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一
我是鄉(xiāng)下人,在街上做事,當(dāng)保姆。我自己沒什么好講的,有點(diǎn)麻煩,但不算個事。做了二十年保姆,有人看不起,有人看得起,一樣米養(yǎng)出百樣人,這也沒什么好講的。見過很多事,沒錢的,各自作孽,有錢的,偷生偷養(yǎng)。現(xiàn)在的社會,就是這樣,沒什么奇怪的。
父親死時(shí),我回去住了幾天。離開的年數(shù)久了,到處變了。房子越砌越多,墳?zāi)挂蔡砹瞬簧???諝馐浅舻?,池塘里都是黑水。村里鋪了水泥路,有了路燈,聽說政府出的錢,有人拿提成,有人得了利,路修得不寬,沒多久到處是坑。自來水也通了,水質(zhì)一時(shí)綠,一時(shí)黃,檢測兩年了,一直沒下文。
環(huán)境壞了,女人們在爛泥里開花,越來越愛美。學(xué)城里人的做法,紋眉毛畫眼眶,穿超短裙、黑絲襪,不管是水牛腿、羅圈腿,什么都往上面套,穿著高跟鞋去園里摘辣椒,踩得地球咔咔響。有的女人臉上浮腫,因?yàn)檎巳?,割雙眼皮,磨腮,抽脂,在臉上動刀子,搞壞了臉。
農(nóng)業(yè)機(jī)器化,女人解放了,骨頭也懶了,只愛動嘴皮子閑扯。我后來曉得,村里的女人,各有各的煩。滿月臉的胖女人,男人經(jīng)常上外面做道場,替死人超度,得了一個兒子,但不是她的;有呼吸道病的癟胸女人,肋骨一道一道,她男人愛亂搞,病是氣出來的;穿超短裙的黑女人,經(jīng)常被男人打,嗓門大,心眼窄,婆媳關(guān)系不好,碰面就吵,吵死了男人,四十幾歲就守了寡。
最有故事的是李脆紅。李脆紅離了婚,在街上做工,換過幾個男人,還帶過一個回鄉(xiāng),在菜園里摘辣椒,最后還是分了。她經(jīng)常回來,和前夫睡覺,又不肯復(fù)婚,把前夫毛三斤吊得黃皮寡瘦。后來,毛三斤留下一個姓馬的女人,比李脆紅小兩歲,手腳粗,皮膚不白,對毛三斤好,人也賢惠,到處收恰得干干凈凈,但她還沒離婚。
毛三斤養(yǎng)父死時(shí),兩個女人抵了面。沒人通知李脆紅,她自己來的。來了就和馬姓女人爭地位,比資格,隔著棺材對罵,最后短兵相接,揪頭發(fā)廝打。旁邊人看熱鬧,都曉得這一架是打給毛三斤看的,看他維護(hù)哪一個。
鄉(xiāng)里喪事有規(guī)矩,講究名分,毛三斤不曉得該選誰披孝,兩個女人斗雞一樣,互相啄腦殼,拿眼睛瞟他,他就像一丁點(diǎn)賭注都沒下的局外人。
毛三斤覺得風(fēng)光,女人公開為自己打架,這種榮耀沒幾個男人有,巴不得她們久打一陣,反正死的是他沒有感情的養(yǎng)父,老頭不死,他還不曉得自己這么重要。
婦女們講起這件事都很來勁。
“我跟李脆紅是老同。她嫁毛三斤時(shí),我剛生頭胎。老一輩講,坐月子不能下床,不能洗澡,那些迎風(fēng)愛流淚,變天骨頭酸的女人,都是坐月子不守規(guī)矩落下的病。我不信這個邪。一個月不洗澡,不洗腦殼,人跟豬一樣臭。一個月不見天光,更要不得,又不是陰干做咸菜。新媳婦進(jìn)門不去看熱鬧,就像看見地上有錢不動手,眼睜睜看著別人撿了。我當(dāng)時(shí)就站在地坪上,鞭炮噼哩啪啦,煙霧籠天,我看見李脆紅跨進(jìn)大門檻,大腿夾得繃緊的,抬腳的姿勢,是個黃花閨女的樣子。當(dāng)然了,生完崽就不是這樣了。”
“女人生崽就變,跨溝邁坎,不怕撕破胯。再說了,我們鄉(xiāng)下人,要斯文有什么用?”
“變成女人,就沒人再說你,姑娘家,不要這樣,不要那樣?!?/p>
“做女人好,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p>
“我看還是做姑娘的時(shí)候值錢?!?/p>
她們忽然講到李脆紅的女兒:
“小花啊,我是看著她長大的,真的是個好姑娘,又乖,又會讀書,可惜了。幾條命哩?!?/p>
“聽說她是后背落地,兩只手抱著小孩,好像怕他們摔壞了。血像蛇從她的腦殼里鉆出來,爬到草叢中。她身體是好的,褲子崩開了,里頭的肉白得晃眼珠。兩個小孩,一邊一個,好像睡著了,沒傷口,也沒血。雨像螞蟻爬上他們的身體,衣服慢慢變了色,臉上也是水。小男孩穿的藍(lán)睡衣,打赤腳,小女孩裹在一件袍子里。兩個小孩雪白的,都有一雙大眼睛,眼睛瞇起來,像白紙上畫的兩道黑括弧。”
二
我給毛小花當(dāng)過保姆。毛小花長得乖,死得慘。我沒看現(xiàn)場,怕做噩夢。兩個小孩我都抱過。出事時(shí)我在廚房煮飯。警察找我問話,好像我曉得她為什么會從十八樓掉下去。他們問這問那,我一身都在顫抖——我也是有孩子的人哩。
“案發(fā)前,毛小花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平時(shí)精神正不正常?夫妻關(guān)系怎么樣?”他們的問題很多,我腦殼里頭一片白,沒答上幾句,說得也不連貫。
老李開摩托車帶我回家,我像個傻子,腦殼里頭放電影。我想不通,毛小花為什么掉下去。老李也跟警察一樣發(fā)問,好像我曉得她的秘密。我跟他講不清。
女人們說,毛小花讀大學(xué),被有錢人搞大了肚子,畢業(yè)生崽,住兩百平米的大屋,一天班都沒上過,生的小孩漂亮得要命。關(guān)于小花,她們只曉得這個大概,說些“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風(fēng)涼話,還挖苦小花,說她勢利眼,只愛錢,這種不曉得內(nèi)情的話,我聽了都替小花感到難過。
有些事情,后面我會講出來的。
小花的男人姓錢,大她二十歲,她平時(shí)就叫他老錢。身高、相貌都好,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老錢經(jīng)常出差,家里像酒店,一個月回來住兩三天。給小花留了張信用卡,隨她用。她有時(shí)一個月刷幾萬。易城這種小地方?jīng)]什么買的,她在網(wǎng)上代購進(jìn)口貨,一雙拖鞋都好幾百。有的東西買回來不喜歡,順手送給我。
小花還小的時(shí)候,人們就講,憑她那雙大眼睛就值一棟房子,毛三斤將來會享女兒的福。那時(shí)大家都窮,餓一餐飽一頓,但毛三斤家額外窮。他尖下巴,話少,不愛笑。李脆紅嫁過來,他笑得皺巴巴的,親自在門窗上貼“喜”字。
聽老一輩講,毛三斤本該姓柴,生下來被送人,沒生育的毛一龍兩公婆領(lǐng)養(yǎng)了他,就姓了毛,抱回來過秤,只有三斤重,順手取名毛三斤。過了三四年,養(yǎng)母忽然懷孕了,而且開了頭并停不下,接連生了兩男一女。毛三斤被擠到一邊,沒人搭理。就算他使勁勞動,也沒人愛。討老婆也沒人幫忙,自己挖泥巴做磚,砌了兩間茅草屋。
毛三斤不高興,有他的道理,這種生活,他怎么笑得出來呢??此菑埬槪紦?dān)心他夜里拎把砍柴刀,將養(yǎng)父母一家人的腦殼砍下來,或者自己抹脖子。直到他結(jié)了婚,人們才松了一口氣。
毛三斤會捉蛇。沒有哪一條蛇能逃得過他的手掌。毒蛇價(jià)格好,尤其是竹葉青、銀環(huán)蛇,不易遇到,但他總有好運(yùn)。有人看他就這樣盤活一家人,便學(xué)他穿長水靴,拿根棍子在野草里撥來撥去。有人捉不到蛇,有人被蛇咬死。后來連水蛇都難看到,全被毛三斤捉光了。到了五十幾歲,真的享起了女兒的福,不曉得毛小花拿了多少錢回來。毛三斤身上和臉上長了膘,眼睛放光,比年輕時(shí)還有精神。
毛三斤家里起過火,燒得一干二凈。我那時(shí)上中學(xué),夜里被吵醒,起來一看,一片火海。大火像一場電影,一桶水潑過去,好像朝銀幕吐痰。都曉得無能為力了,放下水桶,默默地看著大火借風(fēng)勢越燒越旺。第二天清早,有人看見小花用棍子在煙灰中扒拉,她哥哥毛小樹裹著一張破毯子陪她。李脆紅的哭聲像刮北風(fēng),一陣緊一陣。大火沒燒掉值錢的東西,因?yàn)闆]一樣值錢的。衣服和口糧都搶出來了,還搶出一件連貓?zhí)先ザ紩⒓艿募揖?。心?xì)的人講,毛小花將來是毛家最值錢的東西,她臉上的大黑眼睛,像閃閃發(fā)光的寶石,那值一整棟大房子。
“狗日的毛三斤,怎么生得出這么漂亮的女兒?”有人不服氣,好像毛三斤和李脆紅造小花時(shí)作了弊。
村里人都喜歡小花。她聰明,愛笑,不像窮人家的孩子,只要李脆紅洗干凈她臉上的泥巴,她就像一截白蓮藕,乖得要死。我沒有文采,畫不出她的樣子,我只能講,活了這么多年,莫說鄉(xiāng)旯旮里,就是在電視上,我也沒見過小花這么漂亮的女孩。
那是1989年前后,還沒有進(jìn)城做事的潮流,日子都是窮日子。有人講火是毛三斤自己放的。扶貧政策下鄉(xiāng),他想政府會出錢蓋瓦屋,于是放火燒成特困戶,不曉得為什么撲了空,指標(biāo)沒落到他的頭上。大火之后,養(yǎng)父母送來幾百塊青瓦,一些斷磚,房梁枕木,另有幾斤大米,半罐子豬油。大家猜想,毛一龍的兒女成人了,擔(dān)心嫁女收媳婦門前冷清,開始籠絡(luò)人心,也可能是人老了,心好了,總之與毛三斤重建了關(guān)系。村里也不想小花沒屋住,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幫毛三斤蓋起了兩間磚瓦屋。
三
我進(jìn)城不久,老李也來了,剪花草,修公路,有什么做什么。我們最早住的房子沒窗,報(bào)紙糊墻,屙尿洗澡都要到外邊找地方。崽女留在鄉(xiāng)下,老人照看。我們是結(jié)婚后分家,欠一屁股債逼出來的。一萬多塊錢現(xiàn)在不算什么,二十年前,對鄉(xiāng)下人來說,是筆巨款。
鄉(xiāng)下沒出路,地里種不出值錢的,借錢喂豬,發(fā)豬瘟,欠債更多。一身是勁,換不來錢。到了城里拼命干,不挑揀。過了幾年才喘口氣,換了有窗的屋,帶廚房,還有廁所。我這時(shí)也有了工作經(jīng)驗(yàn),活干得好,東家喜歡。歧視我的,我就辭工換地方。雖是做保姆,人格上還是平等的,這是我對東家唯一的要求。
我和老李賺的錢,只夠崽女用,尤其是升了初中,動不動就要補(bǔ)課,收費(fèi)又貴,老師上課不教什么,留著補(bǔ)課抓收入,這個風(fēng)氣不好,城里的家長都不作聲,我們鄉(xiāng)里人更沒辦法,只好跟著補(bǔ),不補(bǔ)就落后,落后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學(xué)。沒有學(xué)歷專業(yè),只能像我們一樣做工,住老鼠洞。
我給毛小花當(dāng)保姆,鳳嫂是線人。她是我的前任保姆,因?yàn)楣创顝埓鬆?,被張翁媽趕出來的。張大爺八十歲,退休老干部,一個月六七千退休金,張翁媽七十三歲,小個子,手腳利索。鳳嫂走了以后,舍不得張大爺,纏著我問情況,一來二往,就跟我搞熟了,處得好,經(jīng)常講點(diǎn)心里話。
鳳嫂身架子好,眉眼細(xì)淡,臉上也平整,就是一嘴夾牙齒,所以總是抿嘴笑,這使她顯得做作。她有時(shí)涂了粉,不希望別人看出來,手總在臉上抹,好像濺了水,后來形成習(xí)慣,隔一陣就抹一把臉。
鳳嫂和張大爺之間的事,有兩個版本,一個是鳳嫂的,一個是張翁媽的。
先聽張翁媽講。
“騷豬婆,”張翁媽說起鳳嫂,氣得手指打戰(zhàn)。老太婆吃醋的樣子好笑。她鼓起眼睛,以為自己表情狠。人老了,連憤怒都像假的。張翁媽身材小巧,這種體形不經(jīng)老,老了一萎縮,就只剩一小把了,蓋被子都顯不出人形。
我看過她的舊照片。當(dāng)年被張大爺追求時(shí),眉目清秀,笑瞇瞇的,兩條辮子搭在奶子上。張翁媽想告訴我,憑鳳嫂這種姿色,比她差遠(yuǎn)了,“張大爺看不上鳳嫂,他只是老了,被她身上的騷氣熏糊涂了?!?/p>
隔一陣,張翁媽又講氣話:“公狗聞了母狗的尿都要興奮的。”她生張大爺?shù)臍?,越講越遠(yuǎn),講起年輕時(shí)的事,才真的傷心起來。
鳳嫂是個引子,搞得張翁媽翻舊賬。四十年前,張大爺搞外遇,她一直記在心里,鳳嫂倒霉,當(dāng)了一回替罪羊,張翁媽炒她的魷魚,為四十年前的事出氣。那時(shí)她不敢吵,不敢鬧,都忍下去,努力保住家庭。張大爺算是有良心的,沒有丟下她。張翁媽心里頭一直有條裂縫,閃電一樣。
“我一世都記得?!彼f。一想到張大爺跟別的女人睡過覺,就覺得他身體邋遢,經(jīng)常跟張大爺分開睡,理由是他打鼾。張大爺不曉得張翁媽心里那道坎,她藏得太深,沒人看得出來。
張翁媽信任我,一概告訴我,不想把秘密帶到墳?zāi)估锶?。她有兩個女兒,不曉得為什么都不親,一個在外地,回來得少,一個跟她見面就吵,搞不到一起。張翁媽對我額外好。有一陣說要認(rèn)我做干女兒。我一般吃了早餐到她家搞衛(wèi)生,煮兩餐飯,但她老給我留早餐。
“對他好,就是報(bào)復(fù),要讓他為自己做的丑事羞愧。”有一回她這么說,好像已經(jīng)得逞了,聽起來怨恨,表情卻是幸福的。
我搞不懂。也許張翁媽有點(diǎn)老天真。她這種報(bào)復(fù),男人恐怕都巴不得吧。
張翁媽很節(jié)約,冬天舍不得用熱水。張大爺喜歡穿白的,白襯衣白褲子,像個歸國華僑。白衣服只能用手洗。別的方面,她不摳錢,過年過節(jié),就幾百幾百地給我,我婆婆生病住院,她也幾百幾百地給,連我兒子過生日,老李買摩托車,她都會給錢。
我搞不懂她。不曉得是不是過去窮,窮久了,習(xí)慣就改不掉了?,F(xiàn)在也不算富,只是有需要、有能力請保姆。我跟老李掙的錢,都用在崽女身上了,衣服都沒買幾件。張翁媽曉得,她幫我時(shí),總能讓人舒舒服服地接受她的好心。
“發(fā)現(xiàn)男人外面有女人,千萬莫吵,一吵,就把男人推到那邊去了?!睆埼虌尳o我傳授經(jīng)驗(yàn)。
我講老李沒錢,沒人看得上。
“小周啊,話也不能這么講,不是每個女的都愛錢哩。四五十歲的男人,沒試過外邊找女人的,到了這個年紀(jì),多少都有點(diǎn)想法?!?/p>
老李沒錢,沒有哪個女的會搭理他,別的我不敢講,這件事還是拿得穩(wěn)的。
“不是講李成功一定會在外面搞鬼。我是講這個社會,女的很主動,男的擋不住。就說歐江鳳這個騷豬婆吧,嘴巴蜜甜的,只聽見她喊張大爺,張大爺喝茶不,張大爺你下樓去走動一下,張大爺你晚飯想吃什么……我在旁邊都這樣,我不在的時(shí)候,鬼曉得會騷成什么樣子。”張翁媽講起這些,就好像渾身癢。
她早就不蓄辮子了,一頭蓬松的花白短發(fā),像個鳥窩,隨時(shí)會有小鳥從里面探出腦袋嘰嘰叫。張大爺喜歡穿出老干部的樣子,干凈,時(shí)興,張翁媽不太講究,存款都上了七位數(shù),還愛在外面撿瓶瓶罐罐,張大爺罵她,女兒也講她,她就是手癢,忍不住要撿,不撿不舒服。
張翁媽又講別的,哪個女人走條路不正經(jīng),腰扭麻花一樣,崽女都比自己高了,還畫黑眼眶,穿超短裙,“一看就不是好東西?!?/p>
張翁媽講夠了,回到現(xiàn)實(shí),心情就好了。她并不是那種過得不好,整天垮起一副臉的女人。手上捏著家庭權(quán)力和銀行卡,家里的錢統(tǒng)統(tǒng)歸她管,沒什么不順心的。張大爺已經(jīng)有點(diǎn)老年癡呆,不抽煙,不喝酒,不嚼檳榔,像嬰兒吃飽睡好,沒別的要求。有時(shí)耍脾氣,特別清醒時(shí)就會吵架。張翁媽巴不得他再糊涂一點(diǎn),那樣他就老實(shí)了。
“只要他聽話,傻掉、癱瘓,我都會照顧他。”張翁媽講得很平淡,那一小把老骨頭好像天塌下來都頂?shù)闷?。她沒想過,如果老年癡呆得厲害,小腦萎縮,癱瘓,生活不能自理,屎尿都不曉得屙,那很快會要了張大爺?shù)拿?,我父親就是那樣走掉的。
我忽然覺得,張翁媽是個厲害角色。
張翁媽恨生活不平靜,總是有麻煩,四十年前婚姻差點(diǎn)散架,到八十歲,還有這種事發(fā)生,鳳嫂一來,張大爺就不依安排了。
“你曉得不,那個騷豬婆圖什么,就是圖他的退休金。易城街上,沒幾個退休工資比他多的。我是看走了眼,請了她。開始還蠻老實(shí)的,要她怎么做就怎么做,菜怎么切,水怎么省,衣服怎么洗,飯煮幾分硬,到處收拾得熨絲熨帖。過了幾個月,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那個騷豬婆,反過來調(diào)擺我做事。要我去超市買這個給張大爺吃,買那個給張大爺用。我想了好久,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我硬是沒有往那方面去想。別人不講我都不曉得,人家親眼看見的。那騷豬婆箍著張大爺?shù)难?,箍得繃緊的哩。你曉得吧,老頭子在背后撐腰呀,所以她就不得了了,只怕還想要一腳踹我出去哩?!?/p>
關(guān)于張大爺和鳳嫂之間的事,這是張翁媽的唯一證據(jù),對她來說足夠了。聽起來有點(diǎn)好笑。我勸她,箍得緊,箍得松,旁邊人看不清楚,可能張大爺走路不穩(wěn),鳳嫂扶他一把,別人誤會了。
“不是的,一路箍著走,有講有笑。”張翁媽氣的是,張大爺以前不愛散步,不跟她出去吹河風(fēng),鳳嫂來了以后,他就精神十足,吃了晚飯就要出去散步消化,“我要陪他去,他不肯,要鳳嫂陪。他說鳳嫂會唱歌,會講故事。你想想,那個騷豬婆,在他面前搞些什么名堂?”
