛無比,一年旅居,詩啊散文啊噴涌而出,約阿黑姆主持的DAAD約請顧彬翻譯了我的一本詩集,以標(biāo)題《面具與鱷魚》列入DAAD文學(xué)叢書出版。這本小書,是我第三本德文翻譯作品集。它收錄了我從出國到1991年底前的主要詩作。這批作品,少了些我在中國時對歷史的沉迷,多了海外經(jīng)歷每天、每分鐘生存考驗的鋒利。
或許也是約阿黑姆的安排,《面具與鱷魚》里,頗具先見之明地收錄了一批照片,拍攝日期是出書時的1993年2月,那時DAAD的好日子早已結(jié)束,我被從澳大利亞請回,參加柏林世界文化宮一個中國文學(xué)項目。照片中,有我和約阿黑姆、顧彬、德國詩人朋友烏沃·庫爾伯的合影,二十三年前,我們看起來年輕得好嫩??!我手抓兩只酒瓶,在Mommsenstrasse 9號樓下那家酒店里的照片,簡直搗亂搞笑,也許故地重游吧,人都可以放肆一點?
這本書中,最珍貴的應(yīng)該是三張我和顧城在世界文化宮舞臺上合照的照片,我在說話,依然是語言加手勢。顧城顯然在走神,那頂著名的帽子下,兩張臉茫然低垂,一張手托下顎,視線向前,仔細(xì)看,眉眼還是那么清秀、單純、安靜,看不出僅僅八個月后,這臉將被憤怒炸碎的跡象。只有很久以后,當(dāng)我讀到他的組詩《鬼進(jìn)城》,才如回放鏡頭般,在這三張照片上尋到了某種碎片,語言和個性的碎片,仍被皮膚包裹著,卻經(jīng)歷了一種內(nèi)心緩慢的爆炸。我們都忽略了那爆炸聲,只有顧城自己,垂下目光,看著碎片在隕落。
我和約阿黑姆的詩歌之緣,與我在歐洲的文學(xué)經(jīng)歷頗為重合。各種詩歌節(jié)、藝術(shù)節(jié)、書展上經(jīng)常見面就不說了,當(dāng)我試圖推動中外詩歌交流,他的國際視野和跨文化理解力,也使他經(jīng)常登上我的首選國際詩人名單。揚州瘦西湖國際詩人虹橋修褉就是一例。不過,這次和一般活動又有不同。我們不要做泛泛的詩歌節(jié),詩人到來,朗誦,拿錢,走人,與本地和其他詩人擦肩而過,一只只思想口袋,滿載而來,原裝而去,什么碰撞也沒發(fā)生。不,這不是我要的國際交流。我們得逼著懶散的詩人無法偷懶。那好,詩人們,來吧。別等翻譯家,讓我們互譯。詩作不讓任何人溜掉,這一行行外語詩的鐵門檻,你不邁過去,它們就繼續(xù)沉默。
可以說,我和約阿黑姆做了二十多年朋友,但只有當(dāng)我翻譯他的詩,我才第一次“懂”了他。
當(dāng)代中文詩人的國際文學(xué)生態(tài)環(huán)境,在過去堪稱惡劣。本質(zhì)上的問題,因為只能被動等待“被翻譯”,而如果沒人翻譯你,寫得再好也跨不出母語一步。這樣,翻譯成了獨木橋,翻譯家的口味(和能力)成了這座橋的寬度。原作恰好與這寬度一致還好,若是不同,則詩人只能自認(rèn)倒霉,被翻譯家獨裁式地關(guān)在門外。小說的語言基本不構(gòu)成障礙,可詩人的語言,天生是造墻的。而且,我們都喜歡把這墻造得越高、越難逾越,越過癮。當(dāng)代中文詩的特點就在這:語言的極端創(chuàng)造性,和其內(nèi)涵的全新觀念。好的中文詩,不販賣書本里的現(xiàn)成知識,卻創(chuàng)造活的思想。由是,誰想翻譯這些詩,他(她)必須學(xué)習(xí)——首先,學(xué)習(xí)能學(xué)習(xí)的能力!
