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博卡拉的清早,突然下起了蒙蒙細雨,雨針細密,天使姑娘們提著白裙裾,踮著芭蕾般的腳尖輕快地從我們的傘上掠過,那些從不留下腳印的木頭鞋子,還輕輕叩著暗處的花苞和枝條,水面上一扇扇漂浮不定若隱若現(xiàn)的門和窗戶,一層層青霧隨之而來,四下飄散,薄紗一般融化著暑氣,我站在屋檐下發(fā)呆,突然,一陣悅耳的琴聲撲面而來。
“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耳朵,一只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我眼前一亮,轉(zhuǎn)向那個滿臉黝黑渾身塵土的尼泊爾人。
“你居然會這首曲子?”他滿是自豪地揚了揚手中黑乎乎的木琴,我看清他身后背了一個很大很笨重的布袋,幾乎壓彎了他的脖子,他很有禮貌地壓低嗓子,“最好聽的薩朗吉(Sarangi),尼泊爾的小提琴?!?/p>
“你還會彈點別的嗎?比如你們當?shù)氐囊魳??!彼c點頭,接著就嫻熟地把木頭琴扛在肩上,站到空地當中,頷首挺胸地拉起來。
我不得不承認音樂有時是無所不能的國王。它迅速俘虜了我的耳朵,悠揚多情的音色飛揚在空中,它仿佛一根天神的指揮棒,攪動著冥冥中的空氣,我眼前浮現(xiàn)出費瓦湖影影綽綽的水波,水中沉黑的樹干分開流云,魚尾峰迤邐的倩影,徐徐伸向水天交接的遠方……
一曲終了,我還站在原地,他看出我的沉默和欣喜。又接著演奏了一首屬于節(jié)日的歡快活潑的曲子。
這一次,魔法愈演愈烈,我?guī)缀跻治枳愕钙饋?。我按捺住這要命的感召和傳染,我的眼神和表情跟著空中的節(jié)拍開始晃動,魔法一般的薩朗吉,居然盡情地飛舞,把湖水、雨滴和風(fēng)也召喚起來,它們在我周圍變換著最清澈柔軟的旋律,時而旋轉(zhuǎn),時而獨舞,時而憂郁,時而歡快……我閉上眼睛,我冥冥中摸到它粗糲的木頭上,時間的皺紋。
一把與眾不同的琴,源自19世紀最古老的北印度民間樂器。
一曲終了,他走過來,遞給我這把有些笨重的木頭琴。
我細細端詳一根樹枝做成的馬尾弓,薄薄的一層白羊皮繃緊在掏空的木頭另一端,做了琴箱,修長如天鵝頸的琴頭上,幾個木旋鈕緊緊繞著幾根若有若無幾近透明的弦。我試著把它放在肩頭,吚吚嗚嗚地拉了幾下,雖然單調(diào)卻仍然難掩它驚為天人的音色。
“木棉花開了,你的花是何時盛開的呢?
花落似百鳥飛下,白色的鳥一直在飛
你可能已經(jīng)很累很累了
是否想停下來休息
還是你喜歡飛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在這首尼泊爾人最喜歡的《木棉花開飛漓漓》的歌里,我驚訝這小巧、木質(zhì)的薩朗吉琴竟能發(fā)出這么美妙的聲音。
我想起旅友筆下那一車滿滿的尼泊爾人,在長長的旅途中顛沛流離,車頂上堆積如山的行李和眼神安靜的人,只要薩朗吉琴一響,他們就像被狂歡的神節(jié)蠱惑了一樣,敲著鼓,唱起歌,跳起舞,揚起地上的塵土,忘掉貧窮,魂魄飛揚,跟隨音樂的節(jié)拍,縱情于快樂的巔峰。
生命之所以美好因為時時有音樂相伴。
旅途亦是。
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他手中那把煙熏黑散發(fā)魔力的薩朗吉琴,它是我旅途中不可多得的一枚銀幣,我嬰兒般懷抱它穿城而過,當有人認出它來,我盈盈一笑,“對,薩朗吉,尼泊爾的小提琴,我的最愛?!蹦岵礌柸诵α耍Φ脺厝岫\。當我在回程的飛機上,不管不顧地一任它在我的膝蓋上熟睡,我撫摸它隆起的琴腹上溝壑一般栩栩如生的刻紋,那些經(jīng)由山里的樹枝點燃的煙熏黑的它的質(zhì)地,它的圖案,那是一張立體的大象的臉,優(yōu)美的象鼻形成自然的弧度,每一條線條都出自一個心中住著天神的尼泊爾人。
古樸粗糲的手工和它的聲音一樣令我著迷?;氐郊?,我把它高高掛到書房的一方白壁上,在無數(shù)個黑水晶一般的長夜,再也沒有人彈奏它。
我也曾傻傻地希翼,有一天,有一個會拉薩朗吉的朋友來到這里,它會回到他魔法的指尖,那冥思般的音色會再度響起,余音繞梁……
我坐在黑暗的邊緣
陷入這寒冷的積滿塵埃的日子里
清晨的湖泊
猶如沉醉的天空
加德滿都我將很快見到你
你那奇怪的令人迷亂的時光
將讓我屏住呼吸
砍下一些殘木
點燃一堆爐火
炯炯暖意照亮黎明
我會看見一棵老魔鬼樹
加德滿都我將很快觸摸到你
你那陌生的令人困惑的時光
將讓我全神凝注
把帽子和外套遞給我
把小屋上鎖
漫漫長夜待我如此之好
直到我離開
能了然醒悟真好
加德滿都我將很快觸摸到你
你那奇怪的令人迷亂的時光
將猶如我的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