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亂世初見
1949年4月,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錢穆告別妻兒只身南下,應廣州私立華僑大學校長之邀前往教學,盡管國民政府對錢穆青睞有加,但他不愿從政。自15歲讀了梁啟超的《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錢穆就立志深入中國歷史,以傳承中華文化為己任,經(jīng)過多年奮斗,他終于從一個中學未畢業(yè)的鄉(xiāng)村教師成為與胡適齊名的著名教授??箲?zhàn)時,他的《國史大綱》更是橫空出世,成為近代中國史學界的重要著作。
可是政治風云變幻莫測,錢穆只想靠“安安靜靜教書做學問謀得稻粱”這樣簡單的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情勢所迫,與家人短暫團聚后,錢穆不得不再次離別。那時,他最小的女兒還不到9歲。不久,錢穆隨華僑大學遷到中國香港,他沒想到的是,這一生再也沒能踏上故土。
戰(zhàn)亂中,流落香港的青年很多,他們流離失所、無處問學,在“手空空、無一物”的條件下,錢穆決心辦學。他聯(lián)合幾個內(nèi)地學者創(chuàng)辦了“新亞書院”,自任校長。
那是他最窘迫潦倒的時候,書院資金困難,流亡青年繳不出學費,教授領(lǐng)不到薪水,在香港濕熱的天氣里,錢穆常常忍受著頑固的胃疾,蜷縮在教室地板上呻吟。他牽掛在大陸的家,寫信讓妻兒赴港,收到的卻是嚴詞拒絕——他已和胡適、傅斯年一起被“歸于另冊”,對于一個“不愛國”的父親,孩子們不愿親近。遠離家人,沒有理解和支持,錢穆沒有退縮,他只希望“在南國傳播中國文化之一脈”,那一年流落香港的,還有錢穆后來的妻子胡美琦。其父親曾任江西省主席,她從小接受了很好的教育,隨著國內(nèi)形勢巨變,在廈門大學就讀的她無奈放棄學業(yè),隨家人避難于香港。他們一家人在戰(zhàn)亂中長途跋涉,早已身無長物,為了生存,父母靠糊火柴盒補貼家用,她也到紡織廠當了女工。一次聚會上,她的父親結(jié)識了錢穆,兩人相談甚歡,得知錢穆辦學后,遂讓胡美琦到新亞書院繼續(xù)讀書。
在中國文化史課上,胡美琦見到了錢穆,他個頭不高,溫文爾雅,看似瘦弱,一口洪亮的無錫官話卻非常有震撼力,從他的身上,她感受到了巨大的能量。
“望之雖嚴,親之即溫”,課余,錢穆經(jīng)常和學生一起散步、爬山,在途中也不忘教誨學生:“我們讀書人,立志總要遠大,要成為領(lǐng)導社會、移風易俗的大師,這才是第一流的學者!”“思想峻厲、處世溫煦”,他的積極樂觀和蓬勃的生命力深深感染了胡美琦,她對他由敬畏到仰慕,一顆種子就此埋進青春的心里。
然而,他是名滿天下的學者,有妻有子,她只把他當作敬仰的導師,從不作過分之想。一年后,胡美琦隨父親去了中國臺灣,在臺中師范學校圖書館工讀。
困境陪伴
一次意外令她與錢穆重逢。1951年,新亞書院進入最困難的時期,經(jīng)濟來源斷絕,錢穆只好“行乞辦學”,他到臺灣籌募捐助、受邀在一所學院演講時,不承想,新建的禮堂頂部突然坍塌,正好砸中他的頭部,他當場昏迷。
得知錢穆在臺中養(yǎng)傷,胡美琦趕來看望,并對他悉心照顧。她上班時怕他無聊,特意帶一些文學小品供他消遣;下班后,她陪他一起吃晚餐;遇假日,兩人則同去公園散步,暢談國學。朝夕相處,她對他由崇拜轉(zhuǎn)為愛慕,他則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溫暖,她朝氣蓬勃,有學識,有教養(yǎng),對歷史、文化心懷執(zhí)著,也讓他無比欣慰,那正是他渴望的青年人的模樣。