我搬到柏林前,在倫敦已經(jīng)推進(jìn)了十年左右中英詩人互譯項目,并出版了中英詩人互譯詩選《大海的第三岸》。這個美麗的標(biāo)題,來自瓦爾特·本雅明對翻譯的絕解:“翻譯是第三種語言?!蹦骋惶煳异`光一現(xiàn),由此化出詩選不可能更好的命名。
詩人互譯,弱項當(dāng)然在語言能力,我們不是學(xué)外語專業(yè)的,既是嘴上能侃點英文,也無非憑借一點堅持去做的傻大膽。但另一方面,詩人對詩歌的理解力,卻如一道閃電,能穿透幾乎任何語言障礙,直取詩意核心?;蛟S這就是為什么,我把艾略特對龐德的著名調(diào)侃:“他為我們發(fā)明了漢語詩”,直接成為對龐德的最高褒獎!詩人其實在通過互譯,直接對接了兩個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核心,從而獲得了當(dāng)代世界交流必不可少的深度。這座橋,其寬度等于詩歌。詩人多鋌而走險,它就敢多么開闊。詩人互譯提供的范式,幾乎是無限的。
但中德互譯,又不等于中英互譯。德文比英文冷僻得多,如何不越俎代庖地翻譯詩,而且間接地、拐著彎地翻譯第二外語的詩?我和約阿黑姆為此發(fā)明了一個新譯法:第一,各自獨立工作,從英語譯出大意,同時記下所有問題;第二,到我們都很熟悉的、1991年還是柏林DAAD主要文學(xué)朗誦場所的著名文化人咖啡館“愛因斯坦咖啡”,叫一杯德國大麥啤酒,慢慢喝著,一個一個問題聊著,直到微醺中獲得所有答案。第三,回去再看英譯,再對德文,一點點把中文向原文詩意矯正。我翻譯的約阿黑姆兩首詩,都是這樣孕育出來的。
約阿黑姆這一代德國人的父輩,二戰(zhàn)中追隨希特勒,為第三帝國拼命。于是,一種歷史的陰影,既像宿命,更在提問,而他的詩《墳》,簡直是對歷史的直接答復(fù)。
詩的開頭四行,就帶著股扎人的冷峻和凜冽:
從這兒往北,道路
枯燥,黃草,
渴在根里,在心里。
一切簡單,而假。
形象具體,又精確無比。冬天的曠野,從柏林向北直到波羅的海,一種“渴”,如記憶般看不見的,卻只有根和心能感受到。詩沒說渴望什么,但歷史埋藏在萬物之下,哪怕荒野、道路,其實也是本敞開的書,逼我們閱讀自己。我特別欣賞“一切簡單,而假”,克制至極,刀尖直插要害。
我沒把詩的標(biāo)題“Grave”譯成西化味的《墓地》,卻譯成略帶中文老味的《墳》,因為這首詩像個考古學(xué),剖開了德國(柏林)地層下,埋藏的歷史多層次:恐龍、俾斯麥、詩人波恩、希特勒,直到那個出現(xiàn)在歷史序列最后的“我們”,包括約阿黑姆在內(nèi)的德國六零學(xué)生運動一代,誕生于對法西斯父輩的反思與反抗中。柏林,猶如這首詩的第一主人公。距離我家散步不到十分鐘,就是約阿黑姆詩中那座“柏林波茲坦廣場/是希特勒最鐘愛的馬蹄鐵”,當(dāng)年炸成廢墟的廣場上,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約阿黑姆們,留長發(fā),穿喇叭褲,吸大麻,喊口號,呼哨而來,與警察對峙:“在褲兜里,捏斷/標(biāo)語”,“滿懷愜意/聽布料的黑暗中/旗的碎片”。約阿黑姆反思父輩,也反思自己。當(dāng)他寫這首詩時,六十年代學(xué)生運動早已煙消云散,當(dāng)年的反抗激情,已是如今主流們飯后茶余的自嘲笑談。那歷史呢?它輪回到了何處?當(dāng)詩人看著自己也無非“贗品的骰子”,等待“鐵再次主宰”,他除了發(fā)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我們將不得不自欺自慰/用碎石綴飾巖石”,又能做什么?這綴飾著大塊巖石的小小碎石,能改變巖石嗎?還是僅僅加重了它?約阿黑姆沒給出答案,只讓這首歷史之詩,最后著落到一個柔弱的“心”字上。這是詩開頭處那顆干渴的心嗎?它還將干渴多久?