我沒再多講,作為保姆,少作聲,多干活,不摻和別人的家事,這是我給自己訂的規(guī)矩。我就是這樣過來的。但張翁媽不要我沉默,不把我當(dāng)保姆,她要我痛痛快快,有話照直講。
我只好講,張大爺不是那樣的人,他有老年癡呆癥,鳳嫂把他當(dāng)小孩子哄。我父親老年癡呆時(shí),就是個三四歲的孩子,喜歡聽表揚(yáng),不讓他下床出去耍,就發(fā)脾氣,他那時(shí)鼻孔里插著管子,不能亂動。沒事就罵我媽,說她是個蠢婆娘,有時(shí)罵我是妖精,要孫悟空來除妖。直到穿白大褂的孫悟空過來,說妖怪已經(jīng)鏟除,他才肯閉嘴休息。張大爺?shù)牟]那么嚴(yán)重,但癥狀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我說:“有鳳嫂這樣的保姆讓張大爺開心,給他唱歌講故事,可能比藥還管用?!?/p>
張翁媽腦殼直擺,“沒這么簡單。你不曉得,后來歐江鳳有多威武。她不肯走,還說張大爺不讓她走。我都不曉得老頭子有私房錢,他悄悄地給她錢,不曉得給了多少回了。這還了得?我一秒鐘都不能忍了。這不是四十年前。四十年前,你不曉得,那女的住到我家里,我都忍了哩。他說她沒地方去。1977年“文化大革命”剛剛結(jié)束,她腦殼上還戴一頂不光彩的帽子。我們?nèi)齻€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在一個屋里睡覺,他半夜里摸到她房間去,我假裝不曉得,假裝得很好,假裝得我自己都相信他只是睡不著,過去跟她聊天。她很會逗小孩,她們喊她阿姨。她帶她們出去耍,別人都以為是她的崽女。她也是個臉皮厚的家伙,也曉得假裝。假裝跟張大爺是朋友,她一喊獻(xiàn)君哥,血就往我腦門心沖,我也不曉得是怎么壓下去的?!?/p>
我通常邊做事邊聽張翁媽講話。我拖地,澆花,她要是沒講完,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繼續(xù)講。我不時(shí)嗯一下,哦一聲,表示我聽著。她沒說那個女的什么時(shí)候搬的,也沒說那個女的長什么樣。如果長得丑,張翁媽應(yīng)該會像對鳳嫂一樣,刻薄幾句。十有八九把她自己比下去了,沒人會表揚(yáng)勾搭自己男人的女人。
張翁媽耍起小性子來,跟小姑娘一樣。我喜歡她一這點(diǎn),糍粑心,嘴上狠。
鳳嫂不在,張大爺不開心,要喝茶,要散步,大聲喊鳳嫂,根本不搭理我,要么故意刁難我,挑我的刺,搞得我很尷尬。他想氣走我,氣走任何一個保姆。他就像一個要玩具的小孩,只要鳳嫂。沒有鳳嫂,他不吃飯,不喝茶,連話都不講,坐在藤椅上,看著窗子外邊,盼鳳嫂來。
我跟張翁媽說,張大爺習(xí)慣了鳳嫂,鳳嫂也曉得照顧老人,把她請回來,我走。
張翁媽罵了我一頓,“你想走你走,我誰也不請了,累死算了。”
張大爺跟她吵架,很生氣,大喊她的全名,“張滿秀,你這個榆木腦殼,蠢得要死。”
我這才曉得張翁媽的真名。
張大爺私底下又對我講,對我沒意見,是對張翁媽這個“鬼婆子”不滿,“我跟她搞不到一塊,我要這樣,她要那樣。榆木腦殼,幾十年都不開竅,又死犟,有話不講,悶在心里面。這個鬼婆子,我要跟她離婚,一個人過清靜的?!?/p>
張翁媽后來告訴我,有兩回,她和張大爺差點(diǎn)離了婚。第一回,她實(shí)在忍不得那個女的了,要離婚,張大爺同意,她走到民政局門口就折回去了,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過日子,照舊對那個女的好。那女的不曉得這回事。張翁媽就是以這樣的方法,讓那女的心服口服,覺得對不住她,最后自己搬走了,還認(rèn)了她做干姐姐。后來還有聯(lián)系,過年過節(jié)來看她,直到她嫁到美國,才沒有音訊了。
我問張翁媽,那女的長得乖不乖,她反正不講。她總是這樣,什么講,什么不講,很有分寸。她把自己砍成兩邊,一邊我認(rèn)得,一邊我不認(rèn)得。她對我好,好得她的女兒心里都不高興了,背底里說我壞話,說我騙她媽媽的感情,想從她媽那里得好處。
我聽了有火。
張翁媽說:“你是給我做事,跟她沒關(guān)系。她又沒養(yǎng)我,我又沒吃她的、用她的。你是什么人,我曉得?!?/p>
第二回離婚,張大爺不同意。那時(shí)張大爺都五十幾歲了。張翁媽看準(zhǔn)他不想折騰,提出離婚,將了他一軍。這樣一搞,她就贏了,高出一截,張大爺?shù)你y行卡也放到了她的手心,由張翁媽當(dāng)家做主。
張翁媽一直在戰(zhàn)斗,有時(shí)輸了,有時(shí)贏了,最終不曉得是輸是贏。
沒有鳳嫂,張大爺一天要鬧幾回,想讓張翁媽辭掉我,讓鳳嫂回來。他情緒一直不穩(wěn)定,有幾回,想鳳嫂想得哭,叫我去找鳳嫂,掏出些錢來,還講他銀行里有幾百萬,只要我把鳳嫂叫來,錢全部給我。
不管張大爺什么表現(xiàn),張翁媽都沒有改變主意。張大爺?shù)牟∶黠@加重,出現(xiàn)妄想和幻覺,也許他真喜歡鳳嫂,像被親娘拆散了婚姻,精神一路垮下去。我不曉得。可能他的病本身到了轉(zhuǎn)折點(diǎn)。過了大半年,張大爺才忘了鳳嫂,癡呆癥加重,有時(shí)都不認(rèn)得人了。
張大爺死的時(shí)候,我在毛小花家當(dāng)保姆。我請了半天假,參加張大爺?shù)脑岫Y。
張翁媽哭得要死。最后幾個月,張大爺屙屎屙尿都在鋪上,我走后,張翁媽真的沒請保姆。她的崽女間或回來,幫張大爺翻身,換衣,多數(shù)時(shí)間張翁媽一個人料理。我看見她那把小骨頭又縮水了,小腦殼上的頭發(fā)蓬飛,有蠻傷心。她總是看張大爺。張大爺睡在棺材里,臉上又白又年輕,過去可能就是這副樣子。
我辭工時(shí),張翁媽哭。張大爺在屋里撕紙條,咬破布。
“小周,張大爺都這個樣子了,你莫辭工,我這把老骨頭轉(zhuǎn)不來哩。”
聽說她后來跟女兒吵過一回兇狠的,母女倆關(guān)系更差了。
張翁媽被張大爺磨得身體也差了,叫我回來給她煮飯搞衛(wèi)生,“別人給兩千,我給你兩千八。小周,就算我求你幫忙?!?/p>
老李反對:“只要你去,我就什么事都不做了,天天耍?!?/p>
我有點(diǎn)為難。
四
鳳嫂講,沒這回事,她跟張大爺之間是清白的,張翁媽吃醋,因?yàn)樗龥]本事讓張大爺笑,別人讓張大爺高興,就會看不慣。她有時(shí)是箍著張大爺散步,“七八十歲的人,等于小孩子,更何況他還有老年癡呆,我跟他搞什么鬼?”鳳嫂做事利索,講話一溜煙,“張大爺沒有錢,張翁媽手里掐得繃緊的,他沒錢給我。照看張大爺是我的責(zé)任,他們付工資,我做事。他媽的,事做好了,沒有獎勵,反倒招來綠頭蚊哼個不停?!?/p>
張翁媽和鳳嫂的話,不曉得該信哪個。鳳嫂不像亂來的人,不貪財(cái),做分內(nèi)事,拿分內(nèi)錢,該給的,一分都少不得。愛胡搞一氣的保姆,我倒認(rèn)得幾個,現(xiàn)在不講她們。
我跟鳳嫂的交情是慢慢加深的。易城街上都轉(zhuǎn)熟了,曉得有錢人怎么過日子,男的怎么花心,女的怎么斗爭。我們一只眼睛做事,一只眼睛看熱鬧。鳳嫂一直不放心張大爺,曉得張大爺?shù)牟?,要有人陪,有人聊天,張翁媽心不?xì),沒耐心,搞幾下,東西一丟,就不管了,有時(shí)還罵張大爺。鳳嫂讓我去教張翁媽,怎么陪伴張大爺,怎么才對病人有好處。那些話我沒跟張翁媽講,她聽到鳳嫂的名字,就一副要咬人的樣子,我不敢開口。張翁媽對我好,并不代表我有資格對她的習(xí)慣指手畫腳,不摻和東家的事,這是我自己的規(guī)矩。
鳳嫂就是熱心過頭,多管閑事。
鳳嫂進(jìn)城時(shí)間跟我差不多,開始不是做保姆,而是在賓館收拾房間,鋪床,洗馬桶,廁所里有時(shí)邋遢得作嘔。后來到餐館里搞衛(wèi)生,有時(shí)也幫忙洗菜,餐館里的菜有多不干凈,就是聽她講的,不說綠頭蚊哼,老鼠子爬,菜里還經(jīng)常吃出陰毛來——不曉得用什么水洗的。
鳳嫂生了兩個女兒就結(jié)扎了,沒有兒子,低人一頭,吵架就被人罵絕代種。別人罵罵也就算了,自己婆婆也看不起,說她不會生,別人一撇開胯就生兒子,只有她沒卵用。
“我有點(diǎn)搞不懂了,男的重男輕女,女的怎么也看不起女孩哩?看不起女孩,不就是看不起自己么?”鳳嫂有時(shí)會發(fā)一句牢騷。
她出來的時(shí)候,兩個女兒在讀小學(xué)。她婆婆罵歸罵,孫女還是帶,照看得不錯。鳳嫂在街上做事安心,回去總要帶東西,吃的,穿的,用的,婆媳關(guān)系比原來好。
鳳嫂男人姓鄭,是個泥水匠,貼瓷磚,刷墻面,做油漆工,搞久了肺出了毛病,住了半年院,花光了自己賺的錢,最后還是死了。這是七八年前的事。那陣子我不認(rèn)得她,沒見過她男人什么樣。她從來不講她是寡婦,擔(dān)心東家覺得她身上有晦氣,不聘她,或者炒掉她。
她只講給我聽。
不曉得為什么,總有人把秘密交給我保管,我也沒出賣過她們。家政圈傳過鳳嫂的壞話,講她偷男人。即便這樣,鳳嫂也沒講她男人早死了。她請假奔喪,講的是她舅舅死了,其實(shí)她還沒出生時(shí),她舅舅就死了。鳳嫂待了一個星期,頭七一過,就出來繼續(xù)做事,沒人看得出她死了男人。
鳳嫂后來的兩段感情,我都曉得。
男人住院時(shí),因?yàn)殄X的問題,鳳嫂跟婆家人搞壞了關(guān)系。他們總是說鳳嫂藏了錢,心里狠,袋子捂得繃緊的,不肯拿出來給她男人治病。鳳嫂告訴我,她是存了錢,那種絕癥治也死,不治也死,她得考慮兩個女兒,有幾塊錢也是為她們留的。她男人也不是沒有治療,一直在醫(yī)院待到死的那天,臨死前還是醫(yī)院的試驗(yàn)品,瘦得皮包骨,還每天被抽血做化驗(yàn)。
鄧嫂愛羨慕別人,但她又講,“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易城街上沒讀書掙大錢的不少,我做了這么久的保姆,認(rèn)得好多有錢的東家,都沒有讀什么書。謝嫂的女兒專門賣屋,讀了大學(xué)的,都沒有她的業(yè)績好,有些事真的說不清?!?/p>
我曉得她嘴里這樣講,心里不是這樣想。
“鄧嫂,你住在金山里,床底下有幾坨金子,急什么嘍。金子升值,比養(yǎng)崽女還靠得住些?!兵P嫂笑著說的。
長時(shí)間沒見鳳嫂,她有點(diǎn)憔悴,臉上褶子多了很多,嗓子都是啞的。
“鳳嫂,你臉色不好看,夜里沒睡好吧?”鄧嫂話里有話,女人們聽了起哄。
鳳嫂搞了一個對象,姓焦,五十幾歲,腰鋪?zhàn)拥?,離街上不遠(yuǎn),開車只要七八分鐘。焦老頭老婆死了兩年了,他有三層樓房,一樓開餐館,平時(shí)都是他打理,當(dāng)廚師,崽和媳婦幫忙。焦老頭的女兒嫁到城里,焦老頭自己沒想過,是他女兒把資料放在秋蓮介紹所,要給他找老婆。
焦老頭本來還怕崽女反對,這樣一來,心里就踏實(shí)了。連相了五六個,不是他看不上,就是對方看不上。秋蓮最后想到鳳嫂,約了見面,兩個人一眼就相中了。鳳嫂到腰鋪?zhàn)尤ミ^幾回,睡過幾夜,準(zhǔn)備過一陣辭工,到腰鋪?zhàn)尤プ 1D穫円P嫂辦喜酒通知她們,鳳嫂說一把年紀(jì)了,還辦什么喜酒,搬到一起住就作數(shù)了,有空再扯結(jié)婚證,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你對象姓什么???”有人問鳳嫂。
“姓焦?!兵P嫂回答。
保姆們大笑。鳳嫂不曉得她們笑什么。后來再有人問,鳳嫂就不說“姓焦”了,只講一個字,“焦”,或者連名帶姓,“焦育群”。
這個名字又笑翻一片。
焦育群看起來顯年輕,身上有膘,皮膚黝黑,臉上經(jīng)常泛油,講話嗓門大,愛開玩笑,性格蠻逗女人喜歡。他請跟鳳嫂要好的保姆們吃飯,給鳳嫂夾菜,菜太燙,他會用嘴巴吹兩下。鄧嫂看不下去,覺得焦老頭演得過分,討人嫌。
“鳳嫂愛,又不要你愛,”郭家嫂講,“看不下去的都是嫉妒。”
鄧嫂說她一點(diǎn)都不嫉妒,她認(rèn)為焦老頭是有心表演,患難才能見真情,如果風(fēng)嫂真有什么麻煩,焦老頭會逃得飛快。
鄧嫂烏鴉嘴,一下子說中了。
焦老頭的女兒有正式單位,年年公費(fèi)體檢,不曉得是不是她出的主意,鳳嫂搬到腰鋪?zhàn)又?,焦老頭帶了她做了一次全面體檢。鳳嫂一切正常,就是宮頸查出問題,HPV陽性。醫(yī)生說可能是癌,等下次月經(jīng)干凈七天后,進(jìn)一步做切片檢查,確診。
鳳嫂嚇得哭不停,夜里睡不著,想東想西,想了自己一世人就這么結(jié)束,心里不甘。
焦老頭呢,還沒有等確診結(jié)果出來,就縮回去了,一個電話沒打,短信都沒發(fā)一條。鳳嫂問他,他說到了餐飲業(yè)的旺季,忙得要死。
鳳嫂因?yàn)榍榫w緊張,月經(jīng)遲遲不來,心里怕得厲害。每天都覺得自己是個要死的人了,看什么都覺得舍不得,撿一片葉子要看半天,摘一朵野花聞了又聞,做事沒神,忘記這樣忘記那樣。
小花這一陣心情也不好,跟錢老板去登記結(jié)婚,查到他的秘密,化名好幾個,有的姓遲,有的姓劉,不曉得他怎么能弄到這么多身份證。錢老板認(rèn)為結(jié)婚罰那么多錢不值,不如把錢留下來給小花和孩子。小花當(dāng)時(shí)腦袋轉(zhuǎn)暈了,覺得他講得有道理,過幾天又好像不對勁,再跟錢老板商量已經(jīng)沒用了,決定了的事,他不愛變來變?nèi)ァ?/p>
小花跟鳳嫂兩個人都枯著眉毛,各想各的心事,小孩在地板上自己耍。
風(fēng)在窗外嗚嗚叫。天好像爛了洞,一直落雨。
等時(shí)間合適,鳳嫂到醫(yī)院再做檢查。好多女人擠在走廊里,空氣里一股汗臭味。兩個病號閑聊,一個宮頸癌早期來約手術(shù)時(shí)間,一個是卵巢囊腫要切,鳳嫂聽了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等了一個多小時(shí)排到號,醫(yī)生不肯做檢查,講要先預(yù)約。鳳嫂說人都來了,還預(yù)約什么。醫(yī)生說預(yù)約排滿了,不預(yù)約做不了。好在醫(yī)生多講了一句,“你最好現(xiàn)在就預(yù)約”,鳳嫂才曉得要提前這么久。不曉得月經(jīng)準(zhǔn)不準(zhǔn)時(shí),先算了一個日子,按正常的預(yù)約,不準(zhǔn)時(shí)再說。
石頭壓在胸口,鳳嫂哭不出來,想找人說兩句,想來想去找了我。我沒有經(jīng)驗(yàn),只曉得憑感覺。我說鳳嫂你莫怕,你不是這種背時(shí)的人,額頭長得高,經(jīng)常雪亮的,莫怕,肯定沒事。
“我的錢都買了社保,萬一要治病,錢都拿不出哩。我不想給女兒添麻煩?!兵P嫂什么話都聽不進(jìn),只往壞處想。
“心放寬點(diǎn),急也沒用。我有個朋友,開始也檢查出來陽性,嚇得要死,后來復(fù)查沒事。你多半也是自己嚇自己。焦老頭沒有音訊嗎?”
“沒有。聽說是癌癥,他就消失了。不怪他。他老婆也是這個地方的問題,查出來沒有多久就死了?!?/p>
“一下子看出他是不是真心了,你受點(diǎn)驚嚇也值得?!?/p>
“我受不了。原來覺得生活這里不滿意,那里不滿意,現(xiàn)在想啊,只要沒有病,日子就是好日子,沒有病就是福。”
“退一萬步講,真要有什么事,你急也沒有用。還不如快樂一點(diǎn),該吃吃,該耍耍,該做做,老天總有個安排的。”
鳳嫂點(diǎn)頭,心情略微好轉(zhuǎn)。
“聽說小花結(jié)婚沒結(jié)成,錢老板有很多身份證,到處生孩子,小花打算怎么處理呢?”我有意聊起別的,分散她的注意力。
“小花是大學(xué)生,長得那么漂亮,模特一樣,不曉得她怎么想的??赡苁菓蚜嗽校X子就遲鈍吧。女人懷孕會變蠢,這不是我說的,但真的沒說錯。小花最氣的是什么,曉得不,她氣的是排隊(duì)的沒有插隊(duì)的快,錢老板去年登記,女的比小花還小,他其實(shí)根本沒想過要跟小花結(jié)婚。小花一鬧,起反作用,錢老板回來得更少了。
“小花的娘來過兩回,要小花去墮胎。錢老板的意思呢,只要小花墮胎,就一分錢也不給她了,什么都不管。我說,難道他連自己的崽女都不管了?撫養(yǎng)費(fèi)總要給的呀。聽他的口氣是一刀切。小花娘要把錢老板告到法院去,讓他坐牢,小花就跟她娘吵起來了,說她的事,她自己處理,不需要別人插手。
“小花娘講,原來她還生怕小花跟錢老板分開,現(xiàn)在她看不得小花受這種苦。錢老板把小花關(guān)在鐵籠子里,隔幾天喂點(diǎn)骨頭,完全不管小花心里想什么。小花坐牢一樣,是沒有自由的犯人。小花犯的什么罪呢?她愛錢老板這樣的人,就是犯了愛的罪。
“莫看小花娘沒有讀書,腦殼不正常,但她講得出‘愛的罪這種話。她講得對,小花要是不愛錢老板,為什么會待在牢里不出去呢,為什么不想辦法找他要一千萬呢,為什么不把他告到法院呢?小花善良,一點(diǎn)都不想傷害他?!?/p>
我說,“小花沒出去做過事,過不慣上班的生活,到外面去自己掙錢,都曉得那很辛苦。一個月刷卡刷幾萬的人,突然之間要靠自己,一個月掙幾千塊錢過日子,怎么會習(xí)慣呢?耍慣了再做,或者做慣了再耍,都不適應(yīng)。你要我現(xiàn)在天天耍,我也不習(xí)慣,人都是這樣的吧。”
“我想耍,沒有這么好的命,活了四十幾年,沒好好耍過一天?!兵P嫂講的是真話。
“前一陣我看到朋友轉(zhuǎn)發(fā)一篇文章,叫什么‘工作著是美麗的,我覺得講得蠻好?!?/p>
“講這種話的,一般都是耍得腰子疼,吃了飯沒有事的。沒哪個農(nóng)民會講工作著是美麗的。這叫心靈雞湯,曉得不?”鳳嫂笑了講。
鳳嫂一笑,我也跟了輕松。
“如果一點(diǎn)事都不做,也會有問題。我有天夜里起來屙尿,看見陽臺有個影子,嚇一跳,一看,是小花站在那兒,像要跳樓的樣子。”鳳嫂接著講,“我不止一回看見她夜里不睡。她睡不著覺,腦殼疼,陽臺外邊的空氣舒服一點(diǎn)。夜里睡不著有多難受,我曉得,就跟牙簽撐了眼皮子一樣,瞇都瞇不緊,心里還作嘔。有一天小花問我,為什么我的女兒不到街上來看我,為什么崽女一長大了,就好像跟父母沒關(guān)系了一樣。她問我心里舍不舍得崽女。
“我說啊,只要崽女過得好,就沒什么舍得舍不得。崽大不由娘,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小花講她搞不懂,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跟崽女分開。我說麻雀從蛋里孵出來,翼胛長硬了都要飛出鳥窩的,莫說人了。不跟父母分開,這才不正常哩。小花還是搞不懂。她說她不會跟她的崽女分開,死活要在一起的。
“小花的話很唐突,但我沒往壞的方面想。小花的孩子和她一樣漂亮,也怪不得錢老板老是要她生?!兵P嫂從手機(jī)里翻出小花崽女的照片,天使一樣。“我也喜歡他們,活潑,聰明。要辭工,我還真舍不得他們?!?/p>
“你不去腰鋪?zhàn)恿?,為什么還要辭工呢?”
“我說了辭工,還是要辭工的。你到時(shí)給小花當(dāng)保姆去吧。我跟她講了你的情況。她說給你三千塊錢一個月,包吃包住,有事請假,都沒有問題。條件開得不錯吧,在易城街上算頂好的了。”
“我崽讀大學(xué)花錢多,我想多做一份事。要是去的話,只煮兩餐飯,不在她家里住。老李不同意我住外邊,我自己家里也要照顧?!?/p>
“小花要住家?guī)『⒆铀X的。她也講了,可能要請兩個,一個專門帶人,一個專門煮飯搞衛(wèi)生。不帶人的話,讀跑學(xué)沒有問題。先不急,還有時(shí)間考慮。”
鳳嫂日挨夜挨,月經(jīng)總算準(zhǔn)時(shí)來了,按預(yù)約的時(shí)間到醫(yī)院檢查。鳳嫂講,走廊上還是擠了很多女的,同樣的氣味,同樣的表情。一個姑娘從病室出來,哭得很響。旁邊有人講她得的卵巢癌,晚期,不能手術(shù),只有幾個月的命。鳳嫂心跳加速,腦袋里嗡嗡直響。照彩超時(shí),醫(yī)生說問題不大,最后在她宮頸處切了樣本,塞塊紗布止血,要她七八天后再來拿結(jié)果。
“問題不大,不是沒有問題。問題不大,證明還是有問題。有問題,有多大的問題……”鳳嫂心里害怕,但還是放開了,鼓起勇氣,很大聲地問醫(yī)生:“你就明白地說,我還能活多久?早點(diǎn)告訴我,省得我心上心下?!?/p>
“你想活多久呢?”醫(yī)生笑道,好像對鳳嫂感興趣。
鳳嫂被問哭了,以為自己死定了。
“沒事哭什么?你這個女人家啊,我問你想活多久,是想活四十年,還是五十年哩?”醫(yī)生一邊講一邊寫病歷,“你的事問題不大,有炎癥。我開點(diǎn)藥你吃,加外用。切片檢查,是確保百分百診斷準(zhǔn)確。像你這樣,有事的概率很低。就算有也不怕,發(fā)現(xiàn)得早,大部分能夠治愈的。”
醫(yī)生的話帶著鳳嫂坐過山車一樣,上上下下,鳳嫂腦袋暈得厲害:“我還是不懂,你講簡單一點(diǎn),我會不會死?”