短短四個月,情愫像花木一樣在彼此心中生長,生命變得堅韌、充盈。
錢穆返港后,受他影響,胡美琦決心走教育之路,于是進入臺灣省立師范學院教育系就讀。1954年畢業(yè)后,她飛赴香港,不顧世俗羈絆,選擇照顧他、陪伴他。
像一束光照亮了萬千個黯淡時刻,她的到來為他帶來好運,焦頭爛額的事奇跡般地迎刃而解,先是新亞書院得到香港政府承認,再是錢穆的教育理想獲得社會的同情與贊助,后來又在一家基金會的捐建下,有了新的校舍。錢穆多年的心愿終于實現(xiàn),與此同時,內(nèi)地滄桑巨變,錢穆知道,自己原先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1956年,他決定與胡美琦結(jié)婚。那時他61歲,她27歲,他心懷感激,親自撰聯(lián):“勁草不為風偃去,枯桐欣有鳳來儀?!痹诮o學生的信中,他這樣說:“穆之婚事,實非得已。以垂老之年,而飲食居處,迄少安頓,精力有限,甚何能久。唯美琦以盛年作此犧牲,私心甚望其能繼續(xù)治學,勿專為家庭瑣務毀耳?!?/p>
事實上,她不只是賢內(nèi)助,照料他的生活、應酬人際,同時也是他的同道和知己,她非但沒有讓家庭瑣事絆住自己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相反,在他的引導下,她的學問日趨精進。
有了她的照顧,錢穆幾十年嚴重的胃病終于好轉(zhuǎn),精神愈加充沛。他喜歡大自然,與她一起望月、觀海,到山頂看落日,去鄉(xiāng)村漫游,陰晴冷暖意味無窮;蝸居里,他們一起培育花草,品茶下棋;她最喜歡做的是聽他吹簫,每逢有月亮的晚上,她就關(guān)掉家中所有的燈,月光下,他吹簫,她盤膝聆聽,寂靜的夜里,簫聲回蕩,滿心舒暢。
生活步入正軌,他精神振作,辦學成就隨之而來,新亞書院成為20世紀后半葉中國教育的奇跡之一。1963年,在港英政府的主導下,新亞書院與其他兩家書院合并,成立了香港中文大學。名字是錢穆定的,他立志要傳播中國的歷史和文化。
1967年,香港難民潮涌起,彈丸之地變得動蕩不安,一心只想著書立說的錢穆決定移居臺灣,“謀建一家,以求終老”。在臺北選址后,胡美琦親自繪圖設(shè)計,請人施工,為了紀念母親,錢穆把新的居所命名為“素書樓”。豈料,他們返港后才得知,有人為表誠意,已安排政府興建,錢穆無從推辭,只好答應,這為他晚年的一場風波埋下了伏筆。
學術(shù)傳承
定居臺灣后,錢穆受邀擔任文化大學歷史研究所教授,在家授課,胡美琦也在中國文化大學兼任中國教育史課程,他對她有期待,她懂。
此后,“素書樓”成為青年學生的問學圣地,樓前樓后,胡美琦精心栽種了紅楓樹、黃金竹,庭園里是錢穆最喜歡的茶花。清幽的花香中,他全力講學、著述。在他背后,她默默操持,他愛穿中式衣服,她親自為他做唐裝;他不愛去醫(yī)院看病,她就找醫(yī)生配制藥丸;為了接送他出行,她特意學開車。學生們都說:“師母照顧他以后沒有自己了,我們都很羨慕先生有這么一位賢內(nèi)助。”
1977年,82歲的錢穆大病一場,青光眼也日益嚴重,幾近失明。醫(yī)生禁止他長時間看書,親戚朋友也勸胡美琦限制他寫作,但胡美琦深知,離開學問和教育,他才是最痛苦的。為了支持他,她辭掉教職,幫他讀稿、改稿,《八十憶雙親》《世界局勢與中國文化》等重要著作就這樣一部部面世。
著書之外,錢穆一直牽掛著多年杳無音信的兒女,1980年,終于和他們?nèi)〉寐?lián)系后,在給幼女的信中,他這樣介紹了胡美琦:“你們繼母,姓胡名美琦,今年52歲,我們結(jié)婚已25年,但未有子女。我此數(shù)年來,雙目失明,但還能寫稿,都由你繼母先眷正再改定,若非她,我此兩年也不能再寫許多稿?!?/p>