我說,只有翻譯了約阿黑姆的詩,我才在認(rèn)識他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讀懂了他。猶如許多佳作,約阿黑姆“化用”自傳,寫出自己身上的大歷史?!秹灐愤@首詩,語言簡潔、清晰,線條猶如刻畫,卻又善用跳躍的空間,去傳達(dá)德國思維特有的抽象,由此令一首短詩含量巨大。誰都能覺得,這是首小小的“史詩”——史被詩包容著,詩構(gòu)成史的深度。哦,好熟悉啊,這就像一首我自己的詩,其中鋒利的現(xiàn)實感、嚴(yán)峻的命運處境、甚至詩學(xué)的刺痛和反嘲,都與我經(jīng)歷的一切無比相似。如果說,我寫作三十多年,有什么始終如一且與眾不同的追求,那除了這鉚定命運本身的追問和剖析,哪有其他?這種嚴(yán)肅,來自我生長的中國土壤,更被世界文學(xué)中的溫?zé)嵫}所滋潤。一種流淌在詩學(xué)深處的思想,校對了我的世界文學(xué)坐標(biāo)系。當(dāng)約阿黑姆說“揚州是最好的”,我覺得,他是在贊賞這個價值抉擇。
呂蓓卡·鴻
(Rebecca Horn)
德國(甚至世界)最著名——也最棒的藝術(shù)家之一呂蓓卡·鴻(Rebecca Horn),也是弗蘭克組織的魏瑪國際論文競賽組委會成員,這樣的國際活動,同時也是當(dāng)代世界思想精英會聚、交流之所。
呂蓓卡是大藝術(shù)家,更是好朋友,其人靈氣十足,又純真如赤子,對朋友竭誠以待,對世界充滿好奇。
我們在魏瑪論文競賽組委會上見面,但交流不多,后來熟了,呂蓓卡告訴我:“那群老朽知識分子中間,突然冒出一個中國詩人,英語不怎么樣,可說的東西特別有意思,好吸引人!”這是典型的呂蓓卡,她那雙藝術(shù)之眼,能從一大堆事物中,一下子發(fā)現(xiàn)閃閃發(fā)光的東西。
我們開始認(rèn)識,也是有意思的事情。魏瑪組委會開完會,我坐火車去法蘭克福朗誦,正巧與呂蓓卡同行,那幾個小時火車,我們沒談藝術(shù),沒談詩歌,卻談了一路氣功。原來,呂蓓卡始終對中國氣功有興趣,且認(rèn)為好的藝術(shù)品,其中一定“有氣”,而且氣之能量一定要大、要強(qiáng)、要順,這與中國藝術(shù)的氣韻生動不謀而合。于是,這趟火車,成了我生平第一次流動氣功講堂。
我的氣功,沒有嚇人的出處,只是做過幾十年氣功的老爸,早就告訴了我一套做法,和氣功后幾種按摩。有意思的是,我知道怎么做,卻從來沒試過,尤其海外漂流的生存,已夠我窮于應(yīng)付,哪有時間做這“無用功”?這情況,直到我偶然獲得了一本道家龍門教嶗山派掌門人王力平寫的《大道行》,才徹底改變。在這本書里,王力平講他在“文革”中被師傅、師祖找到,帶著徒步漫游中國,同時傳授道家思想的經(jīng)歷,其文筆樸素甚至笨拙,恰恰回返原始經(jīng)驗,并洗掉了文學(xué)裝飾的嫌疑。
《大道行》令我讀得津津有味。王力平們遍游名山大川使人神往,特別是他最后對道家思想的理解,如同心圓思維,更與我原先的想法不謀而合。說來神,放下書,我就開始做氣功,而且一做二十多年,只要有時間,每天早上站樁幾十分鐘,兩腿微屈,雙臂環(huán)抱,舌抵上膛,氣沉丹田,那時,我能清楚感到,頭腦、身體如水瓶,里面原來充滿壓力,此刻卻如水位徐徐降下,空出來的地方,清新的感覺如清泉淙淙流入,無數(shù)作品的靈感,就在這冥冥空間中成形!神啊,但并不離奇。