“人都有一死?!贬t(yī)生還是笑,“人生無常,講的都是這種變數(shù)?!?/p>
醫(yī)生寫好病歷本,開了方子,叫鳳嫂交費(fèi)拿藥,拿了藥過來找他,他再教她怎么吃。
“要是死病,我是什么藥都不吃了!”鳳嫂拿著方子不動,“你告訴我,是不是死?。俊?/p>
“你這個女人啊,講這么多,都沒有聽明白。你沒事,放心。只是呢,最好每年定期復(fù)查?!?/p>
“為什么沒事還要復(fù)查?哪個吃了飯沒事老往醫(yī)院跑,又花時(shí)間又花錢?!?/p>
“身體是你的,醫(yī)生只能夠提建議,聽不聽是你的事。”
“只有你們醫(yī)院收入好,得了病都要來。照個B超兩分鐘,收幾百塊錢,一次性紙墊子還要病人付錢。我要是得了死病,一分錢都不讓你們賺。”
“方子我開了,你拿不拿藥,吃不吃,我管不著。你出去考慮吧,病人在外面排隊(duì)呢?!?/p>
鳳嫂從醫(yī)院出來,一路笑到秋蓮鋪?zhàn)印?/p>
“搭幫祖宗菩薩坐得高!告訴老焦了么?他怕是也急得狠哩!他生意忙,累得要死,昨天還聊起你了?!鼻锷忂€想撮合他們。
“說點(diǎn)別的吧。我下個月辭工,重新找工作?!兵P嫂不想講焦老頭這門經(jīng)。
“你到腰鋪?zhàn)尤パ?,還要找什么工作呢?”秋蓮講。
“世上的男人死絕了,我也不會到腰鋪?zhàn)尤?。你莫再提這件事了。這一次,我嚇是嚇了一跳,但心情好得不得了。啊——還有,卜菊仙從澳門回了么?社保的程序走得怎么樣了?到了哪一步呢?你跟她聯(lián)系一下?”
鳳嫂一個急轉(zhuǎn)彎,秋蓮險(xiǎn)些沒有穩(wěn)住舵:“前幾天跟她通了電話,她在美國送崽讀書。聽說報(bào)告都批了,等入了電腦數(shù)據(jù)庫,再開銀行賬號,用不了多久了。”
“她怎么老在外國,難道她不上班嗎?”
“卜主任內(nèi)退了,她也是想多點(diǎn)時(shí)間陪崽?!?/p>
“她已經(jīng)退休了啊,那……”
“不影響,關(guān)系都還有,她老公也是當(dāng)官的?!敝v到這里,秋蓮也一個急轉(zhuǎn)彎,“你真的不要焦老頭么?難得碰到這么好的哩。屋里三層樓,開餐館,女吃國家糧,崽跟媳婦都聽話,存款不曉得有多少。你去了只享福,不要做什么事。真的難得碰到這么好的哩!有幾個想相親的,條件蠻好,我都壓著沒有介紹哩。我總是覺得,你跟焦老頭合適。生庚八字都合得,一個屬蛇,一個屬雞,龍鳳配,好得不得了?!?/p>
“秋蓮,我再說一遍,世上的男人死絕了,我也不會跟焦老頭!你有時(shí)也蠻討嫌的,煩不煩呀?他是個什么好東西呢?聽說我檢查有問題,怕我得了死病,跑得一溜煙,沒良心。我也勸你莫給他介紹了,不要去害別人。”秋蓮逼得鳳嫂講狠話,“我看他的房子,前頭對著別人的尖屋角,后背是墳山,只怕不是個好地方。他不多積點(diǎn)德,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
“鳳嫂,你還曉得看風(fēng)水,不簡單呀。焦老頭這樣做,有他的原因,畢竟他經(jīng)歷過一回。如果第二個老婆又年紀(jì)輕輕得了死病,就真的沒人敢跟他了。死一個又一個,哪個受得了呢。我看焦老頭對你,還是蠻有心的?!?/p>
“焦老頭這么好,你怎么不留了自己用呢。你沒男人,他沒老婆,年紀(jì)也差不多。他屬蛇,你屬鼠,蛇鼠一窩,比龍鳳配還配哩。冬天要到了,你也該找個男的熱被窩了。手上有焦老頭這么現(xiàn)成的好男人,你就抓緊機(jī)會吧?!?/p>
秋蓮被鳳嫂嗆了一口,不曉得怎么回應(yīng)。她是做生意的,曉得和氣生財(cái),從不得罪顧客。易城街上的中介所不止她一家,最近周邊又開了三四個,跟她搶生意,搞競爭,她一個都要拉住。丟一個,可能就丟了一片,鳳嫂尤其得罪不得,跟她耍得好的保姆多,她要在中間說點(diǎn)什么,保姆們都會聽她的。她們別的特點(diǎn)沒有,就是愛抱團(tuán),講老鄉(xiāng)情義,喜歡互相幫忙。
秋蓮好聲好氣:“鳳嫂,莫開我的玩笑。我沒你這么好看,肉色沒你的白,身架子也沒你這么好,焦老頭怎么看得上我嘍。我差不多五十歲了,不往那方面想了,多攢點(diǎn)錢,老了到敬老院去。你不同啦,你長得這么好,會找到好男人的?!?/p>
秋蓮說完一抬頭,發(fā)現(xiàn)鳳嫂已經(jīng)走了。
十七
去醫(yī)院拿病理結(jié)果,鳳嫂膽子小,喊了鄧嫂壯膽,怕結(jié)果有問題,腿軟了沒人扶。
醫(yī)院像菜市場,又亂又吵。鳳嫂拿了結(jié)果找醫(yī)生,都說婦科男醫(yī)生脾氣好,是真的,醫(yī)生看見鳳嫂就一臉好笑容,掃一眼檢查單,說道,“結(jié)果很好,沒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p>
鳳嫂喜哭了。
走出醫(yī)院,鄧嫂就說:“婦科醫(yī)生對你有意思,眼睛老瞟你的大奶子。”
鳳嫂這個地方本來就不小,穿一件帶海綿的胸罩,奶子裹得圓滾滾的,撐得衣服繃緊的。她認(rèn)為婦科醫(yī)生什么沒見過,大奶子不算什么:“他是看我戴的這塊玉,原來羅老頭給的,還不曉得是玻璃的不。”
“這個婦科醫(yī)生蠻好的。醫(yī)生退休工資高哩,他要是沒老婆,你可以考慮,他也曉得你沒病。”
“沒閑心,我要好好耍幾天。到長沙去不?”
“請假扣錢,耍又要花錢,劃不來?!?/p>
“該耍還是要耍吧。我以為得了死病時(shí),你曉得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一世人沒耍過兩天好的哩!真的是埋頭做事做到死,好不甘心。我啊,這回要曉得享受一點(diǎn)。做事要做,耍也要耍。沒能力到外國去,近邊的地方,想去就去,花錢也不多?!?/p>
“道理都曉得,做起來難呢。你一個人容易,我要是丟下家人,自己出去耍,就太自私了。”
鳳嫂請鄧嫂在店子里吃米粉,加了壇子里辣椒、酸豆角,邊吃邊聊:
“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要是天上落錢就好啊……”鳳嫂嘆氣。
“昨天夜里看電視了么?一個保姆撿了十萬塊,交給警察了?!编嚿┱f。
“傻不傻?有錢丟的人,證明錢多。撿的,不是偷的,不曉得留了自己用。”
“是的,拿一半再交,反正沒人曉得?!?/p>
“我要是撿十萬,天天請你吃韓國燒烤。”鳳嫂加了一調(diào)羹剁辣椒,連了米粉湯一起吃完。
“吃一餐就行了,你還是留著養(yǎng)老吧。沒有病就是福,好多人得癌,尤其是女人得子宮的病。前不久我舅媽也是的,右邊肚子疼,一查就查出卵巢癌。”
“環(huán)境壞了。”
“醫(yī)生說的,女的不要一個人過,沒有男人睡,得子宮病的機(jī)會多些,要有固定的性生活?!?/p>
“不搞得子宮癌,搞多了得宮頸癌,到底搞還是不搞呢?”鳳嫂問。
“亂搞不行。”
“搞一個都費(fèi)力,哪有亂搞的?!?/p>
“奶子也要經(jīng)常有人搓。沒人搓的話,會得乳腺癌?!?/p>
“噢,單身女人就是該死。你家男人天天給你搓奶子么?”
“自己搓也行,促進(jìn)血液循環(huán)。氣莫憋在心里,要發(fā)泄出來?!?/p>
“有男人,男人不給你搓,你要男人有什么用的?”
“不怕你笑話,我們有幾年沒搞過了,倒在床上眼皮子都睜不開,只想睡。他又經(jīng)常上夜班,都不記得這回事了?!?/p>
“你們鄧石橋的,屋里都有金子,為什么還要出來做事哩?做死了都抵不得一坨金子?!兵P嫂問。
“其實(shí)……我不是鄧石橋的。娘家在茅草街,嫁到了小河口,”鄧嫂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要撒謊,別人看我姓鄧,問我是不是鄧石橋的,我隨口講是的。別人就講我住在金山里,羨慕得要死。我虛榮心,沒有否認(rèn),裝鄧石橋的,裝著裝著就改不了。無所謂吧,反正沒有騙財(cái)騙色。鄧石橋什么鬼地方,我都不曉得在哪一方。”
“離易城街上不遠(yuǎn)。聽說原來山青水秀,現(xiàn)在山挖得癩腦殼似的,河水都是黃的。”
“只曉得有個周立波故居。周立波不姓鄧,鄧石橋的也不一定都姓鄧嘛。我本來不想出來做事的。小河口這個地方,漲大水倒了大垣子,一概被水沖了。政府發(fā)的糧食,到手只有幾塊餅干。吃不飽,餓得要死,谷種都吃掉了。很多農(nóng)民到外鄉(xiāng)去討米,拿錢到外邊買秧插田。我屋里沒錢買秧,田荒了,我男人倒還有心思亂搞。
“他們在草垛子里頭拱,我以為是黃鼠狼,拿根樹棍子戳,戳得哇哇叫,我自己也嚇一跳。那女的是一個村的。我沒作聲,回去只是問他,搭上她有多久了。他講的只有這一回,我信了他的。我又去問這個女的,搭我男人多久了,她也講只有這一回。怎么勾搭上的,兩個人講的也一樣。她家的母狗跟我家的公狗交配,打不開,女人就來喊我男人,要他把我家的狗喊回去,她不想她家母狗懷孕下崽。那女的講,如果她家母狗懷孕,就是我們的責(zé)任,要我們給一百斤稻谷,八十斤米也行。我男人聽了著急,趕緊去喊我們家的狗,打它罵它,但就是分不開。狗的家伙是帶彎鉤的,鉤住了,誰也沒辦法。我男人說,他不曉得怎么分開這兩個畜牲,只好站在一邊,跟那個女的一起看著這兩條不要臉的狗,等它們自己分開??粗粗粫缘脼槭裁?,兩個人就抱到一起了,沒多久就被我的棍子戳得哇哇叫?!?/p>
“只怪這兩條狗不懂事,”鳳嫂講,“母狗懷了沒有?”
“母狗沒懷,那女的懷了。她悄悄找我男人,說她懷了他的種。我男人說她跟自己的男人睡一張鋪,肯定是來敲他的竹杠的。狗懷孕都要一百斤稻谷,她懷孕只怕要得更多。果然,那女要五擔(dān)稻谷,然后去醫(yī)院去打胎,要不是呢,她就生下來?!?/p>
“她自己的男人曉得這個事不,他愿意戴這頂綠帽子???”
“曉得,哪里不曉得嘍,兩公婆商量好了,要詐我們一把?!?/p>
“后來呢?”
“后來,我男人也不傻,寫了一張欠條,說如果她家母狗懷了孕,他就挑五擔(dān)稻谷堆她家谷倉。他連夜搞坨老鼠肉煮熟拌了藥,扔給母狗。母狗吃了死了,我們家公狗也吃了死了。女人說是我男人放的毒。她沒證據(jù)。我男人反正沒給一粒谷給她。后來才曉得她根本沒懷孕,臭不要臉的?!?/p>
“后來呢?”
“崽女都到廣東去了,過年都不回來。不找我要錢,是好事,最好將來討老婆也不要我管?!?/p>
“那個女人還纏著你男人么?”
“不曉得,再沒碰到他們在一起了。有一回,我發(fā)現(xiàn)米桶里的米少很多,我男人講他送了幾斤給那個女的,毒死別人一條狗,覺得欠別人的。我一腳踹翻了米桶,就是這樣到街上來了?!?/p>
“哦唷,看不出,你也是個躁性子。”
“躁得心里疼哩?!?/p>
“你也蠢,你這是騰出地方來讓他們放心搞哩?!?/p>
“隨他們,只要莫在我眼皮底下搞,莫搞得我曉得。曉得了,我就忍不得。”
“鄧嫂,你這是什么戰(zhàn)術(shù)啊?!?/p>
“簡單,他們搞一搞,搞多了自然就不愛搞了。你曉得的,公狗跟母狗搞一坨,打斷棍子都打不散,到了時(shí)候不用你打,自然就分開了?!?/p>
“隨便他跟誰搞,只要不離婚?!?/p>
“我沒有想這么多,只要不在我眼前晃。我出來幾年,他變好了,我生日喊我回去,殺雞剖魚,搞了一大桌?!?/p>
“你經(jīng)常寄錢回去給他用么?”
“沒有。去年他圍了一塊田養(yǎng)小龍蝦,掙了點(diǎn)。他講的搞幾年砌新屋?!?/p>
“鄉(xiāng)里砌個屋也要二三十萬,還不是很大的屋。有二三十萬,不如到街上買個屋,住到街上來?!?/p>
“他到街上來找不到事,沒有技術(shù)?!?/p>
“好多事做得,搞點(diǎn)水果蔬菜賣、摩托車出租、送快遞、超市搬貨……學(xué)了搞裝修也要得?!?/p>
“他都不愛搞,只愛種田,玩泥巴,栽菜,養(yǎng)魚。他這雙腳穿不得鞋子,穿了就打得起皰。我還做幾年就回鄉(xiāng)下去。你想想,鄉(xiāng)里砌個大屋,南北通透,睡在床上都看見樹,早晨被鳥叫醒。要吃菜到地里摘,新鮮得要死。市場上的菜都吃不得,上回買條苦瓜,看著新鮮漂亮,切開一窩臭水。街上不適合我們,坐牢一樣。街上人還鼻孔朝天,看我們不起,掙點(diǎn)錢不曉得要憋多少氣?!?/p>
“鄧嫂你講假話哩。我曉得你愛住在街上,想留在街上。街上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我們還是愛街上。為什么呢,熱鬧,有錢掙,有盼頭。還有啊,你家里有事,只要你不想別人曉得,別人就不曉得。在鄉(xiāng)下,有點(diǎn)什么事都曉得,天天拿了做歌唱,唱一世。唱得你死了,還會接了唱。街上只有鬼認(rèn)得你?!?/p>
“街上是好,我承認(rèn)。但一個鄉(xiāng)里人,在街上住一世都成不了街上人,始終是個鄉(xiāng)里人。走出去,別個一看,就曉得你是個鄉(xiāng)里人,額頭上蓋了印一樣?!?/p>
“曉得為什么不?”
“為什么?”
“我也不曉得?!?/p>
“天生的。”
“莫想這么多了,反正不搞犯法的事,沒人來趕鄉(xiāng)里人?!?/p>
“我們低端人口,就是草一樣,沒什么用。”
“我就不覺得易城這個地方,有什么高端人口,大家都差不多?!?/p>
“反正回鄉(xiāng)里才踏實(shí)?!?/p>
兩人聊半天,一碗米粉吃半天,交情又深了一屋。抹干凈嘴巴,分頭到各自的東家,煮飯的煮飯,搞衛(wèi)生的搞衛(wèi)生。臨走前鳳嫂問鄧嫂,愿不愿去毛小花家做保姆,工資待遇都很好,包吃包住。鄧嫂聽說工資高,一口就答應(yīng)了。
給毛小花找到了保姆,鳳嫂心里石頭落了地,再加上身體沒有事,心里輕松,進(jìn)毛小花家門時(shí),嘴里還在哼歌。
“小把戲呢?”鳳嫂問。
“爺爺奶奶接去了?!毙』ㄔ诳蛷d里看電視,外國片。
“噢,爺爺奶奶還在世啊,我以為都過身了呢。小把戲認(rèn)得他們不?”
“血緣關(guān)系講不清。他們第一次看見爺爺奶奶,也不認(rèn)生。奶奶講,請保姆浪費(fèi)錢,要把孫子接到他們家去,她親自帶?!?/p>
“啊,她這是要搶人么?”
“我沒有同意。我講孩子會想媽媽。奶奶講,奶狗捉回來也會叫三天,叫三天就沒事了?!?/p>
“她講這種話,心有蠻狠。錢老板什么態(tài)度呢?”
“他的意思是,他娘七十歲了,帶兩個費(fèi)力,大的送過去,紫薇留在這里?!?/p>
“只要孫子?”鳳嫂心直口快,“這是要干什么哩?!?/p>
“崽也好,女也好,我都要留在身邊的,所以麻煩你幫我找一個好保姆?!?/p>
“幫你找好了,都是我認(rèn)得的、靠得住、做得好的。你工價(jià)出得好,招麻利的不難,都是易城街上有名的保姆?!?/p>
“你留下不走,這是最好的。你要走,我不好勉強(qiáng)你。”
“小花,鄧嫂比我會帶人,耐得煩,又細(xì)心,小孩子都愛她,龍龍跟紫薇也會喜歡她?!?/p>
“要得,你想回來做,隨什么時(shí)候都行。你做的擂辣椒皮蛋我最愛吃。你講的這個保姆養(yǎng)過孩子么?”
“她自己有崽女,在廣東打工。她出來專門帶人也有五六年了,她想再搞幾年就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她是個好女人呢。她男人搞了別的女人,她一不吵二不鬧,還騰出地方來給他們。后來她男人良心發(fā)現(xiàn),對她好得不得了,經(jīng)常到街上來看她,給她送鄉(xiāng)里菜吃,睡一夜就回去。平時(shí)打電話,發(fā)短信,聊視頻,搞得像年輕人一樣?!?/p>
“只怕碰到?jīng)]有良心的,連自己生的小孩都舍得。”
“小花,你要想辦法,莫讓他們帶走龍龍。”
“我說過了,我跟崽女不會分開的,我要每天看著他們長大?!?/p>
鳳嫂說小花的樣子很奇怪,一不急,二不哭,好像什么都有把握。
十八
張翁媽喊我去聊天:“小周,你來嘍,我跟你商量一點(diǎn)事?!彼€是這種腔調(diào),有什么不在電話里講,硬要面對面聊。我下午有兩個小時(shí)休息,騎單車到張翁媽家只要五分鐘。
我在水果店里買了幾斤新鮮荔枝。張翁媽看見我,念了半天,“怎么又買東西了,到我這里來,不要講客氣。你賺錢辛苦,莫亂花,聽見么?”張翁媽講的真心話,每回來看她,她都要找理由給我紅包。
“我硬是不愛這個大女兒,也不愛大女婿,兩個人一號貨色?!睆埼虌尠l(fā)了一陣?yán)悟},反復(fù)講她大女兒的問題,“大女婿做五十歲生日,我給兩百,你看夠了么?”
我說:“張翁媽,我生日你都給了五百。你樣樣都做得好,莫在這件小事上,讓自己家里人不高興。”
張翁媽從廚房里拿出一掛粽子:“這是我自己包的哩。有甜的,有咸的,還有肉粽,你帶點(diǎn)回去?!彼f著裝進(jìn)袋子里,放在一邊,“五百就五百,我聽你的。你曉得不,我生日,只吃了他們幾根爛香蕉哩。張大爺過生日,他們也是什么都沒買,就帶了嘴巴來吃。還要張大爺拿錢買東買西,都是他慣的。張大爺身體不好,他們沒照料一天?!?/p>
我說,“他們也是看你這邊照顧得好,不要人幫忙吧。張翁媽,自己的女兒,不是別人,你莫計(jì)較這些。”
我勸了一陣。張翁媽八十歲了,做起事來還蠻靈泛。她又找出一些吃的東西,裝進(jìn)袋子里。
“小周啊,我只跟你合得來?,F(xiàn)在這個保姆,有蠻邋遢,拿抹布洗碗,拿洗碗布抹灶,被我看見了,講了她幾回,她還生氣哩,今天人都沒有來,不曉得是不是要辭工。這個女人別的什么都好,就是亂用抹布洗碗布。你講,你也是農(nóng)村里出來的,為什么跟她們不一樣呢。用抹布揩刀擦砧板,沒看見還好,看見了就吃不下飯。還有呢,馬桶用了,不擦,經(jīng)常不沖水,生活習(xí)慣這么難改么?
“小周啊,你什么時(shí)候回來做嘍。我不催你,我現(xiàn)在還動得,打算辛苦一點(diǎn),到我動不得的時(shí)候,就靠你了哩!工資我都準(zhǔn)備好了,存著沒有動。養(yǎng)老院還是去不得哩,我聽人講,老是讓人吃藥,吃了好管理,飯菜煮得跟豬食一樣。
“小周,你說,我吃得這么挑剔的人,怎么過得慣。別提我的女兒了,她們沒一個會來照顧我的,媳婦更不會。她們會給我請保姆,我不要她們請,我自己準(zhǔn)備了錢。我干脆死了都不要她們來。我大女老是說你想騙我的東西,別人對我好,她們就挑拔離間。我的東西,我愛給誰就給誰,只要有錢養(yǎng)老,就不怕崽女欺負(fù)我。講來講去,還是幸好我自己有錢,幸虧張大爺一個月有這么多退休工資,死了還補(bǔ)得十幾萬。她們只怕會打這點(diǎn)錢的主意。你曉得不,張大爺?shù)耐禄鸹瑤讉€崽女,為了他七八萬塊錢的撫恤金,爭得打架哩,出丑!”