雖雙目不能見字,但他還有很多心愿未了,“素書樓”里,當年聽課的青年已成長為教授,他依然教學不輟。1986年,91歲高齡的錢穆在胡美琦的攙扶下,結(jié)束了最后一課,他給學生的臨別贈言是:“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
告別杏壇,沒有告別教育,他憂心于青年對中國文化了解程度的日漸低落,她為他創(chuàng)辦了素書樓文教基金會,以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樓廊上,他們談學問,聊人生,所有的談話,她都精心做了整理,他的智慧與學識,她要留給青年一代,這便是后來出版的《樓廊閑話》。
1989年,她陪他去香港參加新亞書院創(chuàng)校40周年慶典,一同散步時,他突然握緊她的手,興奮地說:“我今天發(fā)明了中國古人天人合一觀的偉大,回家后,我要寫篇大文章了!”回臺后,他口述,她執(zhí)筆,完成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的初稿,誰也沒有料到,這成為他晚年最后的成就。
那時,錢穆已陷入“素書樓風波”一臺灣某機構(gòu)指責他“侵占公共財產(chǎn)”,要求收回“素書樓”,逼他們遷出。95歲高齡的他不愿爭論辯解,那天夜里,他們坐在廊上深談,他長嘆一聲,說:“我有一句話要交代你,將來千萬不要把我留在這里。”
“學術(shù)自有公論,人格不容污蔑”,為著他的尊嚴,她毅然提出,“寧愿遷出素書樓,而不愿住下去徒遭羞辱”,他稱贊她所說是“得道之言”。
然而,一介書生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內(nèi)心終是抑郁的,搬家后,他懷念“素書樓”庭院的花木,常常望著窗外茫然地問她:“樹呢?大樹怎么不見了?”僅僅三個月,一個臺風肆虐的早晨,他就帶著失望離開了世界,臨終前叮囑她:“得空時向社會作一個交代。”
他走了,留給她無盡的悲痛和未了的責任,30多年的共同生活,她深知他“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的心胸抱負,他屬于時代,屬于將來,她必須繼承他的遺志,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活。
依他遺愿,幾經(jīng)周折,她將他安葬于大陸故土,太湖西山湖濱山坡的景色,正和他們在香港家中時遠眺的一樣。緊接著,她撰文向社會說明了“素書樓”的前因后果,2002年,“素書樓”恢復舊貌,定名為“錢穆故居”,臺北市市長主持典禮時親自向她道歉,還錢穆以清白。此后,她終于可以全身心投入整理他的全集了,連續(xù)幾年,她每天都工作到凌晨三四點,2010年,他去世20年后,2000萬字的《錢賓四先生全集》(錢穆,字賓四)在大陸出版,依照他的心愿,“一字不改,繁體直排”。
“塵世無常,性命終將老去;天道好還,人文幸得綿延?!彼膶W術(shù)思想被稱“博大精深,舉世無能出其右者”,而到過“素書樓”的人都知道,沒有她,便沒有他輝煌的晚年。
他生前所托已悉數(shù)完成,2012年3月,完成使命的胡美琦病逝,香港新亞書院的訃聞是:“胡美琦為照顧錢先生,遂辭教職,為錢先生于教育及著述上創(chuàng)下不朽的豐功偉業(yè),厥功至偉?!?/p>
因為鐘情與執(zhí)著,他成為她一生的意義與價值。他們的愛還在延續(xù),那些不朽著作就是證明。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