人體這只瓶子,本來的問題就是裝得太滿,以致阻塞了新泉輸入之途,而所謂氣功,無非去滿為空,傾倒之后,瓶子依然晶瑩可用。哦,那個雙腿微屈,說說容易,真做起來好難,在意識狀態(tài),五分鐘后腿就索索發(fā)抖得站不住了,而在氣功中,幾十分鐘半蹲,竟渾然不覺。我自己的領(lǐng)悟:“氣”者,古人理解的宇宙元素也,如莊子“貫天地一起耳,聚之則生,散之則死”。而“功”者,技巧也,以一己軀體為容器,去把握那大象無形的天地之氣,使其具象、顯形,以自我體大道,容大道于自我,終于道、我合一。氣功時,我還愛默念這四句:“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注意,一口氣四個“煉”字,字字落在我名字上;而“化、化、還、合”四個動詞,一串頭韻,又把“貫天地一氣耳”顯現(xiàn)得多么傳神——大道行,與詩同行!
那天火車上,我一邊說,呂蓓卡一邊記。除了寫,還有畫,她的筆記本,變成了小人書,站樁什么樣,按摩怎么做,寫了畫了,當(dāng)場就模擬練習(xí),此時的呂蓓卡,不像個著名的藝術(shù)家,倒像個好奇心無比的小女孩,興奮得臉紅紅的,和她那一頭橙紅色招牌頭發(fā)相映生輝,幸虧我們坐的是一等車廂,很空,否則我們倆這一通比畫,非嚇著其他乘客不可。
呂蓓卡對氣功的興趣,集中在“能量”這個詞上。后來,我到過她在柏林、巴黎、法蘭克福、西班牙馬約爾島上的幾個家,發(fā)現(xiàn)她把每個地方都布置得敞亮、精美、活力十足。特別是西班牙馬約爾島上的家,它原本是一座女修道院,背面下臨絕壁,前面是一道巨大的臺階,從山腳直達(dá)修道院門口。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地理環(huán)境,它坐落在一個巨大山谷中央一座凸起的小山上,從海邊回望它的景色,讓我直接聯(lián)想到拉薩的布達(dá)拉宮,周圍是十八瓣蓮花山的巨大地能,它從四面八方向盆地中央?yún)R聚,頂起中心那座小山,又不沖破它,卻在頂和壓之間形成無與倫比的張力,布達(dá)拉宮就穩(wěn)穩(wěn)坐落在那能量最強(qiáng)的頂端。從呂蓓卡家里眺望大海,我能想見,過去的女修士們,能體會到多么超脫的境界。今天,大藝術(shù)家仍在繼續(xù)精神的修煉,深思和領(lǐng)悟藝術(shù)的真諦。
人們常誤解,大藝術(shù)家都是性格怪癖之人,其實恰好相反,越精彩的藝術(shù)家,人越純真質(zhì)樸,毫無心機(jī)。我認(rèn)識的著名詩人金斯堡、阿什伯利、阿多尼斯,無不如此。呂蓓卡同樣。和這樣的人一旦成為朋友,你可以放心,這友情將綿綿不絕,和生命同其長遠(yuǎn)。
呂蓓卡為我的好幾本書制作過極為精彩的封面,這讓約阿黑姆都頗為吃醋,他說:“赫,你有詩,還有呂蓓卡!”真的,一本詩集有了呂蓓卡的封面,頓時變成一件藝術(shù)品,光彩照人,精神抖擻。
《大海停止之處》英譯本,獲得了第一個呂蓓卡給我制作的封面。它以黑、紅、白為主調(diào)顏色,整個畫面,如一汪水波粼粼蕩漾。黑為底色,白為倒影,橙黃微紅的斜線如筆插下,無盡攪動波蕩的反光。神秘的黑夜,書名的白色,作者名的磚紅,流轉(zhuǎn)循環(huán),既靜又動,愈動愈靜,神秘而穩(wěn)重。好美!《大海停止之處》,在永不停止的大海深處,揭開一個詩歌的超越境界。它給我的第一個聯(lián)想,正是我自己的一行詩:“在水上寫字的人只能化身為水?!眳屋砜ㄔ趺粗苯诱业搅诉@詩意?