“張翁媽,你有空多跟崽女溝通,有些想法還是要講出來。我畢竟是外邊人,不了解你家的情況,你們一屋人有商有量。你這邊,你大女兒要是沒意見,我爭取早些過來,她在外邊講難聽的,我聽了肯定不舒服。但是張翁媽,只要你真的動不得了,我肯定會來,不要你喊,也不管你的女兒說什么,將來她自己會曉得的,我不是她講的這種人?!?/p>
“我大女她兩公婆,也是差點(diǎn)離了婚的,幸好我在中間撐著。二十年前的事了,大女婿在外面搞了一個女的,老是出差,大女兒還蒙在鼓里。有一回我跟蹤他,跟到麻紡廠這邊,看他進(jìn)了一棟樓。我就守在外面等,等了幾個小時(shí),到要吃晚飯時(shí),大女婿跟那個女的出來了。他看見我臉都嚇得變了色。我假裝什么都不曉得,說我到麻紡廠看朋友,隨口問他回去吃晚飯不,麗嘉燉了野腳魚。
“我走出幾百米,大女婿跟上來,說他跟那個女人沒別的關(guān)系。我說只要張麗嘉相信你就行了。他叫我莫告訴她,她愛吵,沒事都會吵翻天。我講,這個事情,我要是不告訴自己的女,等于我跟你是一伙的,我要是告訴她呢,也不見得幫了忙。我要大女婿自己告訴她,她來問我時(shí),我再講事實(shí),但我曉得的不比她多。
“我肯定大女婿跟那個女的有關(guān)系,但沒證據(jù),沒證據(jù)的事不能隨便亂講。還有呢,我是想看看他會不會收手。男的在外面總會有花花草草的事,逼急了會害了張麗嘉,她聽到這種事就會要離婚的,一分鐘都忍不得。當(dāng)時(shí)她也三十幾歲了,帶兩個崽,離婚不好嫁,崽也作孽。
“你猜后來怎么樣?我這張老臉都不要了。大女婿跟那個女人在餐館里吃飯,正好被張麗嘉碰上。大女婿膽子有蠻大,他說這個女人是我的表侄女,從湘陰來的,是我要他請我的表侄女吃飯,再送她上車回去。大女婿給我打電話,講了半天,要我?guī)退@一回,保證再也不會發(fā)生。岳母替女婿打掩護(hù),你沒有聽過這種事吧?我女兒問我什么時(shí)候有表親,她都不曉得。我說其實(shí)表親有不少,都是她外公扯的麻煩。他同父異母的崽女好幾個,平時(shí)都沒通往來的,講起還是認(rèn)得。這個女人是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家的,我都只見過一兩回,今天正好在街上碰到了。
“我大女相信了。我當(dāng)時(shí)也不曉得這樣做對不對,我想的是,忍下來,都會過去的。我年輕時(shí)忍了好多,現(xiàn)在還不是過得很好,老了崽女不孝順,都沒有什么好怕的。我女的脾氣我曉得,她不像我,男女問題上,她完全忍不得那種事。你曉得吧,這個大女婿很狡猾,他曉得我這不是幫他,是為了我自己的女。他的膽子越來越大,搞得像張大爺一樣,把那女人帶到他家里去了。張麗嘉還好飯好菜地招待她,夜里留了她睡在屋里,幫她在易城找工作。我看了生氣,又作不得聲。
“好,這回你總算曉得了,我大女為什么對我不好,為什么跟我合不來,就是因?yàn)檫@個事。她覺得我騙了她,合了外邊人騙自己的女兒。她講我做的這些事都不像親娘做的,我沒辦法解釋。大女婿心太大,他居然會帶到家里來,還打著我的名義呢。這樣做人真的要不得。我一五一十告訴張麗嘉,我以為她會離婚。她沒有,她一概怪得我身上,跟我唱對頭戲,還罵我是后娘哩!還有不好聽的,講我拉皮條。這個鬼婆子,我被她氣死了?!?/p>
我差不多要上班了,張翁媽還沒講完。
“小周,你說,我有什么對不住她。這個鬼婆子,我生了她,她吵了一百天,夜里不睡,我也跟著一百天夜里不睡。老子上一世欠她的,她一點(diǎn)都不替別人著想。一個娘,未必會跟了別人來搞自己的女兒,用屁股想想都曉得呀。唉,就當(dāng)我沒生過她好吧?我請保姆她都要干涉,多事。我穿針線,她看著我穿不進(jìn),也不幫忙。我彎了腰釘被窩,累得要死,她也看得過去,坐著吃東西,看電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不曉得她小時(shí)體質(zhì)差,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一發(fā)燒就要打針。她的父親忙著跟別的女人搞,我一個人,跑上跑下,腳板都磨掉一層皮,心里那個氣哦,你不曉得,我都想把她丟在醫(yī)院里算了。丟了還好些,省得我八十歲了,她還要跟我淘氣。”
我要張翁媽莫生氣,都曉得張麗嘉是這樣的脾氣,算了,一家人嘛。
“我跟她不是一家人。她是樹椏里結(jié)的,不是我生的?!睆埼虌尩臍膺€沒消,“我跟她講,別的保姆我不請,我只請小周。她講的,隨便我請哪個都要得,只要不請小周。我就問她,為什么不要小周。她就說我的骨頭都會被小周騙掉。我講張麗嘉,你這個鬼婆子,你為什么不對我好一點(diǎn),像小周一樣用心來騙我呀,你來騙掉我的骨頭呀!鬼婆子,沒有良心的家伙,我銀行里就是有一百萬,我也一分錢都不會給她,我一概給小周。哪個對我好,就給哪個。假心假意的,我曉得,我還沒有老糊涂。
“我要吃好的,我要到長沙去耍,還要到北京去,到天安門看毛主席。聽說毛主席的遺體還像活人一樣,我年輕時(shí)見過他,長得武高武大,像北方人。我要到天安門去。小周,我不要張麗嘉陪,你跟我一起去。路費(fèi)我出,我們坐火車去,要得不?”
張翁媽越講越?jīng)]譜,我想,她也有點(diǎn)老年癡呆癥了。張大爺已經(jīng)不能講話了,沒人跟張翁媽聊天,張麗嘉一來就跟她吵,張翁媽老是憋一肚子氣,血壓一上來,臉通紅的,也很危險(xiǎn)。
我本來想跟張麗嘉講兩句,可是聽張翁媽說她對我印象這么差,也不想跟她接觸,我曉得她會講什么,她這張嘴巴說不出好聽的。她可能恨自己的男人搞女人,但不向他發(fā)泄,把槍口對準(zhǔn)旁邊人,張翁媽最倒霉了。
我曉得到天安門去看毛主席是不現(xiàn)實(shí)的,她這么老了不可能到北京去,只是口里說說,不見得是真的,我也沒有時(shí)間去耍,當(dāng)時(shí)就哄她,答應(yīng)了。過了一周,張翁媽打電話給我,又講要到天安門看毛主席。
“小周,你請幾天假嘍,等天不落雨了,出了太陽就去?!蔽依^續(xù)哄她,還是答應(yīng)。沒想到過了幾天,太陽一出,張翁媽就準(zhǔn)備動身去北京了。我這才曉得她是講真的,我心想,帶一個八十歲的有高血壓的老婆婆到天安門去,不曉得路上會出什么事,出了事我負(fù)責(zé)不起。
我只好跟張麗嘉講,張翁媽要去北京。
張麗嘉聽了,反應(yīng)跟我想象的不一樣:“她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只要她去得成?!彼v得很輕松,根本不阻止,好像張翁媽只是到公園去散步。
北京遠(yuǎn),我崽講的,坐火車都要坐一天一夜,憋在鐵盒子里,張翁媽吃得消不。
我只好做張翁媽的思想工作。
講來講去,張翁媽生氣了:“小周,你答應(yīng)得好好的,怎么講話不作數(shù)呢?是那個鬼婆子不準(zhǔn)你跟我去么?我就曉得她,就是不想讓我稱心。我說了,我的事不要她管。我來當(dāng)面跟她講,你莫急。這回我要跟她算一筆總賬,我花自己的,吃自己的,她還要來捆我的手腳,見鬼了。這個鬼婆子,我不發(fā)一回脾氣,她以為我真的怕她?!?/p>
張翁媽要打電話罵女兒,我趕緊捉住她的手:“張翁媽,你聽我講,不是你的女兒不同意,我考慮的問題比較多。你想嘍,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還有汽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你有高血壓,沒出過遠(yuǎn)門,身體受不了的。萬一在路上出點(diǎn)什么事,我怎么向你家里人交代呢?”
“小周,出什么事呀,我死在路上,也不會后悔的。莫講這么多了,你回去拿兩件衣服,我們馬上動身。路上吃的我都準(zhǔn)備好了,現(xiàn)金也帶了。”
“你有身份證么?”我想找點(diǎn)去不成的理由。
“有!我還帶了老年證。坐車、景點(diǎn),都不要錢的。”張翁媽清醒得很。
到北京去,對我來講是大事,要是跟老李商量,他肯定不同意,他本來就要我離張翁媽遠(yuǎn)一點(diǎn),省得她的女兒吃醋亂講。我想來想去,先不告訴他,等上了火車,經(jīng)過武漢時(shí),我才給老李打電話,說我陪張翁媽到北京去。為了讓老李放心,我騙他,說北京這邊有張翁媽的親戚來接。老李在電話里罵我,聲音很大,我把手機(jī)放一邊,等他罵完才拿起電話,這時(shí)他已經(jīng)沒有火了,話也好聽一點(diǎn),什么小心扒手啊,注意安全啊,照顧好張翁媽啊,我只曉得嗯。
講來講去,要感謝張翁媽,要不是她,我這一世都沒有機(jī)會到北京去。張翁媽買的軟臥,四個人一個小包間,床鋪雖窄,也算舒服。另外兩個床鋪的,也是到北京去的。張翁媽跟她們聊得很晚,我困得眼皮都撐不開了,只聽別人問:“這是你的女么?”張翁媽講:“是的。”
到北京以后,別人講話,我們聽得懂,我跟張翁媽講話,就沒有人聽得懂了。好在這是中國,都是中國人,漢字認(rèn)得一些,也曉得寫,打的士,住酒店,都沒有碰到麻煩。我跟張翁媽都沒見過這么寬的街,這么多車,飛來飛去,嚇得綠燈亮了都不敢過馬路。
北京的消費(fèi)比易城貴很多。酒店一夜四五百,房間里到處是飛蛾,死的是尸體,活的到處飛。
張翁媽是來看毛主席的。到天安門廣場看一眼毛主席,心愿完成了,身上沒有多少錢了,我們就買票回易城,沒軟臥,硬臥也沒,只好先買硬座,上車以后跟乘務(wù)員講,調(diào)了一張臥鋪給張翁媽睡,我在座位上坐了一夜。
到北京見了毛主席,張翁媽講了好久。
十九
易城街上有條明清老巷子,聽說要拆,一些有文化的坐在巷子里,不吃不喝,要保護(hù)文物。政府搞一江兩岸經(jīng)濟(jì)規(guī)劃,開發(fā)旅游,要拆老街,砌仿古建筑。有文化的講,易城只有幾個老地方了,不能拆,只能維修。一個胡子很長的老頭干脆罵人,罵易城這些當(dāng)官的蠢:
“沒有文化,只曉得挖,只曉得拆,長幾百年的樹都舍得砍,幾百年的巷子都舍得拆。古建筑就在這里,你要拆掉,搞仿古建筑。仿古,仿你娘的古。你仿的未必比古代的有價(jià)值,你仿的古,未必比幾百年前的還古,你的腦殼未必比古人的聰明。要搞文化旅游點(diǎn),老建筑可以維修利用。你拆掉歷史,搞些這假東西來吸引游客,中國到處都是這種假家伙,為什么要來你這種小地方,來看你的假家伙哩?蘭溪鎮(zhèn)幾百年的楓林古橋,你們拆舊建新,攔都攔不住。不拆搞不活經(jīng)濟(jì),不拆搞不滿自己的腰包,你們看嘍,他們這都是給自己挖坑,給后代挖坑?!?/p>
保姆們沒事看熱鬧,聽了這個罵,那個講,反正只覺得好耍。
鄧嫂說:“這些破破爛爛的屋,拆了砌新的,為什么不行呢?街景都會漂亮些哩?!?/p>
“嗯,住在新房子里,未必不舒服些?。俊敝x嫂也講。
“你們曉得什么鬼嘍!”一個街上人,本來就氣得不行,聽了更加冒火,“這是幾百年的老屋,我從小在這里生活的,我爺爺也是在這里生活的,拆了就沒有了,只有照片看了。你們這些人,沒在這里住過,沒有感情,不懂就莫作聲,莫講這種蠢話?!?/p>
謝嫂嚇得閉嘴,鄧嫂跟這個街上人論理,論了幾句,兩個人吵起來,吵一陣,就要打架的樣子。那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肚子一挺起,嘴里念個不停,捋袖子卷褲腳,但是動作很慢,半天沒出手,好像等著別人來扯架。
“打女人,算個什么男人嘍?”幾個保姆擋在鄧嫂頭前,對街上人一通訓(xùn)斥,“又不是她要拆你的屋,有本事你去找政府呀,莫拿女人出氣?!?/p>
“正是的!政府要拆你的屋,你來打女人。女人是好欺負(fù)的么!”
“曉得市政府在哪里嗎,要不要人帶你去?”
保姆們你一句我一句,那個男人就像一條狗,被一群母雞的硬殼子嘴巴啄跑了。
這個事我沒在現(xiàn)場,我跟張翁媽到北京去了,都是后來聽說的。
人比端午節(jié)看龍船還多。江邊這條街,擠得滿滿的,有的拉起標(biāo)語橫幅,都是反對拆老巷子的。保姆們來得早,站的地方靠前,挨了這群文化人,聽他們聊天,慢慢地搞懂了一點(diǎn)情況。
文化人都不是老巷子的人,不想看老巷子被拆,要保護(hù)它們,還說這是他們的責(zé)任。保姆們不懂,拆的又不是他們的屋,他們急什么?但文化人要做的事,肯定是對的,他們讀了書,曉得道理。他們是坐辦公室的,爛屋不能拆,肯定有他們的理由。
保姆們跟在文化人后面,還幫他們舉橫幅,手臂伸得筆直的,覺得好耍。
這些人有報(bào)社的編輯,有寫書的,有畫畫的,也有退休的老干部。鳳嫂最會聊天,跟一個退休老頭聊得很快活,沒多久就曉得老頭姓裴,原先是主席,寫詩,寫書法,老婆到美國帶孫子去了,他在外國過不慣,一個人住在易城,想吃河魚就吃河魚,想吃田雞就吃田雞,想跟朋友們喝酒就喝酒。
裴主席講兩句笑三聲,一行一行,寫詩一樣。鳳嫂本來氣姓焦的,心里一塊烏云,被裴主席的笑聲一下子沖散了。猜了裴主席不蠻老,假模假式問他退休幾年了,裴主席一答,鳳嫂立刻算出他六十一歲,屬雞,正好大她一輪。
都曉得白鹿山上有個裴公亭。鳳嫂問裴主席,裴公是什么人,裴主席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裴主席又哈哈一笑,“裴公亭,是唐朝宰相裴休讀書的地方,我的書法就是學(xué)他的。我翻過家譜,確實(shí)是裴家后人。”
“宰相后代啊,厲害!”鳳嫂不曉得裴休,曉得宰相是大官,只比皇帝矮一級。
“我啊,無名小輩,愧對裴公。我一般都不講這個淵源?!迸嶂飨瘺]有笑,“你老家是哪里的呢?!?/p>
鳳嫂心想,跟宰相的后代聊天,只能選好的,但想來想去,沒有什么值得一講的,只好抿起嘴巴笑一下,“娘家是志溪河的?!边@句話一下子搭通了線,裴主席的岳母家也是志溪河的。這條線搭得不好,講它是一堵墻差不多。
兩個人有一陣沒作聲。
鄧嫂看鳳嫂平時(shí)嘴巴鈸一樣,這會兒倒敲不響了,心著急,就替鳳嫂講道:“她是八字哨的,上來做事有幾年了?!?/p>
裴主席八字哨沒有親戚,哦了一聲,打個哈哈,“嫁得蠻遠(yuǎn)嘍。”
鄧嫂跟在后面笑。鳳嫂用腳后跟踩鄧嫂腳指頭。
“你踩我腳做什么嘛,我又沒亂講?!编嚿┮蝗拢P嫂臉上更不自在了。鄧嫂接著說:“裴主席,你們這要坐到什么時(shí)候啊,這樣搞有用么,政府會聽你們的嗎?”
裴主席沒有笑,“人多力量大,連你們都來支持,我相信會有個好結(jié)果的。”
“明天我們都請假來支持裴主席,要得不?”鄧嫂對鳳嫂眼眨眉毛動。
話剛講完,來了一群警察,攔在文化人面前,手拿喇叭喊話:“沒事都回去吧,坐這里搞什么呢?沒用的。項(xiàng)目政府批了的,屬法律保護(hù)的,你們影響工程進(jìn)度,干擾秩序,擾亂治安,都屬于違法行為。我勸你們趕緊走,回去吃飯打牌?!?/p>
沒人聽警察的,喇叭又喊了幾遍。
長胡子老頭對拿喇叭的警察講:“做警察應(yīng)該做得去,這里不要你們管。我們都是守法的納稅人,你們還是去捉吃毒的,搞傳銷的,殺人放火的吧。老巷子是易城人的文化遺產(chǎn),你也有份哩,曉得不?手里有權(quán)力,也要用腦子想想,什么對,什么錯。你說,我們是不是好人,我們保護(hù)文物錯了么?”
警察認(rèn)得這個老頭,笑起來,“孫大爺,我們是按照上邊要求,維持秩序。推土機(jī)等一陣就會開進(jìn)來,你老人家配合一下好吧,莫傷到你了?!?/p>
長胡子老頭也認(rèn)得警察,“田隊(duì)長,你們都回去,這里不要警察,秩序蠻好。警察來了反倒亂了?!?/p>
裴主席也講:“你曉得我們的意思,老巷子拆不得,易城的文化古跡要保留。你講,是這個道理么?”
“就是呀,老巷子拆不得。”鳳嫂跟了裴主席講,“老巷子跟裴公亭一樣,是易城街上的招牌?!?/p>
“是的,拆不得,拆了就沒有了,只有照片看了。幾代人住在這里,有感情的哩!”鄧嫂撿了別人的話。
田警察還是一臉笑容,“這我就為難了。維持秩序,保證人民生命財(cái)產(chǎn)安全,都是我的工作責(zé)任。我工作沒有做好,會受處分的哩,搞得不好,工作都會丟掉,理解一下啊?!?/p>
“你在這里也行,我們都坐下來說話。你既維持了秩序,又保證了我們的安全,不沖突?!遍L胡子老頭說。
田隊(duì)長擺擺手,好像別人遞煙,他不抽煙。
長胡子老頭拿走田隊(duì)長的喇叭,對著這群警察喊話:“都是易城人,都為易城好。你們這些后生崽,要么回去,要么也都坐下來,莫像要打仗的樣子。我們都是好人,做的也是為了易城街上的好事,以后有人看得見這條古街,曉得老易城人是何解生活的。留下這些歷史建筑,就是留下財(cái)富,曉得不?”
裴主席帶頭拍手板。鳳嫂她們跟著拍。后面一些人也跟著拍。只聽見手板拍得闊啦闊啦響。有人喊,有人笑,有人吹口哨。
警察還是站了不動。田隊(duì)長走開,到江邊打電話,講了半個小時(shí)才轉(zhuǎn)回來,臉上還是笑。
“我請示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講的,先不拆了。既然群眾不滿,就要廣泛聽取群眾的想法。你們派出兩個代表吧。市里面非常重視你們的意見,尤其是專家的建議,都是為了把易城搞好。今天辛苦大家了,都回去吃飯吧。”
長胡子老頭和裴主席代表群眾去市政府商談,警察都撤了,剩下的人也一下子走得一干二凈。
鳳嫂想跟著去,“這不是把裴主席他們抓起來吧?”
鄧嫂笑她,“這就關(guān)心裴主席了?搞的一見鐘情哩。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至少要他留個電話號碼吧?”
鳳嫂和鄧嫂到了政府大院。政府只準(zhǔn)兩個代表進(jìn)去,裴主席要她們在湖邊等,談完了再出來碰頭。
兩個保姆看見市政府的湖,喜得要死。
一湖的睡蓮,白的黃的粉的,彩色的魚游來游去,大的十來斤一條,兩個人追著看。
鄧嫂摘了幾朵睡蓮,沒人來罵她,也沒人趕她們走。
“裴主席這個人蠻好,知知識識的退休干部,我看你們蠻般配的。要是他沒老婆就好了?!编嚿┲v。
“他是有文化的,看我們這種人不上,你莫亂想?!?/p>
“不是我想,我是替你想哩!鬼婆子,我曉得你喜歡他。他一個人在易城肯定也寂寞,說不定兩公婆關(guān)系不好,分居的。先接觸接觸。”
鳳嫂眼珠子亮了一下,一條大金魚游過來,“莫亂想,說不定有人陪他住哩,這都搞不清的?!?/p>
“猜來猜去沒有用,要了他的電話號碼,慢些就會曉得情況的?!?/p>
“你講政府會聽他們的么,老巷子是應(yīng)該留下,拆了可惜了。有現(xiàn)成的古建筑,拆了砌新的仿古建筑,這是搞什么鬼呢?!?/p>
“搞工程承包的有錢掙,工人有事做,賣磚賣水泥的生意好,搞裝修的也能做好大一筆生意?!?/p>
“聽秋蓮說,有的領(lǐng)導(dǎo)把市政工程包給親戚做,掙好多錢呢?!?/p>
“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覺得是這樣搞的?!?/p>
“老巷子還沒有拆,不曉得政府會聽裴主席他們的不?!?/p>
“要是聽了裴主席他們的,斷了好多人的財(cái)路哩。等下就會曉得結(jié)果的?!?/p>
鳳嫂和鄧嫂坐在石墩子上,看著開滿睡蓮的湖。
一個穿制服的過來,“哎哎哎,你們搞什么的?哪個要你們進(jìn)來的?出去出去!”
“我們是來跟政府商量老巷子的,”鄧嫂機(jī)靈,“兩個代表進(jìn)去了,我們在這里等?!?/p>
穿制服的不曉得老巷子的事,鄧嫂就一五一十講給他聽,講完又笑了問他家是哪里的。
穿制服的還是很嚴(yán)肅,硬要她們到外面去等,不準(zhǔn)待在這里。他指了鄧嫂手里的睡蓮:“你還摘花。這是市政府,這里的花是不能隨便摘的,你們帶身份證沒有?”
