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寄生
老鄧頭一輩子都與海打交道,事實上他們家族往上數(shù)幾輩也都是與海打交道。他的記憶總是伴著一股子海腥味兒,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
老鄧頭每天打魚回來后就把系在漁船上的舊漁繩嫻熟地打個雙排活結(jié)系在岸上的老木樁上。漁船??吭诎哆叄男囊搽S之歇息下來。他偶爾會抽支煙,那是一種用粗糙的煙紙把廉價煙草卷成一大卷的煙,煙紙和煙草一同火化的味道,是述說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的。這時候再看看海鷗,再看看磅礴的夕陽漸漸孱弱下去,偶爾可以聽到洗衣的婦人操著濃重的口音在呢喃一些鮮為人知的歌謠,老鄧頭就覺得,生活就這樣,特別好。
老鄧頭讀書不多,從來沒有機會也沒有打算離開這片海,他也離不開這片海。但他的兒子要離開,去遠方上大學。大家都說他兒子有出息,他也替他感到驕傲。他就覺得有點兒可惜——聽說那里沒有海。
大海是自由的,那條天際線從來都不是束縛,束縛不了要離開的人,也束縛不了人心里的掛念。老鄧頭有時會很想兒子,尤其是夜里星星特別亮的時候,那些星星一閃一閃,像極了他兒子小時候問他要糖吃時那雙充滿期待的一眨一眨的眼睛。
后來老鄧頭就經(jīng)常在漁船里待著,這條舊船跟了他好幾十年,老了也只有這個老伙計能陪著他,也是這條船讓他覺得,這片遼闊無望的大海沒那么孤獨。
有天老鄧頭收到兒子的信,字跡有點潦草,識字不多的他看得很費勁。信上說了一些他在學校里發(fā)生的事,也提到他過得很開心,只不過最后那句話,實在讓老鄧頭琢磨不透:“只是爹,我想要些線,三百左右?!?/p>
夜里,老鄧頭在床上輾轉(zhuǎn)了十幾回,思考兒子在信上寫的那句話。他要線做什么?要什么線?三百?什么三百?月光透過窗照亮了他的禿頭,卻始終沒能照清他的思路。
睡意漸漸襲來,老鄧頭也慢慢迷糊。突然,一陣激靈,老鄧頭終于意識到兒子的意思了,他要的莫不是老漁船上的那條舊漁繩?!那繩子長三米,正好三百公分。再深入思索一下,敢情這小子是想家了!還扭扭捏捏不明說,臭小子。
老鄧頭想明白了之后心情大好,兒子雖然在城市里那些個花花綠綠的地方,心里還能對故鄉(xiāng)抱著眷念,他很欣慰。老鄧頭那晚睡得特別好,還是帶著一種看穿了兒子心思的笑與周公約會的。
老鄧頭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集市買了根新漁繩換了那根舊的。那根舊的漁繩也老了,上邊全是歲月的斑駁,還有年月沉淀下的污泥。老鄧頭覺得不能跌了兒子的面,認真仔細地把舊漁繩洗了一遍又一遍,然而總歸有些痕跡是抹不掉的,但這根舊漁繩確實與以前大有不同,就像患病已久的人總算回點兒精氣神。老鄧頭一拍禿頭,覺得自己老糊涂了,海腥味兒都沒了給兒子能干什么?于是又裝了一盆干凈的海水泡了好一會兒,又曬干了才給兒子寄去。老鄧頭一天都沒出海,但這一整天,他比打魚打得最多那天都要開心。他覺得,兒子確實是他的驕傲。
老鄧頭沒開心幾天,心里頭又開始郁悶了,這回他不僅想兒子,還想那根破繩。別的時候還好,日暮時,垂老的他坐在岸邊,夕陽掛在天邊,老船歇在身邊,一切靜默美好。獨獨那根新的漁繩,新得格外扎眼,甚至往他心里扎去。他不懂什么藝術(shù),不懂什么構(gòu)圖,但他也知道,這根新繩跟這樣一幅遲暮之景十分不搭。這根繩子新得滲不進海腥味兒,身上也沒有任何傷痕,讓老鄧頭瞧不見他往昔的光輝戰(zhàn)績。這根繩子新得很沒勁兒,新得沒有人情味兒。
老鄧頭也困惑,以前也沒覺著那根繩子有多刻骨銘心,直到現(xiàn)在它不在眼前晃了,反倒一直念想。老鄧頭覺得是自己老了老了,人也變得古怪無理了。
老鄧頭只能更頻繁地在船上待著,他撫摩那條老漁船的時候,心才能安定一些,仿佛手上摸的不是船上的凹凸之痕,而是在撫靜那顆思念的心。這時候再猛吸一口海風,這便是最有效的鎮(zhèn)定劑了。
然而有一次著實是把老鄧頭嚇倒了——他竟在船上睡著了,所幸那晚沒有風暴,要不然自己這把老骨頭也估摸著去了。這件事一直使老鄧頭心有余悸,給他更添一份焦灼。
老鄧頭也不是沒想過寫信給兒子,但想想又能寫什么呢,總不能把漁繩要回來,他怎么舍得破壞兒子這份念情?打了幾次主意,終歸作罷。
老鄧頭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過年兒子回來。年夜飯時,父子倆家長里短扯了很多,最終老鄧頭才小心翼翼地問出了心里最想問的:“我那根漁繩怎么樣了?”
“漁繩?什么漁繩?哦!您說的是前些時候您寄來的那個吧。反正我是琢磨不透您要干嗎,我那時候缺點兒錢,想讓您寄三百塊錢,但最后您寄了根繩子來。我也不懂您什么意思,最后只能向同學借?!?/p>
“那……那根漁繩呢?你丟了嗎?”老鄧頭活了五十多年,從來沒有那么緊張過,呼吸都屏住了,甚至忘了自己應(yīng)該憤怒還是震驚。
“丟倒不至于,估摸著扔床底了吧,找也難找了?!?/p>
老鄧頭沒有說話,臉色一陣又一陣變換,但總逃不過生氣這個主題。老鄧頭也不動了,定定坐著。一時間,生著火的屋子里氣氛降到冰點,比屋外頭還要冷上幾分。兒子也察覺到不對勁,這頓飯吃得小心翼翼起來。
“啪!”老鄧頭突然一摔筷子,背著手,一言不發(fā)地走出門。
兒子身子猛然抖動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只能干坐在那里,思考著,也疑惑著。
冬夜的風吹著臉生疼,仿佛要滲進去把人的骨頭都吹凍。老鄧頭漫無目的地走著,覺著有些蒼涼。凜冽的月光垂直地照射下來,找不到老鄧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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