這個封面的設(shè)計,靈感來自呂蓓卡裝置作品《夜之鏡》(Mirror of the Night):展覽空間里,中央是一座水池,里面滿滿盛著墨汁,屋頂上斜下一根馬達(dá)控制的金屬桿,像一支在墨汁上寫“字”的筆,筆尖移動,墨波漾開又返回,從一扇小窗外射進(jìn)來的光,隨著波紋倒映起伏。裝置周圍,撒一圈樹葉,隨展覽時間而由綠變黃。這里,反光讓“鏡”的意象明顯可辨,但“夜”指的是什么?
原來,這個展覽空間,曾是德國二戰(zhàn)中僅存的幾個猶太教小禮拜堂之一,因為和一德國家庭共用同一堵墻,免掉被拆除的命運,二戰(zhàn)后改建為展覽場地,呂蓓卡的作品即應(yīng)這展覽空間之邀而創(chuàng)作。有了這個背景,“夜”的含義也清晰了。那是對德國歷史的反思,同時也是對時間、記憶、書寫、自我的反思:一切皆動,萬物皆變。那么,何謂“歷史”?何謂“記憶”?有一個固定的“自我”嗎?還是我們必須不停以反思創(chuàng)造它?深入內(nèi)心之夜,才能反省外在之夜,由此在變幻不定的世界上,把自我創(chuàng)造成一件作品。那既是藝術(shù)的,也是政治的,但絕不把藝術(shù)簡單化為政治工具,而是以藝術(shù)個性肯定政治的原則。這就是詩?。《沂呛迷姡屋砜ǖ倪@件作品早已被人收藏,而收藏的條件之一,是它每年必須回到這個前猶太小禮拜堂展覽三個星期,由此重申“夜之鏡”的含義?!霸谒蠈懽值娜酥荒芑頌樗?,歷史之水,在我們內(nèi)心里滔滔流淌。
呂蓓卡給我設(shè)計的第二個封面,是給英譯本長詩《同心圓》。這部長詩,寫于1995至1998年間,是我們海外漂泊八年多之后,決定定居倫敦,改變活法,因此也改變寫法的時候?;仡櫼酝瑥闹袊?,到幾十個外國,一夜扁舟,四方漂流,何止一個人生?恍惚已歷盡若干滄桑。這部長詩的詩意,即從人生、世界、處境之萬變透視不變,以不變把握萬變。這是呂蓓卡醉心的《易經(jīng)》古老啟示嗎?抑或世界每個人每個點,都是一個同心圓,因此都有一部《同心圓》?