“沒事帶什么身份證?你在易城街上耍,都要帶身份證的么?搞得跟個警察似的?!?/p>
“這是我的工作職責(zé),進(jìn)來的都要檢查身份證。”
“我們又沒有進(jìn)辦公樓,都是打工的,莫這樣搞?!?/p>
“哪個跟你們一樣?出去出去,莫怪我不客氣了!”
裴主席和長胡子老頭一路笑出來,看見穿制服的正要跟兩個保姆動手。
“你要干什么?”裴主席問,“她們坐在這里犯了什么法?”
“我是按規(guī)定辦事?!贝┲品陌艘唤?。
“你是警察么?”
“不是?!?/p>
“她們有沒有權(quán)利待在這里?”
穿制服的沒有作聲。
長胡子老頭說,“后生崽,你還沒當(dāng)什么官,沒有什么權(quán)哩?就在老百姓面前耍起威風(fēng)來了。這么漂亮的湖,不是私人的,是公家的。是納稅人的錢挖出來的,老百姓就有權(quán)利來欣賞。下回她們再來,莫趕她們,曉得不。再趕她們,你的工作也保不住。”
四個人走出市政府大院,穿制服的還在原地,好像在抹眼淚。
鄧嫂后來對我講,裴主席他們很高興,政府把項(xiàng)目壓下來,做進(jìn)一步溝通,跟有關(guān)方面商量翻修老巷子的事。她急于去上班,沒有跟鳳嫂一起走,眼看著鳳嫂跟裴主席到對面的澳林匹克公園里去了。
公園里頭有櫻花、竹子,山里還有野兔子。鳳嫂跟裴主席在山里待了很久,不單只要了電話號碼,裴主席還牽了她的手,手指頭在她手板心里搓,搓得她癢兮兮哩。鳳嫂就不斷地笑。裴主席也跟著笑。兩個人還沒說什么話,就搞到一起去了。
鄧嫂講:“現(xiàn)在的社會,莫以為只有年輕人曉得耍,老家伙耍起來,也有蠻瘋呢,裴主席晚上就帶鳳嫂到自己家里去了。鳳嫂也發(fā)了癲,明明曉得他有老婆,也不管住自己,老房子起火,碰到這個裴主席,鳳嫂前面幾十年都白過了,過去的男人都抵不上裴主席的腳指頭?!?/p>
鳳嫂后來告訴我,她對裴主席,什么都不考慮,什么不圖他的,他給她錢買衣服,她沒要過一次。之前處過幾個老頭,給她一點(diǎn)錢,她就放一點(diǎn)感情,不給錢就沒感情,水龍頭一樣,一關(guān)就不滴水了。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什么,一不想要裴主席一分錢,二沒有想過要跟他結(jié)婚,只要看見他,跟他在一起,她心里就滿滿的了。
先不講這么遠(yuǎn)。
裴主席跟長胡子老頭從市政府出來,心里石頭落地,夜里跟鳳嫂睡了一覺好的,早晨被電話吵醒了。
“狗日的,他們漏夜拆了老巷子哩!”鳳嫂跟裴主席一條心,講起來也氣得要死,“我跟著到老巷子一看,到處捅得稀爛的,大部分地方都推平了。有文化的沒多久趕過來,拍照的拍照,打電話的打電話。只聽見孫老頭大聲罵娘。推土機(jī)還沒停,哐啦哐啦響。
“這些人從床上爬起來,一沒有洗臉,二沒有梳頭,樣子挺不好看的。霧罩了天,太陽出不來,空氣憋悶。跟鄧嫂打架的男人坐在邊上哭,看推土機(jī)挖來挖去?!?/p>
我坐老李的摩托車,經(jīng)過老巷子,那里已成一片空地,野狗在上面嗅來嗅去。一眼看得見資江河,很多船停在河邊。河對面的裴公亭從山林里長出來,白墻紅頂。
我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心里不舒服,跟老李講,老屋拆了可惜了,老李一聽斥了我一頓。
“街上的屋,街上人的事,關(guān)你什么事?又沒有你的份,要是鄉(xiāng)里的宅基地挖了,你氣都?xì)獾糜械览?。?/p>
“好歹住了這么多年了,你未必對街上沒一點(diǎn)感情???”
“你對街上有感情,街上對你沒感情,何必呢?街上就是街上,不是我們的地方?!?/p>
“每回經(jīng)過老巷子,曉得到這里就差不多到家了,突然這里空了,心里不適應(yīng)。老李,有些人鄉(xiāng)里戶口都遷到街上來了,要不我們都遷出來算了吧,就做街上人,我們現(xiàn)在不是跟街上人一樣過日子嗎?”
“遷出來,宅基地沒有了,田沒有了,死了都沒地方埋。你想都莫想,鄉(xiāng)里人就是鄉(xiāng)里人,你以為半路上能變成街上人啊?莫到時(shí)候街上待不下,鄉(xiāng)里回不去,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我們這樣子蠻好,進(jìn)有進(jìn)的,退有退路。街上除了有地方掙錢,不比鄉(xiāng)里好。”
老李不同意遷戶口,講遷戶口就火直飆。
我只好說:“鳳嫂她們都來搞了靜坐,政府弄走搞靜坐的人,漏夜偷偷挖平的。”
“文化人也這么天真。政府要做的事,老百姓頂?shù)米??想也別想!”老李總是這種腔調(diào)。
老李年輕時(shí)吃過一次虧。1983年全國嚴(yán)打,老李十八歲,因?yàn)橐稽c(diǎn)點(diǎn)事,被帶走審訊。他們寫了兩頁紙,跟老李講,簽名按手印,就沒事了。老李餓得要死,也沒有看紙上寫的什么,簽字按印。第二天一輛警車直接開到鄉(xiāng)里來,老李犯了“現(xiàn)行流氓罪”,判了四年。老李出來后膽子一點(diǎn)點(diǎn)大,從不惹別人,不管閑事,不闖紅燈,只曉得埋頭做事,散工回家,不跟別人耍。
“他們搞他們的,你莫跟著搞。靜坐的這些頭頭,今朝沒有事,不曉得哪一天會有事,一概有記錄的。我跟你講吧,就算他們坐在老巷子里一直不動,只有大虧吃,曉得不?老巷子要拆,都要動工了,沒人攔得住,除非省里下命令,曉得不。鄉(xiāng)里女人吃了飯沒事做,跟著起哄,以為搞得好耍。幾個億的工程,老百姓拱幾下,工程就不搞了么?真是天真,腦殼里頭進(jìn)了水。我看啊,也是圖表現(xiàn)的,吃了飯沒事做?!?/p>
我曉得老李的個性,在外邊不作聲,只在我面前牢騷,你不等他講完,他會有無名火,隨便什么就能引爆,發(fā)起脾氣來嚇?biāo)廊?。以前打崽女,崽女大了,都不在身邊,打不到了,又不敢打我,只好不斷地講,我聽沒有聽進(jìn)去,他無所謂,總之要講出來。
二十
辭了工,鳳嫂到碧桂園別墅區(qū)找到了新東家。本來天天騎單車,認(rèn)得裴主席以后,改成電瓶車了。電瓶車棗紅色,擦得雪亮的,頭前系了紅綢子。都曉得電瓶車是裴主席送的,給鳳嫂的生日禮物,事先沒跟鳳嫂講,給了個大驚喜。
鳳嫂不曉得騎,裴主席帶她練了幾天。他坐在她后面,兩條腿夾著她,夾得繃緊的,脖子跟脖子長頸鹿一樣絞在一起,四只手扶了車頭,就是這樣教熟的。鳳嫂故意學(xué)得慢,故意開不好,她就是愛裴主席坐在后面,兩條腿夾得她繃緊的,在街上飛來飛去。
都不曉得鳳嫂這么風(fēng)騷。后來開熟了,裴主席坐在后面,兩只手都得空了,抓了鳳嫂胸前的肉,又搓又揉,有次電瓶車撞到樹上去了,修了幾百塊,裴主席還笑瞇瞇的。后來更離譜,裴主席開車,鳳嫂坐在后面,兩只手也不老實(shí),放在裴主席胯里,報(bào)復(fù)裴主席。裴主席沒撞過樹,只是連夜寫詩。那段時(shí)間他寫得額外多,經(jīng)常發(fā)在報(bào)紙上。
保姆中間,只有愛嫂愛看報(bào),為買碼找靈感,經(jīng)常看見裴主度的詩,有的幾行,有的十幾行。愛嫂像小孩子一樣,讀不懂,背得出。在秋蓮鋪?zhàn)永?,講起鳳嫂,就要背裴主席的詩,背來背去,大家只記得這一句:
月亮
一個蒼白的句號
等你
在所有的路口
“‘等你在所有的路口,原來裴主席是警察?!编嚿┱f道,女人們笑得要死。
于是她們見了鳳嫂不喊鳳嫂,喊“蒼白的句號”,再后來喊“句號”。她們猜測裴主席這個句號的意思。有的講句號不好,意思是兩個人完了;有人講句號好,意思是兩個人結(jié)了婚。
有個女人說:“詩只怕就是這樣模糊的,寫的人自己也說不清楚,讀的人更是猜不透?!?/p>
“寫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那是耍流氓?!?/p>
女人們笑。笑歸笑,到底還是看得起裴主席,鳳嫂跟著他沾光。
鳳嫂跟了裴主席,人也變了,慢慢地也知識了,說話輕了,還多了一個口頭禪,開口先講:“我認(rèn)為。”
保姆們笑她,準(zhǔn)備當(dāng)主席夫人了。
鳳嫂無所謂。她喜歡別人談?wù)撆嶂飨倪@種幸福,也只有跟耍得好的人分享。裴主席帶她見過幾個朋友,沒有認(rèn)真介紹過她,吃飯就坐了吃飯,吃茶就坐了吃茶,別人也不問,都有一種默契。裴主席給鳳嫂買過幾套好衣服,她穿了騎電瓶車去上班,到那兒再換作工衣。
鳳嫂騎車在街上飛時(shí),看不出她是個保姆。
裴主席經(jīng)常跟美國那邊搞視頻,他一搞視頻,鳳嫂就自動到另一個房間里去,聽他跟那邊的人說話,講了很多假話。他說他在屋里拉胡琴,鳳嫂看見胡琴掛在墻上,落了灰;他說天天早晨跑步,他是在她身上跑,他喜歡早晨搞;他說易城的老巷子拆了,易城街上好多女人都跟著參加了抗議,有兩個女的還作為代表到市政府去談判了。鳳嫂聽了這句就笑。
鳳嫂講給鄧嫂聽,鄧嫂也笑。鄧嫂講男人撒謊不打草稿,詩人撒謊就是詩。鳳嫂認(rèn)得裴主席以后,才曉得世界上有詩,有人寫詩,反正不曉得詩有什么用。
“為什么要寫‘在所有路口等你,別人講的,那意思是警察捉逃犯。”鳳嫂問裴主席。
“你就是逃犯,我要把你捉拿歸案。”
裴主席這樣一講,鳳嫂就懂了,覺得詩挺有意思。
除了寫詩,裴主席還愛打麻將,一上麻將桌,就不再在所有路口等鳳嫂,電話不接,信息不理,回來一身煙臭氣。鳳嫂不愛打麻將的裴主席,但曉得自己沒有資格講他,他上麻將桌,她就到秋蓮鋪?zhàn)永锶ニ!Kニ5臅r(shí)間越勤密,女人們就曉得她跟裴主席之間的縫隙越寬,不像開頭這段,鬼花子都看不見鳳嫂的,兩個人開著電瓶車到處耍。
林妹妹講,裴主席跟鳳嫂搞“車震”。
保姆都不曉得車震是什么。林妹妹一句話就解釋清楚了。
“現(xiàn)在機(jī)關(guān)單位查得很嚴(yán),不準(zhǔn)公款吃飯,不準(zhǔn)開酒店。這樣一搞,開房費(fèi)都省了呢,直接帶了人車上做。你只要看見一部車停在樹腳下,窗玻璃一層霧,里頭就有人在搞鬼。有些人會開車到清靜些的地方,叫啊喊啊,都沒人聽得見。還有玩命的哩,一邊開車一邊搞。有回?cái)z像頭拍到一部車,女的腦殼埋得司機(jī)胯里。只有這個事花樣多,只要想搞,就有辦法。”
林妹妹承認(rèn),她也試過車震,跟銀行里的后生崽,感覺不好,緊張得要死,勉強(qiáng)搞完,反倒覺得自己像只野雞。她把車洗得干干凈凈,再沒在車?yán)锔氵^。有一回坐她男人的車,車子開到野路上,她心里想,如果坐在車上的是個小姑娘,她男人可能就跟她車震了。老夫老妻,都沒在野外搞一回的想法,哪個提出來,只怕是引火上身。所以兩人個坐在車?yán)铮纯刺J葦,望望湖水,說點(diǎn)工作上的事,講講公司,聊聊員工,旺季加班安排,很嚴(yán)肅的。
鳳嫂是保姆中最時(shí)興的,什么都敢試,電瓶車上車震,想不出他們是怎么震的。裴主席這么老,還能耍這么高難度的花樣。
鄧嫂講裴主席有雙桃花眼,這種桃花眼越老越騷。騷好不好,女人們爭了一陣,結(jié)論是只跟自己騷好,跟別的女人騷不好。
鳳嫂講裴主席不是這種人,他沒別的女的,見到漂亮女人都不會多瞄一眼的。
“只要不亂來,騷就是優(yōu)點(diǎn)。騷的人心細(xì),對女的好?!兵P嫂認(rèn)為裴主席跟她有真感情。
鄧嫂有不同意見,“對裴主席的老婆來講,他跟你,就是亂來哩?!?/p>
鳳嫂講:“所以嘛,我不是裴主席的老婆?!?/p>
女人們在一起講男人,越講越?jīng)]禁忌,在聊天中扒得他們光溜溜的,他們都不曉得,但對裴主席比較仁慈,鳳嫂不在時(shí),也沒人嘲笑裴主席,巴不得他對鳳嫂好,多寫點(diǎn)詩給鳳嫂。
過了幾個月,報(bào)紙上讀不到裴主席的詩了,愛嫂覺得奇怪。鳳嫂講,他麻將癮大了,原來只是白天打,后來夜里也不停,經(jīng)常打通宵。他打夜麻將時(shí),起先不曉得會打通宵,鳳嫂在自己這邊等,等著等著睡著了,一夜沒音訊。鳳嫂就洗臉漱口換衣服,騎了電瓶車到碧桂園去,給東家煮早餐,他們有小孩子讀書。
這家人從來不在外邊吃早餐,很少進(jìn)餐館,想吃什么都在家里做,一周總要做一回大餐。植物油是進(jìn)口的,水果是進(jìn)口的,自來水只洗東西,用的都是瓶裝水。鳳嫂跟著吃得細(xì)肉白臉,但雙下巴越來越明顯。鄧嫂講鳳嫂是到裴主席這里老掉的,看著好像挺快樂,不曉得有什么壓力,難道她真的想跟裴主席結(jié)婚,做起了當(dāng)裴夫人的夢?
鳳嫂在新東家沒做多久,這家人就散了。東家姓丘,三代人同住。兩個老人家?guī)O子,丘老板兩公婆做家具生意,下班回來吃夜飯。家具是順德批發(fā)的,一年到順德去很多次。十年前丘老板還在鄉(xiāng)里種田,結(jié)了婚,帶了老婆到易城街上做事。他書沒讀多少,腦殼活泛,算數(shù)快。開始做了一陣搬運(yùn),后來騎三輪車送貨,看見易城街上到處拆,到處砌新屋,幾十層的樓房從地上飆起來,他借錢貸款搞了一個家具店。家具行業(yè)火了,兩公婆撲在生意里頭,一下子掙了錢,在街上買車買屋,鄉(xiāng)下也砌了新屋,很豪華,空著,放在那里讓別人看,讓別人眼紅。
家具店請了一個活潑的小姑娘,接待顧客兼推銷,有底薪,拿提成。小姑娘做得好,老板娘天天坐在辦公室里打網(wǎng)絡(luò)麻將。丘老板原來帶老婆到順德看貨,老婆打網(wǎng)絡(luò)麻將上癮,不想在路上跑,留下看店面,就派小姑娘跟了丘老板去,還補(bǔ)出差費(fèi)。
老板娘打麻將,沒日沒夜地打,顧客來看家具,她也起身做介紹,打個招呼就繼續(xù)打麻將。所以小姑娘跟丘老板一出去,家具就賣不動。丘老板跟小姑娘出去好幾天,老板娘也不著急,她沒想過丘老板會跟小姑娘搞一起,有一點(diǎn)警惕心,她都不會讓丘老板帶小姑娘到處跑。
鳳嫂講,老板娘聰明得要死,發(fā)現(xiàn)小姑娘跟丘老板有問題,假裝不曉得。哪里開家具博覽會,她都讓小姑娘跟丘老板去,自己戒了麻將,開始行動,把銀行里的錢往娘家親戚轉(zhuǎn),幾百萬存款轉(zhuǎn)個精光。
有一天,老板娘聽見小姑娘在廁所里嘔,曉得出事了,假裝關(guān)心她,拿她當(dāng)親人。小姑娘沒經(jīng)驗(yàn),老老實(shí)實(shí)說,她肚子里有了丘老板的崽。老板娘問,丘老板什么打算。姑娘講的,他打算跟她結(jié)婚。老板娘嘆口氣,既然他們都想結(jié)婚,崽都有了,她沒有辦法,只能成全他們。小姑娘很感動,只喊老板娘是個好人。
丘老板后來才曉得,兩個女的背著他做了一件大生意,老板娘一腳把他踹到小姑娘這邊,小姑娘喜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丘老板本來想討小姑娘做老婆,這時(shí)心里愧疚,覺得對不起老板娘,接下來發(fā)現(xiàn)賬戶空了,小姑娘的工資都發(fā)不出,這才曉得老板娘手腳快,他已經(jīng)成了光桿司令。
丘老板跟老板娘論理,錢是兩個人掙的,一個人獨(dú)吞會撐死,至少一人一半。老板娘講的,她要是被別人搞大了肚子,丘老板不會分一半錢給她,所以呢,丘老板把別人搞大了肚子,她也不會分一半錢把他,鄉(xiāng)下的屋她不要了,街上的屋賣掉,一人分一半。
丘老板氣得作不得聲。
老板娘又講,要打官司就打官司,法院會支持她這邊,小姑娘懷了崽,就是事實(shí)婚姻,重婚罪,要去坐牢的。
原來老板娘早就有計(jì)劃。丘老板氣得作不得聲。
丘老板左想右想,決定跟老板娘和好,又哭又跪。老板娘不上當(dāng)。她也是個烈性子。她說飯碗裝了屎,洗了裝飯也吃不進(jìn)。她態(tài)度強(qiáng)硬,沒余地。
丘老板拿不到自己這份錢,日想夜想,想了一個好辦法,綁架崽女,逼老板娘拿錢。但遲了一步,崽女被小舅子接走了。丘老板急紅了眼,打算最后溝通,要回他的這一半錢。
老板娘算好了,他跟小姑娘兩個人好,肚子里有了崽,不敢做出格的事,沒有想到他突然發(fā)起狂來,搬了落地扇打她,捅得她在地上抽筋,送得醫(yī)院就落了氣。家具清倉甩賣,門面好久都沒人敢租。
鳳嫂跟著背時(shí),半個月工錢沒地方要,打算在裴主席的床上休息幾天。裴主席喊了她吃安化吊鍋?zhàn)语?,吃到一半,講出鳳嫂最怕聽到的話:他要回美國了。
二十一
第一次看見小花的崽女,我很震驚,他們比照片上的還要漂亮,我看著他們,話都不曉得講了。他們都說普通話,不是《新聞聯(lián)播》里的普通話,是易城特色普通話,街上的小孩子都這個腔調(diào)。
小花的事我聽了不少,假裝不曉得,只做我該做的。
小花房子大,她沒帶我參觀,我也沒有亂走,估計(jì)有五六個房間,一兩百平米。我家四個人住五十個平米,住了十幾年,想想都不曉得怎么挨過來的??墒堑鹊结躺洗髮W(xué)住校,女在培訓(xùn)機(jī)構(gòu)教英語,我兩公婆住在五十平米的家里,覺得空空蕩蕩。
擠小屋過日子的,看見小花這種大屋,通常心里不是滋味,我沒有。人比人,比死人,我不跟別人比,只跟過去比,日子比過去好,我就高興。
鳳嫂講,錢老板超生好多個,罰款比張藝謀還多,新聞講張藝謀罰款七百多萬,錢老板只怕要兩千萬。錢太多只是數(shù)字,窮人聽了沒有感覺,七千塊七百塊,我還能拿自己的收入做比較,兩千萬太厲害,怪不得小花聽了也腦殼暈,同意要錢不結(jié)婚。
菜是小花買的。她到廚房來,告訴我一些東西怎么用,哪些地方要注意。小花講話沒有什么熱情,像個機(jī)器人。不是講她對我不客氣,她對我蠻好,沒有闊太太那一套。她肚子鼓起來,有四五個月了,人有點(diǎn)蔫。帶孩子的保姆家里出了事,今天請假,她要我不煮飯,帶孩子出去耍,她一會兒叫外賣。
給小花帶孩子的是鄧嫂。我曉得她出了事。也不是她出了事,而是秋蓮的表妹,賣紅酒的蘇小妹出了事。蘇小妹是鄧嫂的上線。在蘇小妹家吃完燒烤,鄧嫂入了會,發(fā)展了幾個親戚,每個月開始有錢進(jìn),五六百,七八百,拿得歡喜,更加相信蘇小妹,上個月又交了幾萬,成為三星會員。
蘇小妹說的,三星會員好,進(jìn)賬更多,交十萬升級五星,每個月能拿四五千。鄧嫂沒有十萬,勉強(qiáng)湊了兩萬,交出去的錢加起來有三四萬。其他保姆跟鄧嫂一樣,也是三星會員。月月有錢進(jìn),講話很精神,做事也不像以前那樣勤勞了。
“給別人拖地洗碗,累死累活,一個月只有兩三千,當(dāng)個三星會員,輕輕松公有錢進(jìn),過兩年變五星,不比坐辦公的差,老了拿得更多?!碧K小妹告訴下線,將來不只在易城買屋,會像小碗那樣有錢,這兩個樣板擺在這里,都看得見的。
鄧嫂一直跟我講,賣紅酒的事有搞頭,前一陣喊我逛街,給她男人買鞋,四五百塊錢一雙,眼睛都沒有眨,還說便宜,原來四五十塊錢一雙她都嫌貴,似乎是故意做給我看的。接著又買條褲子配皮鞋,打了折兩百多,也跟買菜一樣。
“女人要想對老公好,就多買鞋子衣服送給他,沒有人不愛穿好的?!编嚿┲v。
我家老李就不愛穿好的,買回去的衣服稍微貴一點(diǎn),他一看價(jià)格就罵人,不穿,要我去退掉。鄧嫂說這是因?yàn)閽甑蒙?,沒有多余的錢,有條件的不愛穿好的,那是傻子。鄧嫂講的也沒錯,但老李穿慣了普通的,有條件也不會穿好的。我沒跟鄧嫂爭,我猜她想發(fā)展我當(dāng)下線。老李打過預(yù)防針,我有免疫力。