如果說《大海停止之處》的封面,主題是一個黑夜,那《同心圓》封面,則既明媚又神秘如黃昏之光,一圈圈金黃色,交錯彌漫,重重加深。這件裝置作品,叫作《月鏡》(Moon Mirror)。
《月鏡》,是呂蓓卡為馬約爾卡島上一座古老的小教堂而作。穹頂?shù)淖罡咛?,高吊一盞大燈。燈之下,懸掛著一個圓圓如月的金黃色圓錐體。地面上與之相對,是一面巨大的圓形鏡子,在機(jī)器操控下緩緩旋轉(zhuǎn),人們俯瞰鏡中,有無數(shù)個圓形鏡像,在重疊、重合、分裂、回歸,再開始……這是世界幻象嗎?或人的自我心象?每個圓,幾乎都被自身的能量壓碎了,卻又不期而然地維系著某種精神同一?!巴膱A”的詩意,猶如《易經(jīng)》智慧,正該被概括為“變化中的統(tǒng)一”。我無須《易經(jīng)》,因為生存直接在傳授那智慧,我只需一點點、一行行記錄下這首大詩——生存的最高體現(xiàn)。它穿透個人、國族、文化、語種,切入時空每個點,更歸納出藝術(shù)的共時之點。無論藝術(shù)家來自何時何處,因此直接相通。我們從來在做同一件事情嘛。因此,我的《同心圓》英譯本序言,以這行詩為題:《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動》。
呂蓓卡為我的英譯詩選《騎乘雙魚座》選擇了第三種色調(diào):藍(lán)白相間,明艷絕倫。我出生于2月22日,在西方屬雙魚座。這部詩選,從寫于1986年的《房間里的風(fēng)景》,到寫于2005年的《艷詩》,跨度二十多年,其間我的生活變遷何止以滄桑計!為這本書找個標(biāo)題,可不容易。因為它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旅程。每首詩顯示一次躍入、一次泅渡,而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大海。我們破浪前行,它隨之加深加大。我的蒙古血統(tǒng)起作用了,我們不正像在縱馬馳騁?那么,就叫《騎乘雙魚座》吧,騎兩條莊子式的大魚,縱橫于人生宇宙的海闊天空,比馬來勁多了!為什么不?
呂蓓卡的封面,這次選用她題贈給我的組畫中的一幅。白色底子,微藍(lán)、棕黃的飛騰油彩,極富動感和速度,隱隱約約像立體的,圍繞著某個看不見的圓心飛轉(zhuǎn)。這是幅抽象畫,但其隱喻的精神圖像,又無比具體,我們不就是在這暈眩的世界上,屏息、站穩(wěn)、看清、幸存的?直到動極而靜,穿透暗夜,抵達(dá)畫中極致的明徹,像一道從超越的高度灑下的目光。那,正是詩歌的徹悟境界吧。
這三個漂亮、細(xì)膩、大氣的封面,以黑、金、藍(lán)白為主調(diào),拿在手上,能聽見同一首交響樂的三個樂章在演奏,它們組成呂蓓卡作品中一個小小的、精美的部分,記錄著我們珍貴的友誼。
呂蓓卡的作品,種類繁多,從大型裝置,到繪畫,到行為藝術(shù),到詩歌,到電影,到當(dāng)代歌劇,幾乎無所不包,她的創(chuàng)造力,令人驚嘆地層出不窮,卻又自然涌出,全無任何硬擠瞎編的痕跡。我注意到,隱含所有作品中的真正主題,正是我們初次見面就談起的那個詞:能量——思想的能量,藝術(shù)的能量,創(chuàng)造的能量。
舉個例子,倫敦泰特現(xiàn)代美術(shù)館收藏的裝置《無政府音樂會》(Concert for Anarchy)。展廳屋頂上,一架倒吊大鋼琴,極為觸目。它頭朝下,一片死寂,好奇的觀眾,紛紛站到它下面,仰頭觀察,那究竟能怎么個“音樂會”法?但,大鋼琴一動不動。寂靜中,人們等煩了,開始分心,突然,“哐啷”一聲巨響,大鋼琴一抖,所有黑白琴鍵,亂舌一般向外吐出。觀眾以為鋼琴要掉下來,嚇得四散亂跑。跑出幾步,才慢慢回神,發(fā)現(xiàn)鋼琴還在原處,這是裝置作品的一部分。于是,他們驚魂未定地回來,盯著鋼琴,看那排黑白舌頭,帶著鋼絲聲慢慢抽回,直到琴蓋像嘴唇緊緊合上。寂靜重臨?,F(xiàn)在,觀眾們知道,這寂靜是假的,下一場“無政府音樂會”在醞釀中,輪回才是真的。