鄧嫂請我吃米粉,我搶著出錢。
我夜里沒看電視,不曉得蘇小妹被警察抓起來了。保姆們起先都不曉得是她,因?yàn)樗椭X殼,躲開鏡頭,怕別人認(rèn)出來。蘇小妹不是她的真名。新聞講她們是一個詐騙團(tuán)伙,搞傳銷,賣假紅酒,三年累計(jì)騙錢五百多萬,屋里搜出幾百箱假紅酒,當(dāng)場砸得稀巴爛,抓了一些人,包括小碗。
保姆們打秋蓮的手機(jī),打不通,第二天早晨,秋蓮店鋪門還沒開,她們就等在外面,一邊吃小籠包,一邊抹眼淚。秋蓮夜里睡得早,也沒看電視,一見這多人等她,以為來了生意,喜得要死,聽說講蘇小妹被抓,才曉得惹麻煩了。
保姆們吵秋蓮,找她算賬。要秋蓮拿錢出來,曉得不現(xiàn)實(shí),要秋蓮帶她們到蘇小妹家去要錢,她住的大屋,搬點(diǎn)值錢的東西,也能減少損失。
秋蓮逼得沒辦法,這才講了大實(shí)話:“她不是我的表妹。其實(shí)……我也不曉得她是哪里的。她到我店鋪里來過幾回,后來給了我一點(diǎn)錢,要我合作,假裝我是她的表姐,組織一些人到她家里去耍。我想這事容易,我是開介紹所的,本來就是做介紹的,組織人、有吃有耍,沒問題。我要是曉得她是個騙子,肯定不會帶你們?nèi)?。我跟你們是朋友,我什么時(shí)候害過人哩?違法的事我一件都不會做。違法的人,我碰都不會碰。只怪我沒經(jīng)驗(yàn),看不出蘇小妹是個騙子。我真的以為她買了新屋,要人多熱鬧一下。我要是曉得真實(shí)情況,我就不是人?!?/p>
“你跟著耍,賣紅酒這么掙錢。你為什么不參加呢?”一個保姆逼問。
“我這門面打理費(fèi)力,沒閑心搞別的。再有,我也沒錢,攢了幾塊錢,都給我老公治了病?!?/p>
“反正是你帶我們到她家里去的,你跟她是同伙?!?/p>
“啊呀,講句良心話,我要是曉得她騙你們,我遭雷劈?!鼻锷彴l(fā)毒誓。
“我相信秋蓮不是同伙,她不是這種人,逼她也沒用。”鄧嫂跟秋蓮關(guān)系近一點(diǎn),“我們到蘇小妹家去搬東西?!?/p>
“都不要去了,那房子不是蘇小妹的,”一個保姆走進(jìn)來,聲音沒力,“是她們詐騙團(tuán)伙臨時(shí)租了騙人的。我剛剛從那邊過來,很多人在那里,門貼了封條,進(jìn)去不得。小碗也不是真正的富婆,狗日的,她演得真好,誰都沒發(fā)現(xiàn)她是假的。”
“現(xiàn)在怎么辦?人都抓起來了,錢會退給我們不?”一個保姆講。
“退錢?想都不要想了。警察要是來抓你,說你是違法賣假酒的團(tuán)伙,你解釋得清么?哪個相信你是上了當(dāng)?shù)?。銀行卡里月月進(jìn)來的錢是怎么回事?到時(shí)警察一概沒收,損失更大。”鄧嫂最清醒,“唉,背時(shí),碰了鬼,有什么辦法?!?/p>
有的保姆哭出聲音來。
一些人圍著店鋪看熱鬧。
鄧嫂告訴我,她不是被騙掉最多的,有個女人發(fā)展鄉(xiāng)里親戚投進(jìn)去幾十萬,都不敢回去,怕被親戚打死。
我沒跟小花說這些,也沒必要說。我?guī)е∨笥言谛^(qū)蕩秋千,捉蝴蝶,逗小狗,他們東跑西跑,我抱了這個抓那個,生怕他們摔倒,一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幸好天要下雨了,我趕緊帶他們回家。
小花問我,她肚子里這個,要不要生下來。我嚇一跳,第一次見面,她就問我這么大的事情,難道她沒人可以商量的么?我說,這種事旁邊人做不得參謀的。小花說,錢老板要她生,她娘反對,說錢老板只曉得要她生崽,就是為了把她困在家里,一世都只能依靠得他。問題是,錢老板靠不住,不說他的歷史,只說他有了小花以后,又干了些什么。
小花的娘來一回,就發(fā)一回狂,錢老板干脆不跟她抵面。有人講小花娘的神經(jīng)病,是被錢老板氣出來的。
我跟原來一樣,不參與東家的事,不發(fā)表我的看法。我肯定不會講,不要生了,跟一個不著家的男的,生兩個已經(jīng)夠多。我肯定不會講,不指靠錢老板,你也能過。如果他真的沒錢養(yǎng)孩子,算了,不告他,自己生活,大學(xué)生找工作,比我沒文化當(dāng)保姆強(qiáng)得多,我的兩個崽女還不是也養(yǎng)大了,我跟老李也沒有累死。我肯定不會講,人人都嘆氣,可惜了一個漂亮姑娘,讀了那多書,只曉得關(guān)在家里生崽。
我覺得小花心里有主意,她問我,并不代表她真的不曉得怎么辦。
她又講了一陣鳳嫂,說她嘴巴皮子薄,比我話多,還會講笑話。我說鳳嫂的性格是逗人喜歡,男的女的都愛跟她耍。
小花走到陽臺,看著樓下。
雨落下來了。
小花不躲,還是看著樓下。
我忽然想起有個保姆說過,鳳嫂在誰家做事,誰家就會死人,不覺心臟怦怦直跳。
兩個孩子從房間跑出來,直喊肚子餓了。
小花回到客廳,一手?jǐn)堃粋€,左親右親。她打電話催餐館,送餐的很快到了,毛血旺、口水雞、麻辣小龍蝦,包裝盒都很高級。
我吃完飯幫小孩子洗澡,晾衣服,他們娘仨擠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
不曉得錢老板哪天會來,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樣子。過了兩個星期,錢老板都沒回來,只跟小孩通視頻,沒有和小花單獨(dú)講話。
小花說,她不想生,他不同意,生她的氣,如果她不聽他的,擅自去打胎,后果會很嚴(yán)重。小花夜里睡不著,眼圈都黑了,抱孩子手上沒勁。她說夜里看他們睡得噴香的,她睜著眼看天慢慢變亮,聽見鳥在樹上叫,一點(diǎn)都不困。網(wǎng)購也沒興趣了,不時(shí)送我一個包,一件衣服,我不要,她就不高興。她做什么你要依她的,不依她的,她就發(fā)脾氣,情緒一下就上來了。
我看到的小花跟鳳嫂講的不相同,不曉得是鳳嫂說假話,還是小花變了樣。
有一回,小花娘來了,她想小朋友想得要死。巧不巧,錢老板也回來了。兩個人抵面都不打招呼,像不認(rèn)得一樣。大人都不作聲,只有小孩子說話。我覺得尷尬,埋頭做了一桌子菜,喊他們吃飯。桌子上吃飯也沒人說話,只聽見小孩子喊要吃這樣,吃那樣,一會要媽媽夾菜,一會要外婆夾菜,等會兒又要爸爸夾菜。小孩子不作聲時(shí),就只聽見筷子扒得碗響。最后是小花娘先開腔。
“早些到醫(yī)院去好。肚子越大,人越吃虧?!毙』镎f,“明天行不?我跟你一路去?!?/p>
“外婆,媽媽生病了嗎?為什么要去醫(yī)院?”男孩問。
“沒事,打一針就好了?!毙』锘卮稹?/p>
“我不要打針?!迸⑴呐男』ǖ亩亲?,“小寶寶也不打針?!?/p>
錢老板臉色不好看。
我收拾廚房,拉上玻璃門,盡量避開。早曉得小花家這么復(fù)雜,我不會來。做工要到和睦的人家做,心情才會愉快。雖說別人的事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但看了總會著急,忍著不說沒問題,心里老是在使勁,有意避開,耳朵卻豎了起來。
“這是我家里的事,你別管這么多,行不行!”錢老板說,“你來看小孩,沒問題。你要是多事,搞得我們兩公婆鬧矛盾,那最好別來了?!?/p>
“兩公婆,哦喲,你們是兩公婆啊,我才曉得!”小花娘聲音大了,“什么時(shí)候扯的結(jié)婚證哩?”
錢老板盯著小花,“你說,是要我滾出去,還是要她滾出去?”
小花想了想,“你是崽的父親,我是娘的女兒。崽是你生的,我是娘養(yǎng)的,這沒選的?!?/p>
錢老板沒想到小花會這么講,很吃驚,眼睛都鼓出來了,“這是誰的家?你要搞清楚。這是我的家,還是她的家?是她家,我滾,是我家,她滾。就這么簡單?!?/p>
“你要我娘滾,就是要我滾。這也是我的家,我不滾,我娘也不滾。這點(diǎn)權(quán)利,我還是有的吧?”
“我滾!”錢老板離開飯桌,抓起外套,薅了車鑰匙,甩得門嘭地一響。
“爸爸為什么滾?”男孩問。
“爸爸為什么滾?”女孩也問。
小花沒哭。
小花娘哭。
“小花,帶孩子到鄉(xiāng)下住一陣,等他來接你。”小花娘又怕斷了經(jīng)濟(jì)來源,對錢老板懷著希望,“只要他來接你,我就要他同意結(jié)婚。不結(jié)婚,就別想接你們回去?!?/p>
“我不到鄉(xiāng)下去。”小花很平靜,“沒事,他想來時(shí),自然就會來,我曉得的。他這樣沖出去,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總有一天他會后悔的?!?/p>
小花聲音不大,我出來收拾桌子,正好聽見了。小花的話有點(diǎn)唐突,但我沒往深處想。其實(shí)就算我想得到也沒用,我?guī)筒涣怂瑳]人幫得了她,除了她自己。
小花娘開始翻舊賬,嘴里念叨不停,都是些沒用的廢話。過一陣又講到她的崽,墳地長滿野草,她有空要去扯掉,扯草要戴手套,有個女人就是沒戴手套扯草,被蛇咬死了。
我一邊洗碗一邊想,在這種家里我也做不下去了,過幾天辭工,把謝嫂挖過來,算是幫小花的忙。等鄧嫂來上班,我就對她說,張翁媽身體不好,要我去全天照顧她,我辭工,讓謝嫂過來做。鄧嫂講謝嫂正好下個月辭工,東家經(jīng)常一桌客,吃喝吵鬧,她要陪著加菜伺候,累得要死。辭工不給小花添麻煩,我這才感覺輕松一點(diǎn)。
上午十點(diǎn)鐘,我到小花家煮中飯,進(jìn)門就看見兩個老人逗小孩耍,要他們喊“爺爺”“奶奶”。小孩認(rèn)生,不喊。我后來才曉得,他們這是第一次見小孩,糖都沒買一粒。小朋友躲開他們,撲進(jìn)鄧嫂懷里。老人臉上有點(diǎn)尷尬。后來鄧嫂帶小朋友出去耍。老人在在沙發(fā)上坐穩(wěn),神情嚴(yán)肅。
“小花,你請幾個保姆,開銷太大了。有的錢能省就省,我們在家反正閑著,你肚子越來越大,我們想盡力幫你減輕一點(diǎn)負(fù)擔(dān),爺爺還可以教鋼琴呢。而且,我們來帶孩子,比外人帶好得多?!崩咸f。
“嗯,小孩從小學(xué)一門樂器蠻好,都是這樣培養(yǎng)的。畫畫啊,學(xué)英語啊,不學(xué)就輸給別人。桃江也不遠(yuǎn),開車頂多三十分鐘,來去都方便?!崩项^接著說,“上回你不同意,要自己帶,還不是帶不了,要請幾個保姆幫忙。亞東這兩年生意做得不好,地皮不好拿,屋賣得不好,錢回籠慢。他是怕你擔(dān)心,沒跟你講過,銀行里欠一屁股債。算起來,他都是負(fù)資產(chǎn)哩。搞得不好,屋都要抵押的……唉,亞東從小就是這樣,倔脾氣,有什么不講,一個人扛著,有些事啊,一個人扛不起的?!?/p>
老太太說:“他就是這樣讓人著急,我前一陣還說了他。我說你有什么要告訴小花,你瞞著不講,她會一直以為你生意做得好,錢多隨便花,到時(shí)候家底空了,貸款還不起,銀行來收屋,讓小花他們搬哪里去住呢?!?/p>
我聽了曉得,這個老太太是個狠角色,話也狠,一刀插到底,樣子卻很和氣。小花只有二十幾歲,怎么對付得了這種狠角色呢,就算小花娘在這里幫她,也不是老太太的對手。小花娘只曉得來橫的,哭啊罵啊,撒潑打滾,別人小手指甲一彈,她就輸了。
老太太盯著小花。
過了一陣,小花說道:“前幾天我娘來,要我去打胎,亞東對我娘是這樣講的,‘這是我家里的事,你別管這么多,行不行!你來看小孩,沒問題。你要是多事,搞得我們兩公婆鬧矛盾,那最好別來了?!?/p>
兩個老人臉都白了。
“我娘問他:‘你們什么時(shí)候扯的結(jié)婚證?亞東不作聲,甩門走了?!毙』ㄐζ饋?,“龍龍和薇薇跟我一天都沒分開過。夜里睡覺要媽媽講故事,半夜醒來要媽媽抱,早上打開眼睛還是要媽媽。他們只要我。你們就放心享清福吧,都照顧好自己,我這邊不用你們操心?!?/p>
“小花,你怎么不懂呢!要替亞東想想,請兩個保姆,這么大的開銷,這種闊太太的生活,亞東背不起了。我們也不想看著他辛苦?!崩咸裘髁?,“你一天都沒有工作過,不曉得在外邊工作有好難。自己不掙錢,不曉得掙錢的苦,不是自己掙的錢,花起來也不曉得心疼?!?/p>
小花還是笑:“沒帶過孩子的,不曉得帶孩子的苦。天天抱在懷里,看他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大,一字一句教他們講話,一步一步扶他們走路,付出的不比外邊的少,不比外邊的工作輕松。生養(yǎng)過崽女的,都曉得,照顧孩子有多辛苦,當(dāng)媽媽的,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小花不發(fā)火,音調(diào)也不高,“這個社會總是有一種偏見,覺得女的在家里邊做家務(wù),是享福,不重要,也得不到尊重。女的搞好家務(wù),還要在社會上打拼,好像這樣才算付出,才算有價(jià)值。崽女的家庭教育,差不多都是女的做的。再說了,我家里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p>
老頭嘴巴癟了癟,想講點(diǎn)什么,但一直到走出大門都沒張開嘴。
老太太沒占到上風(fēng),被小花講得臉上青筋暴起,肌肉直跳,憋著一口氣走了。
我才曉得小花講話厲害,到底是讀了書的。我從不管閑事的,忍不住支持小花:“你說得太好了,這種做父母的,也不懂事。凡是想把小孩從媽媽身邊搶走的,都是自私鬼。他們這樣做,是不是錢老板的意思呢?”
小花站在陽臺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從陽臺可以看見游樂場全景,孩子們在那里耍沙子,玩滑梯,蕩秋千。
二十二
鳳嫂有一陣動蕩。東家死了,裴主席到美國去了,麻煩一堆,鳳嫂吃不消,走路都沒勁,聽說搞傳銷的騙了很多人,慶幸自己沒上當(dāng),心里才舒服一點(diǎn)。
“騙掉感情沒關(guān)系,滿大街都是公的。騙掉錢就慘了,街上沒有錢撿,一分錢都要自己掙?!编嚿┦沁@樣對鳳嫂講的,安慰她,要她莫惦記裴主席,她曉得裴主席這種桃花眼靠不住,“他說什么時(shí)候回來?他要你等他么?”
鳳嫂腦殼擺了又?jǐn)[,“沒說,我也沒問。他到美國去是假的,應(yīng)該是搞了新的女人。早幾個月我就覺得他不對勁,不打麻將的,為什么突然打起麻將來了呢?為什么有這么好的體力,經(jīng)常打通宵麻將?我當(dāng)時(shí)沒往別的方面想,現(xiàn)在是越想越有問題。這段時(shí)間,愛嫂又在報(bào)紙上看見他的詩了,什么海棠路的香樟樹,易城大道的櫻花街,萬達(dá)廣場的龍蝦館……不曉得是跟哪個女的在浪。”
鄧嫂說:“算了,別去想他了。裴主席這樣也不叫騙,長桃花眼的男人吧,就是任性,喜歡就一起,不喜歡了就散,野馬一樣。他老婆都關(guān)不住他,你更莫想。你還不如這樣想,跟裴主席好過,耍過,進(jìn)過他的詩,這一世都值得了,哪個保姆有這種運(yùn)氣哩?”
鳳嫂抿起嘴巴笑,眼角一把魚尾紋扇,“說是這樣說,我寧愿被騙掉錢,也不想丟掉裴主席……以后再也遇不到他這樣的了?!?/p>
“聽你的口氣,還想被他騙幾次了?”鄧嫂也笑,“我上當(dāng)是破財(cái)消災(zāi),你也當(dāng)破情消災(zāi)吧。四五十歲的人了,還為這種事絆腳絆手,別人講起都會笑話,曉得不?越是癡情的,越是笑料?!?/p>
“我沒事,也是跟你瞎聊聊?!?/p>
“沒事就好。”鄧嫂講,“有蠻久沒見過郭家嫂了,不曉得在哪里做事。聽說她的崽還在牢里,媳婦跟別人好了,孫子郭家嫂帶,她帶得不順心,一想到老夫跟那女的在大屋里過好日子,就不服氣,硬是塞給他們了。前夫到秋蓮鋪?zhàn)永飦?,打聽郭家嫂住在哪里。秋蓮不曉得,曉得也不會告訴他。哪個女的會這樣蠢,幫一個在外邊搞黃花閨女、扔掉老婆的男人呢?秋蓮也是運(yùn)氣不好,碰到蘇小妹這個人,保姆們都圍著她吵,逼死她也沒辦法。后來只好都不講這件事了,看見搞推銷的就翻白眼,街上發(fā)廣告?zhèn)鲉蔚囊膊唤?,生怕又是一個坑?!?/p>
“你相信秋蓮不是蘇小妹的同伙?”
“都是出來做工的,秋蓮不會這樣害別人,心沒這么壞。只能說,她也被蘇小妹騙了,這種事都沒經(jīng)驗(yàn)?!?/p>
“她也是個苦命人,太老實(shí)了,被婆家人榨得焦干的。”
“那也是因?yàn)樯岵坏盟腥?。單方面的感情,吃了虧還講不得,這叫活該?!?/p>
人們都說,保姆中間,好像只有鄧嫂家沒什么大麻煩,其實(shí)鄧嫂也有一本經(jīng)。只是她神秘些,有的事不拿出來講,自己消化了。
我家住在大碼頭,這一片都是沒錢人,低收入的。不熱鬧,人少,清靜。我蠻喜歡。經(jīng)常跟老李在江邊散步。河風(fēng)吹來很舒服。有天剛剛煞黑,我跟老李趿著拖鞋,在江堤這頭走到那頭,面對面看見有人兩只腦袋四條腿,埋頭走路,送葬一樣慢吞吞的。走近了才曉得是一男一女,女的穿得漂亮,花裙子一飄一飄,少女一樣。裙子我眼熟,仔細(xì)一看,果然是郭家嫂,嚇得我一下子箍緊老李,臉埋進(jìn)他懷里。老李嚇一跳,我在外邊沒這么親熱過,他覺得有貓膩,眼看著他們走過去,還扭轉(zhuǎn)腦殼看。
他懷疑我在外邊搞了鬼。
我只好跟他講郭家嫂的事,我說我藏起來是怕她尷尬,怕她這樣子撞見熟人會不好意思。我問老李男的長什么樣,老李說戴眼鏡,頭發(fā)白的,像個文化人。
“我才曉得,現(xiàn)在的女人都這樣開放,在外面搞鬼,你沒跟她們學(xué)吧?”老李問。
“你老婆沒這個本事哩,天天做事,累得跟條狗,哪有時(shí)間搞別的?!?/p>
“你一年煮三百六十五天飯,等崽大學(xué)畢業(yè),我們也到哪里搞搞旅游吧。”
“一家人到長沙耍兩天也行?!?/p>
“長沙都沒有出省,干脆到北京去。你反正去過一回,可以當(dāng)導(dǎo)游?!?/p>
“到深圳去也好,看海,吃海鮮,吃個飽?!?/p>
我跟老李講得熱熱鬧鬧,心里曉得那是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一年到頭辛苦工作,攢了幾塊錢,就這樣出去耍掉,這是碰了鬼。崽將來要討老婆,要買屋,屋又貴得要死,終歸要我們湊。我跟老李勞碌命,沒關(guān)系,只要崽將來做輕松事,掙輕松錢。
我告訴鄧嫂,夜里散步碰到郭家嫂,“一直聽她說她喜歡年輕的,這回變了口味,跟了一個老家伙,只怕也是想結(jié)婚了。”
鄧嫂就問我這個老家伙的樣子,我學(xué)老李的話,“戴眼鏡,頭發(fā)白的,像個文化人?!?/p>
鄧嫂聽了眼睛一鼓起,“狗日的,這是裴主席哩!他怎么跟郭家嫂搞在一起了。鳳嫂感覺他沒到美國去,果然還在易城!啊,他這是唱的哪出戲呢,我聽了都心臟直跳,鳳嫂不曉得受得住不?!?/p>
“不一定是裴主席吧。戴眼鏡,白頭發(fā)的文化人,易城街上不少哩?!?/p>
“肯定是他,百分之百的。裴主席最愛那樣子摟著女人的腰,埋頭慢慢走路。鳳嫂最忘不了裴主席的地方,就是那樣摟著她的腰散步,箍得繃緊的。后來她的腰子越來越細(xì),不是裴主席箍細(xì)的,是她自己不吃飯餓出來的。因?yàn)榕嶂飨瘣奂?xì)腰,最好是兩只手掐得住。有回鳳嫂真的餓暈了,連著吃了幾天飽的,腰上的肉風(fēng)快地長起來了。裴主席捏了幾下,就說她有‘游泳箍了,講完就打麻將去了。他也是變態(tài),四五十歲的女人,哪個腰子沒幾個肉圈圈。”
“他這么挑剔,難道在床上很厲害?”