和約阿黑姆、弗蘭克一樣,呂蓓卡也屬于“六八一代”。她出身富有,家里原來的工廠,在法蘭克福附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她買回,建立了她自己的“月塔基金會”(又是月亮?。?。像我老爸,她也一派富家子女的浪漫,由浪漫而夢想革命。德國“六八一代”,從抗拒法西斯父輩出發(fā),對自己使命感十足,頗有拯救世界舍我其誰的感覺。呂蓓卡十八歲那年,得過一場重病,被父母送入醫(yī)院,強(qiáng)迫隔離救治。整整一年,她只能躺在床上畫畫,這成了她藝術(shù)的起點,也給了她一套獨特的“意象”:醫(yī)院、病房、病床、軀體、疼痛、束縛、監(jiān)禁、暴力、掙扎、突圍,和與此相伴的敏感、脆弱、反抗、意志。
她的作品,有一望而知的女性特征,如她行為藝術(shù)中常用的黑白羽毛。早期行為藝術(shù)中,一對雪白大天鵝的翅膀,護(hù)著一個女孩的裸體,既像保護(hù),更像暴露。據(jù)她說,那來自童年時一次家里殺雞的經(jīng)驗,那只垂死掙扎的雞,一大團(tuán)血淋淋的羽毛,撲入她懷里,把她嚇壞了,至今如噩夢揮之不去。另一件作品,一只籠子,四面八方鋼針插入,中心一個空出來的人體輪廓,一望而知是她自己。這不是關(guān)于脫身的藝術(shù),而是肉體之軟與鋼針之硬組合的藝術(shù),是受傷和傷害的尖銳構(gòu)成。
呂蓓卡愛用石頭、機(jī)器、鏡子、灰燼和植物——同時象征著生命與死亡。柏林勃蘭登堡門旁邊,有一大片空地,柏林市政府決定在此建立猶太大屠殺紀(jì)念碑,并向全世界藝術(shù)家征集設(shè)計方案?,F(xiàn)在建成的紀(jì)念碑,可以說差強(qiáng)人意,無數(shù)高低不齊的灰黑石棺,把“死亡”這個詞推到眼前,記憶的凝固波浪,沉重堅實,不容質(zhì)疑。但,追問一下,記憶真那么確定無疑嗎?二戰(zhàn)猶太人的苦難,真的會像策蘭的詩“母親不會再變白的頭發(fā)”,停在過去,而不發(fā)生在別處?記憶,如果不能帶來更深的追問和反思,除了撒嬌抱怨有什么意義?想想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被以色列推土機(jī)推平的房子吧,那次,一位猶太老婦說:“這讓我想起德國人對我奶奶家做的事?!庇娨暸_主持人,打破他們不表態(tài)的慣例:“我終于聽見從他們自己嘴里說出了這句話!”
呂蓓卡講了她的方案:從勃蘭登堡門望去,是一大片長滿紫紅色樹葉的樹林。走進(jìn)樹林深處,才能看見一口巨大的深井。整個井璧是玻璃鋼做的,后面是一幅畫,初看猶如中國水墨風(fēng)景,仔細(xì)看才能認(rèn)出,畫的材料是灰燼(想想奧斯維辛集中營焚尸爐邊的灰燼吧?。?。沿著井璧上的扶梯盤旋走下去,就是走在灰燼的風(fēng)景里,那是猶太人的、更是整個歷史重重疊疊的遺跡。到了最底下,整個井底是一整面大鏡子,由機(jī)器操作著波浪式晃動。鏡子中央,一根和柏林電視塔同高的金屬桿沖天而起,幾百米的高度上,隨著一陣微風(fēng)、一朵流云不停搖晃。站在鏡中的人們,腳下、頭頂、眼中一切都在動蕩,一切都不固定,身處歷史間,只有變幻和暈眩。那么,什么是歷史的真實?人的真實?每個人在此如何給自己定位?紀(jì)念,哪里只是針對過去?它的意義更在當(dāng)下!