“聽鳳嫂講,也只一般般啊,手跟嘴巴還厲害一點(diǎn)。”
“她這也跟你講,真是把裴主席剝光了?!?/p>
“裴主席跑這么遠(yuǎn)去軋馬路,本來避開熟人,結(jié)果反倒碰了熟人。易城太小了,搞來搞去都是熟人?!?/p>
“鳳嫂心里一直不踏實(shí),還在等裴主席回國呢,我要早些告訴她去?!?/p>
“看樣子,裴主席搞了一段腳踏兩只船的,只是最后跳到郭家嫂的船里頭了?!?/p>
“鳳嫂會氣死。算了,還是不說給她聽?!?/p>
“她遲早會曉得的,但等她心里對裴主席再淡一點(diǎn),就不會那么生氣,你說是不是?”
“嗯,郭家嫂悶聲不吃挖墻腳,也是做得出哩。”
“她吧,其實(shí)看不起我們這些保姆,勉強(qiáng)在一起耍,還覺得自己不相同。穿得好啦,街上有屋啦,前夫有錢啦,男人換一個又一個啦?!?/p>
“她還不是一樣的寂寞得要死?!?/p>
“裴主席是個老手,反正他先告訴你自己有老婆,不讓你有結(jié)婚的想法,耍得不愛了就說回美國去了??纯此凸疑┠芨愣嗑?。”
“總得有人來戳穿他?!?/p>
“都是些老女人,東西都用舊了,騙也沒什么好騙掉的吧。他要是耍小姑娘,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p>
“你是說,裴主席這是做好人好事?老女人的福音?”
“差不多。要絕經(jīng)的女人,還有機(jī)會跟個文化人搞一段,等到七老八十想起來,也是有滋味的。我跟你這一世就沒這么多花樣,不曉得老了會遺憾不。天天螺陀一樣轉(zhuǎn),只曉得做事,做一世哩,到死的那天才有休息的。”
“鄧嫂,別羨慕這樣的事?!?/p>
“未必這多年,你除了老李,沒別人,一回心都沒動過?”
“有過喜歡的,這就像在超市買東西,看到了,喜歡,但不一定買?!?/p>
“是買得起不買,還是買不起不買呢?這是有區(qū)別的?!?/p>
“沒有喜歡到硬要買回去,出了超市就忘了,下次看到還是喜歡,還是不買。”
“未必你從來沒想過跟別的男人睡?”
“真的沒想過。年輕時(shí)有老李,對別人沒興趣?,F(xiàn)在幾十歲了,身體自動熄了火,要打幾回才打得燃,一個月搞一兩回算多的。”
“人比人,比死人哩!”
二十三
鳳嫂到底曉得了。我沒說,鄧嫂也沒說,是秋蓮說的。蘇小妹出事,秋蓮心里有壓力,總想巴結(jié)保姆,對人額外好。鳳嫂的社保辦得慢,怕卜菊仙跟蘇小妹一樣,也是個騙子,不斷到秋蓮這里來問情況。卜菊仙被秋蓮搞得不耐煩,說她辦了那么多人的,沒碰到這樣討追逼的,很討嫌。這種話秋蓮不敢告訴鳳嫂,反正只回復(fù)一句話,“在走程序”。
只怕是二萬五千里長征。鳳嫂心里越來越急。秋蓮看見她就主動扯別的,講哪個女的偷情,捉奸在床,哪個鬧離婚,有時(shí)還編些假的來講。有天夜里九點(diǎn)多鐘,秋蓮沒吃飯,想買兩只蛋糕墊肚子,在窗外看見郭家嫂,跟一個男的坐在一起吃冰淇淋。秋蓮沒進(jìn)去,悄悄看了一陣,曉得兩個人不是一般關(guān)系。郭家嫂很久沒到店鋪來耍,原來是在搞對象。
秋蓮憋著什么人都不講,就等鳳嫂來了告訴她。
有天中午,鳳嫂來了,臉上不好看,坐了半天不作聲。
秋蓮在接待顧客,一個胖女人要找保姆照顧老娘,反復(fù)講要做事麻利的,有責(zé)任心的,“請了幾個了,都不合適。現(xiàn)在的保姆,事不做好,只曉得要錢。提幾句意見,她就辭工,什么風(fēng)氣嘛。”秋蓮說保姆不好找,市場上緊張,鄉(xiāng)下條件好了,好多人都回去了,所以保姆緊俏了。
胖女人注意到鳳嫂,“你做保姆不?”
秋蓮搶著說,“她是易城街上做保姆最有經(jīng)驗(yàn)的。做得好,工價(jià)自然也不低?!?/p>
胖女人問多少錢一個月,秋蓮瞄了鳳嫂一眼,“她現(xiàn)在的東家給的是三千二,你要挖她,肯定要超過這個數(shù)?!?/p>
胖女人嚇一跳,“頭前幾個都沒超過二千五的?!?/p>
秋蓮說:“這就是她的市場價(jià)。那我給你留意一般的吧,有消息我通知你?!?/p>
胖女人一邊走,一邊嘖舌子。
“怎么樣,你反正有事做,她要真得起價(jià),你就辭工算了。你們保姆的工價(jià),就是這樣漲起來的。我肯定維護(hù)你們,巴不得你們掙得多。這個胖女人家是開食品超市的,有錢,就看她舍不舍得。我先壓著不給她介紹別人。”
“她難道不曉得到別的中介找,易城街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家?!?/p>
“別的中介也是這個價(jià),都商量好了的。物價(jià)房價(jià)什么的都在漲,你們的工資也要漲,我們的中介費(fèi)也會跟著漲一點(diǎn)?!?/p>
“房價(jià)漲得這快,也是買屋的中介搞的不?”
“那我不曉得。反正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現(xiàn)在放你在優(yōu)質(zhì)保姆資源里頭,總共只有十幾個呢。周嫂易城街上排第一,你排第二,工價(jià)差不多。你比周嫂年輕,她再做幾年就老了,你很快就排第一?!?/p>
“那你是認(rèn)為我會做一世的保姆嘍,曉得我的社保買不成么?”
秋蓮本來只是巴結(jié)鳳嫂,沒想到鳳嫂順著扯到社保的事,氣得只掐自己的大腿肉:“啊呀,講點(diǎn)天良好不好,我巴不得你像郭家嫂一樣,找個好男人,結(jié)了婚舒舒服服過日子哩!”
“郭家嫂?原來悶聲不響結(jié)了婚?難怪好久沒見她出來耍了。什么時(shí)候的事啊?”鳳嫂被吸引了。
“前一陣看見她跟一個男的,摟啊抱啊,好得不得了,看樣子結(jié)婚沒多久?!?/p>
“男的什么樣,年輕的么?”
“這回不是年輕的,頭發(fā)都白了,蠻高大,戴副眼鏡,像個文化人哩?!?/p>
秋蓮后來告訴我,她說鳳嫂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只問是哪天,在哪里看見他們,要她一五一十講出來。鳳嫂氣得嘴皮子顫,眼淚流,拳頭按在桌子上。
秋蓮不曉得鳳嫂發(fā)什么病,從沒見過她氣成這樣,“莫哭莫哭,有什么問題說出來,我跟你一起想辦法?!?/p>
鳳嫂說,“我要去找他?!?/p>
秋蓮問:“找哪個?”
“狗日的,你到美國去,也就算了,原來這樣欺負(fù)人……郭家嫂,這個臭豬婆,明明曉得老子跟他在一起,她還要攪進(jìn)來。”
秋蓮這才曉得,傳說中的裴主席,被郭家嫂挖了墻腳,驚得嘴巴合不攏。所有人只有鄧嫂見過裴主席,其他人只聽過愛嫂讀他的詩,對這個傳說中的文化人,都是昂起腦袋來看的。
秋蓮扯住鳳嫂:“你冷靜一下,先聽我講。我不曉得這個男的是不是裴主席,易城街上戴眼鏡的白頭發(fā)的文化人,不止裴主席一個。不搞清楚就去找他們,萬一搞錯了,臉都沒地方放,傳出來笑死別人,你說是不是?”
“不用說,肯定是他,我就是曉得他沒到美國去。狗日的!你有本事你搞遠(yuǎn)些的,在保姆圈里搞來搞去算什么?!?/p>
“先莫急,等我?guī)湍愦蚵犌宄僬f。要是真的郭家嫂挖了你的墻腳,我們都對她不客氣?!?/p>
鳳嫂抹干眼淚,“我要撕破她的臉。”
鄧嫂抱著紫薇來耍,進(jìn)門正好聽了這一句,問:“撕誰?”
秋蓮說給鄧嫂聽,鄧嫂聽了嘆口氣,對鳳嫂說:“我是怕你生氣,一直沒講給你聽。既然你都曉得了,我也不瞞你了。周嫂前不久碰過一回哩。他們兩個人在河邊散步,裴主席箍著郭家嫂的腰,箍得繃緊的。”
鳳嫂眼睛鼓起來,“原來,你們都曉得,只有我不曉得?你們都維護(hù)郭家嫂,你們這樣對我要不得?!?/p>
“碰了鬼哩,哪個去維護(hù)她嘍!挖朋友的墻腳,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你想怎么收拾郭家嫂,我跟你一起去。”鄧嫂也很生氣,“拖到街中間,脫她個精光,要得不?”
秋蓮嚇得要死,“莫這樣搞,都是女人家,把她脫得精光的,不就等于我們自己都沒穿衣服呀,你們說是不是?”
“你說你一起去為鳳嫂出面不?”
“鳳嫂的事,我當(dāng)然要去。打算怎么處理裴主席?”
“打他幾個耳刮子,吐幾口痰,踹胯里幾腳,要得不?”鄧嫂鄉(xiāng)里的這一套比較拿手。
“裴主席那么高,我手短,打不到,腳短,踹不到,吐幾口痰沒問題?!?/p>
“只要你想打,我抱起你來你打。想踹,我抱起你踹。鳳嫂就在邊上看,不要她親自動手?!?/p>
鄧嫂跟秋蓮兩個人一邊講,一邊偷瞄鳳嫂的表情。
鳳嫂哭笑不得。
小花跟我講,是不是她的舌頭有毛病,菜嘗味不出。她說小時(shí)候吃的蔬菜,比肉都香,現(xiàn)在街上買的菜,看著細(xì)嫩,炒出來一窩水,吃起囨淡的。她以為鄉(xiāng)下種的菜好吃些,哪曉得差不多,茄子沒有茄子味,蕃茄沒有蕃茄氣,黃瓜沒有黃瓜香,都囨淡的。
我說不是舌頭有毛病,是菜變了種。政府搞了良種蔬菜,要農(nóng)民丟掉自己的,買政府的。政府的種籽好,白菜長得風(fēng)快的,一年四季都有吃的。蘿卜一個七八斤,又甜又多水。冬瓜跟豬一樣大,幾個人才抬得動。農(nóng)民高興,年年買政府的種子,懶得費(fèi)力。為什么要年年買種子呢,因?yàn)檎男路N不結(jié)籽,結(jié)了也做不得用,不買就沒苗種,沒菜吃。年復(fù)一年,好吃的免費(fèi)種子沒了,出錢買的不好吃。聽說全國有九億農(nóng)民,這個生意有好大,我算不出。
“易城這一塊的宣傳動員,搞到鄉(xiāng)旮旯里去了。三輪車裝了高音喇叭,天天喊:‘良種菜籽好,好得上得天。我娘留了幾十年的辣椒籽,也扔了,絕了種就找不回來了的。不曉得別的地方什么情況。”
小花關(guān)心吃的,證明心情好了。不曉得為什么,看著她就覺得作孽。“愛吃酸豆角不?我給你做一點(diǎn)。我還曉得做腐乳、泡菜,早晨配粥吃蠻好的。我原來給孕婦煮過飯,她最愛吃這些東西,現(xiàn)在還會找我,我一有空幫她做一點(diǎn)。你想吃什么,就告訴我,不曉得做的,我去學(xué)?!?/p>
講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小花其實(shí)沒用心聽,不曉得她為什么要讓我講這么多話,好像我只是一掛鞭子,她過來把引線點(diǎn)燃就走了,留下我這掛鞭子自己炸。
我還沒講辭工的事,小花這種情況,我不好開口。做了這么多年的保姆,我從沒試過一拍屁股就跑的,總是要替東家考慮,讓他們從從容容,不給他們添麻煩。
小花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
我一直以為她是看小朋友在游戲坪里耍。
我很后悔,總覺得小花是在我的手指縫里掉下去的。
錢老板一直沒來,沒跟小孩通視頻。小花好像在等,一點(diǎn)都不躁。有時(shí)在本子上寫什么,我猜是日記。我就跟小花說起崽的日記。崽從小學(xué)起就寫,天天寫。有回到鄉(xiāng)下收拾東西,整理房間,發(fā)現(xiàn)一抽屜本子,看得我哭一陣,笑一陣。什么爸爸打他、媽媽氣得哭、爸爸住院、媽媽生病、姑姑出嫁、爺爺生日、奶奶跟爺爺吵架……好的壞的,都寫進(jìn)去了。好多事我們都忘了,看得我一會兒哭一會笑。我說給老李聽,他都想不起來,自己打崽打了那么多次,有幾回還打傷了。他心里也不舒服,后悔下手太重。好在崽不記父仇?,F(xiàn)在老李沒崽高,也打不贏他了。
小花不理我,她的耳朵是配相的,沒反應(yīng),她的眼睛總是看著一個地方,像瞎子一樣。我猜她是想錢老板想的。她有時(shí)一根筋,讀書多,別人講什么很難聽進(jìn)去,不像做保姆的,你講信你的,她講信她的,沒什么主見。就拿錢老板這件事來說,前面講的幾個辦法,她一個也沒有選,準(zhǔn)備怎么辦,也不講出來。她有三條路可以走,要一千萬撫養(yǎng)費(fèi),跟錢老板和平分開;他要是不給,就不讓他見孩子;最差的辦法是到法院告他,讓法院判決。但肚子里的這個麻煩,要不要都難。
我替她著急,沒用,想得頭痛。我問老李的想法,老李說,不是他的老婆,不是他的崽,他懶得費(fèi)腦筋。我要他想一想,假如他是錢老板,會怎么辦。老李講的,假如他像錢老板這么有錢,就在鄉(xiāng)下挖一口塘,種點(diǎn)荷花,砌一套別墅,種一排銀杏,養(yǎng)兩只藏獒,天天做大餐,請村里人吃流水席。
我拿老李沒辦法,你說正經(jīng)的,他開玩笑。我曉得他是笑我,一個窮保姆,吃了飯沒事,替有錢人著急,說我“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不曉得他這句話什么意思。
我不能不想小花的事。
有天小花娘來了,滿臉喜色,跟小花講,她離了婚,住到易城街上來了,出租屋離得不遠(yuǎn),走路過來只要十幾分鐘。她認(rèn)得一些同鄉(xiāng),過幾天準(zhǔn)備找事做。
“你不曉得,我想離婚想了好多年了,這回解放了,一身輕。原來以為離個婚會死人,前怕狼,后怕虎,什么都忍了,搞了好多年。哪里曉得,沒什么大不了,出來覺得好舒服,風(fēng)吹得身上都不一樣了。”小花娘帶了離婚證,攤開來給小花看,“看見么,這張離婚照片照得好吧?臉上涂了點(diǎn)粉,嘴巴上抹的是印油,紅嘴巴看了精神。頭發(fā)是一個來結(jié)婚的小姑娘幫我梳的,她說挽起來好看些。”
小花瞄一眼離婚證,沒發(fā)表意見。吃飯時(shí)突然講:“我曉得你離婚是做給我看。我不是不敢跟亞東分手,好多事我還沒有想通,想通了就好了?!?/p>
小花娘腦殼直擺,“我不是做給你看,小花,不是做給你看。我一直想離婚,跟你父親過不下去,以前要照顧你們,你跟小樹都沒有長大?!?/p>
“你看,你還不是一樣為了崽女?!毙』ㄕf。
小花娘后悔不該講這句話,反而幫小花找到不離婚的理由,臉憋得通紅的,然后開始一通亂講,“他給了鬼錢你用,我買菜都要跟我算賬,生怕落進(jìn)我袋子里。你跟著他有什么好,隨便找個什么人都比跟他強(qiáng)。你同學(xué)等你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他?再過幾年三十歲,拖幾個小把戲,真的沒人要了?!?/p>
二十四
桃花侖這一片亂七八糟,菜市場、學(xué)校、超市、商場,擠在一起。汽車、單車、摩托車、電瓶車、三輪車,老頭、老太、小孩、女人、男人、坐班公的、打赤膊的、挑了擔(dān)子賣水果的……人夾車,車夾人,喇叭響不停。碰了撞了是常事,經(jīng)常有一堆人圍著看熱鬧,警察忙不贏。
秋蓮的店鋪在這條街后背,清靜,也方便。保姆們買完東西,到她鋪?zhàn)永飦硇菹?,喝口茶,講點(diǎn)八卦。秋蓮曉得做人,六月天一瓷桶冷茶,冬天開水瓶沒空過,進(jìn)來的人隨便喝,有時(shí)無意間做成了生意。
曉得郭家嫂挖了墻腳以后,秋蓮對街上的行人額外注意,尤其是戴眼鏡的白發(fā)老頭。也會多瞄兩眼店里吃飯的,冷飲店吃冰淇淋的,花店里買花的,樹腳下歇涼的,服裝店里買衣服的,發(fā)廊里搞美發(fā)的,她肯定他們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搞鬼,沒想到他們會送到她眼皮底下來。
這天生意不錯,錯過了吃飯時(shí)間,秋蓮到對面吃米粉,隔壁是個冷飲店,看見里面有個白頭發(fā)后腦殼,白腦殼對面坐著一個女人,笑瞇瞇的,不是別人,正是郭家嫂。秋蓮米粉也不吃了,立刻回到店鋪給鳳嫂打電話:
“他們在冷飲店吃東西?!?/p>
“哪個?”鳳嫂沒反應(yīng)過來。
“郭家嫂跟裴主席哩?!?/p>
“沒看錯吧?”
“燒成灰都認(rèn)得。郭家嫂越來越妖了,腦殼上還戴花哩。裴主席一只手放在她大腿上搓,真的不要臉?!?/p>
我剛剛洗完碗收拾熨貼,準(zhǔn)備午休。聽見鄧嫂電話響,她掛了電話,要我?guī)兔匆魂囆∨笥眩涣餆熍芰恕?/p>
情況都是秋蓮后來講的。鄧嫂五分鐘就到了秋蓮店里,鳳嫂比她還慢兩分鐘,愛嫂跟謝嫂前后腳到。沒想到真的要去手撕郭家嫂,腳踹裴主席,女人們又喜又怕。橫過街道都沒說話。鳳嫂走前頭,中間三個橫排,秋蓮最后。她在鋪?zhàn)永飮诟励P嫂,莫打厲害了,打厲害了還得自己出醫(yī)藥費(fèi),劃不來。
五個人進(jìn)了冷飲店,里面就有點(diǎn)擠了。
鳳嫂一眼瞄見白頭發(fā)的后腦殼和郭家嫂的臉,血往上沖,指著郭家嫂就開始罵:
“郭玉梅,人都說你差,我不信,我碰了鬼,瞎了眼,還去替你講好話。沒想到你這樣不要臉,搞出這樣的事來。今天都在這里,你自己說,是你勾搭的他,還是他勾搭的你?”
郭家嫂臉色一黑,但她跟著文化人也變斯文了,一不作聲二不動。
準(zhǔn)備來手撕郭家嫂的保姆都不作聲,拳頭都握不攏。
這時(shí),白頭發(fā)腦殼轉(zhuǎn)過來,臉對著她們,眼鏡片反光。
鳳嫂嘴巴張開沒聲音,像活吞了一只青蛙,臉通紅的,轉(zhuǎn)身就往外面沖。
鄧嫂也像碰了鬼,慌里慌張,跟著跑出去了。
秋蓮更是吃驚,傳說中的裴主席竟然有這么大的威力,鳳嫂和鄧嫂,兩個女人在易城街上天不怕地不怕,他只看她們一眼,她們就像老鼠見了貓。
“秋蓮,這是搞什么,什么意思?”郭家嫂問秋蓮。
秋蓮覺得郭家嫂要不得,挖了別人的墻腳,還這副架勢。
“搞什么,你真的不曉得么?”秋蓮不想得罪她,“鳳嫂被你氣死了哩?!?/p>
“她氣什么,我哪里得罪了她?”郭家嫂說。
秋蓮覺得郭家嫂過分,“你自己做的,自己曉得?!?/p>
郭家嫂扯住秋蓮,“你先說,我做了什么事?”
秋蓮瞄一眼戴眼鏡的老頭:“你問裴主席,他曉不曉得?!?/p>
“什么裴主席?”郭家嫂蒙了,“我不認(rèn)得。”
秋蓮看鳳嫂還狡辯,索性捅穿了,指著白發(fā)老頭講,“他原來跟鳳嫂,你在中間插一腳,你說鳳嫂氣不氣?”
郭家嫂看著老頭,眼睛都鼓出來了。
老頭穩(wěn)穩(wěn)地坐著,笑著對秋蓮說,“我看你們是認(rèn)錯了人。我不是裴主席,但我認(rèn)識裴主席,我們兩個人是有點(diǎn)像,熟人都經(jīng)常搞混看錯,莫說你們了,誤會誤會。”
秋蓮后來跟我說,她也羞得耳根子發(fā)燒,不曉得怎么走出去的?;氐降赇伬?,鳳嫂和鄧嫂沒影子,只怕也是不好意思見人,只有謝嫂跟愛嫂坐得鋪?zhàn)?,一直說一直笑。
秋蓮說,幸好沒像事先計(jì)劃的那樣,什么都不說,沖進(jìn)去先打郭家嫂,再問她曉不曉得自己為什么會挨打,曉不曉得挖墻腳沒好下場。她們準(zhǔn)備打得郭家嫂鼻子出血跪地認(rèn)錯。五個人袋子里都裝了爛蕃茄、臭雞蛋,準(zhǔn)備打完人再扔到郭家嫂和裴主席身上,臭死他們。
鄧嫂說當(dāng)時(shí)她們像黑社會的,“鳳嫂跟郭家嫂說話時(shí),聲音發(fā)顫,不曉得是怕還是氣。郭家嫂不曉得什么事,白發(fā)老頭轉(zhuǎn)過臉一瞄——我的娘哪!他不是裴主席。搞錯人了,趕緊掉頭就走?!?/p>
后來鳳嫂道了歉,郭家嫂原諒了她。這樣一來,鳳嫂便相信裴主席真的到美國去了。
秋蓮膽子小,回到店里,心臟還在怦怦跳,生怕郭家嫂來找麻煩。郭家嫂是個母老虎,平常像只貓,發(fā)起飆來嚇?biāo)廊?。原來那個后生崽纏著她,甩不脫,她喊幾個男的,打得后生崽瘸了一條腿,要是再來騷擾,就要挑斷他的腳筋,讓他只能爬著走。
謝嫂急著去上班,秋蓮肚子餓得叫,愛嫂陪她去吃餃子。秋蓮一口氣吃了十個,肉餡里吃出一根陰毛,沒作聲,放下筷子不吃了。愛嫂看她浪費(fèi)糧食,就一口一個吃完了。
愛嫂記得晚上出碼,瞎子已經(jīng)選好了,要秋蓮記得寫碼:“這回不搞多了,只搞一百塊錢的。師傅說,他對特碼沒有靈感,要我選一個。今天五個女人,裝了十四個爛蕃茄,蕃茄是紅的,肯定是紅波。我也不曉得是選五,還是選十四?!?/p>
“加了郭家嫂,六個女人,還有五個臭雞蛋?!?/p>
“莫打岔嘍!一搞就搞亂了。蕃茄是紅波,碼沒有出白波的?!?/p>
“你欠很多錢了哩,莊家說你下周必須結(jié)清賬?!?/p>
“欠多少?”
“一萬八千多?!?/p>
“這么多?上次說都不到一萬?!?/p>
“上次,上次有個把月了。你搞了幾次大的,沒有搞中?!?/p>
“下回會搞中的,莫著急?!睈凵┑拱参壳锷?,“我有預(yù)感,臭雞蛋爛得袋子里,肯定有好事?!?/p>
愛嫂跟了秋蓮回店鋪里寫碼。
秋蓮手機(jī)里一堆短信,都是要她寫碼的,她像小學(xué)生做作業(yè),一概記在本子上。
秋蓮有三本作業(yè)本,一本是介紹對象的,一本是介紹保姆的,一本是專門寫碼的。介紹對象的封面寫了兩個字,“男”“女”;家政介紹這本寫的是“保姆”,寫碼的封面只有一個字,“馬”。
本子翻得腌菜一樣。
“莊家到底是什么人哩?”愛嫂伏在桌子上,看秋蓮寫。
“不曉得。跟我聯(lián)系的,也是個寫碼的,級別高一些。打個比方,我這里是鄉(xiāng)一級,大莊家在長沙,中間隔著鎮(zhèn)一級縣一級市一級哩。”
兩個人正說話,門口光線一暗,“都莫動!手放桌子上!”
警察來了。
秋蓮和愛嫂的手本來放在桌子上,他們一喊,嚇得放到桌子下。
“雙手?jǐn)[在桌子上,聽得懂易城話不?”警察又講了一遍。
秋蓮嚇得顫,以為警察是郭家嫂喊來的,心想這個女人的本事通天。
警察拿起小本子翻了翻,“哪個是譚秋蓮?”
愛嫂圖表現(xiàn):“我叫顧愛家。”
“我問的是哪個叫譚秋蓮?!本焓莻€年輕人。
“我要是顧愛家,她肯定是譚秋蓮?!?/p>
“這是什么邏輯,狗屁不通。”
“我講的是事實(shí)?!?/p>
“再問一遍,譚秋蓮是誰?”
“是我。”
“你是哪個?”
“我是譚秋蓮?!?/p>
“你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協(xié)助調(diào)查?!?/p>
“調(diào)查什么?”秋蓮腳發(fā)軟,“在這里講一樣的嘛?!?/p>
警察沒回答,問愛嫂:“你是在這里買碼的不?”
愛嫂不吭聲。
警察把小本子翻得闊啦闊啦響,“顧愛家,一百八,欠款……顧愛家,八十,欠款……顧愛家,三百,欠款……顧愛家五百,欠款……欠這么多錢,你是做什么的,掙多少錢一個月?”
“當(dāng)保姆的,一個月二千三,年終有幾百塊錢獎金?!?/p>
“顧愛家,你也跟著到派出所去?!焙笊堂睿白T秋蓮,你這個門面暫時(shí)關(guān)閉,你還是貼張通知吧?!?/p>
“為什么要關(guān)閉?”秋蓮問,“我犯了什么法?”
“買碼非法,你不曉得?”
“我沒有買?!?/p>
“你這種莊家,比買碼更嚴(yán)重?!?/p>
“我哪里是莊家哩?我一分錢都沒收過。”
“你這本子里寫得一清二楚,這是證據(jù)。走吧,到派出所講去?!焙笊毯芸蜌?,“快點(diǎn)貼張通知,暫停營業(yè)?!?/p>
“你這個警察蠻好人的,屋里是哪里的?”愛嫂問。
“我在執(zhí)行公務(wù),不閑聊。”后生崽笑一笑。
另外幾個警察在外邊吃煙。
“我不曉得怎么寫,你有文化,你幫我寫吧?!鼻锷彴鸭埡凸P遞給后生崽。
“你讓她寫?!焙笊陶f。
“我更沒文化?!睈凵┦种睌[。
年輕警察沒辦法,三兩下寫好了,秋蓮撕下來,用雙面膠粘在門旁邊,鎖好門,上了警察的車。
秋蓮不怕了,在車上跟警察聊天,知道有個警察跟她是一個鄉(xiāng)的,只隔兩三里路。到派出所,一個樣子很惡的警察問話,后來又分別問話。有人錄音,有人記錄,完了還要按手印。
愛嫂接受教育,學(xué)習(xí)三天,交了兩千多塊錢的住宿費(fèi)、材料費(fèi)、伙食費(fèi),她身上沒錢,打電話找瞎子,瞎子要她等,等了一天都沒送錢來,愛嫂只好打電話找我。我取了現(xiàn)金送過去了。我想的是,這下好了,派出所教育三天,端掉這個買碼的窩,愛嫂再也不會買碼了。警察順著藤子摸瓜,大莊家小莊家抓了好多個,有些要判刑,也不會有人找愛嫂還賬了。
秋蓮的情況不同,本來要按小莊家處理,要關(guān)押的,幸好來的路上,認(rèn)了一個老鄉(xiāng)警察,說起來,還是沒出五服的親戚。他幫了秋蓮一把,最后只罰款五千,教育二十天。
秋蓮在看守所天天吃包子饃饃,沒蔬菜水果,屎都屙不出,憋出病來了。又幸虧老鄉(xiāng)警察幫忙,搞了通便的藥,吃了屙不停,又吃止瀉藥,出來的時(shí)候,人都變了樣。她本來焦干的,出來更是一身皮包骨,眼睛陷下去很深,養(yǎng)了一段,臉上才有點(diǎn)肉。
秋蓮在外邊說,派出所的人都很好,不罵人不打人,她在里頭,像走親戚做客一樣,很舒服,長了見識,學(xué)了知識,書都讀了好幾本,都是派出所自寫自印的,背得最熟的一句是,“珍愛生命,拒絕黃賭毒。”
二十五
我自己家里出了點(diǎn)事,女兒談了一個朋友,只比老李小五歲,離過婚,還有個十幾歲的兒子,老李氣得直跺腳,堅(jiān)決反對。女兒表面上聽話,要她相親她也去相,相了十幾個,兩個人都同意的,至少有三個,但交往十天半個月就沒有消息了,后來才曉得她自己搞的鬼,裝傻子,把別人嚇跑了。
我們拿她沒有辦法,同意她帶男的回來看一看,一看也可以,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就是年紀(jì)大了。我跟女兒講,大這么多,下半生就沒人陪你了。女兒講的,她活短一點(diǎn),他活長一點(diǎn),就差不多了,再有呢,沒人曉得以后的事,好多離婚的,病死的,車禍死的,不是女的守寡,就是男的成單。她還舉了一些例子,我們承認(rèn)她講得有道理,就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這一關(guān)。
老李講,女婿跟岳父一樣老,別人看了要笑話。女兒說,別人是別人,自己過自己的,與別人無關(guān),只要自己舒服。老李沒辦法,不敢當(dāng)面罵她,只拿我出氣,說我生個古里古怪的家伙,想法硬是跟別人不相同,不承認(rèn)是他自己平素慣的。對女兒老李沒說過一句重話,大了不怕半個人,她也不是硬碰硬,只給我們碰軟釘子,不曉得在哪里學(xué)的。有一天她宣布,準(zhǔn)備年后結(jié)婚,我跟老李就徹底投降了。
我跟鳳嫂講起這個就頭痛。鳳嫂說,女大不由娘,她的女兒談愛結(jié)婚,她從來不干涉,人是她自己選的,是好是歹,都怪不得別人。
“你怕崽女摔倒,一直扶著不松手,你能扶他們一世?早點(diǎn)松手,早點(diǎn)絆跤,早點(diǎn)曉得走自己走路。”鳳嫂說完又笑,“這是裴主席原來講的。他的崽女教育得好,沒一個淘氣的,他說后來都是他向崽女學(xué)習(xí)?!?/p>
“裴主席會回來找你不?”
“不曉得?!兵P嫂說,“無所謂,一輩子過了四五十年了,誰曉得還能活幾年?!?/p>
鳳嫂陪我逛超市,說我不像買東西的,像搞檢查的,拿起來瞄眼標(biāo)價(jià)再放下,選半天只買了兩盒雞蛋。本來雞蛋都不想買,雞蛋跟北京一個價(jià)。我跟張翁媽到北京那回,特意到超市看過,有些東西比易城的還便宜。我平素不進(jìn)超市,進(jìn)來只想看有沒有打特價(jià)的,在街上這么多年,超市什么時(shí)候打特價(jià),我摸清了規(guī)律。
鳳嫂講我曉得過日子,不曉得我只能這樣過日子。
鳳嫂買了一瓶植物油。她說跟裴主席吃植物油吃慣了,覺得豬油膩人。我沒有笑鳳嫂。結(jié)賬時(shí),鳳嫂接到鄧嫂的電話,她說昨天看見派出所門口很多人排隊(duì),都在報(bào)案,今天就聽說是辦社保的人跑了。鳳嫂被電擊了一樣。我跟她從超市出來,風(fēng)一樣撲到秋蓮鋪?zhàn)永飭栃拧?/p>
“我也是剛剛聽說,”秋蓮一臉苦笑,“卜主任跑了?!?/p>
鳳嫂差點(diǎn)沒站穩(wěn),“……她跑得哪里去了?”
秋蓮搖頭。
“譚秋蓮,我不管,這個事我只認(rèn)你?!兵P嫂突然翻臉,“你把錢還給我?!?/p>
“呀,錢是卜主任收的,條子也是她開的,我手指頭都沒碰一下呢!前一陣派出所罰錢,我都是找親戚借的,我哪里有錢嘍!”秋蓮樣子可憐,“現(xiàn)在還不曉得什么情況,你也先去報(bào)案吧,要是追得回來哩?”
我又跟著鳳嫂去報(bào)案。她臉黑了,眼淚在眼眶子里轉(zhuǎn)。
“狗日的秋蓮,不是好東西。上回騙保姆都去賣假酒,搞傳銷,害了多少人。這回又騙人買社保,要不是她,我的錢還在銀行里生利息……狗日的……”
鳳嫂罵完秋蓮,又罵卜菊仙:“我當(dāng)時(shí)看見卜主任就覺得不對勁,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騙子總是有股騙子味,就看鼻子聞得出來不。我聞出來了,沒有警惕,就是因?yàn)橄嘈徘锷?。她總是吹牛,說卜菊仙怎么厲害,易城街上沒她辦不成的事。你說說,不怪秋蓮怪哪個?她剛到街上來時(shí),我沒少幫她,后來帶了好多生意給她。易城街上的保姆,差不多都在她這里來找事做。你說,我怎么這么背時(shí),被男的騙感情,被朋友騙錢,輸?shù)靡簧砭?,什么都沒有了……”鳳嫂聲音一陣大一陣小,一陣哭一陣罵,有時(shí)失控,拳頭在樹上捶,“這口氣會把我憋死……我想不通,我不報(bào)案了,我只找譚秋蓮?!?/p>
鳳嫂轉(zhuǎn)身回去,我拖著她,“先去報(bào)案,別的回頭再說?!?/p>
“要是卜菊仙死在外邊,我的錢就沒有了;抓了她坐牢,我的錢也沒有了。橫豎沒有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攢了錢給別人用,我想不通……”
鳳嫂犯了哮喘病一樣,坐得地上起不來。
我陪她坐了一陣,不曉得怎么勸,這事要是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也受不住。
“先報(bào)案,搞清楚情況,再想辦法。”我對鳳嫂說,“退一萬步講,就算錢真的沒有了,氣也沒辦法。我也不比你好哩,有件事我都沒說給你聽,你們都羨慕我的崽讀大學(xué),不曉得他有多淘氣。悶聲不吭借高利貸買了蘋果電腦、蘋果手機(jī)、照相機(jī),幾萬塊錢哩!追債的電話打到我這里,我才曉得這件事。那段時(shí)間我正好看到一些借高利貸的新聞,還不起跳樓的,逼得家里賣屋的,被打成殘廢的,沒想到自己的崽也借了這種催命錢。接了電話嚇得一身韌軟的,都不敢跟老李講,怕老李發(fā)脾氣打人。自己悄悄地湊錢還了,利息都還一萬多。我只能這樣想,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利滾利息滾息搞下去,我家里也會逼出人命來。我還了債,再告訴老李,老李氣得要掀屋頂。你不曉得哩,發(fā)生這個事以后,我的心一直吊在那里,不曉得哪一天,崽又搞出事來?!?/p>
“五坨百塊子……”鳳嫂自言自語似的,“我抱女兒都沒這樣抱過,看頭前瞄后面,生怕別人搶。我的血汗錢哪……要不是譚秋蓮,我不會買什么社保,我不會取出錢來放進(jìn)別人的袋子里。我只找譚秋蓮,報(bào)案沒用的。卜菊仙在易城街上這么有本事,她不曉得跟派出所打招呼?裴主席跟我說過,他們都是一伙的。今天你給我辦事,明天我?guī)湍戕k事,出了事都沒事,吃虧的就是沒門路的老百姓?!?/p>
我拉鳳嫂起來,“莫坐地上了,先去報(bào)案登記,錢要是能追回來,就有你的一份?!?/p>
鳳嫂想想有道理,這才同意去派出所。
一聽是社保詐騙,民警眼睛都翻得天上去了,不曉得是看不起我們,還是煩這個案子。安排我們坐好,水都沒倒一杯,聽鳳嫂講話,一不做筆記,二不問話,等鳳嫂講完,揮手趕蒼蠅一樣,“曉得了曉得了,先回去吧?!?/p>
“這就行了???”鳳嫂說,“我還是留個電話號碼吧。”
民警拿出小本子,腌菜一樣。
鳳嫂寫好聯(lián)系方式,心里還是不踏實(shí),“人什么時(shí)候能抓回來?錢什么時(shí)候能拿到?”
民警說,“不曉得,這不歸我們管?!?/p>
“不歸你們管,歸哪個管?”鳳嫂大聲說,“你們吃了飯干什么的,騙子這么多,你們不抓,哪個來抓。貓不捉老鼠子還叫貓么,貓不捉老鼠子還養(yǎng)貓干什么?你們不把卜菊仙捉回來,不把錢還給我,我就死在這里!”
鳳嫂喉嚨里出粗氣。
民警嚇得講好話,“莫急,你的情況我們都了解了,跟你一樣受騙報(bào)案的有一兩百個,我們肯定會非常重視。我們的責(zé)任,就是保護(hù)老百姓的安全,保護(hù)老百姓的財(cái)產(chǎn)。相信政府,相信我們?!?/p>
鳳嫂眼睛一翻,突然倒地。
派出所一陣騷亂。
二十六
鳳嫂心里的苦沒有哭出來。
她暈倒派出所,警察先是掐人中,接著潑涼水,總算把她弄醒,她的報(bào)案記錄,從破本子上轉(zhuǎn)移到電腦里,跟其他上當(dāng)?shù)娜艘黄?,讓鳳嫂放心。我后來才曉得,鳳嫂是裝暈。
鳳嫂想自己的錢,勝過想裴主席,五萬塊擋住了裴主席的臉。夜里閉上眼睛,就想起了五坨鈔票的樣子。她還想起銀行里小姑娘數(shù)錢的手指,卜菊仙寫收條的樣子。
沒多久保姆圈都知道,這件社保案子大得不得了,卜菊仙騙了幾千萬,還牽涉到別的部門跟領(lǐng)導(dǎo)。卜菊仙在香港、澳門躲了一陣,主動回來自首歸案,等著判刑。聽說她替別人辦好過社保,開始只是收點(diǎn)辛苦費(fèi),后來心貪,收的社保錢一概自己留了,自己給別人發(fā)社保,反正有的人交了錢,等退休還有些年頭。本來也沒事,一切挺順利,哪里曉得在澳門豪賭,輸光了,露餡了。
易城的老百姓都曉得,一個名叫卜菊仙的老女人,騙了幾千萬,愛賭博,包養(yǎng)小白臉,老公在易城當(dāng)官,崽在國外留學(xué)。保姆們說起蘇小妹,與卜菊仙比,小巫見大巫,個個驚嘆卜主任的大手筆。
秋蓮?qiáng)A起尾巴,抿了嘴巴,樣子很不好意思。蘇小妹的事她勉強(qiáng)撇得清,卜菊仙這邊她就沒法解釋了。保姆們輪番到店鋪來吵,吵得她做不成生意,吵得她越來越焦干的。有一個保姆是葉家河的,鄉(xiāng)下戶口,交了十幾萬給卜菊仙,她老公帶七八個強(qiáng)壯的親戚,袋子裝著鐵錘什么的,到秋蓮這里來鬧,發(fā)現(xiàn)沒東西砸,就砸壁,砸電話,砸桌子,有個男的拿著錘子盯著秋蓮,秋蓮嚇得縮成一團(tuán),只曉得哭。
只有鳳嫂沒來找麻煩。她也沒有死在派出所,悶聲不響打了三份工,上午在張家搞衛(wèi)生,下午到李家煮兩餐飯,夜里到王家搞衛(wèi)生。算起來一個月能拿七八千,跟市長的工資差不多。保姆們喊她歐市長。歐市長不休假,不閑聊,埋頭日夜工作。我很佩服鳳嫂,錢也好,感情也好,去了就去了,哭完罵完,重新開始,沒什么可以打垮她。
后來鳳嫂告訴我,秋蓮給了她兩千塊錢,說是從卜菊仙那里得的介紹費(fèi)。她說卜菊仙不是騙子,只是不該到澳門賭博,輸多了,才動用了別人買社保的錢,“卜菊仙是不是騙子,結(jié)果都一樣,錢沒了?!?/p>
我有一陣沒到秋蓮鋪?zhàn)永锶?,有天到桃花侖買東西,順便去看她,不曉得什么時(shí)候關(guān)了門,外面貼張門面出租的通知,聯(lián)系人不是譚秋蓮,電話號碼也不是她的。
有個女人站在樹底下,頭發(fā)亂蓬蓬的,側(cè)臉看著有點(diǎn)熟。女人抬起腦殼,看著天空笑,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鮮事。
“朱家嫂,蠻久沒見你了哩!”我認(rèn)出她了,她的肚子挺起來,看樣子很快就要生了。
“嗯的呢,我到北京開會去了,見到了很多人?!敝旒疑┩蝗幌蛭揖窜姸Y。
我想起油菜花開的時(shí)候,朱家嫂沒穿衣服在街上跳舞,現(xiàn)在肚子這么大,不曉得是誰搞的。
朱家嫂又講了一堆話,自己鼓掌,向樹敬了個軍禮,挺著身體往桃花侖方向去了,邊走邊唱一首歌,那聲音好像是“八月桂花遍地開……”
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她,不曉得她會在哪個旯旮里生崽。
人們說兩只鳥在一起,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長久。張大爺死了以后,張翁媽的身體一下子垮了。我買了吃的去看她,只見她走路腿打戰(zhàn),我準(zhǔn)備在小花家做完最后一天辭工,過來照顧張翁媽,給她煮飯洗衣搞衛(wèi)生,燉營養(yǎng)品。
走在街上,窗玻璃照見人影,我自見自己的樣子,有點(diǎn)難過,頭發(fā)白了一半,不曉得什么時(shí)候白的。這么多年我沒認(rèn)真照過鏡子,沒仔細(xì)梳過頭發(fā),沒收拾打扮過,也沒好好耍過一天……就這樣老了。
在廚房切菜,想到自己一腦殼白頭發(fā),精力不集中,手上也沒勁。
小花就是這時(shí)從陽臺跌下去的。她寫的那封長長的遺書,網(wǎng)上到處流傳。她沒寫錢老板的名字。很多人讀哭了。人們不理解為什么她有那么好的生活,卻不要命了,連孩子也帶走了。媒體說她得了抑郁癥。我不曉得抑郁癥是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