呂蓓卡的設(shè)計,最終未被采納,否定了它的,竟然是柏林猶太社群!因為“灰燼”那個材料、那個意象,太刺激太可怕了,尤其對焚尸爐刻骨銘心的猶太人自己。
灰燼的細(xì)膩、敏感、慘痛,組合出黃、褐、灰、黑不同層次,確實像古舊的水墨山水,在滲出一抹寂靜之美,寂靜而又流淌、流變,宛如東方哲人耽溺于沉思中。如果說,疼痛和美,是呂蓓卡作品中兩大動機(jī),那么節(jié)奏感和音樂的完整性,則是她作品的美學(xué)特征,每件作品里,種種沖突,總讓我們在被刺痛的同時,獲得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精神滿足。
1999年我們在魏瑪國際論文競賽相識后不久,呂蓓卡就為魏瑪歐洲文化城創(chuàng)作了一件杰作:《布痕瓦爾德音樂會》。一把大提琴,在魏瑪城里一座古色古香的巴洛克宮殿中孤獨演奏;一個當(dāng)年老火車站的倉庫,堆放著眾多砸碎的弦樂器,一輛空車反復(fù)撞向墻壁,一道電火花噼啪作響地向上攀登,一面墻的灰燼風(fēng)景(這次我們看到了它!);山上遙遙可見二戰(zhàn)布痕瓦爾德猶太集中營。那個叫“歷史”的東西,其實好近??!近得像我在《布痕瓦爾德的落日與冷》一詩中寫的:“去那兒只要輕輕一跳”,但有多少人愿意正視這現(xiàn)實:“一小堆用骨頭收藏的灰/撫摸就在查閱 ?傷害的薄薄詞典”,暮色四合,當(dāng)“最后的光移出水銀柱”,“等車的我們”,不得不深思,我們其實“等在無人的未來 ?末班車早過了”。
呂蓓卡給出一個精彩的藝術(shù)案例,她證實:詩意和現(xiàn)實絕不矛盾。相反,每一刻的現(xiàn)實與人的根本命運,永遠(yuǎn)在互相激發(fā)。那深化與超越,僅取決于藝術(shù)家的能力。
我的柏林書桌前,放著呂蓓卡2013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張她的裝置照片,我穿行于燈光、暗影、骷髏、泥靴間,宛如一個鬼魂。畫面之上,呂蓓卡用金色即興描出幾筆,似鳥非鳥,翩翩翱翔。這是不是約阿黑姆、弗蘭克、呂蓓卡、我們這代中文詩人的寫照?人生每一天,都凝聚著歷史、思想、藝術(shù)。真像一場修煉啊,它從不懈怠,仍在提純我們精神的能量。
附錄:楊煉翻譯約阿黑姆·薩托留斯兩首詩作
墳
從這兒往北,道路
枯燥,黃草,
渴在根里,在心里。
一切簡單,而假。
這兒我試著想歷史,
殷瓦利丹街上
紫色山毛櫸遮著恐龍的
巨型脊椎,
大理石俾斯麥,
詩人波恩,一塊波岑涅的名牌,死寂。
在防空洞深處
柏林波茲坦廣場
是希特勒最鐘愛的馬蹄鐵。
權(quán)力的側(cè)影:鐵甲和頭盔。
在褲兜里,我們捏斷
標(biāo)語。滿懷愜意
聽布料的黑暗中
旗的碎片。
別忘了詩人贗品的骰子
當(dāng)鐵再次主宰,
我們將不得不自欺自慰,
用碎石綴飾巖石,
水綴飾心。
詩 學(xué)
詩拒絕了康斯坦丁·卡瓦菲,
作于莫緹亞的青年雕像前,高度一米八,公元前460—450年
這首詩
找一個地點
讓我的欲望移動棋子,
它不能明著做。
恕我解釋。
這城市是個負(fù)擔(dān)。
語言,偽經(jīng),古老的材料
隱匿著大腿,
腹股溝的黃痣
擦出嗡嗡聲,若我往下想,
它就像皮膚上
只活一夜的蜻蜓。
紗布,紡織
自石白色之石
自反復(fù)折斷之翼
逆我所愿,我再
撕裂古老之物
用語言:詞
我在股票交易所門前聽著,
在咖啡館,焦油色的
房間。抓起
舊歷史書。這首詩
不喜歡裝飾,它已
風(fēng)格化過了。衣褶
裸出曲線的
強(qiáng)度。
一首詩不寫給誰。
我把它發(fā)給朋友們,
懂或不懂
請隨意,
沿途,它采集
虛無的碎片,
在終點
輝煌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